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向陽

“矮羅子”的模樣大概跟人差不多，但又不是人。 好像是鬼，細(xì)究了又不像是鬼。一般說來，鬼是人死后留下的躁動不安的靈魂，而矮羅子顯然不是這種虛幻的東西。根據(jù)七爹的描述，矮羅子與靈魂有關(guān)，但似乎又是一種實體性的東西。他（它）具有近似人形的身體，看上去像是一個身體只有兩尺來高、長著一顆風(fēng)俗畫里壽星老兒那樣的奔兒頭、前額上布滿皺紋的小老頭。當(dāng)我現(xiàn)在想講述這個關(guān)于“矮羅子”的故事時，立刻感到一種無法廓清的困惑，我甚至拿不準(zhǔn)他（它）的名字該如何寫，是寫作“矮羅子”，還是“哀羅子”、還是“哀裸子”、“矮裸子”、“矮螺子”、“哀螺子”……等等，等等。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父親上過師范學(xué)校，還懂些陰陽地理學(xué)，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么名堂，那么，我也只好權(quán)且稱他（它）為“矮羅子”了。

“矮羅子其實是個好東西?！逼叩谩昂脰|西”這個看似清晰其實十分含混的概念來給矮羅子定義。使用這個概念本身就說明，七爹自己也搞不清楚矮羅子到底是個什么性質(zhì)的東西，也就是說到底是鬼是妖還是怪，七爹自己也不甚了了。不過七爹說這話時語氣十分肯定，就好像他說的這個不明不白的東西是他家養(yǎng)的一只羊，或者干脆就是他的干兒子。不過他的話有一點倒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矮羅子不論是鬼是妖，“他”都是個“好”東西，甚至，是個可憐的東西，理由很簡單，“他”不傷害人，甚至不傷害任何東西，但是卻似乎總在被什么東西傷害著。

農(nóng)陰十月一日在我們那里被稱為“鬼節(jié)”，我是在鬼節(jié)那天給七爹上墳時又想起矮羅子的故事的。其實關(guān)于矮羅子的傳說這么多年已經(jīng)很少有人提及了，這已經(jīng)是上一個時代的故事了。在那個時代，我的家鄉(xiāng)那里還是一片荒涼無際的山坡，山坡起起伏伏，像老年人手背上的褶皺一樣布滿溝壑，東一叢西一簇地生長著樺櫟樹、椿樹、黃楝樹、楓楊樹、烏桕樹等等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樹，中間零零散散地鑲嵌著一些生長著玉米、大豆、紅薯的小田塊，沿著那些纏繞在山坡溝壑間的羊腸小路走下去，說不定什么時候會看到幾座草頂木架、黑瓦土墻的農(nóng)家屋舍……那時候老天又好像特別愛下雨，是那種一下就是好幾天甚至十幾天的“連陰雨”。在這陰沉潮濕沒完沒了的雨天里，霧靄像潮濕的棉絮低垂在山坡溝壑和村莊田地的上空，以一種幾乎看不見的速度浮動著。沙沙的雨聲不絕于耳，猶如絮絮叨叨的夢話。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許多古古怪怪的傳說像荒野上的蘑菇一樣一層一層地瘋長出來……

“當(dāng)然，”七爹補(bǔ)充說，“對于矮羅子這東西，你也不要惹他。他的爪子很厲害，指甲比鷹爪還尖，這么長，”七爹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個長度給我看，我估摸著那個長度大概有三到四公分的樣子。“矮羅子很膽小，要是你欺負(fù)他，通常他會飛快地跑掉，但是你一個勁兒地欺負(fù)他，他就會發(fā)怒了——他的眼睛原是綠色的，發(fā)怒的時候就變成了血紅色，尖叫一聲，用爪子抓你，抓你的臉，抓你的脖子，胸脯。他尖叫的聲音就像被鐵夾子夾住的野貓一樣！”七爹講這些話的時候坐在我們村子西邊那道名叫西埡子的黃土坡上，那里長著一棵黃楝樹，樹下邊放著一塊干干凈凈的青石頭。他嘴里噙著那根不長的小煙袋，眼睛始終望著更遠(yuǎn)處的灰色山巒。幾頭牛在不遠(yuǎn)處的一塊草地上不緊不慢地啃著青草，偶爾將它們的糞便拉在地上。

