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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浸在淳樸里的鄉(xiāng)村(外二篇)

      2017-11-30 19:29李宗新
      西部散文選刊 2017年5期

      李宗新

      我的家鄉(xiāng)在甘肅省古浪縣南部山區(qū)一個叫做沙溝口的小村,小村坐落在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盆地中,就像是被大山緊緊攬在懷里。一條小河繞村而過,河水嘩嘩,流淌著甜蜜清涼的記憶。村子不大,原來有五六十戶人家,后來一些人陸續(xù)搬遷到外地尋求發(fā)展或者進(jìn)城,到現(xiàn)在只剩下二十戶左右人家。

      我也是在十年前進(jìn)城離開村子的。不過縣城離村子五十多公里,山路雖然崎嶇,時間長了,想回到村子,了卻魂牽夢縈的牽掛。

      行走在外平淡的日子里,記憶中思鄉(xiāng)的心情卻越來越濃郁。那是一種滲入到骨髓和血液中的滋味。鄉(xiāng)村的生活雖說簡單,但這種簡單并不讓人感到單調(diào)乏味,反而從中體味到鄉(xiāng)村生活的美好。鄰里之間以及整個村子之間,簡單的日常生活中,透露出淳樸、和諧的氛圍。哪怕是一點小事,也散發(fā)著獨特的韻味。這種韻味,伴隨著一個人的一生,彌散在歲月的深處。無論走到哪里,那個叫做“故鄉(xiāng)”的小山村永遠(yuǎn)都是唯一的。閉上眼睛,小村的一件件平常事,都像是樸素的黑白照片,烙印在腦海中。

      駢工

      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有時候你總是覺得顧頭顧不了尾,顧東顧不了西,哪怕焦頭爛額,你也沒辦法應(yīng)對自如。比如說,別人家的麥子還沒轉(zhuǎn)色,你家的卻大片的焦黃;你哄孩子到了做飯時候,水缸里卻滴水不見;你家要種田犁地,卻只有一頭牲口;等等,不一而足。面臨這些麻煩的時候,這就要尋求別人的幫助。也許有人會說雇人呀,要知道在村子里,有些事情是用金錢無法交易的,比如別人幫你帶孩子幾十分鐘或者半天,怎么計算報酬呢?大伙低頭不見抬頭見,怎么好意思收人家錢呢?當(dāng)然經(jīng)濟發(fā)達(dá)的城市里,幾乎沒人愿意讓左鄰右舍把自己孩子帶半天的,甚至幾十分鐘,即使別人心甘情愿,自己也不會放心。

      村子里有村子的思維。自己的麥子黃了,別人家的還沒,那就先請別人幫自己收割,自家的完了,他家的黃了,再齊心協(xié)力收割他家的呀。自己要去忙,把孩子交給鄰居帶,有一天他有事情,自己再幫忙呀。兩頭牲口養(yǎng)不起,家家都是一頭,犁地種田,找搭檔組合一對不就得了?這就是相互幫助,當(dāng)然村子里的人把它叫做“駢工”,簡簡單單的一句“駢工營生”,一切困難迎刃而解。

      尤其是有些事情,不求別人,還真的不行。比如修建房屋,準(zhǔn)備木料、土塊、磚頭之類的,自家人完全可以干了。但要是泥墻、立木、上梁、上房泥之類的活計,那可是要大兵團作戰(zhàn)的,要請好多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甚至全村總動員的。按照計時或者計件報酬的思路,這可是一筆重大的開支,對事主家來說,大多吃不消。只要一個“駢工”,人情預(yù)支或者后補,就不存在勞動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的復(fù)雜問題了。畢竟好多事情是家家門上的太陽,今天照到我家,明天不是就照到你家了嗎。

      遇上誰家有紅白事,那可是全村的大事,事主家從村口開始請東,完了家家戶戶至少要派一人,到事主家?guī)兔Α4箦侊埖奈兜缽浡诖遄永?,吃得過癮。更主要的是要服從大東的安排,完成分工,直到事情結(jié)束。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是挨家挨戶借來的,誰帶什么,根據(jù)需要大東自由安排。

      一個“駢”字,再簡單明白不過,兩馬并駕齊驅(qū),才能行駛好馬車,眾人拾柴火焰高。所以,在你悠閑的時候,跟別人駢工,就是為自己種下一顆種子,就是早早把路修寬了,一旦有事情,車到路上路平坦,船到橋頭自然直。

      借物

      家有千貫,當(dāng)時不便。沒有誰可以將生產(chǎn)生活用品置辦得一應(yīng)俱全的。比如農(nóng)具斧子、鋸子、打氣筒之類的工具,又有時候農(nóng)忙或者磨坊不開,連面柜都會底朝天。遇上頭疼感冒肚子疼,要找?guī)灼幤认戮秃昧耍墒羌依餂]有這就需要向鄰居借了。

      有些比較大一點的東西,經(jīng)濟困難的人家可是置辦不起的。家家戶戶每到過年都要殺年豬,燙豬用的直徑一米多的大鐵鍋,那可要好幾百塊錢,村上只有李六爺家里有。每到殺豬的時候,這口大鐵鍋可就讓人排隊等候了,需要老早到李六爺那里去掛號,李六爺自然按照打招呼的先后順序給你安排日子。整個臘月,大鐵鍋就從張家排到了王家,又從王家排到了朱家,直到宰殺的豬全部變成肉條掛在梁上這才奉還了大鐵鍋。當(dāng)然,不管主人如何客氣,借鍋的人總會割上兩三斤的一條肉,送到主人家的。蒸籠也是如此,借過了,歸還的時候,放幾個饅頭花卷,主人嗔怪著說我家也蒸過了,你留下自己吃,還送這么多。對方笑著說我家的饃饃蒸得也好,面也發(fā),一點也不酸,是讓你嘗一嘗。

      主婦做飯時,揭開面柜一看,沒面了,端上盆子或者升子,到鄰居家借面,主人要搲得滿滿的,對方趕忙阻攔:剛平就好了,滿了撒了糟蹋了;過兩天還面的時候,冒尖冒尖的一大盆,主人家開玩笑:今天怎么不怕撒了?對方一笑:那天風(fēng)大,今天沒風(fēng)!主人也不多說,心知肚明,也不看面粉有沒有自家的白,說笑著把面粉倒進(jìn)面柜。

      勤借勤還再借不難,這是村里人時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再微乎其微的小事,哪怕一顆土豆一把青菜,就是人家再三聲明再三推辭不用還,也要變著法子把以解燃眉之急的人情彌補了。今天一顆土豆,明天一把青菜,要是沒有按時彌補了,沒過多久,就會覺得在人家面前矮了半截,再張口比登天還難。有時候物品沒辦法歸還的時候,用人工幫忙干活,也是一種歸還。反正天長地久,總會有相互需要的時候,你來我往,就圖個誰的日子也順溜。

      提湯

      村子里的婚嫁娶親,大家最愛打趣。誰家娶了新媳婦,從進(jìn)門開始,都是大伙關(guān)注的重點對象。新媳婦出門,好多人總是開一些善意的玩笑,尤其是老婆子們,最愛打聽身上有了沒,弄得新媳婦怪難為情的。當(dāng)然,新媳婦的婆婆,聽在耳朵里,心里早就樂開花了。要是某一天聽說新媳婦有了,好心的女人們總是在新媳婦或者婆婆面前千叮嚀萬囑咐那些老掉牙的常識。不過,聽的人還是心里甜絲絲樂滋滋的。新媳婦挺著大肚子走在路上,時不時被女人們?nèi)话研幼?、楸子、糖果點心之類的。別人開玩笑討要,女人笑罵:滾!人家那是害娃,你嘴饞死誰管?

