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妮

一

黔東南有丹寨，夢中的丹寨。

我對丹寨的朦朧情感可以追溯到上大學時，班長羅君是丹寨人，也是詩人，他的詩歌有著濃濃的月亮味道。同學們向他討教如何寫朦朧詩，他說，丹寨有一種樹叫做月亮樹，遠遠地望去，朦朦朧朧，每片樹葉都閃爍著皎潔的光。

他還告訴我，丹寨還是英雄蚩尤的歸處。丹寨的山上有月亮樹？已經(jīng)激起了我的美好想象，月光就是善，是美，至于蚩尤是英雄，還令我一時不能接受……說實在的，原來我頭腦里的蚩尤形象，受到宣傳資料的影響，一度認為蚩尤是邪惡的化身， 而且面目猙獰。

我們的大學生活早已成為歷史，同學之間時有聯(lián)系，去年底，已經(jīng)縣政府任職的羅君給我寄來他新作《蚩尤魂》。他在這篇散文里描述了蚩尤兵敗之后遷徙貴州丹寨一帶的情景：蚩尤是苗族的祖先，也是一位失敗的英雄。黃帝戰(zhàn)勝炎帝后，與蚩尤部落進行一場決戰(zhàn)——涿鹿之戰(zhàn)，在決戰(zhàn)中蚩尤戰(zhàn)死，九位部落首領一路向西遷徙，來到了貴州丹寨一帶扎根，就成了這一代苗人祭拜的對象。遷徙是艱難的，至今苗族流傳著遷徙歌謠“叔嬸嬸成群走，男女集隊行，走到河旁邊，到達沙灘上，住在大河邊，棲在河兩岸”，我從閱讀《蚩尤魂》這一刻，我腦海里原來蚩尤的怪誕形象逐漸消退了，蚩尤也是一位有血有肉的活人啊……因為寫詩，北方張家口有我的詩友雪兒。我給雪兒發(fā)信息：姐春節(jié)去北方，可有時間陪姐去涿鹿一游？

雪兒很快給我回信息：姐是要拜訪蚩尤神嗎？

哦，蚩尤在雪兒心目里是——神，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炎帝、黃帝儀態(tài)溫文爾雅，顯得正統(tǒng)；而同時代的蚩尤頭上長著牛角，行走如風，則更有神的氣質。我的養(yǎng)父的原籍在河北定州，2016年放寒假后，先回定州給早已作古的養(yǎng)父母上墳，拜訪瞻仰定州塔，而后打電話給雪兒，相約一起去瞻仰逐鹿的蚩尤祠。我特地用了“瞻仰”這個詞，因為這些日子我再三還原蚩尤的真實形象，強烈地感到中華民族的祖先不止一個人，蚩尤也是中華始祖之一。蚩尤的形象由低處逐漸走到了高處，我所在的黔南都勻，是苗族、布依族自治州州府，各縣有不少苗族的村寨，村寨的不少房屋建成了“長角”的模樣，因為苗族的祖先蚩尤是“長角”的；為了紀念祖先，苗人的建筑也好，服裝也好，牛角的圖像居多。在蠟染、挑花、織錦等民族工藝服飾上，牛和牛角的形象也無處不在。

難道蚩尤的遺體真的在丹寨？我總覺得一個人頭上長角就會顯得兇，但是美麗的丹寨已經(jīng)融化了蚩尤的形象，頭上長角的蚩尤也顯得不再兇了，反而有了幾分的清新浪漫。北魏時期有大將蘭陵王，因為長得英俊，故意戴著兇悍面具去打仗，以威懾敵軍，我想象蚩尤本人也一定是一位俊美青年，他也只是為了打仗的需要才戴上了頭頂有角的頭盔。我想象當年的蚩尤一定是住在一座鳥語花香的島嶼，島上有泉水，有月光，還有美人披著輕紗在風里游走。武士們的白骨埋在了大地深處，坡地和墻頭上栽培了薔薇，島嶼的四周有許多木船，船艙里有靈巧的羊皮筏，生銹的弓箭……一切被美麗的事物包圍，世界顯得和諧而安寧。

