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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尾魚

      2017-11-30 16:59六州笑
      飛魔幻B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丞相

      六州笑

      作者有話說: 鄙人寫殺伐走火入魔,一直想寫個真正冷酷絕情的人。權(quán)力斗爭中心,不見血的爭斗是必然的,見血的爭斗也是必然的。亂世吾所好也,刀劍吾所好也,權(quán)謀吾所好也,相愛相殺吾所好也……PS:憋找了,《六州本紀(jì)》是我架空的亂世史書,只有我肚子里有!《史記》《左傳》《戰(zhàn)國策》《資治通鑒》里通通沒有!編輯推薦:他偏選擇了不沉默的一生,想要去匹及她的驕傲與優(yōu)秀。,渣而情深。

      楔子

      他知她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

      他見了她很多面,在回廊轉(zhuǎn)角,在書房窗后,在每一次躬身跪拜時。她年歲小小卻身份尊貴,高傲昂起的頭顱從不肯輕易低垂,那其中裝的是家國天下,是萬民生息……金紅裙裾從他眼前滑過,像是江海里可望不可捉的,色彩斑斕的一尾魚。

      她美得鋒芒畢露,亦敏銳得鋒芒畢露。

      在同齡人嬉鬧耍秋千時,她卻已去樹下閱覽爹爹的公文,風(fēng)吹亂紙頁,拂在了樹下的芳草上。他小心整理,白皙清瘦的手指捧著紙頁,跪地高舉過頭頂。她瞥他一眼,分翻看他的歸類排序,眼中有意味深長的光。

      “奴才是窮苦人,只粗讀過幾年書,卻也不懂什么規(guī)矩。”他深深匍匐,答得恭謹(jǐn)卑微。

      他成功進(jìn)入了她的視線。

      十一歲的她,金碧紗衣,水紅披帛,明艷的海棠綻放在衣角,她兩眼斜紅微媚,勾畫著不符年齡的張揚(yáng)與成熟:“賜字默一,許你日后隨我侍讀?!?/p>

      趙顯,字默一。

      出來后,小廝朝他擠眉弄眼:“能得大小姐賜字,你是第一人?!?/p>

      他恭順地微笑,將野心深藏。

      那散落一地的朝政機(jī)要啊,盡皆在女孩的嗔癡顰蹙間淡然定局——這大好河川多嬌,這美人如花豐饒,他怎甘旁觀一世,庸碌終老?

      不要沉默,他對自己說,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一、明媚弄權(quán)手

      年輕女子做丞相,這還是古往今來頭一遭。燕王覆十一年,滿燕京飄盡風(fēng)言風(fēng)語:魚老丞相退居田園后,還有獨(dú)女含燕繼承衣缽,可謂風(fēng)光無限。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燒出燎原之勢——

      巍巍殿堂,眾臣手持笏板,官腔油滑,唯有年僅十八歲的魚含燕朝服玉帶,擲地有聲:“不革新,何以振興?不變法,何以圖強(qiáng)!近有西梁虎視眈眈,遠(yuǎn)有楚地諸雄盤踞觀望,大燕諸多弊病尚未根除,內(nèi)憂外患,還要拖到何時!”

      滿堂肅靜,眾臣惶恐地跪了滿階,唯魚含燕脊梁筆挺,鶴立殿上。明亮的珠玉旒冠下,燕王覆的臉色晦暗不明:“準(zhǔn)奏——變法諸事宜,交由女相主持,毋須無需再議?!?/p>

      下朝后諸臣散去,魚含燕走在后頭緩步下了白玉階,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人候在馬車前,儒衫飄拂,青巾綰發(fā),眉眼幽深。

      那人傾身扶她上車,她粲然嘻笑道:“默一,你也上來,談?wù)剷r局?!?/p>

      車輪咕嚕嚕轆轆地軋過長街,丞相府主簿趙顯把簾子放下,不急不緩地道:“新人上位,諸臣一定不會服你?!?/p>

      “說說看。”

      “天下人都知曉魚含燕從不含蓄,也從不虧待自己。”他坦然直言她的名諱,淡淡微笑,那是她授予他的權(quán)力,“你有爹娘寵溺,更有燕王覆待你如親人,兒時便幫父親批改文書,參與國事,眾星拱月般被捧在掌心,但他們未必會信你有真正本事。”

      她嗤笑道:“人們只會信我的驕縱與狂妄。”

