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萌
簡介:大齊國君李令玥畏懼當朝太尉沈昀之,只因那廝是她的伴讀,卻從小將她壓制到大,如今更是勾結(jié)她的皇長姐意圖造反。當血雨腥風與陰謀詭計悉數(shù)褪去后,李令玥只想問他一句:朕心悅之,愛卿是知,還是不知?
【1】
朕是大齊的皇帝。
雖然朕打馬吊、逛窯子、刺青,可朕知道,朕是一個會背《社稷仁義是非觀》的好皇帝。
自一年前,延宣侯被朕派去抵御漠北流寇后,朕便縱情聲色每一天,日子賽過活神仙。所以當延宣侯肅清強敵、班師回京的消息傳來時,朕嚇得花容失色,連忙掏出胭脂補妝。
寅時的帝京浸潤在一片清涼薄霧中,晨風習習,天光熹微。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龍床上酣然大睡,太監(jiān)總管俐溫火急火燎地奔了過來。他輕拍著門扉,焦急地喚道:“陛下!延宣侯提前歸來,如今已至京城門下!”
原本我睡得迷糊也沒聽清,可當我在夢中摟過戶部尚書的纖腰,沈昀之那張清傲俊美的臉驀然浮現(xiàn)出來,我一個激靈,醒過來時已從床上摔落,額頭上磕出一個大包。
回過神后,我驚跳而起,連忙命人將御書房里的小話本藏起來,全部換上《齊史》《齊律》,又勒令宮中嚴禁擲骰、牌九、斗蛐蛐兒,宮廷活動一律改成跳“廣昶舞”,還讓俐溫連夜給我找來一只頭頂有撮黑毛的白色鸚鵡,以免沈昀之發(fā)現(xiàn)我早已把他送我的鸚鵡烤來吃了……
做完這一切后,我額頭上沁出一層薄汗,看看時辰已近早朝,便急忙梳洗穿戴,一身帝冠朝服,人模人樣地往太和殿行去。
百官三呼萬歲后,我一眼就瞧見了立在右下首之人。一身絳紫朝服,官帽端莊,眉目清冷矜貴,不怒自威。此人正是當朝太尉、延宣侯沈昀之。
沈昀之出身顯赫,祖上有世襲爵位,又能力卓越,剛及弱冠便已官居一品,位列三公。說起來,他還是我的伴讀,自幼時起,沈昀之便是帝京口口相傳的天才少年??晌也⒉幌矚g他,或者說,我怕他。
沈昀之總是能出其不意地讓我栽坑。
九歲那年功課考核,我偷偷翻開一早做好的小抄,卻發(fā)現(xiàn)沈昀之不知何時已將其掉包,紙箋上寫著他清雋有力的字跡: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十歲那年,我爬到樹上撒歡,任誰也拿我沒轍,唯有沈昀之氣定神閑地坐在樹下生火,烤了我養(yǎng)的小白豬。我心痛地淚眼汪汪,隨后捧著烤豬蹄吃得歡快。
十二歲那年,我遇見了如今的戶部尚書,霎時春心萌動,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情箋差人送去,誰知竟被沈昀之截獲,還當著母皇的面大聲朗誦,挑我的語病……
思及這些陳年舊事,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早朝免不了對他歌功頌德、大行封賞,而他從始至終都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如坐針氈,待退朝時驚覺已出了一身冷汗。礙于沈昀之如今就在京中,下朝后我只好裝模作樣地去了御書房批奏章,誰知他竟不請自來。
暮春的日光已染了熱氣,窗外月季花開得正好,灼灼妖嬈。那人紫袍曳地,清俊頎長,語氣擲地有聲:“臣出征一年,不辱圣命,不知臣不在的這些時日,陛下可否克己奉公?”
我訕訕地笑了笑,自豪道:“這是自然,朕當真已改了許多。以往太傅訓(xùn)朕一句,朕頂三句,現(xiàn)在朕能頂二十句不帶重樣的!怎么樣,這個進步棒不棒?”
見他沉了臉色似要發(fā)怒,我連忙按住發(fā)顫的大腿,煽情道:“沈卿,自你走后,朕常常追憶從前。每日被你逼著念書習武,雖苦不堪言,可朕還是止不住地想起你?!?/p>
聞言,他眸光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我繼續(xù)道:“白日倒還好,一到夜里,情緒便如潮涌,于是朕將自己藏在被窩里,一邊想著舊事一邊偷笑……”
“咔擦”一聲,沈昀之當場掰斷了手中的朝笏。他眉宇冷冽,咬牙切齒地望著我:“是么,可臣的程度更甚,白天都會忍不住笑起來!”
