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君有774萬粉絲,這在一個流量為王的時代是了不起的吸引力,但賦予他這種能力的卻是一個古老而晦澀的學科—博物學。在網(wǎng)絡(luò)上作為“博物君”出現(xiàn)的《博物》雜志策劃總監(jiān)張辰亮,是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昆蟲學碩士。他在生活里踐行著這種達爾文時代的觀察世界方法—工地里的銀毛泥蜂,菜市場里的蛤蜊,陪老婆產(chǎn)檢時醫(yī)院魚缸里的海膽,還有趴在自家紗窗上的螳螂,都是他的研究對象。越來越多人加入了他的隊伍,那么這些人所凝視的小世界,究竟有什么名堂?
人物PORTRAIT = P張辰亮 = Z
P:博物君有774萬粉絲,但是字典里對博物學的解釋是,這是一門以自然為研究主體的古老而沒落的學科。博物學到底是在沒落,還是在流行?
Z:其實到現(xiàn)在,中國也沒有一個叫做博物學的專業(yè)。博物學曾經(jīng)存在過,在100多年前的西方,像達爾文這些生物學家,開始用科學的眼光看待世界。他們想探究動物和植物之間到底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彼此的分界在哪兒,又是如何相互影響的。這就是傳統(tǒng)的博物學。
昆蟲愛好者都喜歡傳統(tǒng)博物學,因為它需要你跟自然直接接觸,到野外觀察,天天跟蟲子在一起。像達爾文什么都研究,研究蘭花,研究藤壺,還研究達爾文雀。雖然研究不算特別深,但涉獵范圍廣。分類基礎(chǔ)就是這樣奠定下來的。咱們現(xiàn)在知道人類是哺乳動物,鯨的習性是什么,這都是博物學干的活兒。
到了今天,科學家的研究領(lǐng)域都很窄。比如說我們搞昆蟲的,只研究一個目里面的一個科,在這個科里他是專家,但拿一個別的科的蟲子他可能都不認識?,F(xiàn)在流行搞分子分類學,分析DNA,判定親緣關(guān)系。我去過分子實驗室,一個大機器在里面,一堆離心管在那兒轉(zhuǎn),全是瓶瓶罐罐,跟搞化學實驗似的。以前實驗室里全是標本,堆成山的蟲子,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蟲子沒什么關(guān)系了,是跟數(shù)據(jù)在一塊兒。
我還是喜歡直接跟自然打交道的博物學。算是好奇心吧,我對身邊的生物感興趣,就想把它們分清楚。雖然跟國計民生好像沒什么關(guān)系,但我想還是需要有一些看上去沒什么用的學科存在。
P:博物學最想傳遞出的訊息是什么?
Z:現(xiàn)在人們對動物有很多社會化的情感。比如,大家覺得貓和狗是正常的寵物,但如果我養(yǎng)個蜥蜴,就不那么正常。在我看來可不是這樣。我以前養(yǎng)蜥蜴,特別干凈,不咬人,不掉毛,也不用跟它天天交流感情。它自己活自己的,你只要喂它就行了。這不就是一個完美的寵物嗎?可現(xiàn)在整個社會都說蜥蜴可怕,冷血動物。前段時間看新聞,丈夫把新婚妻子殺了,新聞就寫丈夫平時在家養(yǎng)蜥蜴,好像跟這個有關(guān)系似的。我當時看了挺生氣的,我覺得這個觀念需要改變。
在我看來,動物世界不應該有誰高誰低,分什么高低貴賤。前段時間有個事,一個小區(qū)樹上掛了一個死的動物。一開始以為是流浪貓,大家狂發(fā)微博,說太殘忍了,怎么能弄死貓。結(jié)果仔細一看,是只黃鼠狼,大家態(tài)度馬上變了,哦黃鼠狼啊,那沒事了。
我覺得現(xiàn)在貓被宣傳得太厲害,大家都覺得它很可愛,可動物都是一樣的。要我說,貓可能還比別的動物更煩人一點。貓撓人,在家里到處亂撓,放到野外還會抓鳥吃,就算不吃,也可能會把抓來的動物折磨弄死。它不是一個完美的寵物。但現(xiàn)在社會資源太集中在一兩種動物上了,也不是好事。所以我的工作就想告訴大家,其他動物也都有值得被喜愛的地方。
P:一個博物學家對待動物的情感是什么樣的?
Z:我們是喜歡,但不是盲目地喜歡。像我喜歡昆蟲,可是我出去逮昆蟲做標本的時候,該扔毒瓶里我也扔。有時候你看標本上插一堆針,也挺慘的,但我覺得有時候不用有那么多情感在里面,你不抓它,它也會遇到別的敵人,生命就是這樣。
P:《海錯圖》是明末清初浙江人聶璜繪制的海洋生物圖譜,里面有他在中國沿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各種生物的畫作,這算是他的博物學記錄。我看到你從2015年開始重新考證書中的生物,出版自己的《海錯圖筆記》。有沒有哪些生物的命運變化讓你印象最深?
