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成(河北 滄州)
郝子明和紀曉嵐家族的彌甘之誼
◆王立成(河北 滄州)
紀曉嵐,學問通達,博聞強記冠絕古今,乃有清一代文人騷客之中的巨擘。他不僅官運亨通,榮升內閣協(xié)辦大學士、禮部尚書,位極人臣,而且喜藏硯嗜食煙,又好啖肉近女色,能融胸中山河于筆端,鐵硯磨穿,編纂琳瑯大典《四庫全書》,著就《閱微草堂筆記》,其身后風流趣事更是為后人所津津樂道。
舊時讀書人向來注重科舉齒錄中的同年之誼,紀昀也不例外。他很賞識既是老鄉(xiāng)又是同門的郝子明,并盛情相邀讓其做了紀氏家族的西席。當然,郝子明也十分看重這段友誼,傳道解惑,兢兢業(yè)業(yè),將半生時光賦予了紀氏族人。
對于郝子明的人品、文才以及與他的友情,紀昀在其為郝子明撰的墓志銘中作了深情闡述,曰:“公,予同門友也。丁卯,公舉于鄉(xiāng),予與堂兄昭皆獲售,予倖擢第一,與公同受知異三陳先生。因訂如水交,且相距百里,尤便往來。后公偃息林泉,延至予家,諸昆弟重公之德,師事之,凡二十年,久而彌敬?!?/p>
紀氏筆墨
郝子明,直隸(今河北?。┠掀と耍?,字子明,號眉峰,以字行于世。他的祖籍本在今唐山市玉田縣。明初靖難兵后,朱棣定都北平,維時三輔荒寥人民稀少,遷灤州大姓以充實畿輔要地,郝氏家族亦在此移民行列。他們一路艱辛跋涉而來,遂卜居于南皮城東馬村莊。郝氏先祖勤儉開家、耕讀啟后,雖然以后因時代變遷難免遭逢過兵燹、饑疫、凋敝等劫難,但依賴守家開業(yè)有方子孫日漸蕃庶。曾祖孟章、祖云清皆精于稼穡之道,又能文章鄉(xiāng)里,可謂不忘祖澤,耕讀傳世。父永欣,字世悅,庠生也,克承祖業(yè),多有善舉,饒有儒行。母親田氏,生郝子明兄弟二人,子明長兄名淵,功名亦為庠生。郝子明生于康熙四十七年,卒于乾隆四十七年,享壽七十五歲。
郝子明幼年時家境寬裕,又為幼子,甚得寵溺。他五歲開蒙,與父識字,稍長問學于私塾,因秉性穎慧,受益良多。及長好學不倦,課舉業(yè)之暇,亦工詩善畫,每遇倡和,輒冠其曹,真可謂游于藝而志于道也。是時,郝子明性靈通,慧黠而不失方正,滿心只為青云志。愈冠,學成,“奮志科名”,但秋闈卻多次不售,使郝子明深受打擊,大有“歸棹洛陽人”之傷感,性情也變得日益內斂平和。雖然仕進之意減退,但功名之心還是存些許不甘,于是在四十不惑之時他再次參加了乾隆十二年的順天府鄉(xiāng)試。也許是坎坷歷盡是圓滿,他終于在科舉路上幾多徘徊后被上天眷顧中式入闈。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此次鄉(xiāng)試的同考官為錢塘陳鍔房(字異三),鄉(xiāng)鄰同門有紀曉嵐及其堂兄紀昭(此時紀氏兄弟所在的鄉(xiāng)籍獻縣屬河間府地,而郝子明所在的南皮則屬天津府地,但距離不過百里,習俗鄉(xiāng)音也大抵類似),紀曉嵐則青年才俊在此次考試中高中解元。正是逢了科舉因緣際會,郝子明與紀氏昆仲始交于此并直至終老,可謂“知己難覓今已有,同為君子淡如水”。
高中舉人后,郝子明雖尚有進取之意但退隱之心更濃,又適逢父疾需行孝床前,于是偃息林泉,不再出仕。他曾作詞記此內心歸隱歷程,詞云:“賦性耽幽閑,名利無關,浮生何計遠塵寰,獨辟巢由偃迎處,穎水箕山。”行居鄉(xiāng)里期間,飲食起居,行若寒素,每有得閑便讀書吟哦,詩畫寄情,好不自在澹然。他十分滿足這種無欲無求、清閑安靜的神仙般生活,“養(yǎng)得林泉無欲天,著衣吃飯任年年;太平足我生前樂,一日清安一日仙?!北闶撬允?、安貧樂道,視名利富貴于浮云的真實寫照。紀氏兄弟與郝子明在其退居田園之時依然聯(lián)系緊密,時常書札往來。紀曉嵐對于這位年長他十七歲的同年尊重有加,認為郝子明風貌高雅、莊穆,胸懷曠達、灑脫,乃高逸之士,他寫道:“其隱耶、逸耶,抑素位而行之君子,樂天知命之仁人耶。”盡管如此,紀曉嵐仍感對郝子明的描摹不夠充分,因此他又不吝筆墨贅述,云:“至灑然者其天,藹然者其貌,穆然者其度,曠然者其懷,尤足動當代之景仰,其后人之追慕者,予又不能以筆仿佛之?!?/p>
