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巍
兩個地名發(fā)生巨大的撞擊,火光四濺,石破天驚,掀開了歷史的全部記憶。
塞罕壩,蒙語原意為“美麗的高嶺”,自古以來擁抱著一片浩瀚的原始森林。多少年之后,那里海拔最高的山卻被當?shù)匕傩辗Q為“大光頂子山”。令人驚駭?shù)纳胶又円约八械膽K痛、教訓和意義,都在這兩個地名的撞擊中森然站立起來,刻寫成一道警示。也因此,我的塞罕壩之行成為“尋找家園之旅”。是呵,人類的先祖抱著嬰兒帶著孩子,最初就是從森林中走出來的,并依靠森林的滋養(yǎng)與呼吸開創(chuàng)了屬于人類的偉大紀元。森林就是人類的奶娘。而今,我們對于古老家園的記憶、留戀和鄉(xiāng)愁還在嗎?人類童年時的花冠和母親肩頭那個漾滿溪水的陶罐還在嗎?我們從小就迷戀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以及他們唱歌跳舞的木格楞小房還在嗎?呵呵,這一切已遙遠得不知去向。沒有了森林,人類就丟失了家園,孩子就丟失了童話。我們必須找到森林和她的全部故事。
在塞罕壩,一天天的尋覓與遙望,一次次的震撼與感動,一回回濕潤了我的所有路程。告別時,一顆心掏空了全部。鄭重放在大地上,彎成一道深情而虔誠的投影,我的靈魂。向著塞罕壩的啟示與意義,向著大自然的蒼茫與美麗,向著歷史的血脈與溫度,長拜與匍匐。
土—— 家國之基
我們的先賢無比智慧,早在數(shù)千年前就提出“五行”之說,即大千世界是由不斷循環(huán)運行、相生相克的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組成的??鬃诱f:“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時化育,以成萬物?!边@個“行”字,揭示出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偉大理念,即萬事萬物都在運行和變化之中。故《周易》又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毕荣t這些學說主張,無不閃耀著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光輝和經(jīng)天緯地的大智慧。此刻,當我的目光穿越時空,探尋著塞罕壩的昨天和今天,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里所有的故事都與“金木水火土”有關。
塞罕壩,位于河北省最北部的圍場縣,與中國十大沙漠之一——內蒙古高原上的渾善達克沙地接壤。地貌以高原和山地為主,海拔最高近2000米。歷史上,這里森林廣布,水草豐茂,鳥獸出沒,氣候溫潤。清王朝曾將這一帶設為皇家獵苑,人稱“木蘭圍場”,百姓禁入。每逢夏秋時節(jié),前后幾代清帝都曾帶著王公大臣、后宮嬪妃和大批八旗精銳北出承德,來此避暑狩獵??粗噬仙砼鸺祝v馬放鷹,彎弓飛箭,前方草叢中的馬鹿或野豬應聲而倒,士兵們三呼“萬歲”的聲浪震天動地,可以想見那是怎樣熱烈豪邁的天朝盛景?。?690年秋,蒙古準噶爾部首領葛爾丹發(fā)動叛亂,康熙大帝在此處的點將臺(亦稱亮兵臺)舉行沙場閱兵,大軍隨即北上,在烏蘭布通全殲葛爾丹叛軍兩萬余人。今人為紀念此戰(zhàn),在點將臺筑有威風凜凜的康熙大帝坐像,現(xiàn)已成為塞罕壩最負盛名的人文景觀。
1840年以降,經(jīng)歷了屈辱的鴉片戰(zhàn)爭之后,清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大廈將傾的慘淡景象。國庫空虛,皇上無心游樂,遂于1863年下旨將木蘭圍場開禁放墾。很快,斧頭與大鋸、征伐與荒火蜂擁而入。進入20世紀,中國戰(zhàn)亂頻仍,烽火連天,且遭日寇長達八年的瘋狂掠奪,人們驚恐地看到,塞罕壩的大森林排山倒海地倒下了,沙塵暴遮天蔽日地站起來了。沒了森林的保護和滋潤,大地沙化,氣溫驟降,最低溫度達到零下43度,年平均氣溫至零下1.3度。來自西伯利亞的寒風呼嘯著掠過大地,仿佛大自然悲切的哭號。無樹無草無水無田,百姓們不得不紛紛逃難,饑餓的狼群一度成了塞罕壩的霸主。再往后,因生物鏈中斷,狼們也遠走他鄉(xiāng),貧瘠的大地只剩下成群結隊的老鼠了。
悲乎!不足百年,“美麗的高嶺”便夢碎荒原,淪落成“黃沙遮天日,飛鳥無棲樹”的蒼涼大漠和一座座亂石嶙峋的“大光頂子山”。
毀掉人類的家園,其實是輕而易舉的。
共和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人愈來愈深切地感到生態(tài)之痛。1956年,毛澤東提出“綠化祖國”的偉大口號。從此,重整山河,植樹造林,綠化祖國,成為中國領袖率先垂范和持之以恒的國家行動。
1961年10月,塞罕壩已是冰天雪地。林業(yè)部國有林場管理局副局長(后為林業(yè)部副部長)、38歲的“老革命”劉琨率隊前來考察,進入茫茫荒野,無路無車,只能騎馬。連續(xù)三天穿行在風雪飛沙中,刮得大家滿身黃塵,從棉襖到內衣,一抖一股塵煙??疾焱戤叄瑒㈢麘n慮地說:“這里海拔接近1500米,北京海拔只有40米左右。沙塵暴刮到北京不是揚過去的,而是居高臨下,成百噸成千噸砸下去的。如今北京的老城墻都拆了,城區(qū)無遮無擋,風沙天越來越多,這種狀況必須全力遏阻,盡快改變,否則首都早晚被黃沙吞沒。”
當?shù)馗刹繐u頭嘆氣:“老天爺?shù)氖虑?,咱們管得了嗎??/p>
劉琨17歲投身革命,參加過抗戰(zhàn)和解放戰(zhàn)爭,從戰(zhàn)火硝煙中走出來的人難免脾氣火暴。他大眼一瞪,說:“共產黨為老百姓謀福利,就得上管天,下管地,中間還要管空氣!”
在座人當笑話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今天證明,劉琨說對了。他接著說:“防沙防風的唯一辦法就是種樹固土,把森林恢復起來。中國五行說‘土生金,沒土哪來的金?如果大風把表土都刮跑了,沙漠直逼北京和中原,不要說老百姓的日子沒法兒過,新中國還怎么面對世界???”