Z:現(xiàn)在的生物,幾乎沒有一種是比古代過得好的。以前中國四大海產(chǎn),大黃魚、小黃魚、墨魚、帶魚,這四種現(xiàn)在基本上沒有漁汛了。
在聶璜的書里專門有一個大跨頁,畫的就是大黃魚。他還給它寫了一個“贊”,“海魚石首,流傳不朽,馳名中原,到處皆有”,就是說那時候,大黃魚特別多,住在水邊的人家一開門,站在門口都能聽到大黃魚的叫聲。聶璜認為大黃魚是不可能吃得完的??墒?950年代后大肆捕撈,活了幾億年的東西,20年就沒了?,F(xiàn)在咱們吃的都是人工養(yǎng)的大黃魚,野生大黃魚想逮一條都很難。這跟清朝寫的“贊”一對比,就覺得特別感慨。
當然,也有數(shù)量增多的?,F(xiàn)在梭子蟹數(shù)量很多,也很便宜,但這并不意味著咱們的環(huán)境變好了。過去的梭子蟹生活的環(huán)境什么樣?繞過這塊小礁石,又能碰上一片漂亮的珊瑚,藻類植物也環(huán)繞周圍搖搖擺擺,好比活在郁郁蔥蔥的森林一樣。但后來因為漁業(yè)流行使用拖網(wǎng),拿很重的輪子帶著一個大網(wǎng)墜到海面下,幾乎算是貼著海底犁地。海鮮是撈上來了,但海底的珊瑚啊藻類植物啊差不多也全都被撈上來了?,F(xiàn)在的海底有時候更像是一片沙漠,了無生機。
看過去的博物學家記載,海洋文化中一個最鮮活的場景就是漁汛。春天桃花開,夏天柳葉綠,我們就能感覺到大自然是有它自己的節(jié)律在的,漁汛就是海里邊的這種現(xiàn)象,魚會出現(xiàn)季節(jié)性增多,就像是應季盛開的鮮花。但現(xiàn)在各種魚都幾乎沒有漁汛了,這就相當于桃花不開,樹葉也不綠,全都半死不活在那兒待著。用陸地上的東西來聯(lián)想,你就知道現(xiàn)在的情況有多嚴重。
P:博物學對一個成年人來說,有用嗎?
Z:一旦你對自然有一定的觀察之后,它的確是有用的。你會明白很多事,特別是你不會因為人類社會里發(fā)生的很多事,自己跟自己較勁了。
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你作為一個生物,其實就跟一個螞蟻窩里的螞蟻一樣的。你看人家工蟻,就是把自己該干的事干好了就行,從來沒自怨自艾過。我去青藏高原,人凍得不行了,穿著羽絨服都扛不住,可是高原上的龍膽照樣開,還貼著地開。飄來云彩把太陽遮住了,它就把花關(guān)上。太陽出來了,蝴蝶、蜂飛過來了,它就再慢慢張開。這一朵花從開到謝,可能一只蝴蝶都不會來,可它該開還是照樣開。同樣是生命,它們活得比我們認真。
我想這就是博物學對成年人的一種作用。這些知識看上去的確沒什么用,但無用的知識往往是美好的知識。器用的知識很難帶給人快樂,無用的知識沒別的好處,就是讓你高興。
P:在功利主義者眼里,博物學可能就是看上去美好而無用的東西。
Z:很多人問我,你天天告訴人家,這蟲子叫什么,有什么用?可我覺得這跟你聽音樂、看電影一樣,它們有什么用?看完能漲工資嗎?不能。這是一種本能,我知道了它叫什么,我愉悅。
我們好不容易來世界走了一遭,活在這個世界上,得跟這個世界的其他生命有點親近感才行。我經(jīng)??葱侣?,海里撈上來一條魚,70歲的老漁民說從來沒見過,我就覺得他活得特別虧。你說宇宙中,有生命的星球能有多少,你正好就在這么一個星球上,又有智力可以認識它們,多幸運。這還不多看點東西,不就虧了?
整個社會缺少這么一個氛圍。一個孩子小時候逮個蜻蜓,一個老人退休養(yǎng)花,大家覺得還挺好,但是你年富力強這么干,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二三十歲的人了還玩蟲子,這不是不務正業(yè)嗎?
