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姝兒
作者有話說:如果你愛上了新歡,如果你忘不掉舊愛,如果這兩件事同時發(fā)生?這是《泯生》系列的第二篇。這件事,就發(fā)生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卻從未給過第二個女人。
一
金烏尚未西沉,織里房間的門被突然推開。下人尚未來得及稟報,王橫扇已經(jīng)把她推倒在了軟榻上。
他如今已經(jīng)五十二歲了,氣力不比從前,連解開她胸前的衣襟都顯得吃力非常。于是,織里主動把心口處的肌膚露出來。她心上有個口子,噗噗往外淌著血,所幸她平時慣著黑衣,因此不必叫人發(fā)現(xiàn)了去。
她把王橫扇的頭按在自己心房,他埋頭癡迷地吸吮舔舐。咕嚕咕嚕吸了織里的血吞咽入腸,他如癡如醉地喚著她:“織里,織里?!?/p>
織里跟了他二十七年,知道他今日反常地失控,也知道他失控的緣由。
下人先前稟告說,徐貴妃今晨梳洗之時發(fā)現(xiàn)眼旁新添了一道皺紋,是以負(fù)責(zé)為貴妃養(yǎng)顏的王橫扇遭了大禍,被太監(jiān)剝?nèi)パ澴哟蛄耸遄?。五十二歲的男人,被一幫閹人剝了褲子打,這是給他極大的羞辱。
半晌后,埋首的男人停止了吮吸,抬起頭來,目光迷離地望著織里。
此刻,他已經(jīng)不復(fù)五十二歲的衰老之態(tài)。下垂的眼尾微微上揚,松弛的皮膚變?yōu)榫o致,哪怕臉上皺紋如丘壑也驟然被填平如川。
這個模樣,讓織里不禁以為回到了二十七年之前。那是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彼時他是王城最俊秀的男子,縱然手藝不佳令人尷尬,卻因為出眾的相貌,開著一家客流盈滿的裁縫店。
但二十七年過去,每一年都在他的臉龐劃上歲月的痕跡。雖然靠著織里的血維持一時的青春容顏,但不可否認(rèn),他已是垂垂老矣。
這個不愿老去的男人,此刻從織里的身上爬了起來,容貌變得年輕,連精神氣都好了不少。他跑去銅鏡前仔細(xì)端詳臉上的紋路,在發(fā)現(xiàn)肌膚如玉瓷般細(xì)致剔透后,松了一口氣。
他把織里摟進自己的懷中,唉聲嘆著:“我老了,你還是如此年輕?!?/p>
織里知道,在他假意說自己老了的時候是不能應(yīng)聲附和的,因此只是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用溫柔來撫慰他的不安。
往常這個時候,他就會沉沉睡去??山袢盏臏厝徉l(xiāng)化不去他心頭的愁,他突然開口:“徐貴妃說,想見你一面?!?/p>
二
次日,受徐貴妃召見,她同王橫扇一道入了宮。
見他一路憂心忡忡,織里了然他的心思,道:“你與貴妃娘娘識于微末,感情非常人能比,我能夠理解?!?/p>
王橫扇點點頭:“確是這個意思?!?/p>
揣著的心被好生放下,他領(lǐng)頭走在了前面。及至貴妃面前,他倆叩拜在地。
徐貴妃嬌聲道:“橫扇快過來本宮跟前,幫本宮瞧瞧眼旁的皺紋還在不在?”她湊過身去,把下巴抵在王橫扇的掌心中,抬眸看他,“要仔細(xì)地、好好地瞧?!?/p>
徐貴妃今年有四十三了,保養(yǎng)得宜,跟三十出頭的女人并無二致。這個年紀(jì)的女人,不可說是明日黃花,反而時間賦予了她一種新的嫵媚風(fēng)情。
她見王橫扇垂首不言,轉(zhuǎn)而收起放浪的玩笑話,彰顯出貴妃娘娘的架勢,自上冷眼睨著織里:“本宮年輕時曾與橫扇定過婚約,是拿一生一世看待的他。近來總是恍恍惚惚以為回到那個時候,那可真是郎情妾意的年代啊?!?/p>
徐貴妃尚在閨閣之時,同王橫扇有過一段天長地久的盟誓。直到織里突然出現(xiàn),突然與王橫扇成了親,徐貴妃才答應(yīng)家里嫁進宮中。
彼時她以一個落魄被拋棄的姿態(tài)倉皇離去,而現(xiàn)在她高居貴妃之位,以養(yǎng)顏師的身份接王橫扇入宮供職??蛇@個職,是怎的個職?各人有各人曖昧的想法。
直到馬車從宮門口顛簸出了一段路,王橫扇終是忍不住開口詢問:“方才徐貴妃同你單獨說了什么?”