劉琨的考察報告驚動了中南海。在財政極其困難的情況下,中央下決心撥出一筆巨資,在河北北部開展大規(guī)模的防沙造林。林業(yè)部隨即召開專門會議,商定調集一批精兵強將,在塞罕壩等荒漠化嚴重的地方籌建5個大型機械化林場,以弧線方式構筑一道保衛(wèi)北京、造林固土的防線。
計劃雄心勃勃。遺憾的是,數(shù)年后因資金困難、環(huán)境惡劣和時勢有變,“文革”中其他四個林場都不了了之,只有塞罕壩林場像一支瘦弱的孤苗,在漫天黃沙中搖曳著。
大漠長空,一只孤雁,命懸一線。
“土生金”——我們的老祖宗說得太對了!960萬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是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的寸土寸金的家園。無土何以為家?無土何以立國?土就是我們的家國之基。但年復一年、愈演愈烈的荒漠化,把我們的沃土不斷刮到千里之外或沖入江河湖海。2017年8月2日,美國《洛杉磯時報》發(fā)出一則報道稱:“去年,在國家科學資金會的支持下,加利福尼亞大學默塞德分校的科學家分析了約塞米蒂國家公園的塵土成分……他們發(fā)現(xiàn),塵土中的一些物質來自中國戈壁和蒙古,另外還混雜了加州中央谷地的塵土。該研究不僅有助于解答專家的以下問題,即內華達山脈充斥著紅杉和松樹的針葉林如何在缺少養(yǎng)分的花崗石地區(qū)生長了數(shù)十萬年,也能解釋它們是如何應對氣候變化的。”endprint
換言之,就是從中國戈壁大漠刮走的滾滾風塵“養(yǎng)活”了美國森林!
青年毛澤東曾就中國革命的前途發(fā)出一問:“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共產黨人愈來愈深刻地意識到,就生態(tài)保護而言,我們仍須面對和回答這驚天一問。
木—— 民族之脊
傾全黨全民之力,保住中華大地的綠水青山,是關系到我們民族福祉、國家未來的命運大決戰(zhàn)。
在塞罕壩,這場大決戰(zhàn)從上世紀60年代初就開始了。那是1962年3月,一群身穿羊皮大衣、足登氈疙瘩的漢子頂著凜冽寒風,趟著沒膝深的雪從歷史深處走來。白天,他們搭起了第一個窩棚,傍晚,他們升起了第一縷炊煙,夜里,他們點燃了第一堆篝火。這一切都是有歷史意義的——他們的行動標志著國家林業(yè)部規(guī)劃的塞罕壩機械林場正式成立。篝火旁,除了年輕的場部秘書,還坐著林場的第一任領導班子成員:黨委書記王尚海,原承德專署農業(yè)局局長;場長劉文仕,原承德專署林業(yè)局局長;技術副場長張啟恩,原林業(yè)部造林司工程師;副場長王福明,原豐寧縣副縣長。
前兩位是從烽火硝煙中走來的革命者,張啟恩是北大畢業(yè)的高級知識分子,此前他們都在城里的大機關工作。但是,黨一聲令下,四人二話不說,打起背包就到了壩上。篝火旁,他們像指揮作戰(zhàn)一樣攤開一張新畫的林場地界圖,秘書驚嘆:“天哪,140多萬畝的荒野禿山,都種上樹要多少年??!”王尚海毫不在乎:“管它呢!這就像打仗拿山頭,拿下一個是一個!”接著他們議定:開春就干,沒有樹苗先跟外地借,機械沒到人工先上。4月下旬,春天到了。四個光桿司令扛著鐵鍬,率領收編的地方林場員工和周邊人民公社的數(shù)百名社員,舉紅旗牽騾馬,呼呼啦啦開進荒原,打響了改天換地的第一仗,二十幾天造林1000畝。瞧著綠油油的小樹苗一排排站立在新土上,王尚海拿舊軍帽抹抹額上的汗,喜滋滋說:“20年后保準站起一片好林子!”
得。沒等到20年后,僅僅20多天后,90%以上的樹苗都蔫頭耷腦枯黃了。王尚海氣得嗷嗷叫:“娘的!我就不信這個邪,明年再來!”按老習慣,他發(fā)火時常把桌子拍得山響,但在塞罕壩他改了,不拍了,因為窩棚里沒桌子。
9月,讓領導班子最為振奮的是,林場第一批新生力量乘著數(shù)臺大解放到了,他們是來自全國各地的172名大中專畢業(yè)生。當時,面對天蒼蒼野茫茫的荒山野嶺和眼前歪歪扭扭的馬架子、地窨子和帳篷,這群年輕人嚇呆了——這與他們想像中的機械化大林場完全是天上地下。有的女孩子縮在大解放車廂上,抱著行李嗚嗚哭,就是不肯下車。王尚海臉色鐵青,但憋著沒發(fā)火??箲?zhàn)時他當過縣游擊大隊隊長,曾一夜之間炸掉鬼子四個炮樓。他知道怎樣動員和教育新兵。后來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思想教育和精神激勵不必細說了。這些學生戰(zhàn)勝了最初的畏怯與動搖之后,絕大部分落地生根,與242名當?shù)芈毠げ⒓鐘^戰(zhàn),成為塞罕壩林場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曾當過副場長的趙振宇回憶說:“上壩的第一天晚上,我們住進一個大地窨子,兩邊是炕,各睡10個人。我和董萬科是好朋友,睡覺鋪挨鋪。有天晚上他剛睡著,覺得身上冰涼。我掀開他被子拿手電一照,見一條蛇盤在他身邊。董萬科嗷的一聲慘叫,大家都嚇得跳起來了。后來我們給董萬科起了個外號叫董仙,意思是那條蛇愛上他了?!?/p>
那時的共和國,還籠罩在三年困難時期的愁云慘霧之中,缺吃少穿,面黃肌瘦,人們的骨頭撞得荒野大漠叮當作響。冬天喝雪水,夏天喝發(fā)黃的地下淺表水。一天兩頓飯,長年沒青菜。入冬大雪封山,職工大半年被困在山里,沒電沒路,沒廣播沒報紙,完全與世隔絕。晚上想看書或記點兒什么,只能點小油燈。睡覺時要戴皮帽子,早晨起來,眉毛胡子、帽子被頭結一層白霜,鋪的毛氈凍在炕席上,卷起來得用鐵鍬慢慢鏟。天天跑荒原穿草莽,衣服刮得千瘡百孔,不會縫補的男人就用線繩把窟窿扎起來,遠看活像一只只大刺猬。一年冬天,一位母親抱著發(fā)燒的嬰兒乘車去縣醫(yī)院看病,因為怕孩子凍著,一路把孩子包得緊緊的,到了地方打開小被子一看,孩子捂死了。所有的苦啊痛啊難啊累啊,都可以咬牙忍著,最難忍的就是思親的眼淚。送到壩上的家書一到就是一捆兒,讀到爸媽的字語和關切,心都碎了,這個哭那個也哭,最后全宿舍的小資都跟著號啕大哭。不過,回信中他們絕口不提林場的艱難困苦,最后一句話總是:“一切都好,請爸媽放心!”