和諧和安寧是寶貴的，但用血性保衛(wèi)這樣的安寧更為重要。我想，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國家的善良決不是對邪惡一味忍耐。一個民族的溫文爾雅是寶貴的，但是血脈賁張也是寶貴的。在和平的日子里，我們以和為貴，彬彬有禮，一旦遇到了外敵侵略，就應該像是虎狼一般撲向侵略者，就應該像是蚩尤一般，頭頂長出牛角，向著敵人猛撲！

二

經(jīng)過一番奔波，我終于到了河北逐鹿，陪我來的不是雪兒，而是她的表弟小趙。雪兒要去婆婆家，很不好意思，在電話里直向我道歉。

小趙是一個小伙子，瘦高的身材顯得挺拔英俊，他帶我先到縣城東南30公里的礬山鎮(zhèn)，給我講述了炎黃二帝聯(lián)盟的事，聯(lián)盟發(fā)生在 “阪泉之戰(zhàn)”之后：當時中華大地上部落很多，其中最強大的是炎帝的神農(nóng)部落，黃帝先和炎帝開戰(zhàn)，礬山鎮(zhèn)上七旗村一帶正是炎黃二帝廝殺的古戰(zhàn)場。雖然是戰(zhàn)場，畢竟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的古戰(zhàn)場遺址，到處都是莊稼地，還有果樹林，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小趙的父母就住在礬山鎮(zhèn)，他對這一帶非常熟悉，向我詳細介紹了幾千年前中華大地各個部落的生存態(tài)勢：當時黃帝日益興旺，黃帝名字叫軒轅，姓姬，是新起的部落之星；而原來的巢氏、燧人氏、伏羲氏、女媧氏這些氏族部落已經(jīng)走下坡路，其中神農(nóng)氏的部落酋長名字叫姜榆罔，正是炎帝本人呢。炎黃二帝兩軍對壘的地點就在上七旗村，而對面的下七旗村是黃帝的軍隊所在地，兩個村落之間進行大戰(zhàn)的結果，炎帝失敗，失敗后的炎帝向黃帝稱臣，雙方組成了炎黃聯(lián)盟。

從河北返回貴州后，翻閱《史記·五帝本紀》載：“軒轅之時，神農(nóng)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nóng)氏弗能征。於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zhàn)於阪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其志。”司馬遷先生的《史記》一般是作為標本來讀的，但是其中諸侯國“殘害百姓”的說法，未免武斷……黃帝對中華民族是有貢獻的，因為阪泉之戰(zhàn)后，黃帝部落、炎帝部落連同分別從屬于他們的一些部落結成黃炎部落聯(lián)盟，中華民族出現(xiàn)了第一次大融合。

在涿鹿縣，小趙聽說我是詩人，喜歡月光和水。他憨厚地說，你們詩人總是浪漫的，告訴你一件奇事，我們這里的黃帝泉即使在冬天，也會不結冰。我走到黃帝泉邊，果然是一池清澈的碧水！啊，這一池水，從古代流淌到了現(xiàn)代，含著怎樣強有力的生命力?。⌒≮w給我在黃帝泉邊拍了照，而后把我?guī)У搅嘶实廴獤|南三公里的蚩尤三寨，正是我欲實地考察的地方。我想象蚩尤三寨一定很寬闊的戰(zhàn)場，真的到了蚩尤三寨，很失望，不過是三座土包嘛。一眼望去，北寨最高，依次是中寨、南寨，三個土寨之間有100多米深的溝壑。我不懂得軍事，但能看出來三個寨之間可以互相支援，也可以獨立作戰(zhàn)?？粗吒叩耐辽秸?，如今那些寒骨的喊殺聲已經(jīng)不在，我無法想象這里就是“涿鹿之戰(zhàn)”的戰(zhàn)場。endprint

