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龍
鄉(xiāng)愁繪本
陳紹龍
一落筆,葳蕤的煙氣便彌散開來。點,點,滴,滴……洇潤在故鄉(xiāng)這張素箋上,恣意浸漬痕跡里顯現(xiàn)出來的,都是鄉(xiāng)愁的影子。
一
晨起,對鏡梳妝,梳頭,瞧見兩邊分開一絲不茍的頭發(fā),不覺莞爾。你是無論如何也不知道緣由的。
腳踩門框,膝抵門楣,手拉門栓,“咔——咔咔”,然后是“嘰——”的一聲,接著,整個秋李郢是“嘰”聲一片。戶樞動,門臼聲出,打開門,一如踩離合、掛擋、發(fā)動車響,這一連串組合的動作中你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日子都叫村民們熟練地駕馭。方向盤碩圓,引擎緋紅,啟動,上路。
這部上了路的汽車就沒有熄火的時候。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吨熳蛹矣?xùn)》也是秋李郢人治家過日子的描紅本。橫平豎直,鉤挑點劃,縱是點肥撇瘦,或是捺斜提歪,卻也不走大字。我首先聽到的聲響卻是這般的細碎,或者柔軟。灑掃庭除用的是雞毛撣子。撣桌、凳、椅、柜,撣放在家堂廚柜上的老照片。輕描淡寫,多數(shù)只是這么一描畫,有點象征的意味,室內(nèi)室外,心里心外,便覺得敞亮了許多。其實,我聽到最多的是掃帚的聲音,是掃帚與地面的竊竊私語。
院不大。門前始,分兩邊向外掃去。一來,一去,地上寫滿密密的“人”字。說也奇怪,布滿“人”的小院即刻干凈了許多;有時,也覺得有點滑稽,甚或可笑,那小掃帚枝條掃過的地面,像是叫梳子梳過的“小分頭”,紋路清晰可辨,中間,還有分發(fā)的一路白痕。小院一下子變得油頭粉面、油光可鑒起來。好些年,每每晨起梳頭,還會因著這一莫名的聯(lián)想,自得其樂。
我這樣亂想。這緣由哪有人知!
有院墻的自然是院子,沒有院墻的多,門外,比著院子的大小,扎幾道籬笆,栽幾行冬青或是薔薇。綠葉是墻,花香也是墻。
哇,下雨啦!
也有說下雪啦的。我媽是我們家天氣預(yù)報的首席播報員。她早起。幾乎在門臼“嘰”的瞬間,我媽就報當(dāng)天的天氣了。鐵準(zhǔn)。門臼的“嘰”聲像是電臺上整點報時的那聲“最后一響”。她這么大聲說是給自己聽的,也是給家里人聽的。有時,我睡著了,或是我媽“播報”的聲音小,我沒聽清楚,屋里,我會扯著嗓子喊:媽,外面下雨了沒有!
我媽懶得理我。她要去打開雞圈的門。一院雞,“咯、咯、咯”地圍著討食。我媽便到土甕里舀半瓢玉米或是稻子,撒在地上。雞們“咯、咯、咯”地低頭啄食,一會兒的功夫,地上的雞食便叫雞吃完了。雞呢,還圍著我媽,咯、咯、咯地撒嬌。我媽不會再舍得去舀半瓢糧食的,將瓢翻過來,敲兩下,一方面看瓢里是不是粘著一兩粒糧食,也像在告訴雞,沒了吧,散了吧!其時,我媽順手將手里的竹竿向雞舞過去;雞也識相得很,竹竿還沒落下,一個個便展開翅膀,近乎貼著地面,外出自個兒覓食去了。
豬在哼哼。我媽在轉(zhuǎn)身去舀雞食的當(dāng)兒,她已把豬食舀在豬槽里了。豬也像是掐準(zhǔn)了時間似的,朝豬圏門不停地用嘴拱。幾根豎起的木欞,叫豬拱得圓光溜滑。等到我媽把雞和豬們伺侯好,她會沒好聲地唬我:屁股叫太陽曬蔫了才好!