      新媳婦的肚皮,在大伙期盼、好奇的目光中,越隆越高。家里奶奶婆婆忙里忙外,準(zhǔn)備著產(chǎn)前的一應(yīng)物品,村上年紀(jì)大的女人們一天都沒閑著,在時時打聽著消息。終于有一天,村子里傳來一陣新鮮的啼哭,向全村人宣告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新媳婦家的門上,栓了一根紅布條,意味著別人不能隨意踏進(jìn)門檻。但村子的女人們開始琢磨著“提湯”或叫“送奶”。這是自愿沒專門安排,但互通消息,三言兩語,就把提湯的日程安排出,交錯開來,相互不能和別人同時提湯,否則月婆子一頓吃不了。

      等到自己提湯的那天,精心揉好面,下半鍋湯面片,揪片子薄薄的,滑滑的,勻勻的,蘿卜片熬得綿綿的。清油熗上蔥花,以及晾曬干的芹菜、芫荽、紅花葉子。條件稍微好一點,還可以打幾個雞蛋,或者做成羊肉面片。自己家里的人聞著就直流口水,不過物以稀為貴,這樣惹人嘴饞的美食,除非小孩子多少嘗一點,做飯的人只是嘗嘗咸淡,自己都舍不得吃。找個瓦罐或者瓦盆,小心舀進(jìn)去,蓋好蓋子,趁熱送到月婆子那里。當(dāng)然還會帶上自己給小孩子準(zhǔn)備的花布或者小衣服、小鞋子之類的。到了月婆子家里,說說笑笑,舀上一碗,端給月婆子,讓對方趁熱吃了。自己坐在炕沿,詢問自己做的飯的咸淡,合不合胃口。還要問詢大人奶水情況以及孩子發(fā)育情況,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囑咐一些。

      月婆子坐月期間,除了享受自家的精心伺候之外,吃著香噴噴的百家飯,自然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就這樣牽動著村子里好多人的心,大家總是盡己所能,表達(dá)著自己的一份簡單溫馨的關(guān)愛。

      端飯

      民以食為天。在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一頓可口的飯菜,總是叫人回味無窮。當(dāng)然,更有滋味的是,要將這種美味和別人分享,哪怕是淺嘗輒止,也是更悠長的余味了。

      莊戶人家,平常的飯菜,大都差不離。要是遇上節(jié)令比如孩子出生、滿月、生日;小伙子大姑娘相親、訂婚、結(jié)婚;老人留胡子、建壽房;還有傳統(tǒng)的節(jié)日呀,臘月里殺豬之類的肯定要盡自己最大努力,提高檔次的。

      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往往要請親朋好友,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左鄰右舍。還有一種情況,別人覺得事情上你家里人多,自己不好意思去那就會堅辭不就。于是,在開飯的時候,事主家總是要打發(fā)孩子,一份一份給大家端飯,送到他家里,讓嘗一嘗,哪怕是只有一碗兩碗,也不嫌少,表達(dá)心意。村子中的小路,就這樣從你家到我家,從我家到你家,一趟一趟被人走出來的。

      要是遇上喪葬之類的大事,因為大多數(shù)人家都會有人參加,叫做“當(dāng)東”,所以幾乎家家有代表吃大鍋飯,但村子里還有六七十歲的老人,行動不便或者怕?lián)跏謸跄_,也不去轉(zhuǎn)悠湊熱鬧,約定俗成的慣例就是主持事情的“大東”要把這些老人摸排出來,其實也用不著怎么費力,大東往往對村子里的事情爛熟于心,指頭掰幾下,早就心中有數(shù)。一個事情要辦好幾天,每頓飯都要開吃前先派人挨著給這些老人端飯,生怕吃到最后忘了這些“局外人”。這種簡單的舉措,也是體現(xiàn)著對老人的一種尊重和關(guān)照,濃縮著樸素的傳統(tǒng)。

      要是遇上節(jié)日,大家的飲食大都相同,比如端午節(jié)吃油餅卷糕、喝甜酒醅;中秋節(jié)吃月餅等等,誰家的先做好了,也要給左鄰右舍送一些嘗嘗,有時候相互端飯的人還會在門口“撞車”,哈哈一笑,順手交換得了。要是進(jìn)了別人家門,對方就會笑著說我的也馬上做好了。端飯的也笑,你的還不正忙著嗎,先嘗一嘗我的。等對方的做好了,也會送過去,說再嘗一嘗我的。這樣在你來我往中,滿村子都飄散著濃濃的香氣,氤氳在祥和美好的氛圍中。

      臘月里殺豬也是如此。請了好多幫忙的,宰豬之時,大吃大喝一場,還要給左鄰右舍送。這樣,每天都有殺豬的,每天都是端來送去,不亦樂乎。

      串門

      村子里的日子,總是忙閑交替、勞逸結(jié)合的。從季節(jié)來說,春夏秋相對忙碌,但冬季消閑。

      越是消閑的時候,人往往在家消停不下來。一家人悄悄然呆在屋里,總感覺冷清無聊,出門去走走,除非田間地頭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再也沒有好去處。不知不覺,就走進(jìn)別人家門去了。有時候是自己的哥兒弟兄家,有時候是左鄰右舍家,也有隨意而至,大都沒有事先的醞釀,除非專門有事情。

      不管怎樣,來的都是客,一進(jìn)門,寒喧幾句,盤腿坐在炕上,主婦早就熬了茶水,端來饅頭、瓜子,吃的,喝的,諞著。要是來了另一個人,一進(jìn)門看見,笑一聲“吆,你們在喧謊兒”,話音未落,也沒等主人邀請,自己早脫了鞋,盤腿坐在炕上,一點都不客氣,主婦笑著說:喲,你還不作假呀!來人也是笑:炒面捏下的熟人,作什么假呀,作假就是見外了!男主人早就笑呵呵,一連串的“就是就是”,順手遞上旱煙葉、紙條。

      有時,哪怕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的中午,呆在屋里覺得悶,也有急性子的人,端著飯碗,到鄰居家,邊吃邊諞,相互問詢一下生產(chǎn)的進(jìn)度,或者收成之類的,也有海闊天空的亂聊一通的。還有的一碗飯下肚,要是正趕上人家也在吃飯,主人家就會強行奪過碗,把自家的飯給舀上一碗,那可是一頓飯兩種滋味。主人家要是吃過了或者還沒開飯,自己說飯舀上再來,主人家的孩子早就接過飯碗去他家給端飯。

      晚上或者大冬天串門的比較多。有時候幾家的男女老少聚到一家,炕上坐滿了,地下小凳子坐滿了,椅子上甚至門檻上都坐滿了。不管是在誰家,都是稀松平常的饅頭磚茶,瓜子豆子之類的。吃無所謂,只是磨磨牙,增添個小氛圍而已,關(guān)鍵在于那種談天說地的自由、熱鬧和輕松。要是碰上說書或者念卷的,那可是豐盛的精神文化大餐,在悲喜交替的情節(jié)中,或嘆息,或歡笑,或流淚。不知不覺,已到半夜,說笑著散去,各回各家。

      在冬夜漫漫,男人們?nèi)宄扇?,聚在一起喝酒、玩牌。也有女人們跟著去看熱鬧的。要是不愿意落下“跟屁蟲”的“罵名”,就和別的女人相約串門,聊聊天,納鞋、繡鞋墊、繡苫單。反正用不著早起,漫漫冬夜,需要串門交流來打發(fā)時間,彌補冷清和無聊。不知不覺到了雞叫的時辰,才打著哈欠,回家睡覺這是常有的事。

      代購

      村里人一般無事不上街,主要是為著節(jié)約,甚至是本來沒多少錢,俗話說“腰里沒銅,不可橫行”就是這個理。日常的小用品,兩里開外的街上就有,要是更大一點或者獨特一些的用品,那就要到二三十公里之外的集市上。有時候,就是差幾盒火柴,幾個鐵釘之類的;還有時需要到集市上,自己家里有事情脫不開身,或者開銷大不劃算,那就要帶給別人購買。

      讓代購的人,老早來到村口等著,算是“守株待兔”吧。等了半天,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人,手里提著袋子之類的,心里一喜。走近了,便問“張哥,上街去嗎?”對方笑著“不去!”“怎么不去,明明去稱煙渣子,還騙人!”“就你嘰咕,說,要讓我?guī)裁??”“呵呵,豬不吃食了,買上些藥!”“那就殺了吃肉,還治什么!”“現(xiàn)在殺還小,等治好了,喂肥了,殺豬請你好好吃飽!”這樣,相互開著玩笑,對方接過錢,走了。

      代購物品,順手捎帶,算是舉手之勞。但從中體現(xiàn)的,卻是相互的信任,相互的幫助。所以里面捎帶的,依舊是人情。有時候,就算是買錯了東西,委托的人也不計較,對方多少有點尷尬,說沒聽清楚或者說瞧我這豬腦子記錯了,委托者卻寬厚一笑,再買不就得了,再說了家里什么都有用,今天不用明天肯定會派上用場。

      要是比較大型的東西,就要看有沒人開三輪車或者趕著驢車。要是為了節(jié)省車費,不去遠(yuǎn)處的集市上,結(jié)果碰上對方開著車,本來要代購的,經(jīng)不住攛掇,說走吧,跟我做個伴,順便去散散心。圍觀的人再恭維一番,只好半推半就的上了車,再招呼某一個人給媳婦捎個口信,也算是給媳婦打個招呼,這樣,代購東西,卻把自己“代”進(jìn)去了,是一件趣事浪一浪熱鬧的集市,感覺有意外的收獲。

      合伙

      村子里的人,土地相連,所以田間地頭相遇那是家常便飯。因為地有大小,活有多少,往往是你的完了,我的還正熱火朝天。這樣,要是沒有別的要緊事情去干,那就幫一把,讓鄰居也早一點回家,村子里的人就是這樣互幫互助。

      在春耕期間,犁地的人,提著犁頭自家的地梨完了,吆喝著牲口,直接進(jìn)了人家的地里,要是轉(zhuǎn)不過,那就你從這邊犁,我從那邊犁,犁著犁著,就相遇了,這塊地很快也就完了。要是所剩不多,就會從對方手里接過犁頭,說你去緩一緩,我來!對方說沒事,還沒乏,你剛下地,不來了!沒事,我緩了一陣子了!