我想，當年涿鹿之戰(zhàn)即將開戰(zhàn)前，“三寨”古戰(zhàn)場上的時間一定是氣氛肅穆的。小趙說，當年炎黃二帝的軍隊就駐扎在東靈泉一帶按兵不動，并不急于進攻。黃帝打仗不唯勇，善于用腦，他打出的第一張牌是——水攻，黃帝派大將應龍去西靈山頂蓄水，然后就是耐心等待一場大雨，蓄水。蚩尤并不笨，立即發(fā)現(xiàn)了黃帝的企圖，就派“神龜”去破壞，不料被雷公劈死，破壞蓄水失敗，不久，大雨如注，山頂蓄滿了水，黃帝下令向蚩尤三寨放水，瞬間激流噴涌，把蚩尤大軍沖得東倒西歪——從這個角度說，蚩尤的失敗不是人敗，而是天意。蚩尤大軍遭到水攻之后已經(jīng)處于戰(zhàn)場劣勢，但是并沒有慌亂，在首領蚩尤的帶領下，向炎黃的軍隊發(fā)起了進攻；盡管蚩尤的將士作戰(zhàn)英勇，最終還是被炎黃聯(lián)軍所擊敗，后世的許多典籍都記錄了這場大戰(zhàn)。

民間關于蚩尤兵敗的說法帶著濃郁的神話色彩。“涿鹿之戰(zhàn)”雙方打得都很苦，相傳“涿鹿之戰(zhàn)”進行中，蚩尤和黃帝進行過多次交鋒，相持不下，蚩尤特別善戰(zhàn)，他的九黎戰(zhàn)士們各個勇猛無比，無奈中的黃帝為了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請來了龍和其它猛獸為自己助陣，這使得蚩尤的軍隊招架不住了，最后終于敗下陣來。從一定程度上說，蚩尤不是被黃帝打敗的，而是被黃帝請來的“猛獸”打敗的。

戰(zhàn)爭是殘酷的，月光是溫柔的，我想，雙方廝殺的那晚，天空沒有月光，月亮一定不忍看兩軍廝殺，躲到了云彩后面。

三

人皆有一死，但偉大人物的精神不滅。

天蒼蒼，野茫茫，一代部落首領蚩尤就這樣走了嗎？說實在的，時光過去了近5000年，我依然不太相信戰(zhàn)神蚩尤會輕易被打敗。

雖然我無法穿越歷史抵達戰(zhàn)爭現(xiàn)場，但我知道蚩尤是不會輕易被打敗的。當時面對炎黃的水攻，九黎的軍隊絕不會氣餒，蚩尤一定會激勵他的士兵向炎黃聯(lián)軍發(fā)動猛攻！一波又一波的軍隊向炎黃大軍掩殺過去，炎黃的軍隊也發(fā)動了反沖鋒，兩支軍隊沖撞，撕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鮮血，人頭，慘亂的軀體……雙方殺得天昏地暗。偏偏這個時候，陡然發(fā)生大霧，能見度很低，大霧使蚩尤的軍隊感到迷茫，但炎黃二帝有指南車，不會迷失方向，主攻方向不變，可見，老天是幫助炎黃二帝的。

古籍《山海經(jīng)》對“涿鹿之戰(zhàn)”中的蚩尤做了詳細而夸張的描寫，戰(zhàn)斗十分激烈，蚩尤看著身邊自己的兵士一個個躺倒犧牲，怒不可遏，以一己之勇向炎黃大軍殺去，他的戰(zhàn)斧沾滿了對方軍士的鮮血，畢竟孤掌難鳴，他終于被對方擊中，鮮血淋漓，但他沒有倒下，他的兩位大將掩護他向著東南方向退去。炎黃的兵士緊追不舍，身負重傷的蚩尤終于閉上了眼……蚩尤的馬是神馬，見主人去世，高聲嘶鳴，倒地而死（涿鹿把這個地方命名為立馬關）。正在危急時刻，蚩尤的一位大將穿上蚩尤的戰(zhàn)袍，騎馬飛奔，吸引走了炎黃的軍隊，而另一位大將則背著蚩尤的遺體消失在原野里。