相見以尋常的方式不歡而散,沈昀之走之前,我還好心提醒道:“沈卿,朝笏乃公物,你記得補交一兩銀子至國庫?!?/p>
【2】
沈昀之是母皇留下的顧命大臣之一,母皇有多寵信他,我就有多忌憚他。只因他位高權(quán)重,又與皇長姐李令瑤交好,偏偏我的皇長姐,不是個安分的。
本月初八乃朕之壽辰,各地封王回京慶賀,他們抵達帝京的那一天,錢塘恰好發(fā)生特大水患,沖毀無數(shù)房屋街道,數(shù)千人流離失所。
于是朕取消了壽宴,連忙命戶部撥出銀錢賑災(zāi)。錢塘屬于寧王李令琪之封地,按照慣例,我本欲將治水一事全權(quán)交予她處理,怎奈戶部卻說國庫虧空,追查之下,竟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的賬簿都被做了假。
我怒不可遏,將一應(yīng)人等收監(jiān)調(diào)查,又召集百官商議,命眾人募捐善款,先解燃眉之急。
朝堂上,李令琪一臉悲憤道:“國庫無故虧空,必有小人作祟!本王記得,去年鎮(zhèn)國塔修葺,所用金銀比筑塔時還多!”
鎮(zhèn)國塔是晉王李令瑤負責修葺的,于是她聞言怒了:“寧王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本王貪污?”
兩人你來我往爭執(zhí)不休,我被吵得頭疼,決定派人調(diào)查修塔一事。李令瑤嗤道:“憑什么只查我一人?寧王李令琪曾監(jiān)工錢塘建堤,譽王李令瑞也曾負責饑荒救濟,眾人都有嫌疑,要查一起查!”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此舉甚是合理,便讓內(nèi)閣擬出章程。同時為了避嫌,免了寧王治水權(quán),轉(zhuǎn)由朝廷派出特使親赴錢塘。
左右壽宴也吃不成,翌日我便將各封王遣回了封地。出了水患,朕心甚憂,神思郁結(jié)下竟一病不起,接連三日不上朝。當然,事實上只是我懶。
清風斜斜掠過窗柩,我趴在榻上,一邊看奏章一邊剝石榴。當?shù)钔忭懫鹕蜿乐笠姷穆曇魰r,我嚇得渾身一震,掀起被子躲了進去。
總管俐溫是個伶俐人,他笑瞇瞇地攔下沈昀之,恭敬道:“沈大人,陛下身體抱恙,不見人?!?/p>
沈昀之冷冷地笑了笑:“陛下久病不愈,多半是裝的,打一頓就好了?!?/p>
我撫額長嘆,感慨沈昀之真是懂我。既然逃不掉,便只有坦然面對了。我出聲示意沈昀之入內(nèi),兩扇檀木門扉被打開,明亮的日光從濃綠樟樹間傾瀉而下,將他籠在一片朦朧的光暈之中。
隔著珠簾,他朝我行禮:“錢塘決堤蹊蹺,陛下怎么看?”
我心里驀然涼了涼,嘴上卻調(diào)侃道:“沈卿還真是偏心晉王,難不成,鎮(zhèn)國塔所耗金銀就不蹊蹺了?”
他低眉斂眸:“臣無此意?!?/p>
我閉上眼,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猶記昔年,雪后初晴,寒風細細,太傅讓我們到御花園中賞雪作詩。那會兒我便與李令瑤不對盤,兩人不知怎的扭打成一團。
因著我倆都是嬌縱跋扈的主兒,宮人焦急卻不敢上前阻攔。李令瑤長我四歲,我自然不是她的對手,最后我摔進厚厚的雪堆里,還是沈昀之將我撈了出來。
深冬的漫漫風雪中,他眉眼和煦,掌心溫暖,輕輕地拍落我衣裙上的銀粟。彼時他不過十三年華,便已是風華月貌之姿,我看得臉紅心跳,絲毫不知廉恥地道:“真是一個體貼的人,一向?qū)δ腥瞬恍家活櫟奈遥谷粚δ阌辛烁杏X!”