“無非是些你倆情投意合、藕斷絲連的話?!笨椑锷鲆唤z怨念來,埋恨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咽了下去。
“二十七年前,我就答應(yīng)你和她斷了交往。你放心,我既接受了你的條件,就不會違背諾言。”
王橫扇此刻坐在馬車的另一邊,四目相對,他信誓旦旦的保證非但沒有給織里帶來分毫感動,反而讓她冷哼了一聲。
方才徐貴妃屏退眾人,單獨見她,手掌隔衣貼上她的胸膛,可由濕漉的黏膩窺見她心房的創(chuàng)傷。像是輕蔑地一笑,徐貴妃瞇起眼道:“看來二十七年來,他終究沒能愛上你。只剩下一年的時間了,如果你還是沒能做到,那個人會來給你收尸?!?/p>
算算時日,期限終是要到了。
織里從沒有告訴過王橫扇,只有愛能讓她心上的傷口痊愈。如果三十年內(nèi)他沒辦法愛上她,她就會流盡最后一滴血而亡。她更沒有告訴王橫扇,每次他喝下她的血以維持短暫的年輕容貌,更是讓她死亡的期限縮短了兩年。
徐貴妃笑道:“我想他不會告訴你,昨日皇后來本宮殿內(nèi)看到他……氣煞打了他十板子。本來與后妃有染是要問斬的,可本宮看在你的面子上,總歸要救他一命不是嗎?”
是所有人連起伙兒來欺瞞她。
眾人只會對她說,她嫁對了男人,恩恩愛愛幾十年從不見老爺對她紅臉。可哪怕王橫扇對她肆意地好與寵愛,她也能從不斷流血的心口,明白那是他虛假的情意。
織里把手貼上左心房的位置,濕漉漉的,血讓黑衣黏在了肌膚上。這一道口子,在她的心上存在了二十七年,縱然她再努力,都沒能使之痊愈。
傷口見證了她的拙劣,她像是恨鐵不成鋼地道:“你跟她就是死灰復(fù)燃,我都不介意,別再來煩我。”
三
王橫扇果真沒再來煩她,但是來了個織里更不想見到的男人。
他叫南潯,是天地法則的審判者。他有一雙空洞的眼,手里時刻捧著一本名為《泯生冊》的書。二十七年前,他找到織里,并且告訴她,她是不該存活在世上的十二位女子之一。她無法得到別人的愛,硬要留在這世上的結(jié)果,只能是如游魂一般孤苦無依。
她自認(rèn)年輕貌美,受書生公子追捧,嗤笑不已。
于是她和南潯進行了一場交易,他在她的心口鑿出了一道口子,如果找到一個愛她的人,心口就會自動痊愈,而他永遠不再出現(xiàn)她的面前。但是如果找不到,依照流血的速度,她只能在世上存活三十年。
“我要你永遠消失在我的眼前?!笨椑锂?dāng)時是這樣自信地告訴他的。
于是她去酒樓吃酒,蜂擁的男人們殷勤獻媚。她好心情地隨手指了個男人問道:“你愛我嗎?”
