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東成
故鄉(xiāng)的野菜
黃東成
薺菜,故鄉(xiāng)俗稱“蓿苡”,是生長在田頭地邊宅旁溝沿的一種野菜,現(xiàn)在成了菜場時鮮菜了。葉呈羽狀分裂,裂片有缺刻,嫩葉味美可餐。記得小時候母親就是這樣教我識別薺菜的。交給我一只小竹籃,一把木柄小鏟,放我跟隨小伙伴們一起去野地里挑薺葉。倘若不貪玩,一個上午可以挑回松松的一小竹籃,午飯時母親就能洗凈煮熟拌好調(diào)料端上桌了?,F(xiàn)在想來猶清香滿口。
長期生活在大都市,偶爾吃到一頓薺菜,便會情不自禁生出對故鄉(xiāng)清香的回味。盡管我總共只在故鄉(xiāng)生活了一年,卻總是翻讀不厭故鄉(xiāng)的一章章故事、一個個細節(jié)!那踩著潑潑灑灑號子的挑水夫吆喊得坎坷的亂石小街滿處灼熱;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F匠鋪里灰蓬蓬的風(fēng)箱拉出的藍色爐火;那哐哐啷啷的榨油坊內(nèi)長柄油槌砸出的聲聲力吼;嘶聲長長的磨驢叫,嘈嘈雜雜的趕集人,屋后喜鵲喳喳的老槐樹,河里綠眼魚鷹的尖頭船。黃昏,母親拉長聲腔一聲喚,我和小伙伴們就會像歸巢的雀鳥,挎著小竹籃應(yīng)聲飛回母親懷抱……
我總以為,這種甜美的回憶,唯我獨有,唯有我才可能沉緬其中。其實不然,這次二哥從海外回來,偶爾因薺菜觸發(fā)的鄉(xiāng)思,使我恍悟,只須有同樣的經(jīng)歷,定會有同樣的感受,深深淺淺而已。
二哥離故鄉(xiāng)已經(jīng)半個世紀(jì)。這次決定從臺灣回鄉(xiāng)祭祖,對幾十年沒有團聚過的老兄弟們來說,也確是大事一件。商定在上海某大學(xué)擔(dān)任副校長的三哥處集合,然后一同返鄉(xiāng)。我和妻提前一日從南京先到上海,走進下榻的大學(xué)外賓樓,發(fā)現(xiàn)大哥大嫂、四哥四嫂及小妹都已先一天便從北京、保定、海門趕到了。大家都希望早一天見到久別的二哥,這種心情都是一樣。次日,我們驅(qū)車一同去機場接二哥二嫂,卻只接到二哥一人。我奇怪,二嫂呢,因何不同機來滬?三哥馬上提醒我,二哥是有產(chǎn)階級,一個公司的董事長,比不得我們出差,為萬無一失計,大凡一家人外出總是分批走的。文靜的二哥只笑不語。果然,兩個小時以后二嫂乘的下一班飛滬的航機安然抵達。
妯娌姑嫂相見,兄弟們團聚,自有問不完說不盡的心腹話。長長的五十年,歷盡滄桑,又仿佛一瞬間,大家都老了,從黃毛小兒,變成眼前一群花甲、古稀老人,連小妹都已六十開外,大哥已年近八十,不禁感慨系之,日子真如流水,我們這一輩人就快打句號了。幸好,海峽那無形的銅墻鐵壁終于打開通道,手足今生還能團聚,似夢非夢,實在是一大樂事。
女眷們指指點點評說我們老兄弟們長得極為相像。我仔細觀察了一下,臉模子果然十分相似,不過,大哥二哥三哥均滿頭黑發(fā),尤其二哥,一副實業(yè)家的派頭,頭發(fā)梳得十分熨帖,看上去最多五十出頭,二嫂盡管打扮得已很樸素,但很入時,至少比實際年齡少十來歲。除四哥滿頭早生華發(fā)外,唯我,顱頂已禿,兩鬢斑白,而且體態(tài)發(fā)胖,更見老相。也真怪,我們弟兄竟是倒過來小的比大的見老。
當(dāng)晚,三哥在家中設(shè)家宴為二哥二嫂接風(fēng),也為我們大家洗塵,坐下來擠擠軋軋正好一桌。三嫂將酒菜端上來,菜很多,各種時鮮的葷菜蔬菜擺了滿滿一桌。二哥卻只要啤酒,菜吃得很少很少。三哥問:“怎么,吃慣了山珍海味,這些家常菜不合你的胃口?”二嫂忙接上話抱怨二哥,在家也是一日三餐光喝啤酒,很少吃菜,真是怪毛病。一口北京腔的大嫂不無驚訝,那還能管飽?二哥笑著舉起啤酒杯,“液體面包嘛?!?/p>
二哥鄭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這一杯酒先敬父親母親的在天之靈,可惜他們終未能等到今天?!倍缡浅雒男⒆?,也只有他繼承父業(yè)從商。即使身在臺灣,那個年代,依然月月不忘請在香港的朋友按時匯錢供應(yīng)父母。然而,在那個年代,每從海外匯來一筆款,父母親就多加一分罪。二哥又倒了一杯酒說,“長兄若父,這一杯敬大哥大嫂,還有三弟三弟妹、四弟四弟妹、五弟五弟妹和小妹,大家隨意。”說完仰脖干了一杯。
宴席上頓時活躍起來。大家吃得興高采烈,二哥只喝他的啤酒。最后三嫂給各人端上一碗代為主食的餛飩。二哥只要了兩只嘗嘗。他吃了一口,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盯著碗里的另一只餛飩看,小心地咬了半口,終于嚼出了滋味。他指著那半只餛飩抬頭問三哥:“這是什么菜餡?”