沈昀之滿眼鄙夷,深深地睨了我一眼:“殿下別誤會,臣是怕你染了風寒,害令瑤被陛下責罰。”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有些東西是我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即便后來我榮登帝位,可在他的心里,我依舊輸?shù)靡凰俊?/p>
【3】
江面波光粼粼,一碧萬頃,奢華的三層畫舫上,笙歌悠揚,舞姬香袖輕拂。
我一身男裝隱在平民看客之間,單手摟著個美嬌娘,浪蕩不羈地吃著葡萄。突然門被“嚯”地踹開,樂音戛然而止,待我看清來人之時,嚇得推窗就要跳江,卻被人手疾眼快地捉住后頸,像拎小貓一樣拎了出去。
素凈的雅間內(nèi),我搓著手,尷尬地賠笑:“沈卿,你也微服私訪?。俊?/p>
沈昀之一襲白衣,宛若謫仙翩翩而立。他握著描花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掌心,卻讓我額上青筋突突跳了起來。
“陛下久病不朝,原是尋歡作樂來了?”
我摸摸鼻子,一臉惆悵:“大齊怕是要亂了?!?/p>
近年戶部的賬越來越亂,朝野諸多大事頻發(fā),晉王李令瑤又在一旁虎視眈眈,暗流急湍,風暴將至。所以我親下江南,就是為了查明一些事情,而他聽聞我偷溜出宮的消息后,放心不下,竟一路跟了過來。
此時,沈昀之重重地哼了一聲:“有臣在,亂不了?!?/p>
若換作從前,他這話必會讓我內(nèi)心安定,就如曾經(jīng)的每一次春獵,我抱怨山兔野狐跑得太快,與我分到一隊的沈昀之便會勒馬回頭,意氣風發(fā)地揚眉一笑:“有臣在,輸不了!”
可如今早已不似當年,在李令瑤面前,我不敢奢望他還會選我。
房中一時靜默下來,片刻后,還是沈昀之率先開口:“我送你的‘二郎神,你燉了?”
他這話沒用敬語,我思及出門在外,便也沒有計較。至于二郎神,是他出征前送我的那只鸚鵡,通體雪白,因額間一搓黑毛,被我喚作“二郎神?!?/p>
我回答說:“沒燉?!币娝嫔造V,又補充道,“我烤了?!?/p>
沈昀之:“……”
那只鸚鵡實在迂腐得很,剛送來的時候,成天只會念叨兩句話:勤政倡廉憂民事,納諫自省親賢臣。我深深懷疑,這是沈昀之故意送來督促我的。
此時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我開門一看,瞧見一位婢女裝扮的女子。來人道:“二位公子,奴婢前來奉茶,還望公子笑納。”
這艘畫舫名屬江南商賈,以歌舞茶藝聞名,我急于緩解當下的尷尬氣氛,便放了婢女進來。只見她在桌面上擺開茶具,嫻熟地泡、濾、沏、聞,一套動作甚是賞心悅目。
而后她將青花瓷茶杯奉到我的面前,裊裊清香飄散開來。我端起茶盞欲要品嘗,卻被沈昀之壓住了手腕。
他挑起眉眼涼涼一笑:“在下略通茶道,知曉為表尊重,茶壺壺嘴不應(yīng)對著客人,奉茶時也應(yīng)將茶杯的正面圖案朝外?!彼恼Z氣冷到極點,“你不是畫舫上的奉茶侍女,這茶水有毒!”
對方見事情敗露,袖底銀光閃動,鋒利的匕首直直地朝我劃來,卻被沈昀之輕巧地擋開。下一瞬,無數(shù)利箭穿透門窗在四周流躥,沈昀之手疾眼快地抱著我躍窗而出,落到二樓的甲板之上,一群黑衣刺客立即圍了上來,招招致命狠毒。
場面驚險,我心下害怕,便將沈昀之攔腰抱緊,他掙脫不開,咬牙切齒道:“李令玥,你放手!”
記憶中,他鮮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喚我。上一次還是在五年前,李令瑤生辰,我故意打碎他備好的千雪琉璃燈,氣得沈昀之整整三日不理我。最后還是我先服軟,親自到延宣侯府賠罪。
思及此,我微微憤然,手上愈發(fā)用力:“我不放!”
沈昀之徹底怒了:“你抱這么緊,我怎么施展拳腳打架!”