那男人回道:“愛死了。小娘子嫁給我吧。”
如她所料,織里滿意地灌了一壇酒,揚著笑撫上了她的心口。兀地,她一頓,心傷未愈,血還在流。這讓她不禁有些慌亂起來,于是織里指了平日圍在她身邊的男人一一詢問,答案如出一轍。
可是……血慢慢浸透她的衣襟,心口紅了大片,叫周圍人嚇得退了好幾步。
都是假的??椑镉X得自己著了南潯的道,他早就知道她身邊的男人們沒有一個真心愛她??煽v然如此,她也不會叫他小瞧了去。
織里出了酒樓,礙于路人異樣的目光,她隨意進了家裁縫鋪。迎接她的是一個相貌丑陋的男人,放在平時她會認(rèn)為這樣的容貌有礙觀瞻,扭頭就走。
可今日,這個相貌丑陋的男人,卻給了她不一樣的溫暖。他看見她心口的血滲出了衣襟,沒有害怕,沒有視而不見,而是心疼地說:“這是遭了多大的罪呀。報官了嗎?不不不,止血要緊。姑娘,快,我?guī)闳タ创蠓??!?/p>
這個年輕的男人,一無所有,面貌丑陋。他在王城生意最慘淡的一家裁縫鋪里當(dāng)學(xué)徒,放在往常,掌柜是不讓他迎客的,怕他的容貌嚇跑了客人。可今日進來的是一個心口淌血的小姑娘,掌柜怕惹上不好的官司,便打發(fā)他去迎接。
織里沒受過這樣真切的關(guān)懷,別扭地推開他的手:“一套黑色的衣服。現(xiàn)在就要。”
裁縫鋪向來不接急單,都是提前定做的。他看了一會兒她的傷口,轉(zhuǎn)身拿出一套男人的衣裳改了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是……我的衣服……尚未穿過,你將就著先穿穿?!?/p>
他還是不放心她的傷口,塞了一條發(fā)帶給她:“心傷不可大意,先止了血,一定要去看大夫?!?/p>
織里扔了錠銀子,換上了改過的男裝,那條發(fā)帶被緊緊綁在她心口的傷處。
明明知道流這點血死不了,也明明知道綁個發(fā)帶無濟于事,那一刻,織里只覺得無論如何不該辜負(fù)這真真切切的善意。
四
這個男人,就是王橫扇。
二十五歲的王橫扇有一副柔軟的心腸,對陌生人尚且愿意付出真心。此外,他相貌丑陋,清貧如洗。而正在同一年,他陡然變?yōu)橥醭亲钍茏放醯目∧凶印?/p>
這其中轉(zhuǎn)變,與織里無不關(guān)系。
話說,自從那日裁縫鋪一見,織里便覺得如果真的要找一個男人,讓這個男人真心愛上她,王橫扇不失為好的人選。
于是,織里跟了他三日,見他被掌柜壓迫,被路人嘲笑,被……他深愛的女人的父母看不起??椑锞谷徊恢溃呀?jīng)和另一位小姐有了白頭之約。
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露骨的情話和熱辣的親吻……種種,凸顯織里的心意有多可憐。
織里坐在房檐上,托著腮靜靜地看著他們。這對有情人并不是那么登對,和王橫扇相比,徐家小姐徐洛一家世顯赫、漂亮得很。不只是織里這么想,徐家父母直接帶著家里的伙計,持刀夾棒地沖了過來,威脅的話一一出口。
嬌慣大的小姐,泫然欲泣地哭求。王橫扇被打得鼻青臉腫,扔到徐府外。在銅門被關(guān)上前,徐父留了一句刻薄的話語:“才貌若不得兩全,至少也該有其中之一,王橫扇,你拿什么比配我的女兒?”
人去街也靜,織里晃晃腿從房檐上跳了下來。
她無視王橫扇攥緊的拳頭,像妖精一樣拿捏他的七寸,誘惑著他:“我給你世上最英俊的容貌,讓世間再沒有人看不起你,你要不要?你愿不愿?”
從來以利誘人,最是難拒絕。洞察一個人靈魂深處的欲望,拿他的求而不得誘惑他、俘虜他、攻占他,便可以讓他心甘情愿,甚至感恩戴德。
后來,王橫扇一夜之間變成俏郎君,離開原先的裁縫鋪自己做了老板。他學(xué)藝未精,做出來的衣裳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可那又如何?
王城的姑娘說,這般好看的男人值得被原諒。
徐小姐也來過幾次,哭得小臉通紅,讓人憐惜??上矫撕J牡那橐?,比不得男人的自尊心。直到王橫扇同織里成了親,她絕望至極,便入宮做了妃嬪。
織里知道,王橫扇的心跟著一道進了深宮??墒撬?,她可以等,等王橫扇忘記舊情人,等他愛上她,填滿她心上的傷口。
可這一等就過去了二十七年,他過慣了被女人追捧著的日子,再不愿回到那個丑陋的自己。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衰老,于是隔幾天就要喝一次織里的心頭血。
貪婪是獸,可一開始,確確實實是由她織里親手打開的牢籠。怪誰?
