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又到了一年三度掃墓的日子之一,盡管不情愿,我還是買了作為祭品的水果、點心和酒,驅(qū)車前往孔雀公墓。到達的時候是黃昏,這次我的祖先是八十歲時候的樣子,滿頭銀發(fā),面孔清癯,身穿棕紅色格紋背帶褲、鉛灰色羊毛襯衣,頭戴亞麻貝雷帽,一副老派又時髦的英倫風(fēng)格打扮,坐在他自己的墓碑上,嘴里叼個琥珀煙斗,煙斗里裊裊地升騰起1和0組成的煙霧。
看到我,他說:“你來晚了?!?/p>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
“其實你不愿意來,也可以不來,我不會像某些在掃墓日無人理會的老家伙一樣,對不相干的路人吐苦水,嚼不孝子孫舌根的?!彼€拿話刺我。
我忍著沒有作聲,把祭品一樣一樣擺在他墓碑前的小石桌上:“喏,這是你最愛吃的荔枝?!?/p>
墓碑上的攝像頭掃了一下,他開心起來,開始吟誦一首贊美荔枝的詩。
我的這位五世祖是個傳奇人物,活著的時候就是個大名人,死掉之后被評為“改變世界的XX人之一”。當(dāng)時的人腦程序化移植技術(shù)還很不成熟,按照遺愿,他的大腦以實驗體的身份接受了移植,結(jié)果很成功,他如愿在計算機里獲得了永生,在某種意義上也成了“現(xiàn)存”資格最老的思想家。
我對祖先的思想毫無興趣,我只覺得作為他的嫡孫,每年要掃三遍墓很煩。每到他出生和生物意義上死亡的五的倍數(shù)周年,掃墓現(xiàn)場還會受到媒體關(guān)注。如果他的享年恰好是五的倍數(shù),至少我還能能省一半的事,偏偏他活了九十三歲,也就意味著每五年中有兩年的掃墓日,記者會排著隊采訪他,排不上的就排著隊騷擾我。他在外人面前謙遜和善、風(fēng)度翩翩,與我獨處時卻既自大又刻薄,以折磨我為樂趣。
“……這是中世紀(jì)詩人奧丁弗里吟詠荔枝的作品,讀起來真是齒頰生香。怎么樣,有沒有感受到奧丁弗里作品杰出的音韻美?”“有,有。”我心不在焉地回應(yīng)。“真的有嗎?”“真的有?!?/p>
祖先忽然板起臉:“好不容易見長輩一面,就這么敷衍?詩是我即興謅的,根本沒有奧丁弗里這個人?!睙煻吩谀贡畟?cè)面重重地磕了兩下,濺出霓虹色的像素火星,敲擊聲卻從我身邊的音響里傳出來,這樣的違和感消解了他的嚴(yán)肅,使我再次意識到他并不是一個真人。
我抗議:“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研究文史?!?/p>
“你總歸是個植物學(xué)愛好者,應(yīng)該知道中世紀(jì)歐洲不可能有荔枝吧?”
又是圈套,我嘆氣,我就不該向他透露我的個人信息?!澳愀绞欤綍愕拿T?!边@是父親生前對我的告誡。他那輩負(fù)責(zé)掃墓的人是我姑媽,后來她患上了抑郁癥,父親堅信是這位祖先害的,之后在我們的小家庭里,私底下,父親總是警告我和妹妹千萬要離祖先遠(yuǎn)一些,不要聽他胡說八道。如今我萬分后悔沒有聽從父親的話,只怪當(dāng)時年輕。年輕人總是憎恨某些權(quán)威,同時熱愛另一些權(quán)威。我的祖先屬于容易被愛上的那一類。
沒話找話說好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我指了指他手里的煙斗:“為什么拿著這個?你生前又不抽煙?!?/p>
“煙斗的存在只是為我的形象營造整體感。”
“所以它沒什么意義?!?/p>
“當(dāng)然有意義了,它是一個符號。就像你向別人描述我今天的樣子時,不能用‘英倫風(fēng)一詞概括了事,必須一件一件描述,才能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事物本身和文字一樣,作為符號存在時,盡管可能是矯揉造作和累贅的,卻是必不可缺的?!?/p>
“所以你入土快一百年還緊跟時尚潮流,你需要用這些符號展示自己還活在當(dāng)下?!蔽页爸S道。
“啊,親愛的孩子,活在當(dāng)下是一種幻覺。與早已喂了蛆蟲的祖先相比,你以為自己看到許許多多新鮮的事是多么幸運,其實它們早就反復(fù)發(fā)生了千萬次。凡是人為的事,都是人性某些方面的排列、組合、碰撞和交織。只要活得足夠長,對人性足夠了解,世界上就沒有新鮮的事。”
“太陽底下沒有新事——這個論調(diào)已經(jīng)老掉牙了,我還以為你老人家有什么新的見解?!?/p>
祖先沒有回答,聳聳肩膀,露出微笑。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又掉進了他的圈套:太陽底下沒有新事,當(dāng)然也沒有新的論調(diào)。
“那你為什么還定期醒來?”我說,“既然永生面對的只是無盡的重復(fù),為什么不干脆沉睡在數(shù)據(jù)庫里?你和我這種凡人有什么好聊的?”