蚩尤死了，蚩尤的精神還活著。

涿鹿大戰(zhàn)以后，黃帝在逐鹿建起了黃帝城，在釜山設祭壇，會盟天下各部落首領，遂建立中華民族的國家雛形。雖然有了這個雛形，各部落不會輕易折服于黃帝，各個部落時而會有反叛。雖然此時蚩尤已被黃帝所殺，依然被黃帝尊為“兵主”——戰(zhàn)爭之神，黃帝把他的形象畫在軍旗上，用來鼓勵自己的軍隊勇敢作戰(zhàn)。黃帝的這個戰(zhàn)略措施是英明的，蚩尤的勇猛的形象仍然讓人畏懼，諸侯見蚩尤像不戰(zhàn)而降，從這個角度說，蚩尤雖死，依然對于對統(tǒng)一各個部落有功。黃帝在釜山祭壇（被后人稱為“合符釜山”），還建起了黃帝城，代神農(nóng)氏發(fā)號施令，亂中求治，告別野蠻，迎來文明，使得涿鹿成為中華民族第一個政治文化中心。

黃帝真的是一位明君，他成為君王后，并沒有貪圖享受，而是游走于各個部落，不辭辛苦地進行教化，推行歷法推算以不誤農(nóng)時，在黃河中下游建立起了令世人矚目的華夏農(nóng)業(yè)文明。華夏農(nóng)業(yè)文明有蚩尤和他的九黎部落做出的貢獻，他們早就學會了水稻種植和金屬冶煉，他們制造兵器，發(fā)展文化，共同構成了中華文明的完整性。當年在涿鹿大戰(zhàn)取勝后的炎黃二帝，并沒有貶低蚩尤，不僅容許西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在紀念蚩尤，中原地區(qū)有的地方也建有蚩尤祠，以祭奠蚩尤。

涿鹿大戰(zhàn)結束了，蚩尤失敗了，他所領導的九黎部落走向何處？

蚩尤在涿鹿大戰(zhàn)遇難之后，他九黎部落也就潰散：一部分繼續(xù)留在東部地區(qū)，大略在山東、河南、河北三省交匯之處；一部分被黃帝部族俘獲，同化為中原順民，古代把九黎百姓稱為“黎民”或者“黎元”等。九黎部族另一些強硬的抗戰(zhàn)部落，一部分向西北方向撤退，后來在今山西壺關縣一帶建立起黎國；另一部分則向西南方向迂回遷徙……當時中國的西南是荒蠻之地，生存艱難，但從東方遷徙而來的九黎部族，他們在中國的西南定居下來，逐步演化為后來的苗族、壯族、侗族、畬族、瑤族……56個民族56朵花，其中不少朵花就是蚩尤九黎部落的后人。

苗族是中華民族大家庭里一個懂得感恩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的祖先從中原遷徙到了西南邊陲，這里雖然山多土地少，但水源充足，生存能力極強的苗人就在山區(qū)開出了一塊塊梯田，種植水稻、包谷，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魚，一代代的后人在這里繁衍生息。苗族不僅感恩于先輩，還感恩于大自然，在苗寨，月光是永恒的水，水是永恒的月光，一座又一座風雨橋即是苗族人遮風避雨的地方，也是承載月光和感恩月亮的集結地…..我終于明白了月亮樹為何每枚樹葉都在發(fā)光。我想它是蚩尤之光，是文明之光，如同炎黃之光一樣，使得我們在尋根問祖的時候，不至于惶惑，不至于不知所措。

四

蚩尤死了，蚩尤的族人和后人還活著。

一個人的成功可以成就輝煌，失敗也可以積累財富，中華民族是一個寬厚為懷的民族，并沒有因為蚩尤在戰(zhàn)場失敗而消弭蚩尤的歷史影響。蚩尤的子民們也沒有因為蚩尤的失敗而消解對他的敬仰。