我像是我媽養(yǎng)的另一只雞,或是另一頭豬。
千篇一律的掃帚聲響畢竟單調(diào),我媽的“下雨”聲也讓我興奮,反復(fù)地喚我媽給我穿衣服起床,喜悅之情難以安耐。檐下等雨,雨中捉泥鰍,自然都是樂事,或者,就站在檐下,拿一竹枝,去把雨地上一個個水泡挑破。一地水泡。不出半個時辰,衣濕,鞋濕,笑聲濕,整個身子,一如整個小院,都成了落湯雞,哪還有“小分頭”的影子。
二
一片雨煙。秋李郢很靜。
雨滋養(yǎng)水稻、麥,雨讓秋李郢這株宿根生的莊稼,浸潤在朦朧、神秘的氛圍里。
弧形的小瓦,巴掌大,排成的瓦棱隆起一條條的脊。凹槽里是又一路斜躺下的小瓦;四下珠濺的雨在瓦棱歡跳,形成一層薄煙。褐色的小瓦因著雨煙的洗濯,有了黛青的色彩,或是沾了粉白的意蘊;瓦棱上的瓦棱草業(yè)已結(jié)籽,或是開花,壯實粗矮,雨的浸潤并沒有讓它們有多驚慌,只是在雨中不停地抖動;你只是對著這檐雨發(fā)呆。這檐雨沒有因為你的關(guān)注而有半點停留或是不舍,它們會順著瓦棱、或是躺著的另一行的凹槽,一點點的,滴落下來。
地上,有一排滴雨石。為防雨水傷墻,屋四周會鋪有滴水坡,坡上碼有滴雨石。石上,很有規(guī)則地排滿了蜂窩般大大小小光滑圓潤的洞孔。水滴石穿,這些都是雨的力量。
這排滴水坡是村里少有不泥濘的地方。我們會赤著腳在滴水坡上跑來跑去。媽媽在雨日里納鞋底,或者補衣服。地上放張席子,媽媽席地而坐?;蛟S覺得我們這樣跑來跑去熱鬧,或許覺得老是坐在席子上也乏,媽媽也會站起。其時,媽媽并不老。我看過媽媽在雨日里穿著繡花鞋在滴水坡上走路的身影。媽媽漂亮的身影叫煙雨浸濕。那幀身影真的很美。那雙繡花鞋后來我?guī)缀蹙蜎]有再看媽媽穿過。那雙繡花鞋叫媽媽埋在了箱底。箱底還有鞋樣,還有為繡花鞋繡花用的花樣。鞋樣和花樣都是紙剪的。
紅油紙傘斜靠在墻邊,散發(fā)出的新的桐油的味道還沒有完全散盡。雨珠從傘骨上滑下來。這個丁香一樣的女孩只在雨巷里,在雨巷里倚望,或者彳亍。
這是秋家的老宅。秋李郢少有瓦屋。我住的這座老宅村上人說是我父親下象棋贏來的!這幢瓦房是秋大家的。秋大喜歡下棋,我父親也喜歡下棋。秋李郢這倆棋迷各人帶一副象棋,走哪下哪。為下棋,打過平伙,賭過香煙,臉上貼過紙條。見面,互損:臭棋簍子!誰都不服誰。因為下棋賭房子這是整個秋李郢人沒想到的。總之,我們家住進了秋家的老宅。
煙雨之中,這段往事幾乎讓我的整個童年沒有平復(fù)下來,也讓秋李郢人跟著好奇。這樣的好奇總覺得有點詭異,一如籠罩在瓦棱上的那層雨煙。
雨在下。
雨年年在下。
雨煙散開,這段往事讓我的整個成年也沒有平復(fù)。父親對著瓦棱草發(fā)呆,嘀咕。我在父親的嘀咕聲中拼湊出了這樣一個事實:秋大的父親過去是秋李郢的大地主。秋大繼承了這幢老宅。秋大住在往日的房子里,想“復(fù)辟”,過大地主的夢想生活?!拔幕蟾锩睍r秋大每周要在村頭跪著“反省”。秋大受不了這份罪。村上沒有人敢接手這幢房子。我父親說我不怕。換房子的時候父親又悄悄塞給了秋大一筆錢。
