文/祁小鹿
失 燈
文/祁小鹿
祁小鹿
1995年生于青海大通。作品見于《星星》 《青海湖》 《江南詩》等刊物。
解讀一篇小說,有很多角度,也有很多衡量好壞的標準,比如結構、故事、修辭……每一個方面都可以拎出來長篇大論。那么試問,結構精巧但故事乏味的小說是不是好小說?故事精彩但修辭陳舊的小說是不是好小說?同理,修辭精湛但故事拖沓結構無聊的小說是不是好小說?如此看來,一篇小說的優(yōu)劣是交織并存的,作者的努力本質上是一個取長補短去蕪存真的過程,這個過程需要天分,但更多依靠勤勉。這是我閱讀《失燈》這篇小說的一個感受,也是所有作者共同努力的方向?!前⊥?/p>
四爺在清晨敲開我家的門。他披著大衣,衣袖在微風里輕輕晃動,身后是微藍的天空,透出連綿陰雨結束后的清新。他佝僂著身子,眼睛卻直直地看我。我注意到他額頭上的皺紋,一層壓著一層,眼睛都被壓成了一條縫,但我還是察覺到他疲倦眼神里尖銳犀利的光芒。我覺得他和往日看起來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我一時也看不出來。
“四爺,你來了?!蔽艺f著話,準備將這打擾我睡夢的人迎入家門。
但他似乎并不買賬,挪挪嘴皮,吐出幾個語焉不詳的詞語。他的臉上流露出痛苦隱忍的表情,好像在用力撐著身上的那件大衣。
“我的燈沒有了,我來這里,來你家找找?!彼K于說清楚了,眼巴巴地望著我,好像我背后藏著什么東西。這時我才覺察出他的異樣——那盞他提慣了的燈不在他的手里。但是他的身體彎曲,左手臂依然下垂,好似有什么東西拽著他。我想那盞燈并沒有丟失,只是隱形了。可是四爺失落不振的樣子提醒我,那盞燈就是消失了。
他隨我走進來,步子遲疑,眼光向四周依次掃去,生怕一不留神,便錯過什么。他看了一圈,沒有看到他尋找的東西,卻仍覺得有所遺漏,愣愣地站在了立柜面前,手摸摸抽屜,又縮回手。他轉頭看看我,流露出為難的神色。
我沒有說話。他站在原處,又抬頭看看被煙熏黑的房梁,終于開口說話了:“索冬,你真的沒見著我的燈嗎?”
“嗯,沒有。我連你都沒見著,哪里看得見你的燈?”
他似乎認同了我說的話,從柜子前走到了房門口,神色更加暗淡,好像我把他最后的一根稻草撈走了。
“你阿媽去哪里了?”他又問。
“去鋤草了?!蔽也荒蜔┑鼗卮稹K执蛄恳幌轮車?,看了看菜園里那些生長茂盛的花草和蔬菜,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轉過頭來,激動地說:“阿羅!肯定是阿羅拿走了我的燈?!彼f著就往外走,心急火燎的樣子。
阿羅住在村口,走到他家少說也要十多分鐘,更別說像四爺這般踩螞蟻的步伐了。我拉住四爺,提議給阿羅打電話,四爺卻使勁搖搖頭,做出副“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打電話”的神情。
我只好把手機塞進褲兜里,看他已經邁出了大門,我也不假思索地跟上了他。他的步子比之前快多了,不一會兒就到了阿羅家門前。門是開著的,但他并沒有直接跨進去,而是站在門口,用拳頭敲了幾下門板。門里邊的狗隨即跳起來,大吠不停,被打擾了的憤怒從嘴邊、眼里蹦出來。要不是被鐵鏈拴著,它怕是早就咬住了四爺。房屋里卻一點響動也沒有。
“我進去看看吧?!蔽抑浪臓斚騺砣绱?,主人家不出來請他,他是不會進去的。他以前也不愿意我這樣“沖”進去。
但是這次他遲疑了,頓一下說:“好,你進去問問吧。”
阿羅還沒有起床,躲在被窩里玩手機,他聽到聲響抬了一下頭,看到是我又把腦袋縮進了被窩。我把冰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像觸電一樣跳起來。
“你干什么?”他大叫。
“都幾點了?還不起床?!蔽艺f。
他看了眼手機,似乎覺得不早了,便披上了衣服?!罢椅疑妒拢俊彼麊?。
“我來找燈,四爺的燈不見了?!?/p>
“燈?!彼妓饕幌拢f:“那燈早該扔了?!?/p>
“四爺怎么會把它扔了,你清楚的。要不他怎么讓我來這里找?”
