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華
在詩中的星空,牛郎最初叫“牽牛”,與“織女”一起現(xiàn)身《詩經(jīng)》,是在地上“牽”和“織”的人怨尤的對象。至《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兩者始有隔河相望的愛情。此后文人遙看牽牛、織女星,看出的是兩情久長,一夕暗渡。近世的民間傳說,愛情主題一仍其舊,但“牽?!彼谆癁榕@?,不再是天上擬人的星,而是地上的一名孤兒了。
民間傳說牛郎從小放牛,騎在牛背上當放牛娃;在文人眼里他是自在的牧童,偶爾還放放風箏。一定是風箏最早引發(fā)了他上天的愿望——某只斷線風箏在某陣風里變成了一只飛上天的鳥,牛郎望酸脖子,也沒有看到這只鳥再飛下來。
長大以后,牛郎仍舊與牛為伴,不過位置從牛背上面移到了牛屁股后面。從小到大,牛郎本來是與哥哥相依為命的,后來哥哥娶了媳婦,他們便三人一起過活。但牛郎老娶不到媳婦,而且據(jù)嫂子的說法,牛郎還偷看她洗澡?!拔覜]看!”哥哥聽不進牛郎的話,提出分家。
牛郎分得了那頭他從小就養(yǎng)的牛,還有一塊半生不熟的地。某個寂靜的午后,牛郎正在樹蔭里打盹,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牛郎?!?/p>
牛郎睜開眼,眨巴幾下,把剛才的夢眨掉了。日頭底下,他的犁歪在地中間,等著他和他的牛。他的牛已湊到他跟前,嘴里有青草和陽光的氣息,一副吃好了也歇好了的樣子。而他自己,屁股坐在暴出的樹根上,背靠蔭翳的大樹,還想回到夢中去乘會兒涼:彎月,螢火蟲,瓜果飄香,喜子(蜘蛛)從天而降……
“牛郎!”這一下牛郎聽清了,叫他的不是人,是他的牛。牛郎睜大眼睛,看見牛的嘴巴在嚼動,不是在反芻,是像人一樣在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
“牛郎,仙仙仙女們到河里洗澡來啦。你把誰的衣裳藏起來,誰誰誰就就就是你老婆啦。”
在三個或者七個仙女中間,牛郎很有眼光地選中了織女,因為男耕女織正是中國古代兩性的傳統(tǒng)分工。不必關(guān)心其他仙女是干什么的,在牛郎織女的故事中,她們只是些配角,男主角牛郎不會被她們白花花的身體晃花了眼。
沒錯,牛郎的目光幾乎省略了河中那些白花花的身體,他急于尋覓的恰恰是遮裹那些身體的衣裳。在河邊的草叢中他找到了那些衣裳,以衣取人,他和最美的一套衣裳一起躲入了樹叢。等他再次出現(xiàn)時,河岸邊只剩下了水淋淋的織女。
“恭喜!”那頭牛這時也就出現(xiàn)了。
織女哭笑不得。她以在天上織云彩的手藝為自己織成的云衣霓裳,最終卻成了貞節(jié)的經(jīng)緯,自己的嫁衣。
這就是牛郎、織女在地上相遇的故事。如天下人所知,這個故事結(jié)束于天上,或者說永不結(jié)束——在銀河兩岸;而織女的霓裳云衣輕飄飄的,可以隨風飛翔,既是她下凡的媒介,也是她再次上天的媒介。
那么,凡人牛郎上天的媒介呢?
虛與實,詞與物,最后都歸結(jié)為“牛皮”。
“牛皮”一詞,如果指實物,無疑就是牛的皮。這樣一個實在的詞怎樣變虛,有了“大話”的意思呢?一種解釋是:在橋和船之外,單個的牛皮袋或者多個牛皮袋扎成的牛皮筏,都是一種渡河和水運工具。在有打氣筒之前,牛皮袋是要靠人的嘴去吹的。把牛皮袋吹得鼓起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所以很多吹牛皮袋的人就成了說大話的人——腮幫子和牛皮袋子一起鼓一鼓,就都癟了?!按蹬F?!”“吹牛皮!”旁觀者于是癟著嘴說。有的人氣更短,干脆說:“吹牛!”當然,也有人本事過頭,把牛皮袋吹破或者吹炸,于是旁觀的人就說:“牛皮吹破嘍!”“牛皮吹炸啦!”