在她與王橫扇第一次發(fā)生冷戰(zhàn)后,那個自稱南潯的男人來見她。闊別二十七年,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登門帶禮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可他帶來的卻是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王橫扇幾日未吸食她的血來維持他年輕的容貌,今日在徐貴妃殿內(nèi)驟然衰老,嚇壞了一幫子人。碰巧皇后也在那兒,拿他作妖孽,被扣進了大牢。
五
隔天一早,織里跪在了徐貴妃的殿前。
她醒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后,加之洗漱進膳,等織里見到她時,雙膝早已失了知覺。
徐貴妃撫弄蔻丹,嘆了口氣:“若是想救他,你就回去吧。難怪五十二歲的老男人始終一張二十五歲的臉,本宮把這樣一個妖孽放在身邊這么久,想來也是后怕非常?!焙髮m的女人最會嘮家常,她驟然低沉了聲音,“本宮昨晚還做了個噩夢,醒來冷汗涔涔,怪嚇人的?!?/p>
織里受不了這般的閑話,尖聲道:“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要說妖孽,你才是妖孽!我后悔了,你把我的身體還給我!你才是織里!”
尖銳的聲音帶上哭腔,戚戚地說起那段過往。
她本是徐府的小姐,自小被寄予厚望,盼她能夠侍奉龍床,給家族帶去無上的榮光??墒沁@一切,在她遇到王橫扇后陡然改變。她愛上了這個男人,發(fā)瘋發(fā)狂似的不顧父母的反對要跟他在一起??v然被軟禁、被脅迫,她都沒有放棄,可是王橫扇突然放棄了她……甚至將要娶一個新認(rèn)識的女人——織里。
她去王橫扇的鋪子想要挽回,甚至連私奔的包袱都帶上了,卻發(fā)現(xiàn)他陡然變了一個模樣。她不知此中是何緣故,卻從他冷漠的神情里抽出一把刀斬斷她所有奢求的念想。
思及那段往事,她哽咽良久。是二十七年從不訴說的委屈今日得以一泄而盡,她質(zhì)問道:“是你同我說,他愛你的。是你同我說,我可以用織里的身份繼續(xù)和他在一起。我不怪你瞞了我三十年的限期,可是——你說過你不愛他、你只求高位榮華,那為什么要讓他入宮,為什么要冒領(lǐng)他對我的情?”
徐貴妃猛力擲了個茶盞,瓷片破碎于地,像極了這支離破碎的二十七年。荒謬的因果,錯位的情,她氣得嘴唇顫抖,從榻上一下子站起身來:“閉嘴!你胡說八道些什么!你……”
后面的話還沒說完,門被突然間打開。
皇后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對著門外之人恭敬說道:“原來這宮中最大的妖孽,是咱們的貴妃娘娘?!彼烛\地禱告一句,“圣天子百靈相助?!?/p>
門外之人拂袖離去,門內(nèi)的她只看見一片明黃的衣角。
辯駁的話在這一刻成了無用之功,一眾侍衛(wèi)沖了進來,持刀小心翼翼地包圍向后宮中曾經(jīng)最受恩寵的女人。深恩重愛已成灰,曾經(jīng)喜怒無常、無人敢招惹的貴妃,如今下場慘淡。
貴妃被押走,殿內(nèi)只剩下織里和皇后。
織里道:“我?guī)湍惆獾沽诵熨F妃,你答應(yīng)過放了王橫扇?!?/p>
被徐貴妃壓了二十七年的皇后,心滿意足地點點頭:“真正的妖孽已經(jīng)落網(wǎng),被妖孽殘害的普通人自當(dāng)被釋放?!?/p>
長長的裙裾逶迤一地,直到走出一段距離,她停下腳步,花影搖曳間似送來她的聲音:“你很聰明。除掉徐洛一,就再也沒有人阻隔在你與王橫扇之間。”
織里附和道:“對。再也沒有人,可以阻隔在我與他之間。”
六
織里去牢里接王橫扇回府,見到他的時候鼻子一酸,無限的苦澀泛濫起來。
牢獄之中的男人,他沒有喝她的血維系年輕的容貌,如今恢復(fù)了五十二歲的蒼老模樣,駝著背坐在茅草之上。佝僂的身體不復(fù)之前的挺拔昂藏,怎么看都沒有名動王城的俏郎君的影子。
她受不了他這落魄不堪的模樣,幾個箭步走上前去,拉開自己的衣襟,把他的頭按向淌血的心口。
但織里被猛地推倒在地,王橫扇從凌亂的發(fā)中露出一雙赤紅帶怒的眼,沖她吼:“走開!誰稀罕你救我?誰允許你陷害她來救我?”