“這里?這里怎么會有他的燈?誰也用不著啊?!?/p>
“我想也不可能有的,但是你跟我說沒用,你出去和四爺說吧,他就在門口?!?/p>
阿羅不愿意出去,被我生拉硬拽弄出去了。我們沒出家門就看見四爺倚著門邊不停地張望。阿羅告訴他并沒有見著燈,他不信,跟著阿羅進門找,依然一無所獲。
“我說了沒有,這下你相信了吧!”阿羅說。
四爺木木地點點頭,臉上仍是不愿相信的神情。含糊不清地對我說:“我們走吧,索冬?!?/p>
我沖阿羅做了個表示歉意的鬼臉,就跟著四爺走出去了,阿羅也沒有送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到阿羅說了句含糊曖昧的話,大概是給手機里的什么人說的。
四爺這次走不動了,他搖晃著身體,左手臂依然下垂,好像準備要去撿什么東西。他的身體構成了一個不平衡的問號,需要有東西來扶正。我突然覺得有些難過,或許他的左手里拿一件東西,哪怕是一個瓶子,也會顯得合理一些。
就像一個月之前,他提著一盞面目難辨的煤油燈,滑稽而合理。
白楊樹剛抽出嫩黃新芽,喜鵲輕快的身影在樹枝間閃現又消失。我坐在窗前,眼光隨著鳥兒在窗外流轉。四爺就是這時候闖入了我的視線,他換上了褐色的毛衣,褲子在清風里輕快地晃。每年春天到來的時候,四爺都會換上這幅行頭,去奓門找何爺爺下棋。
今年的冬天漫長了一些,同四爺下棋的三個老人只剩下何爺爺一個了。眾人都說四爺也不行了,但彼時他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穿得一絲不茍,全身不著一絲病氣。想來說四爺不行了的由來已久,四爺是我祖父最小的兄弟,據說自小懦弱多病。尤今年,耳朵漸漸變聾,腰身越發(fā)佝僂,顯露出一副無法掩蓋的老態(tài)。
四爺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便摔了去。他左手提一盞黑黝黝的看似夜壺的東西,經年累月的污垢纏繞在上面,好似沉石,把四爺往地下拉。其實那就是四爺的煤油燈。自我有記憶起,四爺便有了那盞燈,但凡邁出家門便提在手里,就像有人總帶著一把傘,一雙筷子一樣。
能否點亮那盞燈卻始終沒有得到驗證。幼時我和幾個調皮的孩子,纏著四爺讓我們看看,那時村里早就通電,除停電時點一根蠟燭,平時都用電,煤油燈算得上稀奇的東西。但是四爺以“大白天點燈太浪費了”為由給拒絕了。后來我們嘗試著偷來看看,幾次都沒有得逞,四爺卻看得越緊了。
“這么盯著,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p>
阿羅和其他人都這樣覺得,我們都失去了興致。后來我想,我們失去興致不是因為四爺看得太緊了,而是我們有了更稀奇的東西。比如:電視,手機,電腦等。只是四爺一直把那燈提在手里,依舊到處走,全然不受影響,好像神經不大正常。
四爺依然向前踽步,如履薄冰的樣子。我的目光又流轉到樹上,喜鵲的影子忽隱忽現,以歡快的心情準備迎接春天。四爺也要去奓門那邊,以此來迎接春天。奓門先前就是村莊的中心,也是眾人的集聚地,現在那里修了廣場,搬來了村委會的辦公室,擺了些石墩,放了假山,以假亂真,卻也吸引人。但凡天氣好了,大家出了門,都無意識地往那邊去了。
等四爺過了橋,我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便也整理了衣衫,出了門。
我加入了女人們的行列,并不是要和她們聊天,而是蹭村委會的網,下載視頻,或者玩一會游戲。女人看了一眼我,也覺得平常,又無所顧忌地投入原先的話題。
“收銅絲啊,我家里有一些,不夠一兩怎么辦?”
“我家也有,但是可不可以直接換成錢?”
“是啊,家里電器夠了,不想再換成電器了,可以直接換成錢嗎?”