郝子明對紀氏家族而言地位超然,情深義重。紀氏家族乃清時獻縣望族,人丁滋繁,家口眾多,為求家世賢達,向來重視讀書向學,“子弟讀書當擇嚴師益友”,然良師難覓。紀曉嵐、紀昭兄弟二人深知郝子明學識淵博、師德厚重,當端得起教課子弟的擔子,因此多次力邀他出山授業(yè)。在老友的深情感召下,郝子明終于在乾隆二十四年走出南皮,走向百里之外的崔莊紀。時年他五十二歲,距他初始隱居林泉悄然過去了十二年之久,此間老父親已見背,兒也考取功名并娶妻生子,并且妻潘孺人身體尚硬朗,可謂家無所累;況且他也十分認同重學興教之舉,正是“教子讀書,天下事利害嘗相半,有全利無少害者惟書,能令子孫飽讀古人書,便是人間三島 ”。 自此以后郝子明在紀家的學究生涯竟達二十年之久,直至“壽逾古稀”氣力不濟,這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堅持如此長時間。對于教學之道,郝子明向來主張“學以立人品為先”,因此教導紀氏后人制藝之暇也授以濂洛性命旨要,而他所教子弟“雖無顯宦而科名不斷”,即使功名不顯者亦能守分安命,綿延世澤家風。紀氏族人對于郝子明這位學養(yǎng)深邃的西席也敬慎仁讓,“久而彌敬”。
郝子明初到紀家時,紀曉嵐尚不過不惑,正是春秋大業(yè)舉進之際,紀昭也時在京城任要職,二人均不得閑在家守業(yè);在家者有紀父紀容舒,姚安公于甲戌年(即乾隆十九年)自云南歸鄉(xiāng)后一直賦閑在家頤養(yǎng)天年,又有紀曉嵐同父異母之兄長紀晴湖持家掌舵。紀晴湖與郝子明年紀相仿,性情相似,彼此甚為投契,引為同道,切磋交流,稱許備至。六年后,紀昭也因父疾辭歸鄉(xiāng)里行孝事親,昭亦敦睦親舊,急人疾苦,本與郝子明既為同年又為舊友,從此彼此更能朝夕相處,促膝談心,吟詩論文,不亦悅乎,這樣的友誼一直持續(xù)到紀昭去世。當紀昭駕鶴西游,郝子明悲慟萬分,寫下了“數(shù)點嚶鳴淚,想應慟九泉”的感傷詩句以寄托哀思。
郝子明墓志篆蓋拓片
紀昀后雖官位日漸顯赫,但卻固守本真、重義知情,每借省親之際必和郝子明秉燭夜談,一壺小酒、幾杯清茶,暢論淋漓。紀昀記于《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卷二第九則的“狐婢擊瓦”便是在閑敘中得自郝子明之口。二十年如白駒過隙,轉瞬間年逾古稀的郝子明解館離開紀家“旋歸仁里”,安度晚年。三年后突然“訃音驚至”,紀曉嵐哀傷綿綿不可名狀?!皢韬?!老成凋謝,知己難逢”,可見其傷悼之情。半生摯友,一朝離去,實難讓人接受,真是悲不自勝。隨后為送故交最后一程,紀曉嵐親自撰文書寫行狀,其中云:“吁嗟乎!碎琴掛劍人何處,勒此片石兮,俾千秋百世想見夫先生之風?!庇盅飓晻?、翁方綱篆蓋。三位乾隆朝的政治大佬、文化巨子共同完成的墓志銘極其少見,尤其是為一位鄉(xiāng)儒更顯彌貴,這既是郝子明的死后殊榮,也見證了他與紀曉嵐的金石之誼。
郝子明詩文書畫俱佳,詩作清秀峭拔,書畫深諳“六法”,從現(xiàn)存的斷縑寸紙、只言片語便可管中規(guī)豹,可見一斑,奈何朝代更替、歷史變遷,如今卻幾乎湮沒于歲月的風塵里難覓蹤跡。令人尚確幸得是郝子明文脈不空,除卻長子思謙早亡外,次子思謨亦善工詩精篆刻,是乾隆五十一年的舉人,做過容城訓導,并著有《井陘詩草》《拙庵印藪》等傳于后世。
無疑,郝子明一生是簡單而幸運的:前半生為功名,雖浮名浮利,虛若勞神,但終究考??;后半生做得個閑人與夫子,愜意于澹然隱逸之適,篤情于授業(yè)解惑之道,且陶陶,樂盡天真,更尤喜,有朋相交,把酒同歡,醉在其中。朱熹曾云:“有德者,年雖下于我,我必尊之?!焙伦用鲗o曉嵐兄弟當如是,而紀家亦如是,“蔗味老彌甘,交情久更摯”便是他們友誼長青的最真詮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