1963年春,林場第二次造林1240畝,成活率仍不足8%。連續(xù)兩年的失敗讓塞罕壩人灰心喪氣,一些人覺得塞罕壩是一片“死亡之?!?,沒救了。造林沒希望,環(huán)境又惡劣,投資也不足,林場干脆解散算了,“下馬風”一時刮得人心惶惶。
塞罕壩向何處去?成為懸在人們心中沉甸甸的問號。
一天,場部說要開中層干部會,兩臺大解放拉上大家就走。往常開會都在大食堂,這回是去哪兒?。扛刹總兒眉{悶。一個多小時之后,車到了林場東部的一片荒原。放眼一望,四野空曠,荒草萋萋,只有離車不遠的地方立著一棵高大的落葉松。場領導把大家引過去,圍著那棵松樹站定。王尚海說:“我們今天在這里開一個特殊的現(xiàn)場會,主題就是這棵老松樹。”
干部們都愣了,仔細端詳著那棵落葉松。此樹高一丈有余,看樣子足有二三百年樹齡。皮層嶙峋黝黑,主干粗壯挺拔,不過在1米多高的地方卻一劈兩半,又在上方合抱成繁茂的樹冠。
王尚海說:“因為連續(xù)兩年我們造林失敗,有些同志思想動搖了,甚至公開主張林場下馬。聽到這些話,我的心情很沉痛。說實話,我也一直在想,在塞罕壩種樹到底有沒有希望?這關系到黨交給我們的任務能不能完成?我們要不要在塞罕壩堅持到底?看到這棵樹,我找到了答案!你們看,這棵樹一劈兩半,樹皮黝黑,裂紋遍布。毫無疑問,幾百年來它遭遇過無數(shù)次風雪襲擊、電打雷劈,但它還是堅強地挺立著,一直挺到今天,哪怕荒原上只剩它自己也絕不倒下。我看它就像我們革命者的脊梁,中華民族的脊梁!面對眼下林場遭遇的困難,我們難道不應該學學這棵松樹的品格嗎?”
全場靜默,只有長風在遠處發(fā)出尖利的呼嘯。endprint
王尚海的眼里似乎有了淚光:“同志們,我是從戰(zhàn)爭年代烈士堆里爬出來的,那么多戰(zhàn)友犧牲了而我還活著,我這條命就是黨的!黨把我派到塞罕壩,我就下定了一個決心,我王尚海生是塞罕壩人,死是塞罕壩鬼!不把荒原變林海,死不瞑目!”
張啟恩說:“眾木成林,獨木難活。這棵孤立荒原的落葉松能活下來,證明塞罕壩植樹造林是完全可行的。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對于前兩年的失敗,我和技術人員已經(jīng)做了深入調研,以往我們在技術上方法上存在的問題基本摸清了。事不過三。我相信,明天開春,大家的汗水一定不會白流!”
荒原上響起熱烈掌聲。后來,這棵傲雪凌霜的老松樹一直被塞罕壩人尊為“功勛樹”,枝干上飄蕩著許多祈福的紅布條。
不久,王尚海、劉文仕、張啟恩、王福明借著開會出差的機會,先后把老婆孩子從北京、承德和縣城帶到壩上,戶口也遷來了。這明擺著:他們決心把這輩子交給塞罕壩了!領導的行動震撼和感動了全場,“下馬風”銷聲匿跡。
1964年春,以往造林中的一切不妥之處都得到糾正,一切操作都按照嚴格的科學要求進行:比如,外地樹苗在運輸過程中容易失水,捆放時間過長,容易傷熱捂苗等等,相關工作都做了改進。蘇聯(lián)進口的造林機械不適合坡地作業(yè),張啟恩率領技術人員進行了大膽革新。塞罕壩土層薄、缺水分,于是樹苗根部被裹上一坨含水泥團,再植入苗坑。選苗要選“矮胖子、大胡子”,即苗桿粗壯,根系發(fā)達,如此等等。
王尚海親自四處踏查,最終選定了一片叫馬蹄坑的荒地,那里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是一塊風水寶地。4月20日,塞罕壩歷史上最著名的“馬蹄坑大會戰(zhàn)”開始了,領導、員工和雇來的公社社員用拖拉機和汽車馬車推車,拉著行李、糧草、樹苗、工具和鍋碗瓢盆,像一個古老而血性的部落,轟轟烈烈開進荒地,挖坑設灶,搭棚進住。王尚海的大嗓門兒天天吼個不停,張啟恩和其他領導、技術人員一跟到底,坑深、株距差一點兒都不行。奮戰(zhàn)20多天造林516畝,過后,王尚海、張啟恩他們提心吊膽,隔三差五跑去看,直到張啟恩下了定論:“成活率80%以上!”王尚??簥^得揮拳朝群山闊野大吼一聲,好像把兩年多來的悶氣都吐了出來。吼完,這條血性漢子擦擦眼淚說:“今晚開慶功宴,給大家上羊肉餡包子!”
這一年,正是清王朝開禁放墾的第101年,當稱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擁有遠大目標和堅定意志的人,是任何困難都壓不倒的。沒房沒屋自己蓋,沒米沒菜自己種,沒鞋沒衣自己做,他們把塞罕壩變成又一個“南泥灣”。他們開拖拉機加植苗機,像開著鋼鐵戰(zhàn)車,一往無前、氣勢磅礴地向著茫茫荒野猛烈推進。即使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文革”浩劫中,塞罕壩人也沒忘記自己的使命,至1976年全場累計造林70萬畝,是河北省8個林場中唯一完成造林指標的單位。但此后打擊接踵而來:1977年,林場遭遇歷史罕見的“雪凇”災害,57萬畝林木一夜之間被壓彎折斷,15年的勞動成果損失過半。1980年,遭遇百年不遇的百天大旱,12.6萬畝樹木枯死。塞罕壩人眼看自己用心血汗水澆灌的大片林木毀于一旦,多少人痛哭失聲,然后擦干眼淚,從頭再來!
植樹造林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造福子孫萬代的偉大事業(yè)。此后通過探索和外出取經(jīng),一年一次的春季造林又變成春秋兩季造林——塞罕壩林場真是拼了!