……
人們擠擠嚷嚷地不停發(fā)問。里面的一個男人終于關了廣告,把喇叭舉到自己的嘴邊,故作莊重地說:“大家安靜一下。銅絲可以直接賣給我們,一斤三十塊錢左右,大家可以把銅絲拿過來,讓我們看看成色。家里面有不能用的舊電器的話,也可以把銅絲取出來再拿來。”
原本擠在那里的人霎時變稀疏了,大概是回家找銅絲了。沒過一會兒桑子叔就背來了一臺小彩電,他把電視放在地上,愣頭愣腦地問里面的人:“這電視機里的銅絲怎么才能取出來???”
里面的那些人似乎沒有預料有人會把電視機抬來,都有些吃驚,一時說不出話來。還是先前說話的男人說:“砸了,砸了才能取出銅絲?!?/p>
“什么?砸了?”桑子叔驚恐地說。
“這電視機你也看不成了,砸了取銅絲還省些事呢?!?/p>
桑子叔猶豫了一會兒,痛下決心似地說:“那就砸吧,反正放在家里也占地方。”
里面的人從車里找出來一把錘子,遞給桑子叔,他準備下手時,四爺突然大聲說話了:“桑子,這電視機不能砸!這可是你阿爸的血汗啊?!北娙硕紝⒀酃馔断蛄怂臓敚掷锾嶂鵁?,站在人堆旁,努力讓自己站得直一些,但無濟于事,他看起來像只被蠻力架起來的蝦。
桑子叔猶豫了,他似乎想起了他已逝去的阿爸,臉突然變得憂郁。
氣氛變得凝重起來,大家又把目光聚集到桑子叔身上。還是里面那個男人打破了沉默,他看著四爺說:“喲,你手里提的什么東西?”
“這個,你管不著?!彼臓斦f。
“還不讓人看了,難道是裝了鬼,怕跑出來禍害吧?”
“這里面就是裝了鬼魂,這燈就是能鎮(zhèn)得住鬼怪妖魔。”四爺認真又得意地說。
眾人都被四爺的話弄笑了,但站在人群外面的二嬸沒有笑,她受辱一般訕訕地收起手機和針線,迅速離開了奓門。二嬸是四爺的兒媳,眾人都知道他們素來不合。但那天眾人的注意力聚集在那群陌生人上面,并沒有人注意到二嬸的變化。
最終電視機還是被砸了,不止是桑子叔家的,村里的大多數舊電視機都被砸了,那些金燦燦的銅絲像被人體解剖出的腸子,陳列在陽光下面,即使閉上眼也覺得刺目。四爺默默退回到自己的石墩,重新坐下去。他又開始了自己的等待,但是奇怪,那一天何爺爺并沒有來。
第二天,我家的門又被四爺敲開了。他的腰似乎更彎曲了,扶在門框邊像一把被用力拉扯的弓。他的眼神也變得更加暗淡了,蒼老了。他看著我,眼里劃過一絲光彩,但隨即幻滅。
“四爺來了啊,進來坐吧?!蔽艺f。
“不了。索冬,我就是來問問你,你有沒有見著我的燈?”他磕磕絆絆地說出那句話,語言能力好像瞬間鈍化了。不止語言能力,他的記憶也似乎退化了。
“沒有啊,四爺,你昨天不是來找過了嗎?”
“啊!”四爺驚訝地張大了嘴。“昨天就找過了啊?!彼肿匝宰哉Z地說,頭低下去,好像在腦中思索昨天的情景?!澳俏易吡税?,我去阿羅家看看吧。他說我的燈點不亮,他肯定把燈拿去了。”
他轉身準備離去,我上前攔住了他:“四爺,阿羅家昨天就去過了,也沒有?!?/p>
“昨天去過了?沒去啊。我要趕快去看看,不然燈要被那小子弄壞了?!彼麙昝摿宋业母觳?,好似憑空生了幾分力氣,我胳膊竟隱隱覺得有些疼。
四爺漸漸走遠了,看著他像一片樹葉被風裹挾,搖搖晃晃地走上了橋,我便也進了門,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給菜園除草——是阿媽安排給我的任務,她說你不能再這樣浪蕩了。村里和我同齡的孩子還在上學,而我和阿羅沒考上高中,就成了難兄難弟。我在菜園子里有些手足無措,太陽漸漸升起來,照在我的后背上,似乎要把我融化掉。村子是極安靜的,偶爾能聽到一兩聲狗吠,像掉入深井的石子,空落落的。
狗吠聲漸漸大了起來,連起來成了一串兒。我從菜園里出來,去井邊打水喝,聽到一些人的叫嚷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隱隱地覺得會跟四爺有關系,卻也無法確定,就坐在井邊喝水。聲音越來越大,我已經看見一行人急煎煎地走過來,四爺果然就在里面,他看上去是被人架起來拖著走。這樣他的腰反而直了一些。
隊伍經過我家時,我加入了他們。原來是四爺尋不著阿羅家,過了橋就逐一敲開大門,逢人就問有沒有見著他的燈。他們懷疑我的二嬸故意藏起了四爺的燈,欺負四爺。他們決定帶著四爺,去找二嬸討個說法。
二嬸在家,她家種的田少,二叔過完年就外出打工,她也老早就清閑了。她坐在臺階上面手捧著手機看著什么電視劇,看得淚水漣漣,身旁的兒子索春來被固定了的學步車所控制,但他似乎在渴望自由,小腳不停亂踩,見著我們,他高興得手舞足蹈,露出兩顆小乳牙。而二嬸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一大波人的到來,依然沉浸在電視劇劇情里。直到我們來到臺階前,她才驚醒一般抬起頭來。
“阿爸,你去哪里了?”她手忙腳亂地關了手機,對著四爺怒目以對,好像在怨恨他把這么多人引入家中。
“秀珍,我找我的燈……”
“你的燈不是被你扔進炕洞里了嗎?你怎么又開始找了?”