      “但我相信你的所有。”他眼眸如水溫柔。

      “沒你的事?!彼鹗诌叺木碜趤?,“我早晚會證明給他們看。大燕各派勢力紛雜,是時候沉濁揚(yáng)清,鏟出一條光明大道來。”

      軟轎抬過前院和中庭,繞過障壁與假山,老樹巨大的冠蓋郁郁蒼蒼。

      魚含燕換了明艷金碧的宮裙,將書案閑置在于晴日濃蔭下批復(fù)文書,清風(fēng)徐徐,她身上的胭脂香味熏撓人心,趙顯站在樹蔭萌下敘說批復(fù)建議,她或點(diǎn)頭或駁回,這般場景已經(jīng)歷時幾年有余。

      下人來報,王上來了,正在正廳吃茶。她擱了筆,提裙跑了去。

      珠簾晃,花廳黯暗,她撲進(jìn)廳里那位玄衣纁裳的男子懷里,嬌嗔地笑道:“朝上就數(shù)你演技最好!那鐵青的臉拉得那么長,朝臣都被唬得三魂去了六魄……怎么著,才下朝多久你就來丞相府,有事?”

      “本無事。想起了海外進(jìn)貢的兩對珍稀魚種,想著你喜歡艷色,送你一對。怕宮人把它顛簸壞了,便親自帶來看看你。”

      “殺雞用牛刀。”她吐舌頭。

      琉璃缸,紅尾魚,那紗裙般的尾鰭展開,像是水世界中幽美尊貴的美人。

      含燕貼著小缸頭也不抬:“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又有哪路亂黨要我去收拾?”

      “不為公事。”燕王覆琢磨了一會兒,斜眉微笑,“孤想起,你年有十八,卻還未有婚嫁……”

      魚含燕頓時變成哭喪臉:“我王,臣忙著新政改革,成家還是等等吧。何況朝中大多是紈绔子弟,一個比一個歪瓜裂棗……”

      “不用叫我王,你能直呼我的名字?!毖嗤醺仓恍ν海叭艏夼c孤,如何?”

      聞言,魚含燕隔著缸戳魚的手頓住了。

      燕王覆撩起衣擺放下茶,便起駕回宮。

      二、傷心海棠花

      若論起魚含燕和燕王的交情,那段年少天真的好時光,當(dāng)真是說來話長。

      魚老丞相老來得女,全府喜氣洋洋,然而她睜著眼卻并不哭泣;聞訊而來的小太子燕覆跑來接過襁褓,軟乎乎的女娃突然哭得天崩地裂。后來含燕長開了些,不愛紅妝愛朝堂,總是自告奮勇替爹拿公文去太子宮。

      一來二去,兩人便也成了青梅竹馬。

      十九歲的燕覆登基,她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燕覆撫著她的頭頂說:“陪孤治一片盛世好不好?”

      此后她便真發(fā)了狠,不厭其煩地研習(xí)父親批的公文,豆蔻之年便能提點(diǎn)諸多紕漏,直至如今可以完全接過丞相重?fù)?dān)……

      可眼下,新政初行,燕王擺駕丞相府,只為笑問一場等候已久的姻緣??墒侨欢?,在這事業(yè)與愛情都將達(dá)到鼎盛時,含燕竟拒絕了他。

      燕王走后,含燕對著魚缸發(fā)愣了很久。趙顯試探道:“含燕,你若答應(yīng)嫁給王上,可就盛寵無邊了。”

      含燕的筆桿直接敲他額頭上:“后宮不能干政,嫁了他,我還怎么做完我的大事業(yè)!”

      一月后,燕王覆宣布選妃。

      趙顯接過圣旨,一滿目憂愁地望著她:“含燕,笑得勉強(qiáng),就不要再裝笑了?!?/p>

      她拿過來蹙眉一瞥:“本相高興。晚上宮宴,我穿喜慶些去……恭賀王上?!?/p>

      仲秋的夜,微寒。宮檐翹角在黑黢黢的林木中沉默著,橘紅的提燈隨魚貫而出的宮人們照亮階石,望不見的宮廷深處會有推杯碰盞的喧囂,彤色燈火輝映金碧的殿堂,各家女眷出席,以赴宴的借口展現(xiàn)大家閨秀的優(yōu)雅與端莊。

      淡淡月光籠罩著宮外相府的馬車,趙顯擱腿倚在車轅上,也不知等候了多久,殿門階上忽有微弱的喧鬧。

      “臣沒醉,臣先預(yù)祝王上……”