我啞口無言。
那群刺客擺明要與我同歸于盡,竟點燃了藏于船艙中的火藥引線,沈昀之護著我跳入江中,身后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隨后冰涼的江水溺沒周身,我在掙扎中慌亂地攥緊沈昀之衣角,仿佛攥緊了此生所有的心安,隨后四肢漸漸乏力,我陷入了無邊黑暗。
【4】
再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處悠然靜謐的農(nóng)舍里。天邊暮色繾綣,炊煙環(huán)繞,沈昀之立在院落里,目光平靜地望向遠方。
不得不說沈昀之當真十分好看,羽玉眉如山黛遠,瀲滟眸似月波長,白衣勝雪不染塵,唇若桃花含春風。我看得心跳加速,連忙別開眼去。
那日我們落水,與所有部下走散,沈昀之將我救起后,便暫居在附近好心的農(nóng)戶家里。原本我打算入荊州,查探鎮(zhèn)國塔與戶部假賬的關(guān)聯(lián),遇刺后便在距荊州五百里的方位擱淺下來。
如今我們身無分文,想要順利到達荊州,盤纏問題成了當務(wù)之急。我撓著頭皮,試探性地詢問沈昀之:“要不咱們?nèi)ソ诸^賣藝吧?胸口碎大石,雙腳踩銀槍?”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道:“要不要再演一出‘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
到底還是沈昀之有辦法,他在街邊租下一個攤位,給人現(xiàn)場畫像。因他容貌出眾,又畫技精湛,一天下來生意興榮。
歸去時,我開心地捧著荷包細數(shù)銀兩,余光瞥到他輕輕按揉酸軟的右臂,便開口關(guān)懷,以體現(xiàn)我憐愛臣子的仁德:“沈卿右手酸啊?那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換左手畫。”
陌上有花盛開,田野傳來蛙鳴,我與沈昀之并肩行走在阡陌小路上,歲月靜好,仿佛這一刻就是永遠。
只用了幾日,我們便湊足了大半盤纏。大抵是沈昀之的畫賣得太好,這天竟有一家書齋掌柜尋上門來,給出豐厚酬金,聘請沈昀之揮筆書就春宮圖冊。
我聽后捧腹大笑,慫恿他務(wù)必答應(yīng),誰知沈昀之竟冷眉冷眼地瞪著我,氣惱道:“沒經(jīng)驗,畫不了!”
書齋掌柜樂了,笑容猥瑣地將我上下打量:“公子何出此言,尊夫人娉婷秀美,公子真是艷福不淺?!?/p>
我心尖微微一顫,正欲解釋,就聽沈昀之爽朗地笑出聲來,似乎十分愉悅:“掌柜這話說反了,能和我在一起,是她艷福不淺?!?/p>
我臉一紅,竟無法反駁。
最終,秉著“忠臣不得抗旨”的鐵則,沈昀之接下了畫春宮圖的活兒,非常忍辱負重。事后,我們?nèi)缭傅玫搅艘淮蠊P酬金,朕心甚悅,遂馬不停蹄地給自己做了幾身昂貴新衣,瞬間花去大半金銀。
我捏著驟然干扁的錢袋,小心翼翼地賠著笑:“沈卿……朕知道錯了,朕不該亂花錢的?!?/p>
“陛下錯不在此?!彼麚u搖頭,一臉痛心疾首,“陛下錯在忘了給臣也做幾套衣裳,陛下心里沒有臣?!蔽覇∪?,心想這沈大人,莫不是被朕氣傻了吧?
好在我們最終還是湊齊了盤纏。從此地到荊州共需六天時間,其間我們又經(jīng)歷了幾次暗殺,好在都有驚無險。而敵方因刺殺得太過頻繁,露出了破綻——所有線索,都指向晉王李令瑤。
鎮(zhèn)國塔在荊州城郊的東山上,主大齊氣運,司祈雨祈福,因隸屬晉王封地,是以平日都由其派兵看守。曾有流言稱,去年晉王奉旨修葺鎮(zhèn)國塔,于塔中發(fā)現(xiàn)一條密道,直通地底“黃金屋”——也就是前朝埋寶藏的地方。
晉王欲私吞財寶,又不宜公開挖掘,便暫先換去塔內(nèi)所有機關(guān),將密室改道隱藏,故而多耗了許多朝廷撥款。
我與沈昀之在離鎮(zhèn)國塔最近的一家客棧住下,準備翌日天亮后就前往查探。誰知夜間睡得正香時,門外突然響起咚咚鏘鏘的嘈雜聲,窗前依稀有白衣鬼影飄過。
我連忙推開門,意外瞧見門外散落著幾樣珠寶,似是方才的“鬼影”不慎落下的。我的笑容止不住地咧到耳根,一群官兵卻突然闖進客棧,揚言要將我拿下。
原來,鎮(zhèn)國塔遭歹人夜襲,原因不明,官兵一路追隨至此,然后發(fā)現(xiàn)了我。
眼見官兵就要將我抓走,沈昀之這才慢悠悠地從房內(nèi)出來,亮出他的太尉腰牌。領(lǐng)頭官兵看了一眼,連忙笑著賠禮道歉:“原是延宣侯沈太尉沈大人,屬下有眼不識泰山,驚了尊夫人芳駕,還望沈大人海涵!”
我……我不是皇帝嗎?