“???怎么會啊?”四爺大吃一驚,把眼光投到炕洞邊,好像在盡力回憶。
眾人面面相覷,但他們似乎相信了二嬸說的話,那種來時的氣焰瞬間熄滅,像一股水流快速地流走了。他們走時還在自言自語,大抵意思是四爺老了,不中用了。討說法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四爺瘋了。這個消息在村里傳播的速度之快,超過了我的想象,我和阿媽剛從四爺家出來,遠在西城打工的阿爸就給我打來了電話。
“冬兒,你四爺瘋了?真的嗎?”阿爸開門見山。
“嗯,真的瘋了。他前幾天一直坐在炕上,哪里也不去,二嬸今天才發(fā)現他把炕挖了一個洞?!?/p>
阿爸沉默了一陣才說:“聯系你二叔,明天回家來?!?/p>
阿爸原先是獸醫(yī),但凡村里牲畜有個生育或病死,阿爸都會被請去。但近幾年,眾人都要外出打工,很少有人養(yǎng)牲畜了,走投無路的阿爸從去年便開始跟著二叔去西城打工。
二叔在當天晚上就回來了。我們守在四爺身邊,他還在用一把勺子挖著炕,炕上的洞黑黝黝的,散發(fā)著草糞被燃燒被壓制后的氣味,好像隨時都要把我們裹挾進去。他嘴里念叨著一句奇怪的話:
任誰說話他都不理。阿爸站在炕邊,看著他,好像看著難產的母牛,無計可施。
“我們要做一個燈?!卑终f。
大家都表示認同他的觀點,開始思考用什么材料才會像原來的那一個。
二嬸說:“那種黑乎乎的瓶子,現在肯定找不到了,用泥糊一下玻璃瓶可能看起來會像一點?!?/p>
“你不知道那個煤油燈對四叔有多重要。”阿爸嚴肅地說:“四叔小時候愛下棋,常常下棋忘了時間。有一天夜里,四叔一個人回家,那時正好有人家辦喪禮,紙做的人馬把他嚇得不輕,他急急忙忙地走著,過橋的時候被一塊石頭絆了。等他跌跌撞撞地趕回家,發(fā)現膝蓋變得紅腫,僵硬。他摔傷了骨頭。等腿好了,別說趕夜路,就連門都不敢邁。爺爺想了個辦法,讓他提一盞燈,說這燈不僅能照明,還能壓鬼。這樣四叔才敢出門,這燈一提就是一輩子?!?/p>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四爺還在挖炕,嘴里依然念念有詞,像個虔誠的祈禱者。
還是阿爸說話了:“所以,你們要是有人藏起來了,就拿出來還給四叔吧?!彼蒙畛恋难酃獯蛄课?,顯然把我當做了嫌疑犯。
“阿爸你別看我,我用不著那玩意的。”
“不管是誰,現在最重要的是拿出燈出來,無論是找的還是做的,最好是一模一樣的?!卑终f。
眾人都點點頭,開始紛紛獻計。我看到阿爸嚴肅懷疑的眼神從我身上離開,覺得輕松了很多。不過聽他的話,似乎并沒有消除對我的懷疑。我偷偷地看了兩眼二嬸,正好對上她看我的眼神,我假裝看其他東西,頭稍稍歪了一下。
二嬸卻慌神了?!澳氵@孩子,這樣看我算什么事情?難道是懷疑我偷了燈?我偷燈干什么?”