這是一場悲壯的不屈不撓的戰(zhàn)斗,他們付出的代價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董加倫,1943年生于濟南,1963年中專畢業(yè)后和27個同學來到塞罕壩,不久當了拖拉機手。那時他思想單純,熱情能干,苦啦累啦毫不在乎,覺得能掙錢就好。春秋翻地,一臺車四人兩班倒,歇人不歇車,有時他能連干三四個班。如今憶起當年,他說:“當時最不適應的就是塞罕壩太偏僻太封閉了,頭兩年我沒下過壩,第三年回家時看啥都覺得新鮮,人就跟傻子似的?!?970年,27歲的董加倫和在濟南的妻子結婚了,從此開始了漫長的兩地生活,兩年后有了女兒?!翱珊⒆釉趺撮L大的?怎么會走的?怎么會說話的?我一概不知,上學更沒管過。我就知道月月給媳婦匯錢,雷打不動。”因為長年兩地分居,孩子小時候對董加倫沒感情,回家不認爹,還攆他走。有一年春節(jié)晚上,董加倫在門外哭,老婆在屋里哭,直到女兒睡著他才敢進屋。“后來孩子慢慢大了才好點兒,但心里還是有隔閡,怨我不管她。直到老伴去世,我們結婚27年,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兩年??梢哉f,我這輩子完完全全交給塞罕壩了。”說到這兒,74歲的老人潸然淚下。
——孟繼之和凌少起,中專畢業(yè)后到了塞罕壩,在陰河分場當護林員。三年后一個初冬,兩人在巡山時突然下起大雪,一時間天昏地暗風雪彌漫,兩人怎么也找不到回場部的路了。從上午轉悠到近晚,兩人又冷又餓,孟繼之終于挺不住,昏倒在雪地里。凌少起拼命哭叫,孟繼之毫無反應。凌少起不得已,連滾帶爬沖到山下,憑著遠處一星微弱的燭光,終于摸到一位老鄉(xiāng)家。老鄉(xiāng)當即跟凌少起一起上山把孟繼之背了回來。后來,孟繼之因嚴重凍傷雙腿截肢,凌少起也患上風濕,但一生仍然堅守大山。
——多年后,一大群泥頭花臉的“林二代”滿地跑了。沒學校,搭窩棚,一條寬木板當課桌,一條窄木板當坐凳。沒老師,領導看誰文化高點兒,誰身體不好干不動重活兒,誰的老婆沒事干又識點兒字的,好,就你啦!一個個“窩棚小學”就這樣鉆出地面。年復一年,大人們戰(zhàn)惡風斗狂沙,育樹苗種林子,一出門就幾十天,哪有精力輔導孩子學習啊?沒人管教的孩子是天下最快樂的,夏天捉迷藏,冬天打雪仗,書本滿天飛。長大后,林二代們才明白自己是“被放養(yǎng)的一代”,學習成績一般般,大學沒指望,大多數(shù)中學畢業(yè)就在林場就業(yè)了。成家后,他們痛感自己小時沒能受到良好教育,于是節(jié)衣縮食,能省就省,紛紛把孩子送到圍場縣、承德市或老家的小學中學,或住校或托人代管,逢年過節(jié)或暑假寒假才能把孩子接回來。
2007年,因學生大量流失——初三年級只剩了8名學生——塞罕壩林場子弟校不得不宣布停辦。那天,最后一任校長劉曉蘭獨自走進校園,手撫院墻緩緩而行。呵,白粉墻上畫的那些絢麗多彩的兒童畫,還有平整的草坪、操場、沙坑和鋪著塑膠墊子的兒童游戲區(qū),這一切都飽含著她和教職員工的愛和心血。在這所學校的講臺上,劉曉蘭整整站了18年,從一個花季女孩站成了人之妻、子之母,從老師站成了校長。而今一切都結束了,曉蘭覺得她的心“一下被掏空了”。撫摸著墻上的一幅幅兒童畫,望著寂寥的操場和孤獨的籃球架,她邊走邊哭,眼淚怎么也止不住。開車來接她的妹妹見曉蘭眼睛哭得紅紅的,勸她說:“別哭了,企業(yè)辦教育終歸趕不上地方,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睍蕴m激烈地說:“我的青春歲月都留在這兒了,我過不去!”endprint
是的。歷史上的許多事情就是不能過去,也過不去!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如果遺忘和丟棄了自己的歷史,必定沒有未來。
但是,孩子們進了城里學校,新的傷痛又來了。采訪路上,總場司機小高對我說:“上學時,老爸每次下山把我送到縣城小學,我都抱著爸爸的腿死活不放哇哇哭,一定要跟老爸回家。學校里凡是林場的孩子都這樣,誰勸也不好使,大人也跟著抹淚,全操場哭聲震天。有時大人想孩子了,就搭個便車下山,躲在校園外面等孩子下課。好不容易拿目光在孩子群里找到了,也只能一邊偷偷看一邊抹眼淚,不敢露面,怕孩子不讓走。有一年放寒假,媽媽坐馬車接我回家,一路刮著白毛風,我的腳凍僵了,媽媽便把我的腳塞進衣服里,一路用身體把我暖到家。到現(xiàn)在,只要一聽到《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首歌,我就止不住流淚。”
血水汗水淚水,從來都是歷史車輪前進的潤滑劑。不在血水里泡三次,不在汗水里泡三次,不在淚水里泡三次,那簡直不能稱為勝利。我們應該能聽到并且應該記住,到了今年和每年的開學日,承德市、圍場縣的一些校園里,林場孩子們和父母難舍難分的哭聲仍將繼續(xù)。因此塞罕壩人常說的一句話是:為了這片林子,我們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老人和孩子。
選擇塞罕壩,就是選擇了清貧,選擇了奉獻。進入新世紀,歷經(jīng)三代人的苦戰(zhàn)奮斗,大片大片的枯黃從塞罕壩版圖上抹去了,上百萬畝、4.8億棵英雄樹拔地而起了。它們和塞罕壩人肩并肩臂挽臂站在一起,莽莽蒼蒼,頂天立地,傲視蒼穹,誰能說它們和他們不是我們民族的偉大脊梁呢!
水—— 自然之冠
水,地球之寶,自然之冠,生命之母,文明之源。
通過高速攝影,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滴水落到地面之后,濺起的形狀像一頂皇冠?;蛟S這就是大自然給我們的啟示:在地球上,水養(yǎng)育了大自然的一切和我們人類。沒有水,地球不過是一塊風化的石頭。
在黃沙漫漫的塞罕壩,最豐富最珍貴的就是雪水。漫長的冬天,在壩上,他們喝的是雪水。開春后,在山上,他們用的是儲存在窯里的雪水。春秋兩季,在大漠荒山種樹,為了護苗養(yǎng)苗,他們用的不是純水,而是泥漿——因為雪水太珍貴了,這樣還可以減少流失。那些苦戰(zhàn)的時日,東方紅鏈軌拖拉機拉著3臺并排的植苗機,在平整和疏松過的曠野坡地上隆隆前進,卷起漫天煙塵。每臺植苗機上坐著兩名女投苗員,大晴天,她們卻穿著雨衣膠褲,戴著風鏡帽子,守在裝滿泥漿樹苗的木箱旁。隨著機械前進,犁鏵在地面挑開半尺多深的土溝,兩名投苗員一先一后,從苗箱抽出苗子,團緊根部泥漿,再按照規(guī)定的株距,把苗株準確地投到溝里坐住。由員工、婦女或放假學生組成的護苗隊則跟在機械后面,把一株株樹苗扶正,踩實。一天十幾小時干下來,投苗員成了泥人,護苗隊成了土人。
后來,塞罕壩人又瞄準了最難啃的石山荒丘,展開“見縫插綠,攻堅造林”。這種地方土層薄坡度大,機械派不上用場,只能靠人扛馬拉騾子馱,作業(yè)非常危險,曾摔死過好幾頭騾子。為增高成活率,林場人育苗越來越仔細了,用水也越來越仔細了。上山時,他們一人拎一個小桶,里面裝著二三十株小苗,根部都裹著一坨飽含水分的泥團。土薄不夠用,就用畜力把外來的“客土”運上去。再后來,他們又發(fā)明了專吃“小炊”的容器苗:即把樹苗栽進薄薄的塑料容器內養(yǎng)上三五年,里面放進營養(yǎng)液、防蟲藥、生根粉等,再像養(yǎng)花一樣按時、適量澆水,栽種時把容器割開就可以了。他們說的最碰心最動情的一句話是:“種下的樹就像咱家的孩子,你不呵護誰呵護?”