【5】
左右微服私訪的計劃已被打亂,我們便大大方方地住進了晉王府。意外的是,寧王李令琪竟然也在。
尚未踏入正堂,遠遠地便聽見兩位女子的爭吵聲,而李令琪顯然被氣得不行,眼中已含了薄淚。瞧見我來,她的神情有些詫異,繼而雙眸一亮,像見到救星一樣撲進我的懷里:“皇姐!你怎么來了?”
不待我答,她又焦急地補充道:“皇姐,錢塘水患牽連太廣,所以我來向晉王借人手物資,可她竟不顧百姓死活,不肯答應(yīng)!”
主座上的李令瑤姿態(tài)優(yōu)美地品著酒,單挑秀眉冷冷一笑:“本王記得,朝廷已經(jīng)免了寧王的治水權(quán)吧?!?/p>
蒼天在上,她這話令我不悅,我正欲開口訓(xùn)斥,就見沈昀之站了出來,辯護道:“錢塘在東,寧王應(yīng)向南邊的譽王借兵才對,怎么舍近求遠,繞道來西邊救助晉王?”
“沈大人何出此言?”李令琪怒嗔道,“近年南境海盜猖獗,譽王令瑞怎敢擅自調(diào)離兵力?若非如此,我何苦親赴此處自討沒趣!”
我心中暗嘆,沈昀之果然偏袒晉王。黯然神傷之際,我不由得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為免他們掀起新一輪的罵戰(zhàn),我以舟車勞頓為由,帶著令琪回房歇息,不管沈昀之和令瑤將會如何敘舊,我腳步堅定地朝前走,沒有回頭。
進了房中后,我與李令琪說了此行經(jīng)歷,包括出京目的和數(shù)次暗殺。
在眾多手足中,只有李令琪與我出自同一父君,是真真正正的血脈相連,是以我們的感情最為親厚。此時我拿出了在客棧門口撿到的珠寶,表示這是夜襲鎮(zhèn)國塔的歹人不慎留下的。
令琪大驚失色道:“看來‘黃金屋一說并非虛言!歹人潛入鎮(zhèn)國塔,定是為了盜取財寶!”
我點點頭,這天雪夜明珠、貔貅翡翠玨等物價值連城,一向經(jīng)霧繚繞的鎮(zhèn)國塔,若沒有傳言中的“黃金屋”,怎么會出現(xiàn)這些東西?只道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晉王終究還是露出了馬腳。
熄燈下榻后,我與李令琪抵足而眠,她湊到我身邊,將我抱緊:“皇姐萬事小心,晉王此舉已有謀逆之嫌,還有沈昀之也不是什么好人!”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我強壓下心中的酸澀,轉(zhuǎn)而輕撫她的后背:“別怕,不管出現(xiàn)什么事,皇姐都會護你周全?!?/p>
就這樣,我們在寧王府中住下了。一段時間后,歹人夜襲鎮(zhèn)國塔一案有了結(jié)論:不過是一個聽信讒言、妄圖潛入塔中尋找“黃金屋”的神偷而已。至于我撿到的那些寶物,李令瑤只說并非出自鎮(zhèn)國塔,應(yīng)當是賊人在別處所偷。
此言乍一聽合情合理,細究下卻能發(fā)現(xiàn)許多破綻,我笑笑不置一詞,轉(zhuǎn)身回了廂房。
一進門,就有暗衛(wèi)輕盈地從房梁躍下,跪在我的身前:“啟稟陛下,一切都查妥當了,皆與陛下所料一致?!?/p>
我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疲憊地閉上眼:“朕給過她太多機會……怎奈她還是執(zhí)迷不悟?!?/p>
翌日,我便啟程回京,走的依然還是水路。臨行前,李令瑤難得地前來送行,我知道,她送的不是我,而是沈昀之。
見他倆在船頭作揖拜別,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我只覺得異常刺眼,冷哼一聲,扭頭進了船艙。
還記得李令琪曾對我說過:你是皇帝,看不慣的人拖去浸豬籠就好了。
彼時剛剛下過雨,水珠順著屋檐滴滴答答,我伸手去接梔子樹下的落花,輕輕笑了笑:“由他們?nèi)チT,我有什么好看不慣的,我又不喜歡他?!?
嗯,我不喜歡他。
李令玥不喜歡沈昀之,從小就不喜歡。
【6】
回京的船是官船,比來時要安全不少,是以夜里,我十分不羈地躺到甲板上飲酒賞月。
海風輕輕,吹亂我的發(fā)絲和心弦。沈昀之不聲不響地走到我身邊,嗓音里竟帶了清淺的笑意:“陛下不開心?”