這是雨里的故事。這個故事浸有雨。
有雨的時候,我喜歡依在那所老房子的門前,聽雨點點滴滴嘀咕。
三
“呵——”
這里是向晚的小院。
西天,那碩紅的眸子把云染紅,秋李郢安靜下來。天空中掠過的羽痕浸滿亮光,一晃,便通體著色。這么穩(wěn)穩(wěn)地站著。所有的光亮向一個方向傾斜,飄,或是涌動。如果用延時攝像機拍攝下來一定會很有趣。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延時攝像機。都是慢動作。炊煙慢條斯理地向上攀升,走不了幾步,便也無力,癱軟下來。煙氣貼著地面,飄飄欲仙。下山的水牛更是慢性子。一步三搖,前蹄落地,后蹄抬起,四蹄騰挪間還不時地把脖子仰起,“哞”地一揚角,拉開嗓子,向著西天的那只眸子就是這么一吼。一莖莖的山路是牛踩出來的,又讓它近乎踩斷。細聽,有嘰里咕嚕的碎響。牛在尿尿。這一點也不影響牛的走路、“哞”叫。大S,小S,絲絲相連,一泡牛尿,能繞秋李郢三圈兒。
沒有院墻。院墻隔風(fēng),隔陽光,隔亮。竹柵,有晾在竹柵上的梅干菜,還有梅干菜散發(fā)出來的干香,透氣的院子敞亮。透氣的院子鮮活、茁壯。呵氣,呵氣。我得借著這一天的最后一抹亮光把臺燈的燈罩擦干凈。
呵氣。左手扶罩端,右手堵罩口,端口貼著嘴,將整個鼻孔都罩了進去,我是沒法看到我的嘴鼻處會有一圈紅色的凹痕的;炊煙,羽痕,彩云,我會把燈罩罩在我的眼上,另一只眼閉上,罩中窺景,裝模作樣,做著戰(zhàn)場上指揮官手拿望遠鏡察看敵情的假動作。我更沒辦法看到罩口在我眼圈上留下的另一圈紅色的凹痕。
我還沒有看到下湖人回家的身影。下地勞作,說著“下湖”?!昂焙?,有濕氣。田地也是另一片江湖。已有炊煙的影子,有牛的“哞”叫。下湖人很快就會回來的。父親很快也會回來的。他那基因一樣刻在我聽覺里的腳步聲,熟稔之外,甚或讓我有幾分恐懼。更多的時候,是他擱鐮刀的聲音,往墻角放鋤頭的聲音。我要分辨這樣的聲音的分貝。我根本不會轉(zhuǎn)身去看父親的臉色,我只是試圖從聲音揣摩父親的心情。我甚或以為父親與我是天生的一對冤家。比如,他常會拿過燈罩,借著亮光,看燈罩頸上有無煙漬,以此來判定我做事是不是認真。
“三歲看大!哼!”
“七歲看老!哼!”
“哼!”
能小小的“嗯”一聲,也算是對我最好的褒獎了。現(xiàn)在想想,父親常常都會用這樣“錯誤”性的邏輯對我進行評判。他的判斷和推論我是不敢反駁的。縱使我將燈罩擦得很是干凈,在他遞給我的時候,不也還是從鼻孔里“哼”一聲的么。嚴父慈母??偸沁@樣。父親的嚴苛和無理,或許,便是很多做父親的人的道理。
四
“呱——”
“咕——哇!”