      中間休息的時候,吆喝一聲:來,抽煙來!女人們笑著:“你再不要打擾了,一根煙半小時,誤工!”“你這女人怎么這樣心狠,再不要犟!”女人笑著罵罵咧咧,但也不阻攔,任憑他們坐在地埂上吞云吐霧一番。

      午飯往往是開水饅頭。便提著自己的包包水壺,跑到中間地帶的人家那里,聚在一起,亂吃一通。有時候還要客氣一番,說都一樣,不來了,你吃吧!對方卻不依不饒:過來呀,今天有糖茶,還有一個大西瓜,來嘗嘗!沒辦法,只好笑呵呵過去。再不過去,人家就會罵你“作假”!鄉(xiāng)里人講究的是匠錘子斷磨——石打石(實打?qū)崳?,最見不得作假,你要是一味客套作假,誰還會敢和你掏心掏肺交往呀!于是乎,地塊里干活的人,提著口糧包,抱著水壺西瓜之類的,聚集在一起,吃著喝著,說著笑著,也算是勞作之余的消遣和休息吧!這種休息,因為有了相互的交流,變得有趣多了,連身上的疲乏,都在說笑中一掃而光。

      小村的人,就這樣在你來我往的幫扶中,在田間地頭,在不分吃喝的合作中,凝聚著簡樸的情感,這種情感,也是簡單的“人心換人心”,交換了情感,增進(jìn)了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就像是小村的血脈一樣,串聯(lián)著一個村子中的家家戶戶。記得我在一首叫做《道路是村莊的血管》小詩中,曾經(jīng)寫過:

      道路是村莊的血管

      那些通往村外和田野的道路

      就是村莊的大動脈

      從你家到我家

      我家到他家的小路

      就是村莊的毛細(xì)血管

      村莊的血液奔流不息

      村莊的故事演繹不斷

      村莊的身子也越來越強健

      村莊雖說偶爾也有血栓堵塞

      但疏通后的血管卻更加通暢

      落荒而逃

      我游蕩在空曠的原野,四周只是連綿的群山。風(fēng)從田野掠過,吹到周圍枯的芨芨草上,還有大片的臭花椒叢中,發(fā)出嘶嘶的響聲。偶有伏在草叢的野兔或者老鼠躥出,嚇我一大跳,它卻也驚恐地回頭一望,轉(zhuǎn)眼疾馳而去。就像一顆微乎其微的小標(biāo)點,消失在原野這部蒼茫大書中。心驚膽戰(zhàn)的我,比一只受到驚嚇的兔子或者老鼠還要膽小。我只覺得四周的山,都朝著我擠壓過來。就連平日里司空見慣的芨芨草、臭花椒等,也像是刀光劍影,要將我穿刺個遍體鱗傷。我大聲叫喊著,自己給自己壯膽,但山谷的回聲,轉(zhuǎn)瞬之間碰撞回來,感覺自己用盡力氣發(fā)出的叫喊聲,是那樣無力……

      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教導(dǎo),怎樣問候別人,怎樣招待客人。雖說每次的教導(dǎo),自己覺得也很簡單,但身臨其境,就面紅耳赤、瞠目結(jié)舌、手足無措。我總覺得在長者面前,有一種天生的害怕,說不清,道不明。

      不知是因為自卑,還是怯懦甚或其他原因,我總是不敢問候別人。父母恨鐵不成鋼,我卻狗肉包子拾不到臺面上。課余可以對答如流,面對師長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縮手縮腳。

      吃過午飯,我和伙伴們走在鋪滿小石子的公路上,這里離學(xué)校兩里路左右。一路上,說說笑笑,追逐打鬧。誰知,走到半路,我燦爛的笑容凝固了,大老遠(yuǎn)看見班主任老師帶著他的媳婦迎面走來。他媳婦的姑媽在我們村子,也許是去串親戚。

      換做別人也許會大膽的去問,我自然陷入進(jìn)退維谷的地步:不問候,那是不禮貌;要問候,自己沒底氣。于是,面對半路里殺出的“程咬金”,我汗珠從額頭滲出,心跳急劇加速,腦海一片空白,腳步變得沉重。

      眼看著他越來越近,莫名的膽怯主宰了我的內(nèi)心,痛苦的煎熬驅(qū)散了我的快樂。我無路可走,內(nèi)心驚濤駭浪,苦苦掙扎,不知懼怕什么。

      我茫然四顧不知所措,左邊是山,右邊是水溝、麥田,前面是老師,后面是零零星星上學(xué)的學(xué)生。我只覺得四周都是墻,將我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幾乎要窒息。自己心里也想,不就是打一聲招呼嗎,何必如此猶豫不決呢?可惜,自己怎么努力嘗試該怎么問候老師,那張嘴就像是粘牢了一樣,怎么演練,都張不開來。

      老師快到眼前,我沒有思考和選擇的時間了。跑也跑不遠(yuǎn)了,問又不敢問,我不再猶豫,轉(zhuǎn)身跑下路基,趴到下面的水溝里,一股腥臭撲面而來。我屏住呼吸,顧不上水溝的潮濕,也顧不上溝底的石子硌疼胸脯,以及渾身沾滿泥污。我天真的認(rèn)為,只要我緊緊貼著水溝趴下,老師就會看不見我,我也就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躲過了一劫。哪怕是落水狗一樣,我還是自欺欺人地躲在陰暗的水溝。

      腳步聲終于踏過我的腦畔,漸漸遠(yuǎn)去?;锇閭冇械膯柡蛄艘痪?,有的嗯嗯哈哈打個馬虎。我翻起身來,前面泥污不堪,鞋子濕漉漉的。大伙看著我狼狽不堪的樣子,盡情嘲笑,說我變成了泥母豬。不知怎地,我寧愿忍受他們的挖苦嘲笑,也覺得比問候老師好多了。

      要是這次事情,再沒有后來的添油加醋,淪為笑料,也不會在我心中留下過多的陰影。也許是伙伴們的傳播,或是老師在他親戚家里笑談起,反正到了下午放學(xué),全村都在談?wù)撐乙娏死蠋熍康剿疁侠锏氖虑椤2o多少惡意的說笑,卻深深地刺激著我原本脆弱的心理。我竟懦弱到了如此地步,一個簡單的禮儀,就把我打擊得體無完膚……

      還有一次,我也是在禮儀的標(biāo)尺面前,卑怯地低下了頭!還是那個地方,并且最終落荒而逃!

      那時,我老遠(yuǎn)看見我的三舅舅迎面而來。剛才還和弟兄們說說笑笑活潑風(fēng)趣的我,就像老鼠見了貓兒一樣,剎那間大氣不敢出。他們知道我的膽怯,故意說,三舅舅來了,你還飛了不成?我真的好想飛了,但自己已經(jīng)插翅難逃。本來心中默念鼓勵自己好些日子了,但此時此刻,卑怯的念頭再次牢牢占據(jù)了我的頭腦。我四處張望,不知道該如何讓這難捱痛苦的幾分鐘馬上消失。水溝還在,人可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擺在我面前的唯一選擇就是跑!過了麥田,有樹林,小河。于是,我亂了方寸,慌不擇路,跳下路基,躍過水溝,沿著麥田邊的地埂,迅速向西邊的樹林跑去。狹窄的地埂,讓我吃盡苦頭,絆絆磕磕,麥芒針一樣刺著我的臉和手,甚至摔下地埂,我顧不上疼痛,爬起來繼續(xù)瘋跑。一不小心,左腳穿進(jìn)右腿褲管,撕開好長一條口子,摔下地埂,身上沾滿泥土,全身摔得生疼,我不管不顧,爬起來繼續(xù)我的逃亡之路,直到跑進(jìn)茂密的樹林,心有余悸地透過縫隙,看見我三舅舅走遠(yuǎn)。

      我的怯懦和狼狽,換來的依舊是無盡的嘲笑。用不著誰去廣而告之,我三舅舅本來就是要去我家。何況撕扯開的褲管,就像是一面破敗的旗子;渾身的泥土,更是抹不去的污點。我耷拉著腦袋,接受父母的數(shù)落。

      至那以后我開始嘗試著問候別人,起初聲音小得幾乎自己都聽不清,只能說是囁嚅著,但慢慢的,我敢于直面別人的目光敢大聲問候別人了。

      現(xiàn)在,西邊山頭的那輪太陽,在遠(yuǎn)山、云朵的映襯下,像病人的臉,正在慢慢滑向黑暗的深淵。暮歸的鴉兒,凄厲地嘶叫著,成群結(jié)隊地盤旋,就像是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黑云,在頭頂卷起黑色旋渦。我感覺頭暈?zāi)垦?,要被卷進(jìn)那旋渦的激流之中。