白雨是我們那里對雷雨的叫法。七爹在描述“矮羅子”時時常提到“白雨”這樣的天氣。顯然，“矮羅子”的故事總是與這種雷雨交加的天氣密切相關(guān)?！鞍_子最怕下雨天了，尤其是那種電閃雷鳴的大白雨，”七爹手里的煙袋只有一拃長，像是一個笨拙可笑的小玩具，也有點像是小牛犢的生殖器。七爹使用的這種小煙袋其實也從側(cè)面折射著七爹的做人理念。七爹為人本分，不像八迭河那個被人稱為“趙大煙袋”的趙跑子——煙袋桿足有三尺多長，裝著碩大的綠玉煙嘴兒和發(fā)紅的銅制煙鍋，系著飾有壽星圖案的麂皮煙囊，點煙時要使勁兒側(cè)著身子，胳膊伸到極限才能夠著煙鍋。趙跑子這個人不實在，總是那么張揚，虛夸，顯而易見，煙袋在他那里不啻是一種生活用具，還是一種夸耀的標(biāo)飾，有點像前些年那些暴發(fā)戶，掛在脖子上的項鏈足有繩子那么粗，指頭上的金戒指大如核桃。七爹當(dāng)然不是這樣的人，七爹的煙袋就是一個純粹的用具，只講方便實用，吸煙時掏出來，不吸時把煙袋子往煙桿上一纏就裝進(jìn)兜里了。七爹將煙點著，深吸了一口，一綹綹煙霧從那兩個稍稍上翻的鼻孔里徐徐冒出，漸漸消失在頭頂上方。七爹講故事時總是這樣，穩(wěn)重而老練，甚至還有幾分深沉，他的這種作派讓我肅然起敬。

“矮羅子害怕讓雷劈了，一遇到下大白雨就四處躲藏。時常躲在人家的房檐底下，身子緊貼著墻壁，忽哧忽哧地直喘氣……”七爹說，“到了半夜時候，你屏著呼氣，就能聽見墻外面有一種輕微的但是很急促的喘氣聲，你悄悄把窗戶紙戳個洞，就能看見窗臺底下有一個不到二尺高、奔簍頭、身上披著蓑衣小矮人……”

七爹的描述讓我驚恐萬分。在我的心目中，矮羅子盡管如他說的那樣不會傷害人，卻畢竟是一個古里古怪的異類，即便不是鬼也近似于妖。這樣一個小怪物在大雨連天電閃雷鳴的黑夜里躲在自家的窗臺底下，不能說不是一件叫人惶恐不安的事。七爹給我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是在四十多年前，那時我只有七八歲，在我心目中，那些溝溝岔岔、那些連綿無盡的茂密的樹林，那些成片的從村邊一直綿延到坡根的莊稼地，本來就是一個生長童話和精怪的神秘世界，你永遠(yuǎn)弄不清那個世界深處究竟會藏些什么，因而既誘人又恐怖，叫人忍不住直想深究細(xì)看又避之不及。聽了七爹講的那些故事之后，那些電閃雷鳴的淫雨之夜讓我倍受誘惑的折磨和恐懼的煎熬，我用被子或被單蒙住腦袋，唯恐露出一點兒縫隙，同時又拼命地豎直耳朵屏息諦聽。那時候我家住著幾間遠(yuǎn)離村莊的四面露風(fēng)的茅草屋，上房坐西朝東，廂房坐北朝南，房前屋后長滿了密密匝匝的竹林和雜樹，那些平時看上去十分幽暗的竹林和樹木在風(fēng)雨大作時的黑夜里會在瞬間被閃電的藍(lán)色弧光照得一清二楚，看上去猶如在大海波濤上散發(fā)狂舞的女妖。兒時的聽覺又是如此靈敏，我能夠從風(fēng)雨呼嘯和竹林樹木枝葉的摩擦聲中分辨出每一絲細(xì)微的聲音，我真的聽見了那一聲接一聲的急促的呼吸聲，像是一個被死命追殺四處躲藏的逃犯的壓抑而驚恐的喘息，又像是被兇猛的食肉動物撲食的小動物的哆哆嗦嗦的哀鳴。然而我一點也不敢如七爹說的那樣，爬起來用指頭捅破窗紙，眼睛貼近窗戶向外張望。正相反，我將腦袋蒙得更嚴(yán)實了。我感到內(nèi)心狂跳不止，呼吸都有些困難了。各種復(fù)雜的情緒充滿了我那顆小小的心臟，首先是恐懼，然后是好奇，再后來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憐憫。我覺得外面那個驚恐萬狀又古怪可怕的小東西太可憐了。如果他不是一個古怪的異類，如果他不是一個近似妖精的怪物，或許我會叫醒母親，開門讓他躲到屋里來，即使不讓他上床睡覺，至少也會幫他擦干身子，免于風(fēng)雨雷電的襲擊，說不定母親還會為他燒一碗姜湯讓他曖曖身子。但是這一切都是設(shè)假。在我那顆幼小而懵懂的心靈里，更多更強(qiáng)烈的還是恐懼?？謶盅蜎]了我的好奇，然后又一絲不剩地淹沒了我的憐憫。