如此珍貴的涓涓細水,如此溫情的呵護之心,就這樣一株株一片片,支撐起塞罕壩浩瀚壯美的人造大森林!
不過,塞罕壩也有水多的時候,北曼甸分場就發(fā)生過“一個人的淘水大戰(zhàn)”。
1983年正月初七,場領導打電話通知24歲的鄒春,調他去十間房營林區(qū)當炊事員,并說營區(qū)主任巡山時摔斷腿住院了,一位護林員臨時調場部工作,一個值班的農村老頭因病回了老家,“你就暫時守在那兒吧”。鄒春立即打點行裝,踏著厚厚的積雪,翻山穿林走了近4個小時,傍晚時到達目的地??裳矍暗囊磺凶屗@呆了:西屋里有兩匹瘦馬餓得嗷嗷叫,東屋里一頭大黃牛正呯呯撞著木欄找草吃,偌大的營林區(qū)只有他一人。鄒春立即放下行囊,跑到院外扒開積雪,拽出飼草抱進屋里。見牛馬大口大口香甜咀嚼的樣子,鄒春不禁笑了——調他來的工作是炊事員,沒想到第一頓晚餐的服務對象竟是兩匹馬一頭牛??苫仡^再找自己的糧米和飲水——一無所有!他只好撿些柴禾把炕燒熱,倒頭睡了一夜也餓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床,在半里之外找到一口井但沒有水。他只好牽著馬趕著牛,來到遠離營林區(qū)的一個山村,讓馬和牛喝足了水,又跟老鄉(xiāng)借了半袋莜麥面,要了一點咸菜,然后返回營林區(qū)。就這樣,他每天除了服侍馬牛外,還要拾柴燒火,融化足夠的雪水——干凈的是自己的生活用水,剩下的是馬牛每日兩次的飲水。而最重要的工作任務,是守護苗子窯里存放的15萬株松苗,定時澆水,以免枯死。如此孤寂的山林棚屋,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有時只能跟牛馬嘮嘮嗑兒。一個多月后,懷胎7個月的妻子來電話說她可能要臨產,鄒春向領導請了假,回家伺候了5天,等妻子生下孩子便急著重返山上。妻子說:“你一個人守著一座空山,有什么可急的?”鄒春說:“苗子窖里有15萬株松苗,需要人侍候??!”妻子說:“我和孩子就不需要侍候???”鄒春無語,但還是毅然決然上了山。春天一到,冰雪融化,雪水到處漫流,苗子窯里的水越積越多。每天隔一兩個小時,鄒春就要從苗窖內向外一瓢瓢淘水,以免樹苗爛根泡死。天地蒼茫,四野沉寂,無人督促,但鄒春不分晝夜,干得自覺自愿,直到把一個大春天的雪水淘完?!皶r間長了,我也覺得對不住老婆。”鄒春說,“可又一想,老婆在家照顧孩子,我在山上照顧苗子,都是為了子孫后代,心里也就自我安慰了?!?/p>
事情還沒完。一個人的淘水大戰(zhàn)持續(xù)了一個春天。四月下旬,造林即將開始,鄒春便將妻子和出生四個月的女兒接到山上的營林區(qū)。妻子負責內務,他負責造林。天哪!還是他一個人,或騎馬或走路,在營林區(qū)內外日夜奔波,找鄉(xiāng)鎮(zhèn)政府,組織社會勞力,然后舉著小旗吹著哨子,像一個大官兒似的指揮數(shù)百名村民包括“娃娃軍”,總共完成造林420畝,荒山整地400畝,人工林修枝1500余畝。來請示工作的人叫他“鄒主任”,他也含糊應著。直到七月中旬,終于完成了“一個人的造林大戰(zhàn)”,領導表揚他三個字:“好樣的!”他回了三個字:“應該的?!边^后,新任命的營林區(qū)主任帶著幾位新護林員上山了,鄒春拍拍身上的土,系上圍裙,樂呵呵回到炊事員的崗位,天天把鐵鍋大勺敲得山響,好像世界上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又像一棵樹出來遛遛彎兒又回到茫茫林海,世界很難找到他的身影和名字。endprint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可塞罕壩女人的剛強是超乎尋常的。
滿頭銀發(fā)的陳彥嫻說:“在塞罕壩,我們一輩子都在和冰涼的雪水打交道,害得很多人患了關節(jié)病,可晚年看到我們親手種下的大森林起來了,都覺得這輩子沒白干,值了!”1944年,陳彥嫻生于承德市一位市級干部家庭。1964年夏正在備考大學時,她聽了當時的知青典型邢燕子、侯雋的事跡報告,不禁激動得血沸衷腸,徹夜未眠。“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成了她最熱切的愿望。經(jīng)過悄悄串聯(lián),陳彥嫻和甄瑞林、王晚霞、史德榮、李如意、王桂珍等5個女同學瞞著父母,聯(lián)名給塞罕壩林場領導寫了信,強烈要求奔赴林場,為綠化祖國奉獻火熱青春。從此,六姐妹用終生不變的行動,書寫了“六女上壩”的一段佳話。她們干的第一個最累的活兒是在苗圃里刨大糞,第一個最苦的活兒是坐在草棚里育苗和選苗。每天任務有定量,完不成不出來。那時還沒過中秋,壩上已經(jīng)下雪了,棚子四面透風,一雙手天天浸在涼水里,泡得又紅又腫。女孩們把帶來的厚衣服都套在身上,依然凍得直打哆嗦。一天的任務完成了,人已經(jīng)僵了,需要相互拉扯著才能站起來。后來她們又上了植苗機,雙手不停地從木箱里取苗、投苗,一干就是“白加黑、五加二”,身上一層泥漿一層塵土。大野地里沒水喝,渴得滿嘴起泡,嘴唇干裂,中午啃窩頭時只能掰成小塊往嘴里塞。夜里回到窩棚,常常一個窩頭沒啃完就倒頭睡了。
1964年初春的“馬蹄坑大會戰(zhàn)”,女孩們和大批青壯漢子一起上山清障。她們穿上大棉襖,足登牛皮靰鞡,再打上裹腿,戴上口罩棉帽,走到跟前也看不出男女。到山上寒風一吹,姑娘們眼瞅著對方臉上鼓起幾個透明的大泡,還取笑對方“長青春痘了”。一天勞動十幾個小時,只有兩頓飯,餓了就挺著,渴了就抓把雪,就這樣苦干了一個多月。陳彥嫻說:“當時我們熱情高干勁大,相互比著干,其實也是怕冷。汗水把棉襖濕透了,棉衣結成冰甲,鞋凍成冰砣,走起路來嘩嘩響。現(xiàn)在想想,真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