      那時,饑餓,像是自己的影子一樣,緊緊地黏著怎么甩也甩不掉。有限的土地,有限的產(chǎn)出,連那些總是受到優(yōu)待的孩子,也在永遠(yuǎn)難以填飽的肚皮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

      每當(dāng)從田野上游蕩過的時候,看見地里的蘿卜、豆角、芹菜、麥穗之類的,那種親切,總是油然而生。它們鮮嫩的小手,就像一面小旗子,在我面前不停揮舞。心里總是癢癢,胃里總是泛著酸水。

      四顧無人,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忍不住要掐一個,或者拔一顆,來充充饑,安慰早就抗議的肚皮。那出手的速度,絕對算得上快如閃電,疾似流星。問題是大多時候,它們的主人,總是就在自家天地的附近,一邊割草或者放牧,一邊用錐子一般的目光,脧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讓我卑劣的陰謀夭折在心中。

      老天也有長眼的時候。午后陽光毒辣,我從冰涼的河水中爬出來,穿上衣服,穿過樹林,踏上田埂的時候,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蟲子的鳴叫此起彼伏。蜂蝶亂舞,清香撲鼻。一大塊麥田的一角,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地上,綠茵茵的胡蘿卜秧舒展到我心里去了。

      我脫下衣服,找了一根樹枝,趴在地上,開始挖掘。麥子為我提供了天然的保護(hù)傘,從遠(yuǎn)處,根本看不見有人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泥土濕漉漉的,挖起來很容易。挖下一根,擰了櫻子,將拇指粗細(xì)的胡蘿卜裹在衣服中。有時候,連上面的泥土都沒擦拭干凈,趕忙咬一口,那伴著泥土腥味的甜,直沖腦門。不一會兒,那小塊地的胡蘿卜,就被我一掃而光。我比盜墓的人掘出寶貝還要興奮,抱著戰(zhàn)利品跑到河里,洗干凈,咔嚓咔嚓,那種甘甜冰涼,絲絲縷縷滲進(jìn)心肺。

      等肚子吃個滾瓜圓溜,把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根,偷偷帶回去,分給了幾個弟弟。自以為意外收獲,天知地知我知,踏雪無痕,誰知道最終應(yīng)了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從村口路過的時候,沙河邊土臺上站著幾個人,其中有我的堂姐。她的婆婆也在,一個干瘦的老婆子。

      她們叫著我的小名,讓我上去,說問個事情,我不明就里,就上去了。

      老婆子陰沉著臉,說,我家的那小塊胡蘿卜,是被你一掃而光的吧?本打算種下長大了,哄孫子,你怎么這樣狠,一顆都沒留下。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并不知道那塊地是誰家的,現(xiàn)在才知道是她家的。我竟然將手伸到親戚家地里,可見堂姐家人的惱怒。問題是那天中午,四下無人,是誰發(fā)現(xiàn)了我呢?

      我堂姐勸她婆婆,說人家還小,好好問,不要嚇壞了,就幾十個胡蘿卜,拔了也就罷了。她婆婆卻不滿于堂姐對自己弟弟的偏袒,還在絮絮叨叨。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在老婆子錐子般的目光逼視下,我不敢久留,一言不發(fā),撒腿就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我堂姐后面追著,叫喊著說,你的炮肚子丟到我們地里了,給你拿上!我這才恍然大悟,手中的炮肚子丟了都不知道,赫然成了罪證。

      堂姐每次在田間地頭遇見我們的時候,老是給些豆角、蘿卜之類的,我竟然對人家恩將仇報!我雖然知道堂姐出于善意,但還有什么顏面再回頭討要呢。

      沒有,我整個人都丟到人家地里了。

      問題是那樣多的炮肚子,憑什么她們就認(rèn)定是我的呢?

      原來,老婆子串地的時候,看見一地的胡蘿卜被糟蹋殆盡,氣憤難消。只是地里還有一根炮肚子。誰知拿回家里,遇見老六,還沒說胡蘿卜被人偷的事情,老六就一眼認(rèn)出是我的炮肚子。

      一場巧合,讓我的不端昭然若揭,把我釘在了恥辱柱上。

      此刻,我只覺得身后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推著我拼命奔跑。山頭上風(fēng)很大,呼嘯著從我耳邊掠過,像是在哭泣一樣。其實,那不是我的比喻或者錯覺,那真的是風(fēng)中夾雜著哭泣。我望著山頭,渺小得就像是一株單薄的芨芨草……

      那時,每到黃昏,村口的小賣部里,圍滿了大人小孩。那形形色色的糖果、瓜子之類的,惹得小孩子眼饞萬端。

      有幾個小錢的,花幾毛,買一把,津津有味。

      我趴在柜臺邊,湊著熱鬧,自己也沒錢,純粹是無事可干,瞎湊熱鬧。

      店主忙忙碌碌,顧東顧不上西,他那和我年紀(jì)相仿的兒子也在打下手幫忙。誰知收錢的時候,他把五角錢忘在了里面的柜臺邊。

      因為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張被人遺忘的紙幣,此刻竟然熠熠生輝。我眼明手疾,抓起那五角錢,慌忙塞進(jìn)我衣服口袋。店主的兒子一回頭看見了我塞錢的動作,也許意識到了自己的疏漏,走過來問我要錢。

      我矢口否認(rèn)。他沖動起來。店主聽到吵鬧,問是怎么回事情。他兒子告訴說我拿了五角錢。

      店主呵斥他兒子胡說,眾人也附和著,明確說要是別的孩子,他們相信,但是我的話,絕對不可能的。他兒子委屈地固執(zhí)己見,但大家不認(rèn)可他的說法。我在眾人的和解下,轉(zhuǎn)身走出來。

      夜色漸濃。我卻心虛了,不敢回家,怕這件事情傳到父母那里,那可是父母不能接受和原諒的。他們時常教導(dǎo)我,“人窮志不短,做人品為先。”就算是我真的沒有拿錢,只要把我列為嫌疑,他們也覺得有瓜田李下之嫌,不能容忍的。

      夜風(fēng)習(xí)習(xí),月色朦朧,蛙鳴唧唧,麥香陣陣。我卻沒有心思享受這美好的小夜曲。腦子里一片雜亂。我漫無目的地在田野游蕩,無邊的陰影將我緊緊包裹!

      我沒有勇氣承認(rèn)錯誤,我辜負(fù)了大家對我的信任,在誘惑面前,我伸出了臟兮兮的手。

      我將那張滿是油污的皺巴巴的五角錢拿出來,上面早就沁濕了我手心的汗水,我嗅到了那種咸澀,那種油膩。

      我狠狠地把它撕扯,撕扯成一把碎屑,順手扔進(jìn)路邊的水溝中。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氣喘吁吁地跑上了山頭。我已經(jīng)忘記了是怎么沿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翻山越嶺來到這片空曠山地的。唯一清晰的是,我放下書包,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吃一口饅頭,母親就神色倉皇地跑進(jìn)屋里,讓我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去玩,天黑之前不要回家。我還沒來得及辯解,就被母親推搡出門。

      雖然對母親的怪異舉止疑惑不解,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會有不尋常的事情將要發(fā)生。路過鄰居家門口的時候,我看到好多人神色凝重,進(jìn)進(jìn)出出。并且在前幾天,我就聽說鄰居家的小姑娘病了。那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只有八九歲,扎著兩個羊角辮,臉蛋圓圓的,紅撲撲的,總是嘰嘰喳喳地。誰知道,一病好幾天,沒有好轉(zhuǎn)。

      我知道,母親既然不告訴我為什么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肯定有她的理由。我沒有別的地方可躲,只能跑到原野。但一直在山洼奔跑,我也感到單調(diào)疲倦。于是,我爬上山頭,那里可以看見我家,能帶給我些許慰藉。

      向村莊方向望去,那些房屋零七八碎地散落在兩邊山腳下。鄰居家的門口,依稀看見人影攢動,門口火光閃閃,濃煙滾滾。一輛三輪車?yán)鴰讉€人,向遠(yuǎn)處的山溝里駛?cè)ァ]錯,就是從那邊,傳來隱約的歇斯底里的哭聲。

      我心里猛地一揪,眼前一片黑暗,伴隨著金星閃爍。我完全感覺到,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死了。我內(nèi)心早就被魔鬼一樣的恐懼牢牢扼住。這種恐懼,是莫名的,無知的,更是刻骨銘心的。誰會想到,昨天還活蹦亂跳的鮮活的生命,今天就要化為一捧黑灰!