坐在那首古詩里聽蛙,染了一身稻花香兒。
身居鬧村,蛙最歡。押著水韻,打著節(jié)拍。連成片,密不透風(fēng),像滿天的星。晚風(fēng)吹,夜風(fēng)吹,整個夜色像是一張搖曳的荷,清香彌漫,星,月,還有這扯上扯下連綿不斷的蛙鳴,便是那葉上晶瑩透亮的露,或是水滴。近處,響的,清晰可辨,更多的是迷蒙一片,像霧。這些低聲部的和弦,成了鄉(xiāng)村的底色。
犬吠,只是這底色上綴著的花。狗叫,讓人警醒。人們能在狗叫的節(jié)律里,分辨徐緩,分辨自己的注意力是不是要“出警”。少有小偷小摸打秋李郢人的主意,打村莊的主意。一狗叫,眾狗叫,成團,和鳴,發(fā)出撕咬的聲音,有狠意,有敵意,小偷哪還不聞風(fēng)喪膽。膽敢造次,一鑼響,眾鑼鳴,火把映天,就是呼叫聲和吶喊聲,也能把你嚇個半死!夜不閉戶常有,縱是外出,閉戶,他們也會把鑰匙放在門楣的橫梁上,伸手可及。家家如是?;ǚ腔?,霧非霧,都是景。
更多的時候,我們會在蛙鳴聲中做兩件事。一件事是去捉蟈蟈。備一籠?;\是高粱秸做的,拳頭大小,四方形,邊上有一寸許小門。蟈蟈叫,“啯啯”,它喜歡伏在南瓜葉上。躡手躡腳,尋聲而去,此時,你是看不到它確切的位置的,只能靠聽。手捷手快,“唧—”,收入籠中。我們把裝有蟈蟈的籠子吊檐下。有時,檐口下吊有三四只籠子。蛙鳴,雞鳴,蟈蟈鳴,方覺,鄉(xiāng)間一點也不寂寥。另一件事是徒手捉黃鱔。蛙歡黃鱔出。它喜歡夜間覓食。手電照到它,秧田里的黃鱔紋絲不動。你只消伸出中指,作彎鉤狀,其余四指彎曲收攏,迅即從腰部將黃鱔“鎖住”。就在我們手入水的當(dāng)兒,往往會從秧田里幾乎同時跳過幾只青蛙。剛剛還在忘情歌唱的蛙,受了驚擾,蛙鳴便戛然而止。這會讓人矯情,鄉(xiāng)間的小夜曲,與人何干。
青蛙的叫聲是“青”——我的親。
五
入土三分。鄉(xiāng)村,雨有根。
雨,谷雨,谷之雨。雨為莊稼而生。秋李郢是一株莊稼。秋李郢是宿根生的莊稼,人是百年生的莊稼,稻是一年生的莊稼。炊煙呢,炊煙是一日生的莊稼。
大漠孤煙直。秋李郢的炊煙也直。秋李郢在山腳下,向南是山,向東是山,向北也是山。三面環(huán)山,形似簸箕,蓄水,為把山雨留住,秋李郢人在山下筑了一個攔水壩,取名簸箕彎。煙直。山為炊煙擋風(fēng),炊煙不為風(fēng)擾。只是,秋李郢的炊煙不是孤煙,炊煙成排,成串,成片。炊煙很茂盛。我以為,山里的霧,天上的云,都是那些沒有散去的炊煙。
一片蔥綠。一個坑,又一個坑,仿佛在這一群的小坑里,種上一縷陽光,或是一滴露,炊煙便發(fā)芽了,迅速上竄,結(jié)穗,飄香;汲取稻草的味道,麥秸的味道,干牛糞的味道,散發(fā)出菜粥的味道,干烘餅的味道,婆婆菜的味道,媽媽的味道,家的味道。燕就在這炊煙間飛來飛去,繞煙三匝,有枝可依。還有麻雀,喜鵲,斑鳩。它們都是這些煙間不經(jīng)意灑落的墨點。這些墨點在炊煙間洇潤開來,生動,空靈。秋李郢的早晨是一幅畫。一幅水墨,或是一幅油畫。