不過另有一說:“吹?!敝芭!蹦耸俏伵?,“牛皮”則是蝸牛的硬皮——蝸牛殼。古時候,人們常用蝸牛殼制成吹器,因其發(fā)聲響亮,本是作為某種信號用的,比如報警,后來也許是有人謊報信號,導致信號無信,這小小的吹器就變成了刺激耳朵的玩具?!按蹬?!”“吹牛!”聽到響聲的人都這么說,并不當真,后來就引申為夸口說大話的意思了。
夸口之大,莫如夸???。有“吹大法螺”一詞佐證。《辭?!愤@樣解釋“吹大法螺”:“法螺即螺貝,吹之聲能及遠。比喻佛之說法廣被大眾。后用來比喻說大話?!鼻疲档氖呛B?,夸的就是海口了。
在中國民間,那些喜歡說大話、夸海口的人往往被稱為“牛皮客”;如果牛皮客的牛皮吹得太神奇了,聽者便稱之為“天方夜譚”。“天方”是中國古人對阿拉伯的稱呼,“夜譚”中則有神奇的飛毯。阿拉伯飛毯是可以托人托物懸空飛翔的,可是中國人為之驚嘆的時候,偏偏忘了中國有比飛毯更神奇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牛皮,真正的牛的皮。這張真正的牛皮只在牛郎、織女的傳說中飛翔,從未見諸別處,以至被阿拉伯飛毯蓋住了風頭。
民間傳說,地上的牛郎娶了天上下凡的織女,從此男耕女織,衣食無憂,還生育了一兒一女。可惜好日子總是不長——天上沒有一絲云彩的日子當然不會長,因為天上沒了織女,就沒有纖纖素手織云彩了,云彩越來越少,神仙們便發(fā)覺自己沒了隱私。低頭看人間,神仙們議論:我們可以看見他們的頭,他們不就可以看見我們的腳了?這——成何體統(tǒng)?講透明度,也得講隱私權(quán)??;而且,沒有了云就沒有了雨,豈不天下大旱,天下大亂?玉皇大帝一查,是織女下嫁了人間!于是派遣王母娘娘押解織女回天庭,牛郎、織女就被活活拆散了。
牛郎仰望蒼天,蒼天無眼。
牛郎低下頭,身邊一兒一女,還有他的老牛。
“牛郎啊,”老牛說話了:“我要死了。我死了,你就剝下我的皮,披披披在身上……”
老牛果然死了。它的皮被牛郎剝下,成了牛郎上天的披風。
披風是會兜風的,有翅膀的影子,但牛皮實在不適合做披風,而且是用于上天的披風。牛皮并不像羽毛那樣能給人飛上天的聯(lián)想,哪怕忽略了剝皮的血淋淋,把牛皮鞣制得再好,它終究也不會輕飄飄。相比同一傳說中供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鵲橋,牛皮披風顯然太沉重了。鵲橋是天下喜鵲飛上天,在銀河上用翅膀搭成的橋,牛郎織女相會其上,比現(xiàn)代人睡在羽絨被上飄飄然,怕要欲仙欲死得多——畢竟一在天上,一在地下。
一個美麗的傳說,只因牛皮披風的沉重,便顯得不真實起來,難怪這張中國牛皮沒有像阿拉伯飛毯那樣聞名于世。中國人聊以自慰的是,至少曾經(jīng)有一張牛皮比飛毯飛得更高,把牛郎及其子女送上了天,哪怕它是唯一的,并不像飛毯那樣普遍。endprint
牛皮作為上天的媒介,沒人能夠再次利用,這種不可重復(fù)性說明,老牛的遺言對后來者而言實際上是“牛皮”(大話),牛郎借牛皮上天的傳說實際上也是“牛皮”(大話),這是不是“牛皮”一詞從實物虛化為“大話”的起源之一呢?