      在這之前的一個夏季,我曾經(jīng)就在原野落荒而逃。那也是一次錐心刺骨的關(guān)于死亡的恐懼。那個夏天,噩耗忽然傳來,縣城參加自行車集訓(xùn)的運動員堂兄,黝黑的面龐,結(jié)實的身子,十九歲的年華,因為意外受傷,生命凋謝了。在他剛受傷的時候,家里的大人們?nèi)チ丝h城,由于沒辦法聯(lián)系,我們整天流淚為他祈禱。沒能挽回他的生命。他的善良忠厚,吃苦能干,以及對我們無私的呵護(hù),都化作記憶永遠(yuǎn)銘刻。我們每天放牧的時候,腦海中總是閃動著他的音容笑貌。我們瞞著大人,偷偷買了燒紙、餅干,祭奠可憐的哥哥。當(dāng)死亡之神這樣近距離地露出猙獰的面孔的時候,我們心中充滿無限的恐懼。于是,在恐懼的時候,奔跑是躲避的唯一辦法。幼稚的心中,感覺跑得越快,死神就會趕不上來。我們累了的時候,就會放火,用火來驅(qū)散心中的恐懼,抵御死神的陰影。

      我從山頂狂奔而下,繼續(xù)在芨芨草、臭花椒叢生的原野漫無目的奔跑。累了,停下來,大口喘氣,但不敢歇息。我摸索出身上帶著的擠扁了的皺皺巴巴的火柴盒,抖抖索索掏出一枝火柴,一劃,沒著;再劃,剛冒出火苗,就熄滅了,多像是那個小姑娘脆弱的生命之火!這樣,幾乎一盒火柴劃完了,腳下干枯的芨芨草才被我點燃,青煙繚繞,扭扭捏捏;火舌撲撲,四處蔓延。隨著風(fēng)吹,不斷燎原。我身邊一片火海,渾身感覺到了火熱,也許,只有這火熱,才能或多或少驅(qū)散我內(nèi)心的恐懼——那是對死亡的無知的極度恐懼……

      鄉(xiāng)村物語

      澆水

      早知道河水干的,

      搭這個天橋者咋哩?

      早知道阿哥心變的,

      費這個心情者咋哩?

      ——甘肅民歌

      在一切與莊稼有關(guān)的農(nóng)活中,感覺最愜意最喜歡做的還是澆水。澆水的時候,就像是在聽口渴極了的人在開懷暢飲,自己渾身的毛孔也都舒適無比。當(dāng)然,也或許還與澆水相對輕松有關(guān)。

      春種之后,等麥苗長到一寸見方時,就要澆頭水。那時,嫩綠的麥苗,正盼望水的滋潤呢。因為種田的時候,地是平整的,再加上麥苗齊刷刷的,就好像鋪上了綠毯子。水流進(jìn)田地的時候,那些干燥細(xì)碎的土疙瘩浸泡在水中,汩汩有聲,就像小孩子在盡情吮吸母親的乳汁。水迅速漫過,不一會一大片麥苗被水洗禮,愈發(fā)青翠可愛。當(dāng)然,頭水要淺,也就是漫過即可,不能過多,多了就會傷苗。這就像我們撫育小孩子,不能溺愛一樣??粗溍缥氲剿鼈儗聣殉砷L,心里由衷感到愉快。

      沒多久,麥苗真的拔地而起,一天一個樣子。眼看著已經(jīng)尺把高了,分蘗之后,就要灌漿,這可到了生長發(fā)育的關(guān)鍵時期,就像人進(jìn)入了青春期。這時就要澆二水,二水自然要滿。也就是水要澆足澆透,為麥子成熟儲備足夠的養(yǎng)料和水分。水漫過之后,還要積蓄,等田地里到處明晃晃的,幾乎要溢出田埂為止。一則小麥灌漿之后,干旱天氣增多,就要做好抗旱準(zhǔn)備;二則麥苗也像人一樣,青春期的年輕人,總是需求的營養(yǎng)多,營養(yǎng)不足就會導(dǎo)致發(fā)育不良的。

      抽穗后,麥粒就會日漸飽滿,那就到了澆三水的時候。三水要比二水少,漫過之后,少許積蓄就好了,多了的話,麥穗不容易黃,也就是成熟。日子推遲了,進(jìn)入雨季,就會影響產(chǎn)量和收獲。所以澆水不能猛灌,也像是中年人,講究平和。

      當(dāng)然,澆水說輕松,其實也不輕松。澆水也是技術(shù)活,學(xué)問也多。白天澆水還好一些,要是在夜晚的話,提著電燈,看不清楚,就會出問題的。晚上澆水,就要四周不停巡邏,以防微杜漸。俗話說,千里之堤毀于蟻穴,要是不注意,田埂某一處的蟻穴或者老鼠洞滲水,慢慢就會鉆開,直到一下子沖開缺口,到那時就不容易堵住。防患于未然,要在澆水前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一般是找一個破舊的尼龍袋,裝上草或者土,萬一出現(xiàn)缺口,就把袋子堵上,然后迅速壓土,才能確保不出問題。自家的田埂坍塌,水就會流進(jìn)別人家的地里。因為澆水撒了化肥,那樣自然成了“肥水流進(jìn)外人田”;更主要的是別人家的地要是澆過了,水溜進(jìn)去就會傷苗,造成減產(chǎn)。澆過水之后,還要記著把水口子回了,也就是豁口堵結(jié)實。因為水溝是大家共用的,不結(jié)實的話,別人澆水,水就會流進(jìn)你的地里。澆水還要注意水在地里流淌是否暢通,田地不一定十分平整,水進(jìn)到地里,就會順著低洼的地方,一溜風(fēng)。遇到這種情況,還要鉆進(jìn)地里,不能踏壞麥苗,適當(dāng)進(jìn)行修整,讓水能夠向四周散開流淌。

      撒化肥也是一門學(xué)問。化肥撒不均勻,就會導(dǎo)致這一片營養(yǎng)不良,那一片營養(yǎng)過剩。要是遇到刮風(fēng),就要順風(fēng)撒。一般端著一個盆子,里面盛上化肥,走一步撒一把,順著耕種時的犁溝,撒到麥苗的根部。同樣,澆頭水的時候,撒的不多,澆二水的時候,就要多,確保顆粒飽滿。澆三水的時候,一般不需要化肥。

      夜晚澆水,也別有情趣。原野上到處是提著電燈的人,有時等著澆水的人也到別人的地頭,一邊看水,一邊聊天,談?wù)劶覈笫?,開些葷素玩笑,倒也別是一番滋味。

      秋收之后犁了的土地,就要曬一段時間。即將立冬前,就要灌冬水。冬水是為了保墑,要透。澆冬水肯定是最輕松的,沒有溢出的危險,只要澆透,不怕多,也不會少。水放到地里,酥軟的土地上,多大的水也鉆進(jìn)去了,不過你可要小心,說不定你看著干燥的地方,一腳踩下去,就會冒出泥漿,自己也會雙腳陷下去,就像進(jìn)了沼澤地,越掙扎陷得越深,還會濺你一身泥漿,讓你狼狽不堪。因為水悄無聲息地往里面鉆,已經(jīng)跑了很遠(yuǎn),但你看不出水頭在哪里。只要水進(jìn)了地,你盡管可以去散步、觀賞原野風(fēng)光,也可以坐在田埂上看看書,不需要堅守在旁邊,這可需要平時幾倍的時間,才能將一塊地澆完。冬水澆過去,等表面干燥的時候,把地耙平,就會保墑,確保明年春種有好的墑情,孕育著新的希望和收獲。

      澆水的時候,總是覺得那水也從自己的心田漫過,留下清涼的夢想和希望,一片葳蕤,一片青蔥,油然而生,心頭的煩惱、灰塵,也被滌蕩得干干凈凈。

      看場

      麥子割了草堆下,

      山雞娃抱兩窩蛋哩;

      空身子走了好留下,

      明日里還見個面哩。

      ——甘肅民歌

      秋天麥子割下來,就要捆成麥捆,抓一把麥子,一分為二,麥穗下面捏住,一擰,就成了“腰子”,然后鋪展到地上,抱一捆麥子,緊緊按在麥腰子上,麥腰子扎緊了,就成了麥捆,十個麥捆緊密團結(jié),上面一個麥捆分開苫上去,就成了麥垛。上面苫的麥捆,在捆的時候,和別的麥捆有區(qū)別,別的都是從中間捆,做苫用的麥捆,是從底部也就是麥根那里捆住的,這樣才能分開,把下面遮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就是遇到下雨,雨水也不會淋進(jìn)去,除非遇上十天半月的連陰雨。放眼望去,滿地里一排一排的麥垛,就像是哨兵一樣,守護(hù)者秋收之后寂寥空曠的田野。