草垛,也叫草堆。金黃是它們唯一的色調(diào)。金黃的色彩點綴在秋李郢,點綴在鄉(xiāng)間,鄉(xiāng)村很安靜,鄉(xiāng)村很溫暖,鄉(xiāng)村的日子里便有了綿綿的炊煙。草垛是炊煙的根。
為積聚起這只草垛,差不多我要用整個冬天的時間:拾草。田埂上沒有更多的草,稻草、麥秸喂不飽一年的炊煙。我便去拾叫風(fēng)吹落的樹枝,去拾秋后的樹葉。馬尾松葉細如馬尾,香,著火帶油,火苗好看。只是這馬尾如針,撿拾一筐馬尾松葉,我的臂膀、手上會叫這些“針”扎出密密麻麻的血點;玉米收割是刀砍的,根在地,多有覬覦。玉米的根我們叫它“玉米疙瘩”。玉米疙瘩比馬尾松葉有分量,熬火,只是拾它不易。扒開泥土,再把凍成鐵疙瘩的泥土在地上或是鍬柄上猛砸。常常因為用力過猛,或是玉米疙瘩上的凍泥過于結(jié)實,手把鍬柄砸折,或者,虎口處震出血口。我還拾過槐樹葉、榆樹葉等各式樹葉。我奶奶帶我到洪澤湖邊拾過茅草根。冬后,叫犁鏵翻過的黑油油的地上泛有白亮亮的光點,地上布滿了蛤類的尸骸,還有一莖莖的茅草根?!叭曜匀粸?zāi)害”時期,我是不理解,為何那些拾來的蓄有汁水的、有淡甜滋味的茅草根沒有堆放在草垛上,而是放在了土甕里,放在了米甕里。秋李郢人對洪澤湖的野蘆葦和臭莆心有敬畏。因為,湖上,總會有人落冰。湖水嗚咽,蘆花白頭,湖風(fēng)哀號。隔岸,葦成絮,莆如風(fēng),冰是一把刀,刈葦,刈莆,飄動的水草是躺著的炊煙,去喂養(yǎng)澤湖里的魚、蝦,等待湖水泛青,期盼一芽綠色。
湖水碧綠。湖水蕩漾。家鄉(xiāng)人叫洪澤湖大湖。漸大,才明白,大湖和海一樣,是碼放在地上雨的草垛。那些山里的霧,天上的云,與炊煙無關(guān),它們是水的一些枝蔓,雨,才是它們的根。
六
雨有根,雨也類莊稼,生根,發(fā)芽,長大。小雨,長大了呢,叫大雨么。小孩子有亂七八糟的想法。
千格篾窗,木欞,木欞上貼一層篾。篾上編有菱形或方格形的圖案。窗子簡單,近乎寒酸。我看到的窗外只是屋檐。窗緊挨著檐口。檐茅如睫,檐窗如目。茅房矮。秋李郢人住的多是茅房。這么矮的茅房里似乎沒有多少高遠的想法。我每一個日子里,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面向小窗。
一瞥而已。
晴,霧,陰,這沒什么區(qū)別。茅屋依舊暗。地上的濕氣重,屋子陰冷里有一絲絲發(fā)霉的味道。這樣的時候總會有水滴掛在檐口。這些小水滴都依附在茅草的尖上,有陽光照耀,像一串閃爍的珍珠,光閃閃的好看;有時,它們會散綴在巴掌大小的蜘蛛網(wǎng)上,蛛網(wǎng)罩在窗角,或是檐下;或許是體力不支,或許是茅草上積有更多的水、霧、氣,凝聚成了又一滴水,這滴水對前面的小水滴有推搡,一滴水,便從茅尖上滴落;抑或,所有的小水滴們,也都想向窗內(nèi),向我,一瞥。