如果虛實結(jié)合,詞與物對應(yīng),傳說中那頭會說話的老牛的“牛皮”,就應(yīng)是天底下最大的“牛皮”。這“牛皮”是牛的嘴說出來的,也是從牛身上剝下來的,更是天地間的風吹起來的。沒人考證那頭牛是公是母。不過,“牛皮”一詞后來又引出了一個新詞,一音之轉(zhuǎn)而成“牛屄”,字形上往往或原始或現(xiàn)代,寫成“?!痢焙汀芭”,詞義則變成了“了不起”或者“自以為了不起”,“有本事、具威風”乃至“顯本事、耍威風”。牛郎的那頭老牛不管是公是母,其實都只有“牛皮”,不夠“牛×”;它能自我犧牲,這固然可敬,但本事就這點本事,威風則一點沒有。
老牛的自我犧牲是它的老實和本分,但也跟它的“牛皮”(大話)有關(guān),它會說人話,無疑是跟人學的,牛郎也一定向它吐露過心愿——像風箏一樣上天。為了兌現(xiàn)它的“話”,它只有獻出它的“皮”。
老牛的自我犧牲感天動地?反正在傳說中,牛皮是吹起來了。
“傳說”輾轉(zhuǎn)于口耳,依賴于語言。語言是人類發(fā)明的一種媒介。如果“大話”指向天堂,指向未來,指向烏托邦,那便是語言的“所指”對人的蠱惑。然而,哪里有“牛皮”(大話),哪里就有犧牲——不只是牛郎的老牛那樣的自我犧牲。為了兌現(xiàn),一頭牛,很多人,都可以成為“大話”的祭品。
與“大話”相對的是“小話”:悄悄話,私房話,有人味的話?!坝凰g,脈脈不得語”,《古詩十九首》中有關(guān)織女的“小話”,讓地上的人抬頭望見了她的身影。
這是美麗的倒影?反正在詩中,她就朦朧了。
在詩中的星空,織女不會清晰起來。即使有一點清晰的地方,也是纖纖素手,札札機杼。為什么不讓天下人看清織女的臉?有一則筆記輾轉(zhuǎn)于書本——明馮應(yīng)京《月令廣義·七月令》引六朝梁殷云《小說》,最終泄露了天機:織女“年年機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容貌不暇整”。織女的臉,是一張無暇妝飾的臉。這樣的一張臉,中國人是不會在詩中看清的。何況“容貌”這樣的“小話”,對抗不了天大的“大話”,因為織女的身份已經(jīng)注定:《小說》中的織女是“天帝之子”,《史記》中的織女乃“天女孫也”。
在牛郎織女的民間傳說中,“?!痢钡氖怯窕屎屯跄?,他們有大帝和娘娘的身份,有拆散牛郎織女的權(quán)力。好在玉皇大帝后來準許牛郎、織女一年一會,于是佳期如夢,七夕也成了人間節(jié)日:瓜果飄香,喜子(蜘蛛)從天而降……而王母娘娘當初不僅把織女從人間帶走,把一個女人從丈夫和子女身邊帶走,而且在牛郎將要追上織女的時候,拔下頭上的金(!)簪一劃,就劃出了一條銀(!)河。這樣的本事和威風,只能用粗俗的話回敬,就是:
“小公馬追小母?!!良保O)了?!?/p>
急了怎樣?
“小母牛翻跟斗——一個?!两又粋€?!?!”
在科學的天空,“銀河”只是一“系”,“牛×”的也不會是天帝、玉皇、王母之類;而飛機、飛船之類則是阿拉伯飛毯和中國牛皮的現(xiàn)代科技版,是人類“牛×”的發(fā)明。在不一定科學的天空,飛碟、外星人之類也“?!痢保辽偈侨祟惖摹芭!痢毕胂?;如果科學家、工程師自外于想象的世界,自閉于各自的領(lǐng)域,自得于所謂的“專家”稱號,那么同樣有粗俗的話等著:
一群小母牛由一頭老母牛帶著玩耍,突然老母牛喊:“快跑啊,專家來了!”小母牛們不解:“專家?專家是干什么的?”
“專家專門吹牛屄!”