六姐妹上壩三年,一直沒回家探親。1968年春節(jié)前,場領導特意派了一輛大卡車送她們下山去火車站,還派了一臺鏈軌拖拉機在前面推雪開道。可出發(fā)不久就刮起了白毛風,拖拉機和汽車走了一整天,才挪出4公里。臨到晚上,風雪彌漫,看不清路,拖拉機掉進路邊的雪坑,汽車也拋了錨。顯然沒法兒下山了,家也回不去了,挺在山上只能凍死。于是兩個師傅在前領路,六姐妹含著淚,手拉手踩著沒膝深的雪,過半夜才摸黑返回林場。那個除夕夜,她們躲在被窩里是哭著睡著的。
半個世紀過去,當年自愿來到塞罕壩的六姐妹,用青春汗水澆灌了荒山漠野,最終也澆灌了自己的幸福。年屆六旬,她們和那些“老壩上”一起退休了。這些年,林場新建和更新了29個“賓館化”的營林區(qū)房舍,在圍場縣城建了花草如茵的新社區(qū),陳彥嫻一家住進了漂亮的樓房,她和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都過上豐富舒適的城市生活。“這樣的好日子,當年我們做夢都想不到??!”陳彥嫻說。
如水的女人呵,用一生的愛和汗水滋潤了這片大地,晚年該享享清福了。
火—— 光熱之源
森林太脆弱了,一根火柴就可以燃著整片森林。
數(shù)十年來,由塞罕壩人養(yǎng)育守護的上百萬畝森林卻從未發(fā)生過大的山火。
是上蒼的特別眷顧嗎?不。塞罕壩人從創(chuàng)業(yè)到現(xiàn)在,從崗哨到巡查,從聯(lián)網(wǎng)到天眼,他們無疑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最嚴格最嚴密的護林防火制度。那是鐵的規(guī)定,更是愛的守護。畢竟,上百萬畝的人工林,每棵樹都是塞罕壩人親手種下的,自己的兒孫們也是和小樹一起長大的。他們早已把一棵棵樹視為自己的親骨肉,和“我的林子我的樹”相依為命了。
——劉軍、祁淑艷夫婦:“15分鐘”的人生定式。
在海拔近2000米的大光頂子山頭,坐落著一棟細高的五層望海樓,那是防火瞭望哨。林場規(guī)定:每隔15分鐘,防火員必須通過望遠鏡瞭望觀察,確認無火情,然后打電話向總部報一聲“平安”。夜間,放寬到一小時報一次。迄今,46歲的劉軍和妻子在這棟望海樓整整守了11年,用難以計數(shù)的“15分鐘”,忠誠地瞭望了11年,報告了11年,這是兩口子雷打不動的人生定式。他們不能離開望海樓,不能攜手散步,不能外出旅游,不能下山看望上學的孩子。一年365天沒有任何節(jié)假日,唯一的短暫的休息方式就是夫妻輪班。一臺電話機,一副望遠鏡,一本記錄冊,成為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三大件”。淑艷說:“2006年我們進來時,住的是一個鐵棚子,早晚冷,中午熱,冬天凍。食用水是蓄水窖存的雨水,夏天里面游著一層小蟲子。最可怕的是下暴雨,閃電打下來的火球咣咣砸到鐵皮頂上,我以為自己快死了?!眲④娬f:“最大的難處是寂寞,整年整月看不到人,連我們兩口子之間都沒話說了。而且工作節(jié)奏過于緊張,顧不上和孩子交流。兒子3歲多還不會說話,見陌生人就跑?!?/p>
2013年春的一天,晚6時許,內蒙那邊的一片林子著火了,熾紅的火浪借著風勢迅速向塞罕壩卷來。因劉軍報告及時,林場撲火隊上百人迅速堵上去,和當?shù)厝罕娨黄鸢蚜只饟錅?。事后,林場獎勵劉?00元。時間久了,太寂寞了,劉軍開始自學畫畫?,F(xiàn)在,好幾幅花鳥畫掛在墻上。兒子志鋼到了上學年齡,下山住進寄宿學校。一天,母親發(fā)現(xiàn)他書包里有一個紙包,里面裹著幾根長發(fā)。母親很奇怪,問兒子是誰的頭發(fā)?志鋼支支吾吾不說。母親火了,一定要刨根問底。兒子不得不說了真話:“是你的,在學校想你時就拿出來看看?!蹦赣H一把抱住兒子,淚水怎么也止不住了……
劉軍的父親劉海云是造林員,劉軍是防火員,兒子劉志鋼現(xiàn)今是撲火隊隊員,這是塞罕壩最典型的一家——“老少三大員”。
——賀玉國、王麗聰夫婦:“起桿、落桿”的生活模式。
父親早年是河北平泉縣糧庫保管員。賀玉國至今仍然記得:困難年代,一家老小吃不飽,餓得眼睛發(fā)綠,可父親一粒糧食不往家?guī)?,連地上掃出來的糧食粒兒都交了公。只要碰上下雨,父親不管家里漏不漏,披上雨衣就往糧庫沖。老人有醫(yī)療本,看病吃藥能報銷,但他極少看病,也絕不許家里人用他的醫(yī)療本開藥。1978年,玉國和9個同學來到塞罕壩,因為生活太苦,10人跑了7個。玉國當了護林員,一年四季風雪無阻,天天騎馬在林子里轉。1982年,經(jīng)別人介紹,賀玉國認識了圍場縣中學的數(shù)學老師王麗聰。從文化、身高到形象,賀玉國都比人家麗聰矮一截兒,但姑娘見玉國是個忠厚人,二話沒說,辭掉教師工作,背上一口鐵鍋就上了壩。2007年,賀玉國調到交道口護林防火檢查站當檢查員,王麗聰也跟著上了山。沒人輪班換崗,檢查站便成了玉國、麗聰?shù)摹胺蚱薜辍?,而他們的生活模式就是起桿和落桿,如同風雪無阻、永遠閃亮在路口的紅綠燈。無論白天黑夜,凡有車來人過,一律攔下,嚴格詢問、檢查是否帶有打火機?車上是否有盜伐木?然后登記時間、牌號、姓名,再發(fā)一張粉紅色的森林防火宣傳單。就在我前往采訪的頭兩天,一位老爺子把打火機藏在褲襠里,生生讓老賀“動員”出來了。僅僅半年時間,十幾冊登記簿已超過半尺高。如此枯燥刻板的日子,兩口子整整過了10年,看樣子還要長久地過下去。endprint
父親是一塵不染的糧庫保管員,賀玉國是一絲不茍的護林檢查員,兒子是總場紀委的工作人員,又一個忠誠的森林之家!