“矮羅子會被雷劈死嗎？”我問道。

七爹拿煙鍋在腳前的一塊石頭上磕了磕?！岸阍诜块芟?，一般沒事的……”他說這話時兩眼仍然望著前方很遠(yuǎn)的地方，好像我的話勾起了埋藏在他心底深處的一段往事。

“那雷電為啥要劈他呢？他又不害人……”

“他是妖怪嘛。害不害人他都是個妖怪……”七爹又把煙袋插進(jìn)那個黑色小布袋里攪了幾下，填滿了一鍋煙沫，牙咬住煙鍋噙到嘴上，然后騰開手劃火柴，點著，深吸一口。煙鍋滋滋作響，長長的，聽上去像是一聲嘆息?！澳嵌际抢咸鞝?shù)囊馑?。雷和電不過是老天爺手里的寶劍和手榴彈?！逼叩@然從我的表情里覺察出我對他的答案不滿意，又補(bǔ)充了一句：“這是命。你是什么東西，你就有什么命！”七爹指了一下不遠(yuǎn)處啃草的那幾頭牛，“譬如說，你生為一頭牛，你就得犁地，拉車，犁地拉車就是你的命，你要是生為一頭豬，那你就得讓人殺了吃，讓人殺了吃就是你的命！”

順便說一下，七爹那時候是生產(chǎn)隊里的專職飼養(yǎng)員，負(fù)責(zé)生產(chǎn)隊那十六頭耕牛和十一頭豬的喂養(yǎng)和看護(hù)。

七爹顯然也對矮羅子心存憐憫，而且我敢斷定，他的憐憫一點也不亞于我。但是，這些憐憫也同樣是枉然的，正如七爹所說：這是命，而命是無法逃避的。矮羅子生為矮羅子，就得被雷電追殺，沒有辦法的。

后來年齡大一點我才知道，七爹其實不是我們韓家人。他本姓麻，一個在我們那里聽起來頗有些古怪的姓氏。聽父親說過，七爹來到我們這里時我還沒出生，這樣的時間距離使我覺得七爹的出現(xiàn)也有點像是一個傳說。父親說有天晚上晚飯后，我大爺，也就是我爺爺?shù)拇蟾纾脚Ｈ锶ソo牛添草，忽然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叫花子正扒在牛槽上抓牛料吃。牛料是在耕牛犁地拉耙時節(jié)里額外添加的一些特殊飼料，把豌豆蠶豆打碎，攪拌在牛草或飲水里，牛吃了大概相當(dāng)于補(bǔ)充營養(yǎng)，增加體力。因為是糧食做的，人自然也可以吃了充饑。但畢竟未經(jīng)加工煮熟，不餓到萬不得已人是不會吃的。那個叫花子顯然是餓極了，居然來偷吃牛料。他吃得太專心了，以至于大爺站到他身后都沒感覺到，直到讓牛料噎得喘不過氣來，他才轉(zhuǎn)過身，嚇得張大了嘴巴，還沒來得及下咽的牛料灑落到衣襟上……

站在大爺面前的那個叫花子有十七八歲，身材不高，面黃肌瘦，不過身子骨看上去倒還算結(jié)實。大爺是我們當(dāng)?shù)赜忻纳谪溩?，一頭牙還沒長齊的小牲口將來能不能長成一頭健碩力大的耕牛，他只需看一眼骨架子就能估摸個八九不離十。后來大爺將這個小伙子收養(yǎng)了，成了他的第三個兒子，在我們韓家排輩論序，父親排行老八，七爹排在父親前邊，行七，長輩的叫他老七，同輩的叫他七哥或七弟，我們晚一輩的就叫他七爹。大爺收養(yǎng)他是出于與生俱來的普薩心腸，也是因為他的眼力，第一眼看上去，他便斷定這個瘦骨零仃的小伙子只要吃上幾天飽飯，就一定會成為一把莊稼好手。

七爹的來歷在很長時間都是一個謎。開始的時候，連大爺問他叫什么他都不說，問多了他便把腦袋扭向一旁，流淚嘆氣。通情達(dá)理的大爺知道他要么有難言之隱，要么有傷心之處，也就不再多問了。不但自己不再問，也不讓別人問，只叫他老七罷了。老七果然沒有辜負(fù)大爺?shù)暮眯呐c眼力，很快便向村里人證明自己的確是一個放哪都不錯的莊稼漢子。生產(chǎn)隊成立了，大集體實行按勞取酬工分制，一到年底評工分，七爹總是十二分，是男勞力里邊最高的檔次了。有兩年他還被大隊評上了先進(jìn)生產(chǎn)者，戴上了大紅花，還得到了一把镢頭或一張鐵锨的獎勵。