對于寫作而言，我崇尚“行千里路，讀萬卷書”，認為不到現(xiàn)場，無法體會歷史的風云變幻。我從北方的涿鹿縣歸來，想到了蚩尤的命運，滿腹惆悵。我所在的黔南緊挨著黔東南，丹寨縣離都勻僅僅100華里。聽同學說丹寨縣的揚頌村一直供著蚩尤，有蚩尤廟，立即前往拜訪。進村后，被老同學帶到揚頌寨正西面，這里祭祀蚩尤的“蚩尤宮”，建在一個名叫“波離頌”（苗語，坳口上那個有田的山坡）。丹寨位于黔東南之西境，地處苗嶺山系雷公山脈西南麓，境內山路崎嶇，溝谷交錯，丹寨縣是苗族多個支系遷徙線路中重要的途經(jīng)地和居留地，被稱為“方尤”，即“尤人居住的地方”，是全國唯一仍在傳承祭尤節(jié)、祭奠蚩尤的苗族地區(qū)。這里的苗人是這樣形容祖先的：揚頌、臘堯等地苗族先祖“告尤”，原來居住在“河水黃泱泱”的河岸上，天生怪異，勇猛異常，曾率領九位部落首領一起與炎帝、黃帝在中原一帶交戰(zhàn)，“告尤”被誘殺后，那9位部落首領便率領部族沿河向西一路遷徙，他們之中有的來到了丹寨縣的揚頌和臘堯，經(jīng)過世代繁衍生息，成為今天的“告尤”后裔。雖然傳說含有神話元素，但苗人祖先是從黃河流域或者長江流域遷徙而來，卻是不爭的事實。endprint

丹寨縣古老的民風民俗保留了不少，像祖先萬里遷徙歷史過程的古歌古謠以及“百鳥衣”等民族服飾，都保存良好。丹寨縣揚頌和臘堯過蚩尤節(jié)的時間為每年農(nóng)歷十月的第二個牛場天（丑日），相傳尤公（蚩尤）在這一天遇害，這個日子成為了“祭尤節(jié)”，三年一次公祭。揚頌村和臘堯村的“祭祀蚩尤節(jié)”，曾經(jīng)作為“迷信”被取消過，現(xiàn)在又自發(fā)地“復活”了。揚頌村的祭尤壇曾經(jīng)坍塌，但新的祭尤壇已經(jīng)建好，尤公的塑像也已塑好。這里上了年紀的苗族老人，都說他們的祖先是自北而來的，所以，整座祭壇就建成南北朝向。祭壇土筑石砌，成正方形，四圍均用方整打造石塊鑲邊，長、寬約七尺，高約三尺，面積二丈見方。整座祭壇建成南北朝向，自南端設有五級石階，以便登壇祭祀。祭祀時，祭祀供品一律北向擺設，面北而祭。

祭祀的儀式是一個熱烈虔誠的人神共娛的交會場面，非常虔誠、恭敬，規(guī)程也十分細致、慎密。揚頌村民家家備上九碗酒、九塊糯米粑、九條鯉魚、九張構樹葉、九張青菜葉，以祭祀蚩尤。為何為是“九”？即是與史書記載的“九黎共有九個部落，其酋長是蚩尤，他有兄弟81人，即81個民族酋長”相呼應。公祭開祭時，打火鐮取圣火、祭師佩帶祖?zhèn)鲗毜叮謩e念九段相應的祭詞，一祭一奠，每段供上九碗酒，以示祭奠九位遠祖。祭祀開始，先是打火鐮取圣火、鳴鐵炮、鳴大號，然后在神龕下安祭桌、擺祭品。擺好后，宰殺祭牛，擊鼓吹笙，燒香焚紙進行祭祀。揚頌村和臘堯村的公祭活動搞得轟轟烈烈，家祭也別有深情。每年村民都會在自己家中祭奠先祖蚩尤，村民在家中做好菜肴，等待祭師前來。