      宮女扶著踉蹌的魚含燕走下宮門,還剩最后幾級臺階了,她卻徑直跌在地上。

      趙顯迎上去匆匆扶含燕坐起。待宮人們提著燈籠走遠(yuǎn),含燕仰首勾著趙顯的脖子,由他抱上了車。趙顯將車簾放下,回頭卻見她那雙泛著瑩瑩水光的眼,在夜幕里勾人。

      她舔舔正紅的唇,吩咐道:“默一,去刑部大牢。”

      “你沒醉?”趙顯笑了笑,“也是,這要選妃的宴上,你早些告退免了尷尬,也好?!?/p>

      馬車撥轉(zhuǎn),在宵禁的夜里蹄聲空靈悠遠(yuǎn)。

      刑部,陰冷森寒的鐵門哐啷拉開。

      寂寥的油燈點(diǎn)起,盛裝的魚含燕斜倚在石案前,酡紅的雙頰還未褪色,便已指著卷宗數(shù)道命令連發(fā):“帶犯上來,重犯案犯,再審一批重犯,??钩庑抡撸倏v輿論者,嚴(yán)刑,殺?!泵佳劾淠L(fēng)云變色。

      趙顯有條不紊地執(zhí)行著命令,其他眾官幾乎皆已兩股戰(zhàn)戰(zhàn)。每次見識女相的殘酷手段都讓他們回去吐出了隔夜飯,可昏暗的燈光映照著趙顯冷峻的面容,他又安排收拾完一批犯人,俯身垂首立在含燕身側(cè)。

      含燕撫過他耳廓邊的鬢發(fā),喃喃而笑:“默一你看,比起虛名,我更愛手中攥緊的權(quán)力啊?!?/p>

      那紅唇吐出的嘆息,那沉寂的眼眸中燃燒的渴望,趙顯全數(shù)看見,。那是她的脆弱,他的深淵,外人看不真切。

      “我記得,你好像有個妹妹,叫攬盈的,長得秀美,惹人憐愛……”

      三、耿耿心頭刺

      趁著此次選妃,趙顯把妹妹攬盈送進(jìn)了宮。燕王盛寵于攬盈,冊封她為妃,趙顯日后加官進(jìn)晉爵,深得王上倚重,倒是后話。

      只是后宮妃嬪選定那日,含燕守著那缸魚,深紅的裙裾像迤邐的魚尾,鋪排過丞相府寂寥的石階。滿地落葉人未掃,橙紅橘黃,最濃艷的色彩描畫著最哀切的死亡。

      她徹底殺死了愛情吧。

      幾經(jīng)嚴(yán)政后,朝里已經(jīng)沒人再敢和女相抗衡。朝廷的天平盡向她傾斜,新政的優(yōu)勢已開始出現(xiàn),百姓們有了相對富裕的日子——大局初定,女相趕往了北方兵鐵重鎮(zhèn)微服訪差察民情。

      礫石顛簸著馬車輪轂,北風(fēng)呼呼刮過,舊車轍里凝了冰,滿天有團(tuán)絮般的雪花飄灑。

      車內(nèi),趙顯守著正在車內(nèi)抱著手爐闔眼小憩的含燕,她已兩天兩夜沒合眼了——然而,絆馬索拉痛駿馬的嘶鳴聲,伴隨著劍光刺入車簾,不識相的刺客偏挑了這時候前來!

      森寒的北風(fēng)撲入車廂,前后的侍衛(wèi)早已被戕殺……趙顯抱著含燕跳車的那刻,竟也在她向來勝券在握的眼中瞧見了驚惶。

      他是文人,從他沒學(xué)過拿刀劍,她亦未曾。他是男人,他唯一能做的,只能在電光火石火間幫她擋刀!

      兩人一起滾落在覆了薄雪的路邊,含燕爬起來,要往相反的下山道上跑。趙顯強(qiáng)撐著跪在地上,后背衣衫層層洇血:“他們既早有預(yù)謀,你下山則必死!”