好生刺耳,織里拿話諷他:“怎么,心上人入獄,你心疼了?你要是真真切切地喜歡她,二十七年前就別拋棄她。得了好處,還要裝一副情圣的模樣,你在惡心誰?”
王橫扇最不堪的一面被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他氣瘋了,一把扯開織里的衣襟,像獸一樣吸食她身體里的能量。血液迅速流失,讓織里感覺有些眩暈,殷紅的嘴唇驟然變得蒼白。她無辜地成了他怒氣的發(fā)泄口,卻生生地承受。
良久后,王橫扇平復(fù)了情緒,冷著臉幫她把衣襟整理好。此時,他又回到了二十五歲的模樣,縱然在惡劣的牢獄之中,也顯現(xiàn)出一副貴公子的清冷。
看著織里慘白的臉色,他突然覺得,自己那么多年利用她、冷落她,是不是做錯了?縱然她是個長生不老的怪物,也有作為女人脆弱可憐的一面。二十七年,他從不曾真心靠近她,怕她的體貼付出讓自己得了癮癥,怕他的自卑怯懦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他想上前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可是昔日與愛人的盟誓如在耳邊……不行,他該守著一顆心去償還當(dāng)年辜負(fù)的情,于是準(zhǔn)備了滿腹的話語最終只化為了一句:“回去吧?!?/p>
回?回哪兒去?她是天地間伶仃的一粟,或許正如南潯所言,她是不該存活于世的那個人。所以,她尋覓多年,卻無枝可容她棲。
到底是回不去了。
皇后被一把推進獄中,最荒誕的事情在這詭譎的皇宮中變得合情合理。
原本自身難保的徐貴妃,此刻伴君身側(cè),仿著先前落難之時皇后的輕蔑語氣道:“皇后,你剛才看仔細(xì)了嗎?真正的妖孽,就是跟你聯(lián)起手來陷害我之人。若非有圣上庇佑,我早被你們挫骨揚灰了。”說著,便以袖掩目,戚戚地哭訴了起來。
她能在一眾佳麗當(dāng)中穩(wěn)居貴妃之位幾十年,自然有她的能耐。如今,皇后和織里暗中的交易被拆穿,鳳輦易主,已是昭昭可見。
皇上發(fā)了大怒,將皇后關(guān)押,又擇日要拿織里問斬。而王橫扇作為被妖孽魅惑之人,被下令釋放,只因他人妖不分,被革去了官職。
織里早已洞察了她的下場,只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王橫扇竟然自請同她關(guān)在一起,陪她度過最后的幾天時光。
人都走了,又只剩下了她跟王橫扇。
牢中的窗戶很高,鐵柵欄濾過慘白的月光。他們坐在斜射而入的光暈圈中,一呼一吸牽扯著空中的小塵埃起落飛揚。誰也沒有說話,是窗外的風(fēng)帶了杜鵑花香??椑锵氩怀龅诙€他留下來的緣由,于是好奇地問他:“你愛上我了?”
王橫扇猛地一震,隨后答應(yīng)了一聲:“我愛上你了?!?/p>
心口傷勢未愈,所以他在說假話。
織里暢快地笑了起來,每一聲都是最真實的禮贊。她嗤笑道:“太好了,你愛上我了。”
七
織里被問斬的那日,天色陰沉,下起了蒙蒙細(xì)雨。
皇帝攜貴妃親自監(jiān)斬,刑臺外圍了一圈烏壓壓的人。時辰到,織里的脖子被斬斷。直到鮮紅的血液濺了一地,所有人才恍悟,原來妖孽的血跟普通人是一樣的紅。
那天,徐貴妃一直在側(cè)目觀察王橫扇。
她篤定他是不愛織里的,否則他怎么會平靜地看著織里死去而一言不發(fā),連一滴施舍的淚都沒有流就轉(zhuǎn)身離開。這個男人心狠得不像話,二十七年的陪伴都融不去他冰做的心防。
徐貴妃有些難過……可是,一想到他二十七年來始終把她放在心里,又開心滿足地笑了出來。
等人群散去,織里的身首被徐貴妃和皇帝秘密帶回宮。身與首拼湊在了一起,不消一會兒,分開的兩截軀干便合了起來,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織里不是尋常人,怎么可能被一刀奪去她的生命?