小雨,茅草上的小水滴會成串,大雨,水成簾。雨簾一拉,這會兒,你是無論如何看不到窗外更多東西的了。電閃雷鳴,有驚悚大片上映似的,雨倒下來,光壓過來。浮云倒影移窗隙,落木回飆動屋山,王安石筆下的窗景沒那么野。風(fēng)勁,這葉窗只是這么牢牢地貼在墻上,怕被狂風(fēng)吹走似的。外面大響,柳樹乖,能彎能屈,迎合風(fēng)的模樣?;睒?、椿樹佯裝剛直,反而更慘,枝損葉落,甚或干斷?!熬砦椅萆先孛?,風(fēng)怒號,在夏天,也在秋天。這會兒,我已拉過被子,復(fù)又鉆進被窩。
“獨臥南窗榻,悠然五六旬”,獨臥也對,悠然也對,五六旬也算是吧。我沒有王安石說的那么老,只是五六歲的樣子。“北窗枕上春風(fēng)暖,漫讀毗耶?dāng)?shù)卷書”,我也不是像王安石那樣窗下讀書,我是賴床,對窗發(fā)呆。
“復(fù)見窗戶明”,“已訝衾枕冷”,這為我賴床找到了充分的理由。我媽說,夜雪是偷下的,悄無聲息。我會央求我媽把我的棉褲拿到火盆上烤。烤過的棉褲暖和了,在我媽給我穿衣服的時候,我還是會站在床沿邊,嘴里嘶嘶啦啦地喘氣,上下牙磕碰,抖出響聲,極力渲染寒冷的氣氛。嘶嘶啦啦喘氣用的是嘴,在我烤過的棉褲一抻開的時候,有一股熱烘烘的騷味猛地溢出,難聞死了。
如今,我媽真的已老,故鄉(xiāng)業(yè)已遠逝。只是那扇木欞篾窗還時時幻化在我的眼前,讓我一瞥。我看到了,在窗子里面,有一個小孩,在向外張望。
窗前的那個小孩,是故鄉(xiāng)的小孩。
誰不是故鄉(xiāng)的小孩!
七
什么花都好看。
一陣噼噼叭叭的鞭炮響,是秋李郢夜幕下成串盛開的花。濃濃的藥香味讓小村迷醉。看新娘子著實讓小村樂了。我們只是跟著起哄,鉆在人群里看熱鬧。鬧洞房自然是看點。新娘進門就難。第一道門有人把守,用一條長凳子攔著,鬧喜人多是三五壯年,牢坐不動。有人把煙叼在嘴上,還有人將食指和中指伸出來,做夾煙動作,把兩根手指放在嘴上,佯裝吸煙。新娘子明白了,要點火,討喜煙。這點火也不是一次就能點好的,無奈之下,新娘子只好取了火柴,幫鬧喜人點煙。火柴放在煙上,新娘子畢竟慌亂,手有哆嗦,一下子很難把火柴點到煙頭上,多數(shù)時候,那鬧喜人就是不吸,任憑火在煙上燒,煙沒著。喝酒人自知喝酒,哪敢吹,故意做假動作,就是沒有氣。再點。又一根燃著的火柴燃起,復(fù)又放在那支煙上,鬧喜人呢,只是笑,顯然,他拿捏得夠可以了,翹起的二郎腿還抖呀抖的,這就更難對著火了。如是者三。這會兒,有人出來拉彎子了,畢竟擋著正門影響出入,媒人或是治客便會悄悄遞上煙來,一人兩支,好事成雙,還要將一支煙插放在那個空手指間。面子足,鬧喜者也多會給這個面子,這會兒新娘子再去點煙,也多會配合,猛吸,縱是新娘子手有哆嗦,鬧喜人也拿將煙嘴湊過去,點上煙匆匆散去。