      “那該如何!”她吼問,避開刀光又跌了一跤。丘陵山道高風(fēng)呼嘯,冰渣和雪打在臉上生疼,他撲起從背后抱住她,生生又捱挨了一刀。

      他的側(cè)臉貼著她的發(fā),悶哼聲就在她耳邊:“隨我來?!?/p>

      蒼茫大雪,荒野山谷,兩頭路注定不能逢生。他咬緊牙向陡坡下一跌,抱緊了她,灰敗的天地和堅(jiān)硬的巖石在眼中翻轉(zhuǎn),她煞白的小臉和著雪含著淚,她緊緊埋頭在他懷里……

      最佳線路:從山坡上滾下,撥過荊棘,掩飾行蹤,逃。

      暮色便漸漸沉寂在這荒野山原里。

      “默一?!?/p>

      再醒來時,繁星升起。身在夜晚的山谷,不被野獸吃掉也會被凍死。幸得運(yùn)氣好,深谷里不遠(yuǎn)便有寥寥兩三處獵戶人家,。含燕用金玉首飾換取一間破房半炕柴火,討了些飯菜和藥品棉衣,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也不得不適應(yīng)條件,落魄地取暖。

      趙顯被她褪了衣衫摁在榻上,裸露出寬闊緊致的后背來。她端詳著那刀傷,持燈火照亮,抿唇忽道:“我也未料得今日。你別懷疑我,我不會以此對你考驗(yàn)忠誠……你吃痛,便先忍著,我?guī)湍闵纤帯!?/p>

      “不敢勞大駕?!壁w顯皺眉。含燕疑心甚重,但以苦肉計(jì)來掂量人心,確實(shí)不是她的風(fēng)格。

      “今夜不談主仆。我是含燕,你是默一,自小倚重,不分彼此?!彼睦镆哺C氣,下手沒輕沒重,包扎個傷口讓趙顯哼了個死去活來。

      “你好像對這種環(huán)境很適應(yīng)?!?/p>

      含燕和他并肩擠在榻前。趙顯趴著折了枯枝,丟入熏黑的磚坑里,火舌舔舐著內(nèi)壁躥躍,帶著暖意,伴著他毫無起伏的聲音:“小時候,家里窮,炕里有火便算暖冬。饑一餐飽一餐,攬盈哭哭啼啼地跟在我身后說餓。餓有什么辦法呢,我上山挖野參根換錢,給家里換些碎干糧,并不夠吃?!?/p>

      攬盈……那個楚楚可憐的標(biāo)致妹妹,被她輕易送入宮了。深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趙顯是把相依為命的妹妹都交給她了。

      “你是含著金玉而生的大家小姐,我太臟了。”他抹抹手中的煤灰,“從貧苦的沼澤中爬出來的人,會想方設(shè)法攥緊一切。每一步向高峰攀登,可能都會踩著鋒刃流出鮮血,可是若讓她他退回去,這比讓她他死還要難受?!?

      沒有人回答他,含燕已睡熟了。她唇角的抿笑像梗進(jìn)他心頭的刺,仿佛昭示著身份懸隔,比刀傷強(qiáng)烈百倍,讓他整夜無眠。

      也是,這般優(yōu)秀的女子,誰堪匹配她的美麗?

      四、心猿意馬時

      趙顯撒了個彌天大謊。

      朝中政敵皆被女相掃成了縮頭烏龜,而她這般驕傲的人也不會平白演苦肉計(jì)來考驗(yàn)身邊人的忠誠。

      “這撥刺客來歷不明。”含燕對他說。

      趙顯不言。他便是刺殺行動的幕后人——不惜傷害自身,對她演忠誠,亦對燕王示歸順。

      功高蓋主,她作為女相的鋒芒讓燕王覺得忌憚。燕王委任給他,設(shè)一場意外要她滯留燕京之外,畏懼收斂,讓出相位。

      他便演了這一場戲。

      或許是迷失了愛情的女人好騙,也或許是長久敏睿的女相形象給他造成了錯覺,當(dāng)含燕洗手作羹湯、攬裙縫補(bǔ)衣時,他仿佛淪陷在這溫柔鄉(xiāng)里,只望永世不要醒來。

      她絮絮叨叨地說:“你快些好,然后我們回燕京,我去找燕覆哭訴,給我大權(quán)徹查此事。”

      她竟依舊執(zhí)迷不悟。

      對絕對信任的人給予絕對寬容,這真是致命。她怎么不想想,布置縝密到全殲丞相府侍衛(wèi)的刺客,怎么在他們滾下山崖后就不追殺了?

      趙顯終于和她出發(fā)了,返京的路山水迢迢。遙隔一個多月,二人終于回到了熟悉的丞相府大門前。

      朱門飛檐,青瓦森然,大門開啟,一叢侍衛(wèi)們魚貫而出:“王上有旨,女相行事有疑,停職待審——”

      府上的侍女慌慌張張地奔走出來:“小姐,老家傳來消息,魚老大人已被王上軟禁了,舉家上下的命,可都捏在王上和小姐的意念間了……小姐?小姐!”