      等麥捆曬干的時候,就要拉到打麥場上,幾十個小麥垛,根據(jù)每天打麥的數(shù)量,落成大垛。落垛也是技術(shù)活,從中間一層一層,要整齊緊湊,要不然就會坍塌的。再說了也要防止下雨的時候,雨水滲透進(jìn)去,那樣麥子就會發(fā)芽的。原來沒有專門的打麥場,往往就是割完麥子的地里,用水澆過去,等快要干的時候,用磙子碾壓得堅硬光滑,那就是打麥場了。要是松軟的打麥場,麥子容易被擠進(jìn)地里的。那時候,一般是幾戶人家合作打場,人手少了顧不過來,所以就要商量著輪流打場。打麥場上,囤積起來的一個又一個大麥垛,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山一樣。

      麥草堆積在場邊。晚飯過后,我們就要去看場。一般來說,就算是還沒打場,也要看護(hù),防止牲口夜晚偷吃麥子,也防止別人偷麥子。有時候,當(dāng)天打場了,但因為沒有風(fēng),場沒有揚完,或是夜幕已至,麥子沒有拉完,堆積成一座小丘,這都要去看的。麥場離家較遠(yuǎn),但看場是很有趣的事情,我們都要爭搶著去,但屋里也要留下人,第二天早早起來喂好牲口受苦,大人們?yōu)榱斯狡鹨?,就會安排我們輪流值班。挨到自己去看場,肯定是興高采烈做準(zhǔn)備,沒有輪到的,自然是萬分沮喪,乖溜溜待在家里。我們背起被子、褥子、枕頭,到麥場上,因為有成堆的麥草,所以,把麥草攤開了,鋪上褥子,蓋上被子,躺在里面,就會感到萬分溫暖。我們躲在麥草中,守護(hù)著一年的收獲,仰望著明天的幸福。

      鉆進(jìn)草堆,大地是床,天空也是被子。散發(fā)著溫暖和清香氣息的麥草,在自己的身子底下,軟綿綿的,熱乎乎的,它和我們親密接觸和交流。我從中感受到麥子的前世今生,以及和我們的血肉淵源,不知不覺,自己也變成了一根麥草。這些卑微而質(zhì)樸的麥草,敞開胸懷,熱情地接納了我。

      夜色如水,無聲無息的流淌。螢火蟲的微光,蝙蝠的鳴響,交織成一首小夜曲,和著麥草的清香彌散在無邊的黑夜。仰望銀河,高遠(yuǎn)廣袤,就像是藍(lán)色海洋,星光燦爛,感覺自己的思緒也縹緲其間,遐思無限。有時候,父親還要為我們講故事,聽著聽著,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而父親還要不時地起來,巡邏一番。要是遇到小田鼠,鉆進(jìn)被子,自己被嚇得要命,趕跑小田鼠,自己也睡意全無,其實是不敢睡覺了,總覺得小田鼠還會光顧的,提心吊膽大半夜,天快亮的時候,反而昏昏沉沉睡熟了。

      守護(hù)麥子,就是仰望著我們樸實的幸福。天河深邃,偶有流星劃過,像曇花綻放一瞬的絢麗燦爛。數(shù)了又?jǐn)?shù)的星星,多像是我們的麥子,總是數(shù)不清。新鮮麥子的芬芳,絲絲縷縷,鉆進(jìn)我們的鼻子,飄繞在周圍。

      不知不覺,涼風(fēng)送爽中早已酣然入夢。無數(shù)顆閃亮的星星,點綴在我們的被子上。無數(shù)顆金黃的麥粒,跳躍在我們的夢鄉(xiāng)中。守候在自家一年辛苦收獲的麥垛旁邊,那種溫馨、踏實、安然,是多么愜意呀。

      凌晨四五點,勤勞的人們已經(jīng)起來,趕著架子車,牲口的鈴鐺清脆搖唱,踏踏的蹄聲敲擊著鋪滿小石子的公路,人們開始去田地里拉麥捆。因為清晨落了霜,麥捆也變得潮濕了,裝車的時候,不容易折斷麥子,撒下麥粒的。要是去得遲了,太陽一照,麥捆干燥,就會折斷麥穗,撒下麥粒的,莊稼人可要心疼壞里粒粒皆辛苦,誰都舍不得麥粒撒進(jìn)地里。

      遇上大晴天,父親也早早起來了,開始拆麥垛,均勻地攤開在場上,趁著天熱打場。本來父親讓我們多睡一陣子,清晨略帶寒意,但那涼颼颼的風(fēng),從我們臉上、肩上拂過的時候,還是倍感舒服。噪雜熱鬧的聲音,早就吵得我們再也睡不安穩(wěn)。再說了,拆麥垛攤麥子,也是有趣的事情。我們爬上高高的麥垛,從最高處拆起。把最上面的麥捆拆下來的時候,麥垛里散發(fā)的溫?zé)岬臍庀?,撲面而來。那可是無數(shù)的麥子,擠在一起,身子靠著身子,相互傳遞出的熱量和溫暖呀。提起一個麥捆,盡量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打麥場到處都是麥捆,干燥的麥捆扔下去,麥粒跳躍的噼里啪啦的聲音,清脆,響亮,那可是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我不知道麥子是否被摔得疼痛,但麥子是堅硬頑強的,摔下去的時候,身上肯定沒有傷疤的。何況麥子還要在石磙子千萬次的碾壓之下,才能破繭而出,成為一粒金黃、飽滿、圓潤的麥子,華麗綻放它的生命和光芒的。

      不知不覺,小山被徹底清除了,我們提起鐮刀,“刷刷刷”地,從麥腰子那里,砍開了。大人們拿著木杈,把砍開的麥捆,均勻地挑起來,抖落下去,攤開。每一處的薄厚程度,都要一致,這樣石磙子碾壓的時候,才能保持效率一致,否則,打場時候,有的地方熟了,有的地方還會夾生。

      太陽升起來了,麥場也攤好了,屋里呆的人,就會拉著牲口到場上,大人們開始套好牲口,拉著石磙子打場。我們看場的任務(wù)也就自然結(jié)束,被子已經(jīng)濕漉漉的,就要晾曬起來。美好的一天在忙忙碌碌的麥場上開始了,我們心里在期盼夜晚的到來,再一次在麥草堆里仰望觸手可及的樸素幸福。

      擰繩

      拉展了麻繩是一條線呀,

      堆下的是麻繩金盞花兒開(呀)海邊呀。遠(yuǎn)看個尕妹是藏金蓮呀,

      近看個尕妹是金盞花兒開(呀)牡丹呀。

      ——甘肅民歌

      “繩繩索,繩繩索,三個溝子是個腳”,這是小時候父親給我們出的謎語。半天猜不著,父親犁地的時候,套著牲口,人趕著,那不是三個屁股十個腳嗎?莊稼人不論是背草、拉麥捆,還是拉運其他東西,都離不開繩繩索索。這一根一根的繩繩索索,維系著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編制著他們的樸素愿望。我們小時候,家里用的都是草繩,雖然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尼龍繩、麻繩、棕繩,但對家庭困難的人家來說,這些都是奢侈品,一根要好幾塊甚至十多塊錢呢,可以說買不起,除非條件好的人家才會有。那時候幾乎沒有四輪車、三輪車,主要的運載工具就是架子車,所以棕繩麻繩之類的,用在架子車上也是浪費。

      說是草繩,也不是別的什么草擰成的,原材料就是芨芨。我們家里用的草繩,就是父親用芨芨搓成的。知道芨芨的人也許會問,那樣柔韌的芨芨,起碼也有火柴棍粗細(xì),怎么會搓成一根繩子呢?當(dāng)然,這還需要一個加工過程,還需要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換做現(xiàn)在人細(xì)皮嫩肉的手,肯定是望而卻步的。

      深秋過后,已經(jīng)有了霜降,早晨天蒙蒙亮,父親就進(jìn)了山。不過這里的山除了芨芨草,別的樹木呀什么的都沒有。拔芨芨就要在清晨,因為有了露水霜降,芨芨是濕潤柔韌的,要是遇見太陽照射過了,那干枯的芨芨就容易折斷,再加上地面干燥,即使拔下來,也很費勁的。父親戴著一雙特制的手套,是用破舊的布鞋綁剪下來縫制成的一個圓圈,主要是保護(hù)手掌心,還不能把手指遮蓋了,否則用手不靈活。每次攥住一根或者幾根芨芨,雙手一提,才會拔下來。這樣一根一根,一把一把,直到中午,才會拔一捆芨芨。

      回來以后,父親就把芨芨捆背到村邊的河里,浸泡在水中,上面壓上幾塊石頭,防止芨芨被水沖走。一直浸泡到第二天早上,取回家里。浸泡芨芨,叫做“蒙芨芨”,這個“蒙”字,我不知道具體怎么寫,總之就是浸泡的意思。取回來叫做“撈芨芨”。要是在冬天,撈芨芨的時候,上面早就結(jié)了冰,還要用石頭敲開冰殼。經(jīng)常蒙芨芨的人,都有相對固定的地方,不會和別人的混淆了,別人一看,就知道這里是誰的。偶爾有撈錯芨芨的,發(fā)現(xiàn)以后,會主動交換,或者把自己的撈給對方。大家也不計較,哈哈一笑。