此刻,只有徐貴妃和織里二人。
織里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只看見了一片水霧。徐貴妃的聲音顫抖不已,不是恐懼,而是激動:“答應(yīng)你的我都做到了。此后我與橫扇山長水遠地去過逍遙日子,求你別再來打擾我們了?!?/p>
待水霧散去,織里動了動胳膊,道:“你放心?!彼袷亲匝宰哉Z,“二十七年之后再回到自己的身體,都有些使不習(xí)慣了。”
二十七年之前,織里確實和她交換了一次身體。
織里自覺無法取代徐洛一在王橫扇心中的地位,于是想借由換身逃過三十年的死期。而徐洛一卻被織里欺騙,誤以為王橫扇變了心,因此答應(yīng)換身想以織里的身份和王橫扇繼續(xù)在一起。
可是之后二十七年間的陰差陽錯,讓她們各自陷入了一個死胡同。
——王橫扇放不下舊情人,對“織里”敬而遠之。而以徐貴妃身份入了宮的織里,卻發(fā)現(xiàn)當(dāng)今皇上是曾在酒樓說要娶她的男人,他沒有娶到織里,因此念念不忘了她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的念念不忘,若不是因為愛情,還能因為什么?
所以,真正的織里讓王橫扇把她帶入宮中,提出了一個想法,如果把身體再換回來呢?
那么徐洛一可以和王橫扇遠走高飛,而她織里亦可憑借圣上的愛,打破和南潯的交易,重拾她永久的生命和青春的容顏……失去自己身體的織里,沒了永駐青春的能力,她眼角悄然爬上了皺紋,這讓她幾度癲狂崩潰。
如果能把身體換回來,這的確是再好不過了啊。
于是兩人一拍即合,在那次單獨的見面時,就暗自把身體換了回來。從那天起,織里是真正的織里,徐貴妃是真正的徐洛一。
為了掃清織里今后在宮中的障礙,她們又排了一出戲,成功讓皇后被打入冷宮,讓皇上發(fā)現(xiàn)——他念念不忘了二十七年的織里,其實就在他的身邊。
皇上假意要拿她問斬,實則是想平息近來在民間沸騰的妖孽傳聞,再以另外一個身份把織里接入后宮。
一步一步,她們完成得天衣無縫。
深愛著的,將和她愛的男人離開這是非之地。
不想死的,也即將得到愈合心傷的“良藥”。
“祝各自好?!?/p>
她們舉杯,敬造化之神工,也敬癡情的真心。
八
徐洛一得到皇帝的寬恕,連夜悄悄離開皇宮去找王橫扇。
她們不約而同地把那段換身體的秘事掩藏了下來,皇帝只當(dāng)織里是受夠了王橫扇的冷落,重回了他的懷抱。
念念不忘的,最難將息。
失而復(fù)得的,視若珍寶。
此刻,皇帝把織里緊緊摟進了懷里??椑镫m以徐洛一的身體和皇帝相處了二十七年,可今日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想到多年來讓自己惴惴不安之事,終于得以了結(jié),織里不由得有些潸然淚下。
她輕輕地問:“我不老不死,是世人眼里的妖孽,陛下不害怕我嗎?”
“叫害怕的那些人見鬼去吧。朕眼中的你,誰也替代不了??椑?,你知道,朕找了你二十七年?!?/p>
夜里,是芙蓉帳蔽影,曖昧的熏香一縷一縷地撩撥起纏綿的情意。織里的衣襟被敞開,皇帝一寸寸落下細(xì)密的吻,溫?zé)岬纳囝^最后停在她的心口,卷去幾滴淌出的血。
織里猛地清醒過來。
怎么回事?她一把將皇帝推開。
皇帝笑了笑,道:“二十七年前,朕就知道你是個寶貝。乖,你的血可以讓王橫扇變年輕,朕也一樣需要你。”
織里打了個寒戰(zhàn),是她從一開始就想錯了嗎?
二十七年來,皇帝雖對徐貴妃恩寵有余,可他對每一個女人都只是逢場作戲,只在偶爾的醉酒后念起織里的名字。他是那樣繾綣地把“織里”這兩個字一遍遍繞在舌尖,讓她很難不相信他是動了真情。
如果她錯估了皇帝對她的心意,那么她辛苦籌劃到底是為了什么?就為了證實南潯說的話沒有錯,她織里在世上確實得不到真愛嗎?