      荊釵布裙、風(fēng)塵仆仆的魚含燕氣質(zhì)高華,風(fēng)塵沒能掩去她的麗色、挫去她的銳氣,然而,燕覆的旨意釜底抽薪,如一葉輕飄飄的枯草落下,偏生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毫重量。

      當(dāng)趙顯穿著嶄新的朝服來獄中看她時,含燕正被有氣無力地吊在刑架上。,腿上背上手臂手指盡是傷痕,。這才是第一道刑……天見道好輪回,昨昔她高坐案臺冷眼監(jiān)審,今朝她便成階下囚。

      她一口啐在趙顯臉上:“狼心狗肺的東西,教你這么多年,你只學(xué)會了賣主求榮!”

      “是嗎?”他的姿態(tài)不再如以往謙卑,他眼里燃起的欲火不再掩藏,“你能做丞相,我又如何不能?我若只是賣主求榮的人,又何必來獄中救你。”

      廊外跳躍的燭火折射在他眼底,他詭異的笑容在她眼前放大。

      “你還是太善良了?!彼樦氖直凼种?,和著鮮血一寸寸親吻她的傷痕,枷鎖繩結(jié)被他次第解開。那舔舐的觸感柔軟,酥麻與刺痛使她渾身戰(zhàn)栗。

      “趙默一!你不要亂來!”她尖叫,最后連唇也被覆上。

      他捧住她的臉,輕柔地吻住了她。滿口的血腥味交織在一處,她被蠻力按在刑架上避無可避,像是突然頓悟了什么,瞪大的眼眸忽然涌出淚來。

      “我喜歡你,好多年前,在丞相府第一面便傾心了?!彼麚е]眼追憶,“你不記得我,你年紀(jì)那么小,可小腦瓜里只存有家國天下。我就一直在找機(jī)會等啊等,等到那天樹下的大風(fēng)吹落了你的紙頁,我捧給你,你對我笑了一眼,賜字默一,許我伴讀?!?/p>

      她眼眸漆黑,愣了許久方道:“養(yǎng)虎為患?!?/p>

      “不,感謝你的栽培。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你在我眼里發(fā)光,我近在咫尺卻無法褻瀆,我忍得好苦,”他舔血而笑,在她的反抗中打橫抱起她,就像很多次她宴后醉酒,他抱她回馬車一般。

      他大步像向牢外走去,沿途無一人阻攔,他邊走邊道:“想知道我和燕王的交易嗎?我?guī)退麑⒛阙s下相位,而你,任憑我處置?!?/p>

      他朗聲大笑,走在牢獄中卻似踏在春花盛放的大道上,一步步抱著他的姑娘。他是卑鄙無恥的小人,他亦是世間最得意的兒郎。

      五、沉默折尾魚

      魚家倒臺好像是一瞬間的事。女相的過錯從芝麻眼被放大到磨盤輪,從前魚老丞相的細(xì)節(jié)也被挖掘出來,蛛絲馬跡變成了欺君欺民的文字獄。

      可憐魚家世代效忠,卻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坊間茶樓里都在傳說,鐵手腕的女相死在牢里了,一個大美人喲,生生陷在朝政的泥潭里,何必呢?

      燕王早想除掉她了,魚含雁燕獨(dú)大后只會分去王權(quán)的威嚴(yán),權(quán)力放在魚家只會對他構(gòu)成威脅——縱過河拆橋,也是早已籌謀好的定數(shù)。

      “燕覆要我死?我礙著了他的權(quán)?他當(dāng)初向我求親,也只是為了卸我權(quán)力?我不信!”魚含燕抱著壇酒,醉醺醺地爬高,竟站到了屋瓦上。

      “快下來。功高震主,你怎還不懂?”趙顯在屋下招手哄她,生怕她立馬摔了酒壇割喉自盡。

      “我懂!養(yǎng)大了你,死了我全家!他還怕養(yǎng)大了我,奪了他山河!”抱著壇的姑娘哭成了淚人兒,“我生平只要權(quán)力,又非是我貪慕好權(quán),我要織一幅錦繡山河送他,他竟疑我,你這小人也竟然助他……”

      她縱身一躍,呼啦啦的寬袍大袖,像大鳥落在他懷里。

      “趙默一,我要眼睜睜地看著你死,。燕覆能讓你取我丞相位而代之,我就能看你成為第二個身敗名裂的魚含燕!”她上挑的眼尾緋紅,已讓人分不清是她的濃妝,還是她醉酒哭啼的淚痕。