她問的問題我回答不上來,我不知道她偷燈干什么,但我總覺得這事和她有關系。
阿爸替我解圍:“聽你說,四叔把燈扔進了炕里?你怎么知道的?”他盯著二嬸,一雙憤怒的眼睛似乎要噴出火花。
“是我親眼看見的,他把燈扔進了炕洞里?!?/p>
“他把燈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怎么會扔進炕里?”
“這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問他。”
問四爺?他還在挖炕,屁股撅得老高,看不見他的腦袋,只能聽得見他嘴里念叨的詞兒,他能回答什么呢?
二嬸說完就急急地離開了屋子,生怕露出破綻似的。
阿爸把所有人分成了兩隊。一隊由他帶頭,做燈。另一隊由二叔帶頭,找燈。
阿爸命令阿媽去找瓶子,他們對于那盞燈的材質各執(zhí)己見。阿爸覺得是那種有蓋的鐵罐子,不然怎么會那么黑;阿媽則認為是以前用來裝藥片的褐色玻璃瓶,黑是因為長期放在廚房熏的。他們實在爭執(zhí)不下,就決定兩種都找。他命令我去別人家找煤油燈——這是幾乎無法實現的事,所以他安排我這個不大靠得住的人去做。他自己則分出一半力氣,去幫二叔們找燈。
阿媽不一會兒就抱回一大堆瓶子——透明飲料玻璃瓶居多,其余是塑料瓶,褐色藥瓶和鐵罐子的數量為零。
阿爸從門口一看到阿媽就開始呵斥她:“你這沒頭腦的婆娘,拿那些玻璃瓶就不說什么了,把塑料瓶拿來干什么?要做燈嗎,一把火,啥都沒有了?!?/p>
阿媽顯然沒有想到這些,站在門口,捧著那些瓶子,不知所措地望著里面。
我自然也是一無所獲,跟在阿媽后面,看他們三個人埋頭于堆在院子的炕灰里面,用短柄鐵锨尋找著燈。我渴了,躡手躡腳地進門去,他們三個人警覺地抬起頭來,我一看他們的臉就忍不住笑了。本來我不該笑的,我什么事都沒有辦成,不應該在這時候笑,更不應該笑出聲。阿爸果然生氣了,他不顧那張像剛從磨坊里出來的臉,提著鐵锨就沖我跑過來。我向屋里跑,我一定是嚇傻了,來不及思考。果然我跑進屋里就無處可逃,阿爸輕而易舉地抓住我。就在他手里的鐵锨向我頭頂落下來的時候,二嬸突然大叫起來。
“找到了,找到了,我就說在炕里吧,可讓我找到了。”
阿爸應聲放開抓我肩膀的手,提著鐵锨出了屋。我也感到激動,不顧還未消除的危險,就跟著阿爸出去了。但二嬸手里的東西讓我們失望透頂,那哪里是燈???分明就是一根鐵絲,甚至連鐵絲都說不上,銹跡斑斑的,像半截沒有完全燃燒的木棍。
“你這是什么燈?莫非你神經也不大正常了?”
“這是提燈的把兒,你看看,燈兒早就被燒了。”
“怎么可能?夏天誰還煨炕?”
“那幾天正好下雨,天氣冷,就煨了?!?/p>
阿爸再也說不上話,看得出他既不相信二嬸的話,也找不出反駁她的理由。他心急火燎地站著,一下下翻動著手里的鐵锨,炕灰隨之上下翻動,呼啦呼啦地往他的褲腿上撲。
我偷偷溜進了屋里。四爺還在挖炕,沒有了監(jiān)管,他的動作似乎變快了很多。
我終于忍不住,提醒四爺:“四爺,炕灰已經被堆到院子里了,你開這個洞有什么用呢?”
這句話果然奏效,他停下手里的動作,木木地抬起頭,用那雙布滿灰塵的眼睛打量我。他似乎在叫我拉他起來,我趕緊放下水杯,去炕邊拉他。就在我的手伸出去的時候,突然聽到咔嚓一聲,那種硬物斷裂了的聲音,四爺歪了一下身子,似乎說了句含糊不清的話,就從他挖的那個洞里掉了下去,他的炕也瞬間變成了一個大坑。
四爺的炕沒了,他的一條腿也摔斷了。二叔把四爺背進了南邊的舊房子,南房陰冷,即使煨了炕,也不起作用。四爺的神志越發(fā)迷糊,嘴里只掛著一個詞,燈。阿爸退而求其次,用阿媽找來的所有玻璃瓶做成了燈盞,他們一起把那些燈盞拿進南房。不得不驚嘆阿爸的手藝,那些燈做得很漂亮,搖曳著一種與光束媲美的火焰,閃爍著古老而神秘的召喚,沒人不因他的燈而陷入更遠的沉思。但我總覺得那些燈太漂亮,反而顯得虛假,就像一顆顆隨時都會幻滅的泡沫。
有一天我問阿爸:“四爺的那盞燈可以點亮嗎?”