這里的“牛屄”既然怕“吹”,就仍是“牛皮”(大話)的意思,只不過是專家專門吹的,便到底在專門這道窄門內(nèi)。
不吹牛屄,只做實事,天文學家早已探測出來:牽牛星距離地球十六光年,織女星距離地球二十六光年,牽牛、織女二星之間的距離是十六光年。這就是說,牽牛、織女的星光要花八年才會相遇;如果這相遇的光就是愛情的光,地球人是否看得到?假設(shè)看得到,看到的又是多少年前的光?一道天文題,一道數(shù)學題。
如果詩意地說,牽牛、織女各自發(fā)出的星光是在地球人仰望星空的時候,剎那間相遇于有情人的眼中,那么,映在有情人眼中的星光才是真正的愛情之光——十年的錯過算什么?十六年和二十六年的等待算什么?瞬間就是永恒。
如果要說愛情的永恒,作為恒星的牽牛、織女的愛情應(yīng)在永恒之列。他們的愛情之光相對于賦予他們愛情的地球人來說是滯后的,這與地球人的永恒愛情在話語中滯后是一樣的。因滯后而永恒,無論是光,還是傳說;永恒的愛情要永恒下去,無疑需要能一直“后”下去的媒介。最好的媒介當然是人類發(fā)明的語言了,而最美的語言是詩,可以比喻為語言之光。
不學詩(三百),無以言;以詩為媒;有詩為證——這些說法和做法都凝聚了詩的光芒。如果沒有《詩》三百,沒有《古詩十九首》,沒有有關(guān)“七夕”和“鵲橋”的文人詩歌,牽牛、織女的愛情恐怕不會傳成永恒的經(jīng)典。
不過永恒的愛情有時候也是一種大話,正如“有詩為證”有時候是一種虛飾。即便是牽牛、織女的愛情,在走向永恒的過程中,也有過“牛皮”被戳破的時候。
這個尖銳的故事是一篇小說,出自唐張薦《靈怪集》,亦錄入宋《太平廣記》“卷第六十八”之“女仙十三”。在牽牛、織女天上地下的版本演變中,這篇小說同于先前的詩而異于后來的民間傳說;也就是說,俗稱的牛郎此時還是天上的牽牛,雖然故事中他并不在場;而看完故事就明白,他不能在場。
故事說的是一個清高的文人郭翰,某個夏夜乘月臥庭中,時有涼風,香氣漸濃;他覺得奇怪,仰視空中,有人冉冉而下——
“吾天上織女也,久無主對,而佳期阻曠,幽態(tài)盈懷。上帝賜命游人間,仰慕清風,愿托神契。”
織女這番話之后,作者啰嗦了一夜,其實不必啰嗦,只需“一夜無話”,然后“夜夜皆來”——郭翰戲之曰:“牛郎何在?哪敢獨行?”對曰:“陰陽變化,關(guān)渠何事?且河漢隔絕,無可復(fù)知;縱復(fù)知之,不足為慮。”
后將至七夕,忽不復(fù)來,經(jīng)數(shù)夕方至。翰問曰:“相見樂乎?”笑而對曰:“天上哪比人間……君無相忌?!?/p>
經(jīng)一年,忽于一夕顏色凄惻,涕流交下,執(zhí)翰手曰:“帝命有程,便可永訣?!彼靻柩什蛔詣?。翰驚惋曰:“尚余幾日在?”對曰:“只今夕耳?!?/p>
對話實在精彩,精彩到話猶在耳,話猶在口,現(xiàn)代人還是在這樣聽和說。
小說另有精彩處:一是有關(guān)織女的容顏:“欲曉辭去,面粉如故。為試拭之,乃本質(zhì)也?!币皇怯嘘P(guān)織女的衣服:“徐視其衣,并無縫。翰問之,謂翰曰:‘天衣本非針線為也。每去,輒以衣服自隨?!币皇怯嘘P(guān)語言,有關(guān)星光:兩人別后,次年如約往來書函,是由織女的侍女在天地間傳遞的,然而僅有一次,從此斷了音訊,“是年,太史奏織女星無光”。
小說中不精彩的,不幸得很,恰恰是兩人書末的贈酬詩,“情人終已矣,良會更何時”,“人世將天上,由來不可期”云云。也許正是因為贈酬之詩并不精彩,精彩的對話又不能讓牽牛聽見,這個故事便淹沒在了永恒愛情的“牛皮”(大話)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