      芨芨撈回來之后,父親就在院子里放一塊石板,將分出一小股芨芨,放在上邊,左手抓住芨芨,右手提起斧子,用斧頭腦一下一下砸芨芨,當(dāng)然用力和受力都要均勻,否則容易把芨芨砸斷了。原本柔韌不易折斷的芨芨,就被砸成接近糊狀但還是連接著的,一股一股,一捆芨芨都砸完了,再一股一股用手搓成拇指粗細(xì)的細(xì)繩,然后把一截一截的細(xì)繩,連接成一股長繩。這搓繩也是很費時間的,還要講究力道,細(xì)繩搓不好,將來擰成的繩子就容易折斷;力道不夠,就會松散。掌握不好,那碎屑——此時變成了刺,就會扎進(jìn)手上。不過再高明如父親一樣的搓繩者,手心扎滿刺那是免不了的。只好在完了之后,由母親用針一根一根挑出來。這挑刺,可是鉆心的疼。

      細(xì)繩搓好之后,我們也就排上了用場。畢竟用手搓的繩子,還不是十分堅固緊湊的。我們不知道細(xì)繩怎么才能搓成粗繩,父親有的是辦法。他把架子車推到墻角,放翻了,一個輪子落地,一個輪子朝天,繩子一頭拴在車輪上,一頭被牽到遠(yuǎn)處,這樣轉(zhuǎn)動車輪,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繩子就繃得緊緊的,這叫“緊繩”。然后,根據(jù)目測,將繩子分成三等分,不過不是砍斷的三等分,而是人牽著的那頭,折回來,留下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合成一股,當(dāng)然是擰成一股的,在擰的過程中,還是要轉(zhuǎn)車輪,,不能松勁的。一個人負(fù)責(zé)轉(zhuǎn)車輪,一個人要把擰的那一段緊緊抓住,父親把折回的這一段,在手中沿著繃緊的繩子變戲法一樣上下翻飛。繃緊的繩子就在他胳膊下面牢牢壓著。每當(dāng)這時候,我們都是搶著轉(zhuǎn)車輪,不愿意牽著繩頭。因為轉(zhuǎn)車輪感覺好玩不說,也是很輕松的活,牽繩頭就同了,稍不注意,繩子松了,就要返工。一直牽得牢牢的,時間一久,就會雙手酸麻的。要是分工沖突,就一分為二,讓誰都輪流轉(zhuǎn)車輪,因為前面是兩股擰成一股,完了還要把擰好的這股,和剩下的三分之一再擰到一塊兒的。這樣最終成功的繩子,是三股細(xì)繩擰成的。學(xué)了幾何之后,我才感覺,既然三角形有穩(wěn)定性,那這三股細(xì)繩擰成的草繩,也是同樣的原理吧。否則,為什么人們常說“三人成眾”呢。形容要齊心協(xié)力,發(fā)揮集體的力量,人們不是也說“勁往一處使,擰成一股繩”嗎?所以,從擰繩的過程來開,這是最好的注解了。不管是牽著繩頭的,還是擰繩的,還是轉(zhuǎn)動車輪的,只要一個人松了勁,繩子就會迅速卷曲,不能成型,就要返了工,重新開始。

      和父親一起干活,除了他自己講述這些道理之外,自己也會從中琢磨出一點一滴來。繩子擰成了,我們驚奇于原來一根一根柔韌的芨芨,卻變成了草繩。父親從車輪上解下繩頭,讓我們牽著一頭,他牽著一頭,使勁拉,還要把繩子拉直。有時候,父親會和我們開玩笑,比誰的力氣大,還是我們兩個或者三個孩子的力氣大。有時候,父親一使勁,我們就被拉過去,我們就會耍賴,說沒準(zhǔn)備好,不算。結(jié)果要求重來,我們使盡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把父親拉過去,父親和母親就會笑著說,娃們大了,有了力氣。滿眼的喜悅和疼愛,其實我們知道,那是父親故意要輸?shù)?。要是父親贏了我們,母親也會不依不饒的,笑著嗔怪父親:一個大人家,沒過場。我們那里說“沒過場”,就接近于“沒意思”,但意味完全不同,沒有一絲責(zé)罵的。拉過之后,父親在水里沾過繩子,“刷刷”地摔一陣子,就大功告成了。

      現(xiàn)在想起來,父親搓繩的情景歷歷在目。一捆芨芨,最終打造成一根繩子,中間父親的辛勞不言而知。對芨芨來說,成為繩子的過程,也是經(jīng)歷了水的洗禮,斧頭石板的鍛造,車輪的轉(zhuǎn)動,人的拉擰。要是沒有這一道道程序的磨礪,甚至于沒有粉身碎骨的歷練,那芨芨還能升華為一根繩子嗎?再說了,一家人齊上陣,擰繩的過程,也是在編制我們的生活,捆綁我們的幸福。要知道凝聚了汗水、親情、希望的一根繩子,會在多年的歲月里,維系我們的日常生產(chǎn)和生活呀!

      杉樹

      青溜溜青來青溜溜青,

      青溜溜的松柏四季里青。

      紅溜溜紅來紅溜溜紅,

      紅溜溜的果子遍地紅。

      ——甘肅民歌

      杉樹可是技術(shù)活,那要藝高膽大,我們那里大多是白楊、榆樹、紅柳,我不知道“杉樹”的“杉”是否應(yīng)該這樣寫,但意思還是八九不離十的,因為杉樹就是刪繁就簡,把多余的枝條砍了,讓樹清清爽爽成長,那樣才會成為棟梁之才的。要是對它的旁邊斜出的枝條不及時砍掉,任其自然,最后只能是燒柴而已,當(dāng)不了大材料的。

      榆樹不容易長大,一般情況下,人砍下手腕粗細(xì)的枝條,做個榔頭把、鐮刀把就可以了,因為矮小,有點力氣的人都會砍下來。紅柳更不用說,人們往往在它生長的繁密的時候,把大量的枝條砍下來,捆成一捆,背到家里,在蓋新房或者蓋草棚之類的時候,鋪在椽子上面做屋頂。有時也是為了插柳,俗話不是說“有意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嘛,這柳樹的生命力極為頑強,隨便砍個枝條插下去,就能成活,幾年后那里已經(jīng)綠柳成蔭了。而砍了枝條的柳,一開始看上去光禿禿的,沒過多久,就會抽出新芽,再過一段時間,柳條已經(jīng)在微風(fēng)中招展開來。

      杉樹之難,難在白楊。雖說白楊也極為普通極易生長,但小的時候,用鐮刀之類的工具就可以把多余的枝條砍了,問題是每年要砍,要是不及時刪除那些在人們心中多余的枝條,任其自然生長,即使樹冠如巨傘,可以擋雨遮日,撒下一大片綠蔭,但終究成不了大材,莊戶人家不只需要椽子、檁條,更需要棟梁,哪怕不蓋新房,也能賣幾個錢花花。當(dāng)然砍下的白楊樹的枝條,隨便插在土里,還是能發(fā)芽生長的。所以小時候栽樹,樹苗不是專門培育的,大樹上砍幾根枝條,就是樹苗。問題是白楊長到大人都合抱不住的時候,樹冠已經(jīng)高高在上,不是誰都能爬上去的,只有藝高膽大的人,才能爬上去,很瀟灑地用斧子左右開弓,隨著“咔嚓咔嚓”的聲響,砍斷的樹枝“刷”地墜落到地面,扇起的塵土四處飛揚。那人出發(fā)前很瀟灑地把斧子別在腰里,收束衣襟,在大家敬佩的目光里,像一只猴子,雙手抱木,嗖嗖嗖幾下,早就坐在了樹丫里,俯視下面的蒼生,有時還要表演幾個高難度的驚險動作,博取大家的喝彩。工作結(jié)束后,又嗖嗖嗖幾下,早就溜了下來。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我小時候,就親眼見了一個為生產(chǎn)隊的人一失足,從樹冠上摔下來,大家迅速跑過來團團圍住,那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驚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還是有經(jīng)驗的人看了看,把手伸到那人鼻息出,說沒什么大礙,找點童子尿灌下去就會好。于是乎急急忙忙找小孩撒尿,膽大的馬上行動,膽小的直往后退。后來灌了童子尿,沒過多久,終于蘇醒過來,有驚無險。但那件事給我的印象卻極深,從此以后,我是端端不敢上樹的。