我哼道:“怎么,是不是想讓朕把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你開心開心?”
他微微一愣,倒也不惱:“自陛下看見臣與晉王惜別后,就一直悶悶不樂……”
“沈昀之?!蔽姨ь^看他,染上醉意的雙眸在此時格外清明,“待此事結(jié)束后,朕給你賜婚吧?!?/p>
“如果對象是……”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沈昀之開口接下我的話,而后似是覺得此舉甚是越矩,連忙湮沒話音,眼眸里甚至閃過一抹慌亂。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我心里一面可惜,一面暗暗松了口氣。說實話,如果當真聽見那個名字,我興許會難過得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沈昀之究竟是怎么喜歡上李令瑤的。明明她跟我一樣囂張跋扈、一樣為所欲為,可是為什么,朕還是輸了?
那夜之后,我驚覺自己對沈昀之的感情有些特別,不禁暗惱自己竟被美色所誘。為了不誤大事,我在回京后刻意疏遠沈昀之。以往他總是以檢查功課和督促勤政為由,仗著母皇賜了他教導(dǎo)新帝、可自由出入后宮的特權(quán),屢屢在我眼前晃悠。如今我自覺地勤于公務(wù),每日案牘勞形、三省吾身,竟叫沈昀之挑不出任何錯處。
于是,在這個丹桂紛飛的盛秋里,我對沈昀之說:“沈卿,朕如今已有十八年華,男女有別,日后你若無事,不必再侍奉御前了?!?/p>
聞言他身形微微一頓,與此同時,總管俐溫稟報說戶部尚書求見。不知沈昀之是不是想起了我年少時曾給戶部尚書寫過情箋的往事,他豁然抬頭,目光森森地逼視著我。良久后,他的唇邊終于泛起苦澀的笑意,嘆息一般喃喃道:“臣明白了。臣告退?!?/p>
他離開的背影清俊挺拔,一如經(jīng)年來矗立在歲月里的熟悉輪廓。沈昀之走后,戶部尚書將一沓文冊上交予我:“陛下,戶部的賬都理清了?!?/p>
我點點頭:“去告訴寧王,起風了?!?/p>
轉(zhuǎn)眼,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jié)到了。按照慣例,各地封王都將回京共飲家宴。
宴席前一天,我的寢殿竟突然發(fā)起大火,幸得宮人拼死相救,朕才從鬼門關(guān)被拽了回來。
宮中縱火是死罪,亮如白晝的大殿里,風雨欲來,百官惶惶地跪了一地。我裹著披風坐在龍椅上,倏然笑了:“皇長姐想在宮中弒君,真不高明?!?/p>
李令瑤聞言大驚:“陛下!藥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
“晉王難道還想狡辯?”李令琪揚聲進殿,身后的侍衛(wèi)還押著幾位婢女,正是李令瑤的心腹,“啟稟皇姐,臣妹在神武門發(fā)現(xiàn)幾位宮人鬼鬼祟祟,抓來一看,她們身上竟藏著易燃之物!”
這時戶部尚書也出列表示戶部侍郎已經(jīng)招供,晉王李令瑤對他威逼利誘,每逢朝廷撥款,必會通過他從中黑上一筆。
緊接著,無數(shù)官員皆出席指證晉王,彈劾如雪花般紛沓而至。晉王倒也不傻,她很快就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我為她設(shè)的局。
沒錯,今晚這場大火是我放的,目的是將此事作為引子,翻出她這些年來貪污的罪行。李令瑤如此瘋狂地斂財,無非是為了造反,野心昭然若揭??晌覜]有確鑿證據(jù),為了斬草除根,只能強行給她安上“弒君”的罪名。
李令瑤近乎瘋狂地仰天長笑,最后掙扎著被侍衛(wèi)押了下去。沈昀之咬緊牙關(guān),面色陰沉地來到我面前,斥責道:“陛下這出‘無中生有可真是漂亮!”
第一次,我毫不怯弱地回視著他,目光帶著嗜血殺意:“沈卿出征漠北一年,一年時間,足夠朕清洗你在朝中的勢力了?!?/p>
見他面色驟然煞白,我笑得愈加張揚:“晉王弒君,朕念及手足之情,將其流放北地圈禁,著令延宣侯沈昀之押送,太尉職權(quán),暫交予朕親自統(tǒng)領(lǐng)!”
宣布完旨意后,我刻意不去看他的神情,抬手屏退眾人。大殿一時空曠下來,只剩寂寥的月色在天地間靜靜蔓延。
【7】
中秋家宴如期而至,酒過三巡,李令琪朝我舉杯:“皇姐,當年母皇病危,只召了你一人侍疾,不知皇姐用了什么手段,竟讓母皇傳位于你?”
