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強
老戲臺
□李亞強
夜戲散了,戲臺下的吵鬧聲逐漸歸于死寂。卸了妝的演員坐在連鍋炕邊大聲喧嘩,一邊喝酒一邊對著戲詞,爐火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龐。墻壁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道具戲服,像一個個站立著的人,窺視著后臺的每一個人。我兀自游走,穿上龍袍,端坐在這些人身邊,像戲里的人,也像戲外的人。
多少年后,在夢里出現(xiàn)這樣一幕,我的心依然感到震顫,這種恐懼是由外而內(nèi)的,像一柄長劍,直插內(nèi)心。我從夢里一下被揪起,端坐在暗夜里。
那時候,廟很舊,里面供著三圣母,只有一個朱砂寫就的牌位立在供桌上。沒有泥塑像,這座土廟也是附近十里八鄉(xiāng)村人的心靈寄托,求神告廟都少不得來這里燒一炷香。
那時候,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戲臺也很舊,下雨的時候經(jīng)常漏雨,戲臺頂上的瓦片一年比一年少,村里人都在張羅著推倒老戲臺再重建一座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戲臺,但是一次次被擱淺??磻虻娜松倭耍笊窀鎻R的人多了,小小的土廟被翻新成了磚瓦結(jié)構(gòu)的新廟,廟里的三圣母也有了具體的泥塑像,每年正月初一凌晨,村里人都要爭著來這里燒一柱頭香。
戲臺就在土廟正對面不足20米的地方,一條原本直行的道路,到這里突然打了彎,就因為戲臺的存在。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村人都要組織一場盛大的秦腔演出,名叫給神唱戲,小時候想不明白,神為什么那么愛看戲?長大了才知道,名義上是給神唱戲,實際上是給人唱戲。其實戲之于鄉(xiāng)親們,只是一種載體罷了,真正懂戲看戲的人微乎極微。很多人只是為了排遣心中的空虛和農(nóng)閑后的寂寞,所以大戲開場了,臺下卻是三三兩兩拉家常的。戲充當?shù)氖敲浇榈淖饔?,為人們提供一個可以傾訴的場地,也正是戲,拉近了人們之間的距離,維系著那個年代人們之間的純樸感情。
一年農(nóng)事的結(jié)束在年關(guān),一年農(nóng)事的開始是在二月初二。在沒有其他娛樂方式的早年間,唱戲基本是出了社火意外唯一的娛樂形式。小時候,村里還有一支劇團,平時大家都埋身在黃土地里,是灰頭土臉的張三、李四、王五,當二月初二臨近的時候,這些人從黃土地抽身出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穿上華麗的戲服,成了楊宗保、成了朱春登、成了秦香蓮,成了人們不認識的人。
父親曾經(jīng)也是村里的一名秦腔演員,家里堆放著厚厚的戲本。那時候除了考取公職,務(wù)農(nóng)農(nóng)村青年的唯一出路,也沒有外流一說。一些喜歡唱戲的青年聚集在一起,組建了村劇團,最鼎盛的時候,甚至比縣劇團還要輝煌,除了在本村演,還被邀請到其他村演。
后來,村里人知道新疆有煤礦、棉花,年輕人組隊外流。父親也放下了戲本,跟著村里的青年去了煤礦,日子過得比戲還苦,誰還去唱戲?村劇團散了,每年二月初二的大戲難以為繼,給神唱戲成了一種應(yīng)付,有時候請幾個人的皮影劇團來糊弄,有時候請幾個縣秦劇團的演員跟原來村劇團的演員混合著唱。再后來,人們的生活條件好了,大家手里有錢了,直接請外地的秦劇團來唱戲。
娘說,今年村里請了寧夏吳忠的秦劇團,二月初二唱夜戲的時候,戲臺上的電路燒了,唱了一半的戲突然中斷了,半個小時后,看戲的人已經(jīng)走了一半。電路再次接通,一折戲又從頭開始唱。又過不到半個小時,電路再次燒斷,此時臺下的觀眾已經(jīng)所剩無幾,無奈的演員又從頭開始唱這折戲。都說給神唱戲呢,三圣母廟就在對面呢,唱戲中斷兩次,連神也管不了了。娘在電話里這樣感慨。
那晚,我在夢里看見,屹立了40多年的老戲臺塌了,煙霧彌漫里,我看到那些村劇團的演員,一個個身著戲袍,如皮影一般在臺下張望。我知道,與紙火鋪和木工一樣,戲臺的坍塌,其實何嘗不是傳統(tǒng)農(nóng)村文化的坍塌和瓦解。
選自《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