      后來包產(chǎn)到戶,我家在村口也分了小樹林,里面就有幾棵大樹,每到春天要的時候,父母只能請人,村上多的是藝高膽大的小伙子,只要說個話,人家就會抽空,三下五除二,爬上去完成任務(wù)。過了幾年,大樹用的用了,賣的賣了,小樹還沒長大,好多人都把自家的樹林砍了,改造成天地,原來“綠樹村邊合”的景象一去不復(fù)返,精彩表演和驚險故事就再也沒有上演過。

      曾經(jīng)讀過一篇文章,寫的也是類似的杉樹,只是人家不叫“杉樹”,而是叫做“閹樹”,也是將樹刪繁就簡,把斜出的枝條刪除。不過既然叫做“閹樹”,那就是對樹施以宮刑,被“閹”過的樹,自然也就成了樹中的“太監(jiān)”,那是對生命的戕害。樹成了人的玩偶,按照人的功利目的生長,失去了它的天性,破壞了自然的規(guī)律。不過按照人與自然和諧生態(tài)的角度談?wù)撨@些問題,我也沒有比別人更高明的觀點。要是沒有杉樹的舉動,讓白楊、榆樹、柳樹等等順其自然成長,遵循自然界的規(guī)律,保留自然的原貌,也不失為一道風(fēng)景。我所記憶中的杉樹,一則在當(dāng)時也是為了植樹造林,直接選取樹枝,栽種下去,就成了它的后代,蔚然成林,這在當(dāng)時也無可厚非的。至于人們處于功利目的,通過修建,讓樹成材,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不過“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的培養(yǎng)卻和樹的栽培是相同的,白楊的枝條修剪了,才能參天;人的“旁逸斜出”的枝條刪除了,才能走正道,以至于成才,這個道理卻是不言而喻的。

      泥墻

      住個三間房蒼蠅蚊子多,吹燈沒防住,又把那炕燒著。

      世上的窮人多,哪一個就像我。

      ——甘肅民歌

      土坯墻在我們那里可說是隨處可見,用土坯墻把自家的房屋、花園、院子圈起來,就建成了自己獨立的王國,自己的財產(chǎn)、隱私都被遮蔽。要是一塊地種上蔬菜圍起來,就是菜園;種上花草圍起來,就是花園。羊圈、豬圈,草棚、車棚,甚至于人住的房屋,都要用土坯墻來支撐圍堵。所以,泥墻也就成了莊稼人經(jīng)常溫習(xí)的功課。不過這里面說的“泥墻”的“泥”,可不是名詞,而是動詞。意思就是和了泥,用土塊、石頭筑起的墻。從小到大,我們不知泥了多少墻。但都是土石墻。其實我明白,父親的夢想是要建筑起磚墻、水泥墻,但因為我的無能,竟在父親的有生之年,沒能完成他的夙愿。不過,跟著父親做泥墻的經(jīng)歷,卻歷歷在目,總在心頭縈繞。

      從我出生到父母去世,我們只蓋過一次新房,那是我六七歲的時候,所以泥墻對我們來說,就像是破舊的衣服上打補丁縫縫補補,也就是某一段泥墻實在是搖搖欲墜或者坍塌了才去修補?;蛘叽罱▊€草棚、豬圈之類的,才要泥墻。

      泥墻用的材料自然是石塊、土塊、土、水、麥草。我們住在山上,土和麥草自然不缺,關(guān)鍵是石塊和水,要到河里去拉,那個工程量肯定不小??偸窃谧瞿鄩Φ那皫滋炀烷_始備料。天麻麻亮,我們就跟著父親趕著驢車去拉石塊,河里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石塊,關(guān)鍵是多了拉不動,就要一趟一趟來回跑。石頭差不多了,就拉土,人拉著架子車就可以了。之后是拉水,把土堆挖成圓形的,中間的土鏟到四周,里面倒水,等水滲進(jìn)土里不再滲了,儲備下一桶就可以了。

      和泥看似簡單,可是吃力的活。水在泥土里可要泡上一夜,第二天早晨,鐵锨伸進(jìn)去,本來要打算美美干一下,卻被牢牢地吸住,真讓人泄氣。里面還要撒上麥草,攪拌均勻。要是不注意,里面的水沖開豁口,就會一瀉而出,丟一锨土,馬上被沖了。父親就會笑著對我說:一澇壩水全讓你放了。后來才明白,這“一澇壩水全讓你放了”,也是用來形容辛辛苦苦的準(zhǔn)備,在事情眼看就要成功的時候,由于某個人的疏忽或是操作不當(dāng),造成看似到手的勝利落空,全盤皆輸。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要是哪兒有了小洞,就趕緊鏟一鐵锨土丟上去,不然“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等水完全和土交融了,還要一遍又一遍地翻過來倒過去,要是里面包了干土,那可就是俗話說的“包了包子”,會留下后遺癥的。

      泥要兩種,一種是水少的,粘手即可的,稱為“澇泥”;另一種是含水多的,就像稀飯一樣的“稀泥”。這兩種泥用途各不相同。泥和好的時候,父親就要拉線,在一頭釘一截木樁,拴上線繩,拉倒另一頭,用眼睛瞅,筆直了,再釘上小木樁,細(xì)繩拴在上面,這條線,就是將來墻的外沿。不過只是在第一層拉線,到了第二次開始,就完全靠自己的眼力,我一直不明白的是,父親總是將墻泥的那樣筆直。

      石頭墻堅固,土塊墻美觀。不過這土塊可是專門的模子里做出的。把澇泥裝在模子里,上面鏟平,端起模子,倒扣在地上,那泥就變成了方方正正的土塊,曬干就能用。一般在蓋新房的時候用土塊,平日里豬圈甚至院墻,大多用的還是石塊。父親說,泥墻也和做人一樣,首先是根基要穩(wěn)。所以第一層就要挑揀方方正正四平八穩(wěn)的大石塊,第二層開始,就沒有那樣多的講究了。大石塊我是抱不動的,只能有父親親自去抱,并且第一層歪了,上面的肯定要歪,所以父親放上石塊后,總是不停地瞅,還要時不時地拉起線,再彈下去,直到分毫不差。第一層雖然慢,但只要根基穩(wěn)了,以后的速度就會趕上來。要是第一層成了敗筆,那埋下的伏筆肯定也是失敗的。放一層石塊,就要鋪一層澇泥,墻面要用麥草斬平整。第二層開始,接石塊的任務(wù)就是我的了,父親除了放石塊,兩手抓著麥草,將澇泥斬平。我撿石塊的時候,總是挑選方正的,父親就催促我說隨便哪塊都行,因為每一塊石頭,都有它合適的位置和用處的。我于是不甘心,要是遇上圓的扁的甚至斜頭馬腳的,心想不知道怎樣才能放好,但我沒看清楚,父親就把它放好了,也看不出墻變形了,還是那樣筆直。也許一堵墻,就是一個社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合適位置的。要是石塊之間還有比較大的縫隙,就要填充一些澇泥或者濕土。等到墻泥做到了自己計劃的高度,毛坯墻就屹立在面前了。一般來說,院墻要一丈多高,草棚墻次之,豬圈、羊圈墻再次之,花園、菜園墻只有一米多高。

      毛坯墻還要進(jìn)行包裝的。這包裝就是要在上面上一層稀泥。父親就拿上抹子,我鏟起一鐵锨稀泥,因為要把整個墻面都抹過去,所以泥不容易粘在上面的,尤其是側(cè)墻上,那就有了很高的技術(shù)含量,開始的時候,往往是剛甩上去,就嘩啦一下全掉下來。父親就在旁邊指點,要側(cè)著身子站好,鐵锨端穩(wěn),然后掄圓胳膊,用力一甩,就會牢牢粘上去的。我試著做了好幾次,還算是慢慢摸出了門道。父親笑著,用泥抹子迅速地將稀泥抹平,里面的麥草也看不見了,其實放麥草就是為了增強泥的粘性。抹過去的地方平滑如鏡。父親說,這就是“和稀泥抹光墻”。后來明白,這句話也是有哲理的,處理事情的時候,充當(dāng)“和事老”,那就是“和稀泥抹光墻”,當(dāng)然要是不牽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這“和稀泥抹光墻”也未嘗不是一種中庸之道的人生哲學(xué)。

      一堵墻,就是一道遮風(fēng)擋雨的屏障,立在那里,就有了家的外延,心里就會感到無比的踏實。偶爾某處破損了,多多少少和些泥,補一補,就會完好如初,所以這補缺口的維護(hù)工作,也是時間長了必不可少的,試想哪個家庭沒有點點滴滴的裂縫,但是只要及時修補,還是會風(fēng)雨難侵的。當(dāng)然,這是天地之間最樸實的元素:土、石、水、草作為原料建造的,還真奇怪,不論多大的滂沱大雨,潑在上面,那層看似薄薄的墻皮,還是安然無恙,保護(hù)著我們的家園。

      ——選自2017年第3期《無定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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