莽莽群山,寂寂荒野,浩浩林海,無邊的視野中能有什么呢?寂寞,只有寂寞。塞罕壩人卻把一生的寂寞變成了莊嚴的守護。
——“大蟲”國志鋒,今年40歲,2000年大學畢業(yè),森林保護專業(yè),先學士,后碩士,現(xiàn)在是高級工程師、總場森保站站長。膚色黝黑,掉地上能找著——因為他比地還黑,顯然常在大森林里轉悠。他說:“我來塞罕壩不需要決心和意志,因為我是農村孩子,家境貧寒,上大學的學費都是從親戚家借的。在保定上大學四年,書本是我唯一的世界,只去過一次免費的公園?!眮砹謭鰣蟮疆斕欤瑖句h就被拉到前曼甸營林區(qū)搞昆蟲觀測。那是接近山頂?shù)囊黄值?,已?jīng)進入新世紀了,仍無路無電,白天觀測捉拿昆蟲靠太陽,晚上走路靠月亮,夜里整理數(shù)據(jù)靠蠟燭。做飯燒水,用的是蓄水窯里的雪水雨水。入夏,水面上的一層蟲子活得比他還朝氣蓬勃。與外界的聯(lián)系只有一部防火電話,由營林區(qū)主任嚴格控制,只能接不能打,以防耽誤火警。2003年有了女兒,可她和塞罕壩的很多孩子一樣,上學后經(jīng)常幾個月才能和爸媽見一面,見了就戀戀不舍一直盯著父母,生恐父母再走,甚至上廁所都跟著。國志鋒說:“每次和孩子分別是最痛苦的,幾天緩不過來?!?014年,國志鋒當了總場森保站站長,承擔起全場防治林業(yè)有害生物的工作。他率領全站積極引進先進的防治理念和技術,倡導綠色、無公害防治,堅決拋棄傳統(tǒng)的高毒、高污染的防治方法。由于他們出色的工作,塞罕壩多年來從未發(fā)生大面積的蟲災和外來有害生物入侵。國志鋒和同事們把小蟲治住了,人們因此送他一個“大蟲”的綽號。國志鋒笑說:“不過,我們也有壓力。森防工作做得好,林子不出蟲害,大家認為天經(jīng)地義,老天照顧,看不到我們付出的努力和勞動。一旦有林子被蟲子吃黃或吃死了,很多人就認為我們沒好好工作。我覺得,我們森防工作者就是一群‘只有森林知道的奉獻者?!?/p>
就這樣,一次次的采訪,一回回的攀談,我都能聽到塞罕壩人共有的一種信念、一種自豪、一種堅守,那是鋼鐵般的聲音和烈焰般的光熱!是的,自然之火被他們堅決地擋在時間之外和森林之外,精神之火卻在他們胸中始終不息地燃燒并成為他們含辛茹苦、奮勇拼搏的強大動力。我知道,那是來自紅色血脈的激情奔流,是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留下的好品格好作風,至今口口相傳,被人銘記:
——艱難困苦的歲月,聽說林業(yè)部籌劃的另外幾個林場下馬了,塞罕壩也難免風雨飄搖人心惶惶,四位領導卻不約而同把家搬來了。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技術副場長張啟恩,妻子在中國林科院工作,家在北京和平里,他卻義無反顧,把妻子和三個孩子帶上塞罕壩。我們完全可以想見,于人之常情,四位領導者的妻子一定不情愿,一定哭過吵過鬧過,年幼的兒女們更是淚水漣漣,因為沒有電沒有房,沒有花園動物園,沒有寬敞的公路和熱鬧的學校。但是,四位領導干部帶著自己的家人,像烈士群雕般挺立在塞罕壩,寸步不離,堅如磐石。1967年,張啟恩參加勞動時從機車上摔下來,一條腿粉碎性骨折。從此他終生與拐杖為伴,但依然滿懷熱情堅持工作,同事們因此送他一個綽號——“特號鍋爐”。
——創(chuàng)業(yè)之初,馬架子、地窨子搭起來了,大冬天,黨委書記王尚海下令:“領導干部睡門口,讓群眾睡里頭!”
——無論在總場還是下基層,所有場領導都在職工食堂吃飯,跟大家一樣排隊買飯,有啥吃啥,從不單做。
——大隊人馬去荒原野嶺造林,為節(jié)省時間,都在當?shù)嘏R時扎帳篷、搭窩棚,領導干部始終堅持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天黑了,下工了,職工們可以呼呼大睡了,領導們還要湊著柴油燈或圍著篝火,開會到深夜。
——2005年,大喚起林場(分場)職工賈曉華在打井時因吸入有毒氣體昏倒井下。場長王鳳明聞訊趕到,甩掉棉襖,縱身跳下3米多深的井坑,使盡全身力氣將賈曉華托起。賈曉華獲救了,王鳳明卻獻出寶貴的生命,年僅49歲。
——1989年12月24日,老書記王尚海因病去世。按照他的生前遺愿,人們把他的骨灰撒在當年“馬蹄坑大會戰(zhàn)”栽下的一片松林中——那里被稱為“尚海紀念林”。林邊立有一塊金黃色巨石,上刻三個大字“綠之源”。前往瞻仰時,我穿過橫平豎直的茂密松林,蹚著積水荒草,一直走到巨石前。松濤陣陣,細讀碑文,我仿佛聽到一顆強勁心臟的跳動和廣闊山野的激情回響,就像王尚海頭戴狗皮帽子,身披白茬羊毛大氅,足登氈疙瘩,仍在那里對著十萬大山哈哈大笑。
三代人寸步不離的堅守,55年不屈不撓的苦戰(zhàn),大漠黃沙不見了蹤影,近150萬畝的巍巍林海、近5億棵蒼松排天而立!這是三代塞罕壩人一棵棵、一行行、一片片、一年年種植起來的啊,這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前所未有的偉大業(yè)績啊!試問,世界上有哪個國家、哪個團體、哪個政黨能把這件事情一干到底?即或不是絕無僅有,中國共產黨人在塞罕壩也一定創(chuàng)造了最為生動最為感人的光輝典范!
黨的十八大上,把“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生態(tài)文明”鄭重寫入自己的黨章,高瞻遠矚的中國共產黨在全世界也是第一個!