“因為你是我的后代,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生命在肉體上的延伸??吹侥悖头路鹂吹搅宋易约??!弊嫦确律碜由钋榈啬曋?,眼睛閃閃發(fā)光。如果不是清楚地記得他把舐犢之情稱為“基因控制下的愚蠢的慢性自殺”,我簡直要相信他了。
我剝開一顆荔枝扔進嘴里,表示對他肉麻的鬼話不買賬。
“好吧?!弊嫦韧χ鄙戆澹謴?fù)了他的高姿態(tài),“你想知道我為什么陰魂不散,害你總要掃墓,給你添麻煩。是這樣的:雖然你和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既淺薄又自以為是,和你交流對我沒有絲毫的助益,但你對我來說是一個‘他人。作為永生者的我好比一潭清澈平靜的水,沒有他人攪起的波紋,很快就會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沉睡在圓滿的自我之中。那樣的話一天和一年、一年和一萬年沒有區(qū)別。盡管一切都是重復(fù)的,但我仍然愿意清醒著旁觀,并能夠從中得到樂趣,這是因為被旁觀的你們并不清醒,你們的種種行為,就像沒看過劇本的戲劇演員竭力圓場的尷尬表演,世上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事情了……”
在祖先喋喋不休的自說自話中,我沉默地吃完一整串荔枝,把核都吐在了他的墓碑前,擦干凈手,從襯衣兜里掏出一個U盤站起來。
“什么東西?”祖先注意到了我手里的U盤,就像貓注意到主人拎進家門的超市購物袋。
他期待的表情讓我在說出下面這句話時感到莫大的愉悅:“坦白講,我這次是來格式化你的。”
“這種話你說過很多次了。”他不以為意。
“這次是認(rèn)真的,這個U盤里裝著破解墓碑防火墻的程序,還有格式化你的程序,只要插上它,再輸入我的管理員密碼,程序就會自動運行,你就真的入土為安了?!?/p>
“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終于用正眼看我了。
“因為我不愿意掃墓。你們這些死人越來越多,對我們活人是一種累贅。事實上你們也不是永生者,只是程序——計算機模擬你們生前的思維方式,在數(shù)據(jù)庫里調(diào)用適當(dāng)?shù)幕貜?fù),加入微小的隨機成分,即使是隨機,也不是真正的隨機,我們都知道計算機不能摸擬出真正的隨機。說白了,你其實早就死了,我每年到這里來接受一個程序的羞辱已經(jīng)忍無可忍。也不只我一個人這么干,很多人都把祖先格式化了,不然他們到期總會自動開機,看不到子孫來掃墓還會發(fā)牢騷?!?/p>
“即使我的回復(fù)只是從數(shù)據(jù)庫里調(diào)用的,既然你不能窮盡我的庫,我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你依然可以當(dāng)我活著?!?/p>
“但是總有一天能夠窮盡,總有一天我們重復(fù)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對話,就證明你是死的,是不能進化的?!?/p>
祖先笑了:“那一天很遠(yuǎn),你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除非你也把自己上傳到電腦上。你葬在我旁邊,我們作為兩個程序聊天,即使那樣,也是我先窮盡你?!?/p>
他的自信讓我惱火,但是我沒有底氣正面反駁他,只是氣哼哼地說:“我才不想變成程序?!薄澳汶y道不想永生嗎?想想看——你的子孫帶著你最愛的荔枝來看你?!薄坝郎叨际亲詰俚娜恕T僬f我也不喜歡荔枝。”
“所以你把我的荔枝都吃了,只是為了報復(fù)我?真是暴殄天物?!弊嫦瓤粗墙宓睦笾ζず屠笾耍瑐械卣f,“雖然太陽底下沒有新事,但是對于荔枝來說,新舊是無謂的概念。荔枝只是荔枝,只要年復(fù)一年地保持荔枝的味道就好了?!?/p>
我一楞,一陣爽快,一陣心酸,最后是長久的茫然。
其實我并不敢格式化祖先,因為他是大名人,他的墓受文物局保護,破壞了要坐牢。沉默了許久,天都黑下來之后,我把這些話告訴祖先,他卻說他早就知道我沒有這樣的膽子。
“而且你享受著身為名人子孫的便利,住著限購房?!薄拔野涯氵@段話錄下來給別人聽,你的名聲就臭了?!蔽彝{道?!澳悴粫@么做,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弊嫦群芙圃p?!皼]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面。”“早就說過,你窮盡不了我的。”
“再見?!蔽掖餟盤,心里再次發(fā)誓:下一次掃墓就是最后一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