不過,這樣如此反復(fù)刁難新娘子也有風(fēng)險,遇著烈性子也有人吃過虧。金桂結(jié)婚那天,秋大根本已討了一包煙的,坐著不走,治客復(fù)又悄悄將一盒“豐收”香煙塞在他兜里。秋大根喜酒喝大了,讓金桂點煙,以歪就歪,頭向金桂懷里蹭。金桂本已經(jīng)氣得夠嗆,早耐不住性子,看秋大根又要向她懷里倒來,她將手上燃著的火柴沒頭沒腦地向秋大根的煙上伸過去,手還不停地在秋大根的嘴角轉(zhuǎn)幾下,像是人吸過煙之后,把煙蒂狠狠在煙缸里摁幾下一樣。這一摁,秋大根“嗷嗷”直叫,燃著的火柴把秋大根嘴角邊上的胡子都燒了一撮,邊上,至今還留有綠豆粒大的瘢痕。
過了正門還有二門,二門就是洞房的門?;右膊欢?,多是討喜煙喜糖。守在洞房門前的多是村上的婦女,討幾塊糖后也多是擠進洞房,想看看新娘子的模樣。門開,治客的便差人把嫁妝搬進屋來。這些嫁妝多是挑著來的。我看過,大件是箱子、被子,常見的日用品有煤油臺燈,熱水瓶,鏡龕,臺燈的燈罩里、鏡龕的上面都放上一長條紅紙。再細看,處處花開,這樣的紅紙條每件嫁妝里都有。
“大件!”
“拿大件嘍!”
其實,并沒有多少的嫁妝,各人也把東西拿齊整,或許是覺著這些許的嫁妝有點寒酸,或是簡簡單單就這么拎著回了略顯冷清,治客的這么猛猛的一嗓子,復(fù)又使這喜慶的氣氛濃烈了許多。
我擱心里想過,大件,是多大的物件呢。
其實,在鬧新娘子的人守著洞房門的時候我們多也外出尋找那嫁妝挑子了。防線已破,二門失守已成定局。我們知道,在嫁妝的被子夾層里有小糖塊子,鏡龕里也有,塑料腳盆里也有,在金桶里還有叫紅墨水染紅的花生,還有油炸的油果。
金桶紅色,也有紫紅色的,像鼓。鼓中門有一腰箍,鐵制,上方有一拎手。你想象不出,這金桶只是馬桶。
歲月嚴酷,簇新的馬桶在新娘子的手上每天拎來拎去,漸次變色,露出了木頭本來的面目。
一家人要是共用這只馬桶會有多么不便,甚或?qū)擂?。金桂不這樣想。這有什么,吃喝拉撒,一樣。金桂公公住西頭房,金桂住東頭房,金桂公公腿腳不便。偏偏金桂是馬大哈,常常把馬桶放不到固定的位置,這讓夜起的公公不便,找急了便“金桂金桂”地喚。金桂如實相告?!皣W嘩嘩”,金桶夜不消停。夜夜歡歌,你睡得著?那天金桂知道秋大根又想消遣自己,擱秋李郢公公和兒媳婦的床事沒到不倫的地步,爬灰,甚至是人們消遣取樂的話題。金桂哪里是什么饒人菩薩,手里的秧把“嗖”地就向秋大根砸了過去,要不是秋大根躲閃得快,正中面頰。再看金桂的手并沒縮回,直指秋大根的臉。金桂伸出的手,成了不屈燃著的另一根火柴。
新娘,新娘,新的娘,一朵花兒開,始盛之時,芬芳馥郁。
直至前些日我下鄉(xiāng)出禮,才知道“大件”是馬桶。
一丁點的自噱,一丁點的隱慧,再加一丁點的自嘲,我只能告訴你,在秋李郢,什么花都很美。
八
當(dāng)夜色越來越暗的時候,耳朵便明亮起來。
“小——三——喳——!”
“來——弟——喳——!”