      她被好吃好喝地供著,還是在丞相府,一切好像沒什么不同。

      只是他成了丞相府的主人,她成了他籠里的金絲雀兒,。金屋藏嬌,侍人們都換了陌生的面孔,將她扮得花枝招展,喂她玉盤珍饈。她擁著金碧披帛行走在曾屬于自己的丞相府里,水紅裙擺迤邐在地,蔥白玉指點(diǎn)著缸中那對沉默的魚,。

      她自己便也是一只碩大的,沉默的,便砍去了尾鰭困于一方小缸的,魚。

      然而,趙顯只惦記著她從前的喜好。她喜歡濃麗的色彩,就像喜歡那吞人骨血的權(quán)力一樣——她曾說,盛裝便是她的盔甲,心情越好才越能干凈利落地披荊斬棘。

      他便予她錦衣玉食,笑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女相在他掌中掙扎。

      趙顯困著她磨著她,控制她的自由。他嗅著她的胭脂香,道:“好,我就看著你全副武裝,來替我收尸?!?/p>

      三月后,朝野都知道新丞相趙顯是個極其混吃混喝的渣滓,除了狗腿地聽命王上,昏庸地沿用女相舊法外,整天只知吃喝玩樂。

      坊間隱約傳出了新的風(fēng)聲:女相可能是冤死的。

      整日買醉、對趙顯冷嘲熱諷的魚含燕說:“燕覆總有一日也會忌憚你,處死你。你不也愛權(quán)嗎?你不殺我,我便坐看你先死?!?/p>

      趙顯云淡風(fēng)輕地笑,少年郎面如冠玉,笑起來真真是俊美無雙:“我能取你而代之,怎不能能取王而代之?”

      三年歲末,趙顯召齊朝中舊勢力,痛斥燕王罪狀,竟以替舊主出頭的名義,陳述女相冤情,痛心疾首地披露自己被燕王利用,乃至眼睜睜地看著魚家滿門被滅的慘劇發(fā)生……

      一時坊間都流傳出新的話本:現(xiàn)任丞相對前丞相用情至深,如今可算要為逝去的紅顏翻案了!他與女相多年前樹下共批文書,月下飲茶的故事被在坊間散開,他接替丞相無心政事,刻意吃喝玩樂,裝作對燕王唯唯諾諾,只是為了這一天。

      一時眾說紛紜,平白教多少女兒嬌婦聽得心酸,同情而泣。

      趙顯人心所向,京畿兵營也不知何時盡成了他的人,秘密起兵逼宮,去向王上討要說法。

      燕王氣極暴斃,趙顯的勢力只是對外宣稱:軍中混有奸細(xì),誤殺燕覆于亂箭之下。坦坦蕩蕩,風(fēng)輕云淡便將王朝翻向了新的一頁。

      次年春,趙顯擁立新王繼位,新王年歲太小,由攬盈太后垂簾輔政。趙顯為攝政王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含燕枯那時瘦得只剩一副傲骨,被幽閉囚了多年再被趙顯帶來宮里時,她蹲在舊時太子宮的海棠花架下,望那蜷縮一地的殘枝敗葉怔愣道:“我的海棠死啦。我的魚也快死啦?!?/p>

      這廂落淚,正宮那頭,還有個更傷心的人兒,黯然垂淚。

      六、步步生死局

      攬盈恨趙顯殺了燕覆。

      那個虛情假意步步心機(jī)的燕王啊,把盛寵給了她,卻不肯許她有子嗣。王在防備她是女相的人,殊不知她是真心實(shí)意愛上了王。王被她不擇手段的哥哥給殺了,她不甘心:縱這千日來的恩愛是作秀,是拉攏臣子的手段,然而她愛上了這假的溫柔,寧愿當(dāng)真,寧愿仇視她哥哥。

      她按哥哥的命令,奪了燕王侍妾的嬰孩作為己出,扶持成為新王,。她盈妃則被加封為燕國趙太后,統(tǒng)領(lǐng)后宮,與哥哥的朝堂一前一后,控制了整片燕國江山。

      然而,在權(quán)力巔峰的攬盈太后,一點(diǎn)也不開心。

      她趁著趙顯處理朝政時,跌跌撞撞地奔去找魚含燕雁。她依然奉含燕為主,淚眼拜倒在她面前:“大人恨趙顯否?我來助大人脫身?!?/p>

      “等死之人,我無可去之處?!濒~含燕雁精神萎靡,華服高髻掩不去疲憊空乏,“你想和我交換什么?”