可小時候喜歡,老了以后也喜歡,那就證明他是真喜歡。偏偏中間這段時間不好意思玩了,這其實不是一個很正常的環(huán)境。在歐洲、日本、美國,喜歡動植物的很多都是二三十歲的人,牛人也會從這個年齡段里面出,能夠給整個行業(yè)帶來推動作用。
P:你說過想要寫關(guān)于昆蟲的故事,為了消除人們的“動物偏見”。現(xiàn)在人們對于昆蟲有什么偏見?
Z:現(xiàn)在除了偏見沒有別的東西。大家普遍覺得,昆蟲很惡心,看見就踩死算了。好多人給我的提問都是,這是什么蟲子?怎么消滅它?沒有人愿意低頭去看看,蟲子們到底都在干什么。
其實只要你靜下來仔細看看,就會發(fā)現(xiàn)真的很好玩。我特別喜歡看蜾蠃。它是一種獨居蜂,全部生活都靠自己,自己找地兒,銜點水,和著土一點點地堆出一個巢來,中間留一個口,再自己逮一些毛毛蟲回來當食物囤著。它逮毛毛蟲還特講究,專蟄它的神經(jīng)中樞,一扎一個準,讓毛毛蟲既留了口氣又動彈不了,就這樣抱回來塞到新堆的巢里,在里面產(chǎn)卵,把口封上,相當于給自己的幼蟲準備了房子和食物,然后扭頭去造第二個窩,最后造齊五六個窩,再拿泥弄一個大蓋,把養(yǎng)著幼蟲的小巢全給蓋上,這才算完。它雖然是獨居,卻為了自己的孩子,老在跟各種東西搏斗,一個人忙忙活活,過得特別認真。
我還養(yǎng)過螳螂。它也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么威猛,其實過得是很謹慎的。比方說兩只螳螂見了面,一開始都特驚訝,待著不動,有的螳螂身上有斑紋,看著像眼睛一樣,就展示給對方嚇唬它。再急了,就把翅膀立起來,互相摩擦,發(fā)出“嗞嗞”的聲音。但不管你等多久,這倆并不會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躲著躲著就都跑開了。
動物不像咱們想象中那么好斗,好廝殺。斗蛐蛐是人給它們的規(guī)定,兩只蛐蛐要是放野外,它們也就點個頭意思一下。好多昆蟲的爭斗已經(jīng)變成一種儀式化,這是一種進化。比劃一下,咱倆心里都有數(shù),就不打了,我先走了。動物世界經(jīng)常是這樣的,特別是昆蟲。
P:昆蟲里有壞心眼的嗎?
Z:所謂的壞心眼,其實也是一種生存方法吧。比如說,重寄生。剛剛說的泥蜂逮著毛毛蟲塞到巢里去了,就在它抱著毛毛蟲飛的過程中,可能還有一個別的蜂,在這個毛毛蟲上產(chǎn)卵。塞進巢里后,寄生的蜂先把這個毛毛蟲給吃完了,原來泥蜂孵化出來的幼蟲沒有吃的,就餓死了。這叫重寄生,就是一個寄生蟲還會遇到別的蟲子寄生于它。蟲子的世界也是很復雜的。
P:你對小強有什么看法?
Z:我覺得蟑螂其實是被人誤解很深的一種動物,甚至可以說是誤解最深的。因為蟑螂其實并不臟,它是蟲子里面少有的愛干凈的。你抓一只看看,會發(fā)現(xiàn)它身上一塵不染,不沾一點兒泥,也沒有什么寄生蟲。蟑螂經(jīng)常清理自己,分泌一些蠟在自己身上,特愛干凈。它也不吃屎什么的,頂多吃吃你的食物。
像蒼蠅啊、蚊子啊、跳蚤啊,那是真的比較臟,多少瘧疾鼠疫黑死病都是它們引起的。但世界上還沒有一場瘟疫是由蟑螂引起的。蟑螂本性是很友善的,它不像蚊子,天生就要喝人血才能活下來,蟑螂本來是對自然有好處的,吃一些枯枝敗葉,幫助分解。只不過現(xiàn)在來到人類的環(huán)境里,到人家里,沒枯枝敗葉,它還能怎么辦?能吃什么吃什么唄!加上它偏偏外表丑,看著有點招人煩,繁殖能力又太過旺盛,就落了今天這惡名。這是現(xiàn)代人對它的妖魔化。
P:那你在自己家看見蟑螂的時候,會怎么做?
Z:弄死。
P:剛剛不是說不要對動物有偏見嗎?
Z:雖然不傳染大的瘟疫,但它會吃家里的東西啊。我還是不希望除了人以外,有別的家伙到我家偷吃東西。這也符合博物學對待動物的一個基本態(tài)度,既不過分溺愛也不無故仇視。所以不滅它還是不行啊,畢竟,我們有利害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