過去過“蚩尤節(jié)”祭祀祖先時，是要宰牛祭奠的。宰牛前，由八個苗族漢子相助，牽牛者拉著牛逆時針在宰牛場上轉三圈，然后將牛頭朝祭壇站定。殺牛者用大馬刀在牛脖子上一抹，就立馬走向祭壇。牛倒下時，如肚子朝著寨子方向，則是吉祥之兆……祭祀后苗族兄弟姐妹身著盛裝，吹著蘆笙，芒筒跳舞歡度祭尤節(jié)?，F(xiàn)在不宰牛了，現(xiàn)在改成制作五十厘米大的“牯子粑”，但斗牛活動還是有的，當你看見兩只斗牛無所畏懼地沖向對方的時候，就會想到歷史上那場涿鹿大戰(zhàn)……揚頌村是蚩尤嫡系后裔的居住地，村里的這些習俗并不是所有苗族村落都有，唯有蚩尤嫡系后裔的居住地，方有這樣的祭奠儀式。

五

從揚頌村出來，羅君帶我們來到了蚩尤文化園所在的龍泉山，龍泉山植被青青，泉水潺潺，云霧如龍，天露祥光。丹寨的苗人認為龍泉山就是祖先蚩尤的化身，祖先蚩尤雖然肉身蒙難，但靈魂不滅。蚩尤的靈魂由北而向南，周游了洞庭湖廣，武陵山區(qū)，最后抵達云貴高原，來到不受水患澇災侵害的龍泉山，于是托夢給他的子民，就在這里安家，一直繁衍至今……傳說歸傳說，但眼前的龍泉山確實十分宏偉，氣勢不凡。

此時，我滿腦子都是大寫的蚩尤。我是一個愛做夢的女子，喜歡黔東南的月亮樹，夢中，我輕輕地觸摸月亮樹的樹葉，樹葉的骨節(jié)蠕動，恍惚之間，月光攜著蚩尤的靈魂，從幾千年前穿梭而至……盡管微風習習，只是因為此時并非過蚩尤節(jié)，并看不到裊裊升騰的燭煙，也看不到焚飛飄翻的紙錢，只有無邊無沿的安靜，使我觸摸到苗族先人頑強騰越的生命，呼吸到了苗族祖先的古拙沉靜之氣，整個山坡上彌漫著生命的永恒。

在丹寨采風了三日，回到都勻。雪兒打來電話，說涿鹿縣的塔寺村山坡上，發(fā)現(xiàn)有蚩尤的墳墓，還有龍紋無字碑——這座墳一直被一戶周姓人家世世代代守護，我聽了很感動，這就是血液相融的力量！百姓對蚩尤的尊崇紀念和祭奠，是發(fā)自內心的。人們自發(fā)地懷念蚩尤，祭奠蚩尤，就是懷念中華民族的歷史。

人生是一個哲學命題，我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會問自己從哪里來的？這樣的追問就是在尋找身份的認同和尋找文明產(chǎn)生的源頭。我們有許多成語，有的令人奮進，有的卻不敢恭維，比如“成者英雄敗者賊”這句話，掩蓋了多少歷史真實啊。蚩尤雖然是涿鹿大戰(zhàn)的失敗者，依然是苗人心中的大英雄。難道失敗者徹底失敗了嗎？否，精神不??！在龍泉山，一草一木就蘊含著這樣的“物哀”精神，尤其是滿山遍野的紅杜鵑，開得紅艷，血脈賁張！這是失敗者的鮮血，更是失敗者不屈的信念。

北方涿鹿縣的小趙在逐鹿先帶我采風的時候，曾告訴我，秦皇漢武兩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兩位皇帝，都曾經(jīng)來涿鹿的蚩尤祠祭奠蚩尤，繼承先祖蚩的胸懷和豪氣。蚩尤文化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蚩尤不僅是全世界苗族認同的祖先，也應該是包括漢族在內的多民族認同的祖先。

蚩尤不僅是歷史的蚩尤，也是血脈里的蚩尤；蚩尤之光之于千萬顆星辰中，一直熠熠生輝，這樣的光一直流淌在民族的血脈里，從古代一直流動到恒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