喚歸聲聲。媽媽在叫。有的站在村頭,有的站在自家的院里。這樣的聲音能穿越整個村子。
我們多半在鄉(xiāng)場上玩,做撈羊、丟荷包、藏貓貓之類的游戲。鄉(xiāng)場像一塊磁鐵,充滿磁力,晚飯后,我們便不自覺地被吸了過去。鄉(xiāng)場平坦,地上草堆柔軟,像地毯。月如水,星如露,蟈蟈鳴,眾兒嬉。其實,我看過金桂她們大人也到鄉(xiāng)場上玩的,躲在草堆根,說話。說什么呢。不撈羊,不丟荷包,也不藏貓貓。這有什么意思。他們這樣兩兩的說話好像讓我覺得發(fā)悶,也替他們著急。一天,我悄無聲息地繞過草堆,看到金桂跟秋老五倚在草堆邊。月暗,待我試圖走近看過真切,哪知,金桂耳尖,猛地一個激靈,迅猛轉(zhuǎn)身,分開,他倆幾乎同時沖我吼:
“看什么看——毛孩蛋子!”
毛孩蛋子有小的意思。我那時也只是七八歲的樣子,自然小。他倆這一吼,我又蒙了,還是沒明白,兩個人只是倚在草堆上說話有什么意思。不看就不看,有什么看頭。我撒腿就跑,跟著秋公社他們玩,繼續(xù)撈羊,或者丟荷包。
“小——三——喳——!”我們應(yīng)。我又不是小三,不是叫我的,不是叫我回家的,多少有點自得。我們也只是這樣胡亂地應(yīng)著。要是有路人過,分辨出叫聲的,也會尋著一群的孩子問:有小三子么?如有,路人自會急急地吩咐,小三子你還不回,你媽叫你呢,小心她攆來用捶衣棒砸你的腿!“父母喚,應(yīng)忽緩”,叫你回,你腿腳就要快,好像秋李郢的大人們個個都讀過《弟子規(guī)》似的。
要是“小——三——喳”的聲音還在響,這會讓村上的好些人跟著著急。
“小——三——喳——!”
“小——三——喳——!”
發(fā)出這樣聲音的不是小三的媽媽,是村民。有一回,秋老根在鄉(xiāng)場上躲貓貓,藏在稻草堆里,為防被人發(fā)現(xiàn),用稻草將自己埋了起來。由于埋得深,他聽不到外面人的呼喚,加之自己瘋了半夜,累,竟在稻草堆里睡著了。秋老根他娘在村口嗓子喊出了煙。一人喊,多人喊,眾人喊。這讓秋老根他娘急壞了。最后是近乎全村出動,一人手里拎著一燈盞馬燈,找秋老根。直至后半夜,人們才在草堆里找到秋老根。秋老根的耳朵近乎叫他媽拎斷。
秋老根,
懶洋洋,
耳垂長掛有二寸長……
這是有典故的呵。二寸長顯然有夸張,秋老根的耳朵叫他媽擰過,那是一點不假。秋老根卻說,我媽只是發(fā)狠,說是要把我耳朵擰斷,哪能?她哪里是擰,是摸。每每到此,我們又笑,呵呵,還摸呢。
我們又一路“耳垂掛有二寸長……”各自散去。
媽媽的喚歸聲,哪天在我們心里息過?
渾渾噩噩如一夢,傳來慈母喚兒聲。聲聲似有千鈞重,聲聲銘記在心中。這樣的句子感到有點沉重。三九天,好大風(fēng),風(fēng)中有個白頭翁。七旬老父雖年邁,依舊為兒去擔(dān)心。讀完《詩詞三百首》里《平遙》這首詩,你還會覺得“你媽喊你回家”“無厘頭”?
夜醒,我?;么巴庥新?,總有一番分辨,略一平復(fù),不禁有所思。故鄉(xiāng)村頭母親喚兒的場景讓我難忘,這是故鄉(xiāng)的呼喚,是家的呼喚,鄉(xiāng)愁的呼喚。
我們,都是故鄉(xiāng)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