他準備返回西城繼續(xù)打工,這些天已經耽誤了他很多。他停下手中正在收拾的行李,肯定地說:“不能。”
“你怎么知道不能?”
“我像你這樣小的時候,對你四爺的燈充滿了好奇,有一天我偷了過來,沒有點亮它。
阿爸很快就離開了。我們的主心骨沒了,二叔對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拿不了主意,只會像木頭一樣坐在四爺的身邊,一坐就是一整天。我想四爺年輕時也和二叔一樣,讓人忽略他的存在。而燈卻恰恰補充了這個空缺。
無人再探究四爺的燈到底是怎樣丟的。我懷疑是二嬸,但這樣的懷疑毫無根據。我懷疑更龐大更抽象的東西,也懷疑四爺——他注定要失燈的,他守不住燈,守不住一個本該消匿的東西。
四爺一直躺在床上,佝僂著身子,仍是準備提東西的樣子。那些燈不知晝夜地亮著,燈光在他的臉上、身上游走,使他的衰老、黝黑無處可藏。而他看起來就像一盞黑黝黝的煤油燈,在這些光怪陸離的燈火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周陽依(文學青年,1994年生,四川自貢人。寫小說,書評,影評,文學評論等。)
《失燈》是一篇極具寓言色彩的小說。讓我不得不去思考的是這個故事所講述的時代背景,于新舊兩個時代的銜接之間,出現了一些失語狀態(tài)的人。一盞煤油燈已是舊物,同是舊物的還有那些沒有了生命更新力的老人,所以舊物與舊物之間,必然存在某種聯系,有著深厚的情誼,甚至是相依為命的伴侶。在所有的新鮮事物當中,老人更愿意把希望寄托于一盞燈,成為生活的信仰,反映出對新鮮事物的不接受。尤其感動的是當所有人都丟棄過去趕著換新裝的時候,老人的出現代表著善意的提醒,有些東西丟不得!
>>張勇敢(1994年生,閩西客家人,現求學于重慶。)
小說語言平實,敘事性強,用四爺失去煤油燈的恐懼,寫出了老一代人對過去的依賴和對現在、未來的憂慮,更可悲的是,在日新月異的今天,“四爺們”也注定會像煤油燈一樣,被這個時代淘汰?;蛟S在失去燈的同時,在人們心中留住溫暖的燈光,才會讓這個世界不那么冰冷。
>>吳可彥(1990年生,出版有長篇小說《星期八》《茶生》、短篇小說集《八度空間》。)
亮晃晃的燈照出的是黑暗,點不亮的黑燈卻是四爺生活的希望,四爺不是因為丟了燈而倒下,打倒四爺的是更龐大更抽象的東西,那個東西龐大抽象到無法形容,小說作者最終也沒有告訴我們那是什么,那個東西也許就是生活本身,日常的敘述最終如夢魘一般可怖,最令人不安的是——從日常到可怖的轉換并沒有運用什么技巧,用的只是真實。
>>夏立楠(中短篇小說見《上海文學》《山東文學》《青年作家》《廣州文藝》《ONE·一個》等期刊平臺。)
小說語言樸實精練?!盁簟笔且环N隱喻,象征“老人”的思想寄托和精神支柱,通過找燈展現了人們對老人的關懷,也從另一面體現出人性比較脆弱的一面,呼吁更多人在時代的變遷下,不要拋棄生活的“本真”,保持“原味”。
>>王凈晶(2015年《中國詩歌》“新發(fā)現”夏令營學員,有文見《山東文學》《山東詩人》《中國大學生文集》等。)
可能是“戈多式”的“等”,可能是卡夫卡的“孤獨意識”,四爺和他的燈是毫無縫隙地絕緣于“現代文明”的存在。 “他者”各有意味地表演,鄉(xiāng)村文明的頹廢,實則暗示了即將泯滅于現代化潮流中的“傳統(tǒng)”的不可逆轉性。失去的,存留的,應該是些什么東西,值得我們深思。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