“念念不忘的,并不見得就是真情。織里,皇帝對你只是因得不到而生的執(zhí)念?!币坏腊坠獍ツ蠞〉纳碛埃蝗怀霈F(xiàn),見證了她的難堪,“你輸了,我來帶你走?!?/p>
“不,我把身體換回來,難道只是為了成全徐洛一和王橫扇綿長的情意嗎?”織里眼眶蓄滿了淚水,難以置信地說道。
那雙空洞的眸子落在她的身上,南潯道:“如果你不甘心,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他們?!?/p>
一道白光閃過,芙蓉帳內(nèi)的美人兒消失不見。
織里被南潯帶去了馬嵬坡,都門往西百余里,一座孤墳獨立,被籠在夜幕之下。王橫扇死了,而徐洛一隨著她最洶涌的深情一道離開了人世。
“王橫扇愛上了那個陪伴他二十七年的‘織里,織里被砍頭的那夜,他就決然自刎。他也是抹了脖子,大概是入了陰間,也想要憑著相同的印記找到她吧?!?/p>
“至于徐洛一,她半夜敲開王府的大門,不管下人的阻撓闖了進去。她跑著喊了一路王橫扇的名字,終于到了房門前,她伸出手又收了回來,大口呼吸,平復(fù)自己雀躍的心。半晌后,她把門一推開,看見的已是王橫扇冰冷的尸體?!?/p>
風(fēng)如刀,把織里一點一點割碎。
那個跟著王橫扇一同死去的女人,一生錯過了兩次愛情。
第一次,是織里刻意欺騙她,交換了身體和人生軌跡;第二次,也是織里欺騙她,讓她低估了王橫扇對她的感情。其實這些年來,王橫扇每每入宮從未有過越矩的行為,甚至她每次刻意的誘惑無一例外都吃了個閉門羹。
出宮那夜,那個傻女人是懷著無比雀躍的心情離開,輕快的腳步藏不住她對未來的希冀。她自以為只是錯過了二十七年,可沒想到這就是他們天長地久的極限。
忽然,織里想起牢獄那夜,她有問過王橫扇是不是愛她,他的回復(fù)是肯定的……織里道:“不可能!如果王橫扇真的愛上了那個陪伴他二十七年的‘織里,為什么這具身體的心傷沒有痊愈?”
九
王橫扇確確實實喜歡上了那個陪伴他二十七年的“織里”。一開始,南潯也想不明白,既然如此,為什么織里心口的創(chuàng)傷沒有愈合呢?
后來,他終于想明白了……
王橫扇喜歡的,是那個陪了他二十七年的“織里”的靈魂。
同時,他的良心不斷磨難他,時刻叫他不要忘記深宮里那個他辜負(fù)的女人。他曾為了虛榮和自尊放棄了徐洛一,他無法補救,只能以疏離“織里”的方式來懲罰自己。
所以,王橫扇自始至終喜歡的,始終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徐小姐啊!
——他喜歡的是徐小姐的肉體、是徐小姐的靈魂。哪怕織里把身體互換、將靈魂扭轉(zhuǎn),都改變不了這個鐵錚錚的事實。
可惜……王橫扇直到死都不明白,他沒有背叛花前月下許的山盟海誓,他從來就只在一個女人的身上付過真心。
織里哭倒在他們的墳前,她明白自己的手段有多卑劣。她該受盡一切責(zé)罰,該被書寫于罄竹之上受世人唾液湮沒……可被她害死的那兩個人啊,他們是多么無辜可憐。
一道白光自南潯指尖放出,這個活在天地法則之外的女人于世上永遠地消失。
他把手中的《泯生冊》打開,翻到第二頁,上面寫著六個字——“織里:心傷之人。”
南潯指尖凝血,把這六個黑字劃去。
他已經(jīng)幾千年沒什么情緒了,可今日莫名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份感覺指引他,讓他放下手中的冊子,讓他揖身對著墓碑拜了三拜。
夜晚的風(fēng)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杜鵑花香,他收起一切情緒,繼續(xù)做他冷若冰霜的天地審判者。
而放在地上的冊子,被風(fēng)帶到了第三頁。
——“單林:淚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