三哥奇怪了,“薺菜餛飩呀。你忘啦,小時候母親常給我們裹來吃的?!倍缛粲兴??!熬褪枪枢l(xiāng)叫‘蓿苡’的野菜嗎?”三哥說:“對呀,記起來了吧,那時母親常叫你帶著我去田頭宅邊挑‘蓿苡’的?!?/p>
二哥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將碗遞給三嫂,請給他也滿滿盛一碗。他說,在臺灣,常在夢里吃到家鄉(xiāng)的野菜餛飩,味道鮮美極了。他喝醉酒一般話多起來,諧趣地指著三哥說:“我記得,母親叫我?guī)е闳ヌ簟\印?,你從來不聽我的,只顧貪玩拔茅針吃。我一上半天挑一小籃,你籃里還是空空如也,你怕回家挨母親責(zé)怪,就從我籃里抓過一大把去,還記得吧,不老實不說,你還專愛跟我打架?!边@時大哥也插話湊趣?!袄先r候是出名的長腳鷺鷥,還真有點霸蠻呢?!痹瓉恚r候二哥個子長得慢,三哥躥得快,兩人長得一般高,三哥不服二哥管,碰在一起就愛斗。三哥這時直叫冤屈,他說:“要是我欺侮二哥,我的半個門牙怎么會磕掉?!倍缧χf:“那是你追我奪我的竹籃,我繞著老榆樹躲你,你不留神被樹根絆了一跤,磕掉了半個門牙,整整哭了一個下午,嚇得我也不敢回家了?!?/p>
大家一陣嬉笑,氣氛和諧而又快活,憶起了許多往事。俗話說老小老小,人老了,心性反而似少年,然而,孩提時代的生活畢竟只能留給記憶了,這記憶也著實夠撩人的。
第二天一早,我們從瀏河碼頭乘輪船,不到一小時就橫渡長江抵北岸的青龍港了。一輛面包車早已停在港口外接我們。下船,上車,直發(fā)故鄉(xiāng)——長江邊上一個百戶人家的古老小村鎮(zhèn)。車進不去,只得停在村后公路邊,還沒有進街,一股熟悉的鄉(xiāng)土氣息便撲面而來。五十年前那條亂石小街依舊還在,兩排老屋斑斑駁駁擠軋著,那日日夜夜叮當(dāng)不息的鐵匠鋪,忽閃忽閃的爐火仿佛小鎮(zhèn)的呼吸,那哐啷哐啷夯聲伴著力吼的榨油坊,給古老小鎮(zhèn)帶來了蓬勃生氣;那挑水夫踏著號子的腳步,那豆腐坊磨道的驢叫,那晨昏嘈嘈鬧鬧的集市,那老榆樹上喳喳的喜鵲……我們一行老人循著記憶一步步走進夢境。
四哥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了七十多歲的堂房阿哥自強,請他領(lǐng)著我們?nèi)フ易鎵?。小街很短,十幾分鐘便到盡頭。盡頭原是一座小土地廟,現(xiàn)在改成小學(xué)校。我們七轉(zhuǎn)八轉(zhuǎn)轉(zhuǎn)到廟后的一塊地里,自強阿哥停了下來,指指腳下說,這里就是我們家族的墳地所在,祖輩父輩都埋葬在這里,地經(jīng)幾次平整,祖墳痕跡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印象中的記憶了。我們依次在地頭站成一排,向冥冥中的祖墳?zāi)掳?,向父親母親的在天之靈無聲祝禱。兩位老人臨終之時,我們眾多兒女竟無一人侍奉在側(cè),今日想來,猶感深深的負疚和痛悔。
這時,我們身邊圍攏來好幾個在田頭挑薺菜的小姑娘,他們十分好奇地望著我們這一群穿戴各異的陌生老人。從他們探詢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唐人賀知章的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彼麄儧]有笑問,而是眼睛在問,我看得出。
只見二哥走過去,親切地愛撫著一個小姑娘的頭,向她挎著的小竹籃里看看,大聲夸贊道:“你真勤快,已經(jīng)挑了這么許多,回家媽媽一定要獎賞你了。”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只是向同伴們吃吃地笑。二哥和藹地問她:“能將你手中的小鐵鏟借給我用一下嗎?”小姑娘一邊疑疑惑惑望著他,一邊將木柄小鏟塞到二哥手里,猜想不出這陌生老人要干什么。二哥接過小鐵鏟很神圣地翻來覆去仔細看過,仿佛看到了自己童年時代的影子,小鐵鏟在他手中掂了又掂,似又沉浸在一種幸福的回憶中。
二哥將小姑娘請出來,替他參謀,很快便找到兩棵青嫩貼地的薺菜,他笨拙地蹲下,天真地向我們一笑,用小鐵鏟輕輕向下一鏟,就一棵一棵地將兩莖沾泥的薺菜連根挑起了身,也不將根上的泥敲掉,他掏出潔白的手帕,小心地將薺葉帶泥包好。這是兩棵生長在祖宗墳地上的野菜呵,他要一棵帶到臺灣去,供奉在雙親靈前;一棵帶去美國,給在美國工作的兩個兒子,告誡他們,永遠不可忘記這給予頑強生命力的故土。他們雖然野生在他鄉(xiāng),但家族的根系,就扎在這塊長江邊的土地上啊。
三哥看出了二哥的心思?;氐芥?zhèn)上,特地買了一副挑薺菜的小竹籃和小鐵鏟,送給二哥帶著,作為紀(jì)念,以慰鄉(xiāng)思。
呵,故鄉(xiāng)的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