      “我要趙顯,死。”

      輕易背叛了兩主的趙顯防備著任何一人,若說他還有軟肋,只能是被他牢牢囚困的含燕。

      攬盈和她絮絮道出了許多往事。比如趙顯如何歹毒,故意使女相記得他妹,以便日后將親妹送入宮中,割去血親情卻只為謀他攀升的權(quán)力;他表面是丞相府主簿,轉(zhuǎn)身便去和燕王勾連,說妒忌憎恨女相驕狂,眼高于頂,只求扳倒女相后親自將她折磨鞭尸,正合了燕王心意;他假意效忠女相,發(fā)覺燕王指使的刺客沒按他的計(jì)劃實(shí)行、提前發(fā)難時,將計(jì)就計(jì)英雄救美,隨后便趕緊暗中撤銷了刺殺令,要用更落井下石慘無人道的文法坑害魚家,教含燕此生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此后一輩子只能仰仗他的鼻息……他用歌舞升平麻痹燕王,讓他以為新丞相只是安樂知足的小人。他則暗中籌謀布局,騙取大燕的江山。

      攬盈歷歷數(shù)完,盈盈再拜:“大人是絕世聰慧之人,只怕早已看清了趙顯的嘴臉。”

      含燕哈哈大笑,笑聲凄厲:“有太后相助,何愁不成事?只是個中緣由,太后何必瞞我?”

      攬盈也笑,本是楚楚可憐的眉眼被歲月磨礪,尊貴而凌厲:“趙顯可篡燕國大權(quán),而哀家,亦可取他權(quán)而代之?!?/p>

      瘋了,真真是都瘋了,一個兩個為了權(quán),至親至愛,盡皆煙散成了浮云。

      轟隆一聲旱雷打下,含燕攥著不可多得的機(jī)會,瞳眸沉靜,勝券悄然在握。

      一月后。

      冷冷一個耳光直接甩在攬盈臉上,她吃痛捂著側(cè)臉匍倒在地,大顆的淚斷斷續(xù)續(xù)地落下來,卻死咬著唇一聲也不敢吭。

      “含燕不見了?她能蒸發(fā)還是能飛天!”趙顯震怒,“找!把燕京掘地三尺,把王城翻了地基,也要把她找回來!”

      “她不歡喜你,這么多年,你還沒有看透嗎?”攬盈恨恨地嘲笑道。

      “有我歡喜她就夠了?!彼佳廴彳洠Z氣卻森寒,“世間任何人,除了我,無人能勝她的優(yōu)秀?!?/p>

      無人能匹配她的優(yōu)秀,她的明媚,她的美麗嬌縱——如若他會失去她,便要叫她毀了,碎了,焚了,埋了,世間任何生靈,也絕不許擁有她!

      門外忽有慌慌張張的衛(wèi)士來報:“不好了,女相出現(xiàn)在王上宮里,挾了幼主,請命要誅殺趙丞相、趙太后!”

      “你干的好事,被她利用還惶然不自知?!壁w顯披衣出門,“傳吾令,太后偶染風(fēng)寒,居太后宮,三月才可痊愈。”

      變相禁足,架空她的權(quán)力。

      攬盈臉色煞白,已被衛(wèi)士架住反抗不得。

      “這般境地還能反咬一口,不愧是含燕……”他仰天大笑出門去了,竟是毫無懼色。

      七、誰成全驕傲

      據(jù)那日見到宮變的士兵們說,巍巍殿堂,烈烈旗幟獵獵翻卷,那傳說中已死去的女相出現(xiàn)在殿前,高貴而驕傲,真真是再多歲月也不能磨滅的麗色。

      魚含燕艱難地利用太后給的便利,找尋聯(lián)絡(luò)舊部,策反了王城內(nèi)的禁軍。她率領(lǐng)眾人,高昂頭顱行在最前面,身后著龍袍的小娃娃哪里識事,不過被她的心腹挾持著,一隊(duì)人便浩浩蕩蕩而來。

      趙顯孤身一人,眉眼溫柔地道:“含燕,把刀放下?!?/p>

      “你須死?!濒~含燕笑得也很溫柔。

      “那你殺我罷吧,默一若死,必不讓含燕獨(dú)活?!彼ㄩ_胸懷迎上她的利刃,手中的白刃亦搭上了她的脖頸,“默一與含燕同死,此后三年,燕國再無輔國之臣,。此去三十年,燕國再無今朝良相,外伺強(qiáng)敵,內(nèi)地分裂,大燕可亡……”