歷史無數(shù)次證明,塞罕壩再次證明,無論在戰(zhàn)爭年代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還是和平時期超乎想象的困難條件下,缺少了中國共產黨的核心領導作用,缺少了黨組織的強大凝聚力和動員力,缺少了共產黨人的帶頭作用,人們將一事無成,塞罕壩或許早散伙了。
金—— 綠水青山
天地公道,道法自然,塞罕壩人成為偉大的綠色播種者。
有人計算,如果把塞罕壩的林木按一米株距排列下去,可以繞赤道12圈,等于給我們的地球系上一條亮麗的綠飄帶。
塞罕壩終于迎來“土生金”的黃金時代。如今從高空俯瞰,塞罕壩上百萬畝波瀾壯闊、郁郁蔥蔥的人造森林,猶如一只奮飛的雄鷹,用兩只巨大的翅膀牢牢扼守著渾善達克沙地南緣,并與河北承德、張家口一帶的防護林連成一體,筑起一道雄偉的綠色長城,成為京津冀和華北地區(qū)的“風沙屏障、水源衛(wèi)士”。漫步其間,映入眼簾的盡是詩情畫意:春夏之際,綠海碧濤,洶涌澎湃;秋風一到,橙黃紅綠,流光溢彩;冬天降臨,青松白雪,雄麗壯美。曾經(jīng)是“半年風雪半年沙”,今天是“綠海林濤大氧吧”。曾經(jīng)是令人望而卻步的蠻荒之地,今天成為避暑勝地和風景如畫的國家級森林公園。目睹塞罕壩改天換地的巨變,連林一代老人們都感到莫大的震驚和欣喜,他們的共同感受是:“這輩子吃多少苦都值了!”endprint
事實證明,“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據(jù)中國林科院統(tǒng)計,塞罕壩森林資產的總價值如今達到200億元以上。
——每年吸收二氧化碳近75萬噸,釋放氧氣約55萬噸。
——作為灤河、遼河兩大水系的發(fā)源地之一,每年為兩河下游地區(qū)涵養(yǎng)水源、凈化水質約1.37億立方米。
——明顯改善了當?shù)匦夂颉Ec建場前相比,這里的無霜期由52天增加到64天,年均大風日數(shù)由83天減少到53天,年均降水量由不足410毫米增加到460毫米。
——塞罕壩連同河北北部防風林構成的綠色長城,為改善北京氣候環(huán)境做出重大貢獻。上世紀50年代,北京年均沙塵天數(shù)為56.2天,如今下降到10.1天。2016年,北京沙塵天僅有5天。
——生物多樣性得到恢復,現(xiàn)有野生脊椎動物261種、魚類32種、昆蟲660種、植物625種。其中國家重點保護動物47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9種。曾遠走他鄉(xiāng)的狼、馬鹿、狍子、野豬等,又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
人類只有一個家園。人類是不可分割的命運共同體。當今世界,日漸擴大的土地荒漠化已成為對人類生活、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嚴重威脅。中國是荒漠化嚴重的國家之一。1994年通過的《聯(lián)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凝聚了世界各國的共識,敲響了保護地球生態(tài)的警鐘。進入后工業(yè)化時代,全球向何處去?這是迫切需要全人類做出回答的嚴峻挑戰(zhàn)。
寫作中,每每翻讀和學習習近平總書記有關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重要講話,我都被深深地感動著。篇篇頁頁,字里行間,充滿高瞻遠矚的思想和對祖國人民的熾熱感情。我深感,習近平就像當今中國最偉大最負責任的“一號護林員”,始終深情關注和關愛著神州大地的每一片森林,每一座青山,每一條綠水。
2016年1月,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的一次學習會上,習近平特別提到:“河北北部的圍場,早年樹海茫茫、水草豐美,但從同治年間開圍放墾,致使千里松林幾乎蕩然無存,出現(xiàn)了幾十萬畝的荒山禿嶺。這些深刻教訓,我們一定要認真吸取。”
年年植樹節(jié),習近平都參加植樹造林勞動,期間他諄諄叮囑:“森林是陸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主體和重要資源,是人類生存發(fā)展的重要生態(tài)保障。不可想象,沒有森林,地球和人類會是什么樣子?!?/p>
他還說:“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yè)。要清醒認識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環(huán)境污染的緊迫性和艱巨性,以對人民群眾、對子孫后代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和責任,為人民創(chuàng)造良好生產生活環(huán)境?!?/p>
“建設生態(tài)文明是關系人民福祉、關系民族未來的大計。我們既要綠水青山,也要金山銀山。寧要綠水青山,不要金山銀山,而且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p>
“要廣泛開展國土綠化行動,每人植幾棵,每年植幾片,年年歲歲,日積月累,祖國大地綠色就會不斷多起來,山川面貌就會不斷美起來,人民生活質量就會不斷高起來?!?/p>
都是耳提面命、切切叮囑的深情??!
日前,獲知塞罕壩林場建設者的感人事跡,習近平又做出重要指示:55年來,河北塞罕壩林場的建設者們聽從黨的召喚,在“黃沙遮天日,飛鳥無棲樹”的荒漠沙地上艱苦奮斗、甘于奉獻,創(chuàng)造了荒原變林海的人間奇跡,用實際行動詮釋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鑄就了牢記使命、艱苦創(chuàng)業(yè)、綠色發(fā)展的塞罕壩精神。他們的事跡感人至深,是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一個生動范例。他強調,全黨全社會要堅持綠色發(fā)展理念,弘揚塞罕壩精神,持之以恒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一代接著一代干,馳而不息,久久為功,努力形成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新格局,把我們偉大的祖國建設得更加美麗,為子孫后代留下天更藍、山更綠、水更清的優(yōu)美環(huán)境。
塞罕壩人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和百折不撓的苦戰(zhàn)精神,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間奇跡,譜寫了一部綠色史詩,提供了一個中國讀本。
它是中國故事,又具有世界意義。
它告訴我們和整個世界:人類可以做到、應該做到、必須做到,并且一定能夠做到:為子孫后代留下一個美麗的家園。
我們絕不能把可愛的熊貓和它的家園只留在照片上,供子孫后代懷念和欣賞。
此刻,時光在藍天麗日下熱烈地展開。那份在手心里蕩漾的藍與綠,那個溫馨寧靜卻曾經(jīng)無處安放的夢鄉(xiāng),那些小草、露珠、蝶翅和從月光中滴下的詩情,一起翩然歸來。我堅信,塞罕壩的濃濃綠色,英雄的塞罕壩精神,必將像浩蕩春風一樣吹遍美麗中國,去擁抱我們的大地我們的天空我們的未來——當然,還有人類最初藏在森林里的如花夢想。
成就偉大的事業(yè),需要偉大的精神。當年塞罕壩創(chuàng)業(yè)者寫在在工棚門邊的一幅春聯(lián),值得我們永遠感念:
一日三餐有味無味無所謂;
爬冰臥雪冷乎凍乎不在乎。
橫批:樂在其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