我小口品著杯中美酒,微微莞爾:“令琪,你醉了?!?/p>
只聽“啪”的一聲,李令琪以摔杯為號,無數(shù)碧甲銀槍的士兵從四面八方擁出,將大殿團團圍住。李令琪悠然起身,與我有七分相似的眉目,在這一刻宛若帶毒的血色玫瑰。
“皇姐,你一定沒有想到吧,母皇曾給過我一份隱藏的兵力?!?/p>
一般新帝登基后,各地封王都能得到一部分兵力,不多,只夠日常調(diào)配而已??墒悄富仕貋硖蹛劾盍铉?,竟給了她一份實力雄厚的隱藏兵力。
我面色依舊波瀾不驚:“母皇給你兵力,可沒說讓你造反。”
李令琪嗤笑,高舉兵符道:“罪人李令玥謀害先帝,篡權(quán)奪位,給我將其拿下!”
尖銳的嗓音在大殿回蕩,可四周是一片死寂。李令琪頓覺不對,又高聲重復(fù)了一遍,那些士兵依舊紋絲不動。我勾了勾唇,淡淡出聲:“寧王李令琪以下犯上,妄圖謀逆,爾等速速將其拿下!”
“謹遵陛下圣命!”排山倒海的音浪在夜色中綻開,立即有一群兵將上前將李令琪緝拿。在她難以置信的震驚中,我將原委緩緩道來。
其實我很早就察覺到李令琪不對勁了,并且我一直都知道,母皇給她留了一份漠北的隱藏兵力。所以我以抵御流寇為由,將沈昀之派去漠北,查清所謂的隱藏兵力,并鏟除所有忠于母皇的高層將領(lǐng),取而代之。
同時我與李令瑤演了一出大戲。這些年,李令琪通過戶部大肆貪污,我便順著她的意思,假意懷疑到李令瑤身上,甚至親下江南查探鎮(zhèn)國塔一事。
我給過李令琪很多機會,她卻毫不留情地數(shù)次暗殺于我,還故意派人夜?jié)撴?zhèn)國塔,在我房門前留下寶物,讓我相信“黃金屋”的傳聞,繼而更加相信令瑤有不臣之心。
我將計就計,流放李令瑤,還佯裝遷怒,將手握重兵的沈昀之一并驅(qū)逐出京,讓李令琪徹底放下戒心,起兵造反。
此時,知道真相的李令琪面目恣睢,猙獰嘶喊:“李令玥!母皇素來更加寵愛于我,一定是你搶了我的皇位!是你!”
我長長地嘆氣,告訴她,母皇就是因為更加寵愛于她,才會將帝王的重任交付于我,讓我挑起大齊江山,讓李令琪喜樂逍遙地過完一生。同時,母皇擔心我會對李令琪不利,還給了她一份隱藏兵力,以便在危急時刻自保。
母皇素來寵愛李令琪。眾人都道朕刺青,卻沒人知道,那是在母皇將皇位傳于我的那一夜,我跪在她的榻前,她命宮人給我刻下了“血脈情深”四字,就是為了讓我時刻提醒自己,我與李令琪血脈相連,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對她不利。
“從今往后,你依舊是你的寧王,只是此生都將圈禁于府,你我不必再見了?!?/p>
此案收卷歸檔的那一日,沈昀之正好清理完所有叛軍余孽,來御書房中朝我復(fù)命。我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完奏章,似是恰巧想起一般,出言問道:“沈卿,朕曾答應(yīng)過你,待此事結(jié)束后,便給你賜婚,你與皇長姐……”
說到此處,語氣中已帶了澀意,我艱難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無法繼續(xù)開口。
良久的沉默后,沈昀之似是自嘲般笑了笑,留下一句“臣還不急”,便抬步離開了。
秋光炙熱,在心中灼燒出一片廣袤的枯寂平原。我單手捂上左胸口,突然壓抑得快要喘不過氣——是的,我沒那么大度,做不到親手將他推給別人。
因為我喜歡他。李令玥喜歡沈昀之,一直都很喜歡。
【8】
其實我也說不明白,為什么會喜歡上沈昀之。喜歡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也許是喜歡他的口是心非,明明嫌棄我嬌縱貪玩,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對我伸出援手;也許是喜歡他的驚才絕艷,是帝京最耀眼的那顆星辰;也許是喜歡他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溫暖,讓我在親情薄涼的后宮里能感到了一絲心安……
這日李令瑤派人邀我小酌,待我到達京郊梅園的涼亭中,有婢女將我請到了屏風之后。就在我好奇李令瑤葫蘆里究竟賣什么藥時,遠遠地瞧見她與沈昀之走了過來,便連忙斂聲落座,靜靜偷聽。
李令瑤為他斟了一杯熱茶,道:“沈大人,我聽陛下說,幼年我將她推入雪堆之中,你將她扶起后,聲稱是怕她受寒牽連于我,故而才施以援手?”