      她咬著唇搖頭,淚水溢出眼眶。

      “你也是自私的,把我除去,你還可再續(xù)女相輝煌三十年……回到我身旁罷吧,歸順我,臣服我?!彼K于走到她身旁,側(cè)身而過時她渾身在顫抖,——她在提防他奪刀,他微微一笑,往前走的腳步竟未停留一瞬。

      含燕歇斯底里地吼:“你聰明,比我狠,不擇手段,反復(fù)無常……你這小人,我永世也與你勢不兩立!”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持刀抱走了小燕王,走出這恢弘漆金的恢弘宮院。擦肩而過時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你不要后悔。”

      周遭宮墻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露出了箭頭,外門的軍隊(duì)魚貫而入,那竟是城外三十里駐扎的精兵——他竟已有萬全的準(zhǔn)備。趙顯就像分流的織梭撥開了人潮流水,那一袍高貴的衣角沉浮在風(fēng)里,云淡風(fēng)輕。

      箭簇飛掠了長空,宮門內(nèi)殺伐慘絕,趙顯就坐在外面的高閣上,頭暈?zāi)垦!{欄倚案時拂袖,他一個晃神,盞茶杯盤盡碎裂,滾燙的茶水如淚花,跳珠般灑落大地。

      那歲海棠花好,丞相府小姑娘年方十一,驕傲又冷靜,明媚如花顏。她不喜靜坐室內(nèi),愛好在樹下看批文——終究還是個孩子啊,風(fēng)吹紙頁拂過她眉眼的時候,漆黑的眼眸里有光,能把他的世界照亮。

      她是星火,落入他荒蕪的平原,他學(xué)著她殺伐果斷,學(xué)著她謀權(quán)固勢,。他學(xué)盡她的聰明學(xué)盡她的狠厲,只為有朝一日站到她身旁,以決不卑微的姿態(tài)站立,告訴她:他足以匹敵她的優(yōu)秀。

      星火燎原,半為江山半為她。誰管江山為戲、千古罵名,他第一愛盛權(quán),第二愛與盛權(quán)相配的她——可她的驕傲照耀了他整個青春,他的驕傲她卻從未看見!

      毀了罷吧!她既不能同他攜手百年,他便決不放縱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

      他睜大眼,笑望著她死在了他的眼前,華衣濺血,萬箭穿空,鮮血染紅了土地,像心頭燎原的火。

      她至死都攥緊她的驕傲與權(quán)力,那么,他成全她。

      宮變后很多年,煙雨洗凈凡塵,仿佛那歲的一切只是一粒塵埃,撣一撣便從衣角掉落了,什么也沒發(fā)生。

      趙丞相擁過很多的美人在懷,他醉了,嗅著不同的美嬌娘的臉龐:“同樣染胭脂,你們卻都不如她好聞……”

      美姬們巧笑倩兮地問:“她卻是誰?”

      “她啊,聰慧玲瓏,艷麗無雙,果敢剛強(qiáng)。你們或許有她一半美貌,卻不能有她一半聰慧;你們或許有她一分聰慧,卻不能有她一分頑劣囂張……”

      你們或許能拼出無數(shù)個她,但無數(shù)個你們,都不會是她。

      他沒留過任何一個美姬過夜,夜晚宮燈昏昏,他等著變老,等著青史百年后罵他權(quán)勢滔天……他等著那個鐘情的姑娘入夢,罵他賊子狼心,也好過他日日孤獨(dú),在黑夜里濕潤眼眶,又云淡風(fēng)輕地,想起他的驕傲。

      《六州本紀(jì)·燕史》記載:“燕國女相魚含燕者,驕縱美艷之奇才也,治世偏激剛強(qiáng),連累家族,斃于牢獄;含燕忍辱藏匿,挾幼主宮變,未遂,歿于萬箭之下。家臣趙顯,扶燕幼主,兄妹聯(lián)袂,只手遮天?!?/p>

      此后很多年,世人只知佞臣趙顯,卻無人知曉,那年樹蔭之下,花落滿肩,一位姑娘批文時抬頭笑嗔了一句:默一。

      他偏選擇了不沉默的一生,想要去匹及她的驕傲與優(yōu)秀。他違逆她賜字的初衷,不默而生,顯赫一世,至死轟轟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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