沈昀之微微一愣,似是早已忘了此事一般,蹙眉思索了良久。最后他無奈道:“當日我會那么說,只因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她的調(diào)戲,才隨意找了個理由搪塞。”
我聞言心頭一怔,又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萬萬沒想到他的隨口一語,竟讓我誤會了這么多年。
在接下來的的談話中,我還知道了當年的那盞千雪琉璃燈,是沈昀之尋遍五湖四海才得來的。他一得到此物,心想我會喜歡,便迫不及待地進宮找我。而那日恰是李令瑤的生辰,我誤以為這是他備下的賀禮,遂不問緣由、蠻橫無理地將其打碎,氣得他整整三天都不愿理我。
一些久遠的記憶突然紛沓而來,我想起我曾說過想養(yǎng)鸚鵡,他便在出征前送了我一只;太傅檢查功課而我來不及完成,他便提筆幫我抄寫了厚厚的一本《春秋》;我偷吃西域貢品被母皇罰跪在雨中,他默不作聲地為我撐了一宿的傘……
我曾以為,他做這些僅僅是出于伴讀的職責,卻不想,他心里或許是有我的。
此時,李令瑤繼續(xù)問道:“沈大人,我只問你一句,你可否喜歡陛下?”
一句話令我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全程屏息凝神。只見沈昀之低垂著眼簾,手指輕輕地摩挲杯沿,許久之后,才傷感嘆息:“自然是喜歡的?!?/p>
李令瑤聽此,捂嘴偷笑,命人撤去了我跟前的屏風。四目相對時,我竟從從沈昀之面上發(fā)現(xiàn)了可愛的羞澀與窘迫。
多年的窗戶紙終于被捅開,李令瑤帶領(lǐng)閑雜人等悉數(shù)退了出去,獨留我與沈昀之。我歪頭輕笑:“其實我沒有烤‘二郎神。自你出征后,我便一直對著它自言自語,不想竟被鸚鵡學(xué)舌,為了不被你聽見,我只好將它藏了起來?!?/p>
見他眸底似有細碎的煙火升騰,我繼續(xù)道:“它學(xué)了《詩經(jīng)》里的一句話: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終于,那微弱的火光在他眼里綻放出絢爛的花朵。沈昀之上前,將我擁入懷中。
多年夙愿終于達成,我高興地不能自已,竟在回程時不慎扭了腳,沈昀之便將我背起,一步一步地往回走。盡管有華蓋馬車可乘,可我倆在此刻默契地選擇了遺忘。
“其實早在很多年前,我就連我們皇兒的名字都想好了。”我伸手輕捏他的臉頰,“我想生兩個,一個叫大齊,一個叫萬歲?!?/p>
沈昀之輕笑,語氣溫柔繾綣:“都依你?!?/p>
【9】
婚事開始緊密地籌辦起來,吉日的前一天,我來到京郊的高山上,俯瞰著繁華帝京,回想著幼年之事,心中說不清是什么感受。
身后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即便不回頭,我也知道來人是沈昀之。
“其實我不明白,我與李令琪出自一位父君,為何母皇會如此偏愛于她?”
這的確是困擾我多年的一個問題,沈昀之聽后,回答:“只因你與先帝太像了?!?/p>
“你們一樣聰慧機敏,一樣果決通透,先帝是血洗宮城得來的皇位,所以她忌憚你,怕你會步她的后塵?!?/p>
我心中泛起一抹苦澀,繼而又釋然,搖搖頭,道:“可我終究不是她。”
“你當然不是她。你只是我的令玥啊。”
令人心安的嗓音,一字一句敲進了我的心底。我回過身,瞧見他朝我伸出手:“阿玥,我來接你回家?!?/p>
這一幕就如年少之時,我在京郊貪玩迷了路,沈昀之便于猗蔚花木中穿梭而來。他牽住我的手,溫和道:“殿下,臣來接你回家。”
明日我們就大婚了,從此,皇城不再是冰冷無情的殿宇樓臺,有他的地方,便是家。
于是我伸出手,回握住他:“好,我們一起回家?!?/p>
夕陽將最后一抹溫柔灑向世間,我們十指緊扣,并肩而行。
人約黃昏后,月上柳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