后來，大爺親生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該娶的都娶了，該嫁的都嫁了。嫁出的不用說，娶了的也都自己成了家，另立門戶了。只有七爹還跟大爺住著，吃喝在一起，像是一個永遠(yuǎn)不到齡的孩子。大爺自然心里過意不去，幾次張羅著要給七爹娶媳婦，有一次還托媒人把一個看上去挺漂亮的姑娘領(lǐng)到家里來看了?？墒瞧叩褪遣蝗?，直到若干年后大爺大奶先后離開了人世，他還是光棍一條。七爹雖然是收養(yǎng)的，但大爺從一開始就把他當(dāng)作親兒子。七爹不愿娶妻成家一直是大爺?shù)囊粔K心病。為此他還找到過我父親。在所有他們那些兄弟中間，七爹與我父親相處得最親近。大爺想讓父親幫他做做七爹的工作，父親也不止一次地勸說過七爹，可七爹總是沉默不語。說得多了，七爹也只是長嘆一聲，將煙鍋在地上磕了磕，還是搖頭。

村里人都覺得，七爹是一個謎。

直到七八年后，這個謎才算有了謎底。

應(yīng)該是在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底吧，村里，那時候叫大隊，開始開展大批判運動。大隊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簡稱革委會?？h里派來了一個專門搞大批判的工作組，一個姓熊的干部任工作組長，并兼任我們大隊的革委會主任。聽人說姓熊的干部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過來的，看上去有三十多歲，年紀(jì)不算大卻早早地謝了頂，只在腦袋四周長著一圈毛茸茸的黃頭發(fā)。他說話時嗓門很大，離很遠(yuǎn)聽起來都跟水缸似地嗡嗡直響。他走路時的樣子與我們村里的人也大不相同：身子挺得筆挺，脖子也伸得直直的，兩眼永遠(yuǎn)直視前方，絕不斜視，見了人只將眼珠子斜一下，并不說話。村里人，包括我們原來的大隊支書，也就是趙大煙袋的大兒子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見了他心里都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卑微和畏懼，路都走不好了，眼巴巴地望著他，點頭哈腰，柔聲細(xì)氣地叫一聲“熊主任”，熊主任將眼珠子斜了一下，有時嗯一聲，有時連嗯都沒有。熊主任似乎很享受人們對他的畏懼，經(jīng)常以固定不變的姿勢在村里轉(zhuǎn)悠，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就會在村里的某個小巷里井臺邊碰上他。熊主任的大批判搞得很熱鬧，差不多每隔三四天都要開一次批判大會。批判大會就是批斗牛鬼蛇神，也就是地富反壞右分子。大隊部同大隊的小學(xué)校在一起，建在離我們生產(chǎn)隊三里多遠(yuǎn)的一個半坡上。說是大隊部，其實也就是三間黑瓦土墻的老房子。前面有一片三四畝地大小的場院，平時是老師帶學(xué)生做體操玩游戲的地方。熊主任叫人把村部前面的幾棵樺櫟樹砍了，在場院里搭起了一個一米多高的會臺子，還從縣城里買來了兩只大喇叭架在兩邊的木桿上。會臺正中間放著一張三斗木桌，大批判的時候熊主任走到那張木桌跟前，把麥克風(fēng)捋直了，然后大喝一聲：“把地富反壞右分子帶上來！”我們大隊一共有七個地富反壞右分子，也就是七個牛鬼蛇神。這七個牛鬼蛇神有六個是男的，還有一個是女的。這些牛鬼蛇神像螞蚱一樣被繩子串成一串，脖子上掛著一塊木牌子，上面用墨汁寫著他們的姓名和身份，會前被押在大隊部北邊的山墻根底下蹲著。熊主任叫過后，村里的基干民兵就把他們押到會臺前面，彎腰低頭一字排開。那時候因為“全民皆兵、備戰(zhàn)備荒”，每個大隊都成立了基干民兵營，每個民兵都配有一只半自動步槍，一旦配上步槍后，這些平時灰頭灰腦的小伙子立馬便像換了個人，神氣威武起來。那時候我在小學(xué)上一年級，我們的教室與批斗會場僅一墻之隔。透過后墻上那兩扇木欞窗子，會場上的情境盡收眼底。熊主任的嗓門本來就很大，用上了擴(kuò)音器大喇叭，只喊一聲我們教室的屋頂上就會簌簌簌地落下些土渣和鳥糞來。正在領(lǐng)著我們讀課本的老師抬頭看了一下屋頂，收起課本，說聲“同學(xué)們自習(xí)吧”便離開教室走掉了。同學(xué)們像鳥一樣忽一下子涌到窗戶前，扒著窗臺往外看。到現(xiàn)在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批斗大會時的情形。那天天氣很好，燦爛的陽光在熊主任的光頭頂上玻璃珠一樣蹦跳著，與兩排半自動步槍上閃閃發(fā)光的剌刀相映成輝。熊主任講話時兩只手輪換著，一會兒叉腰，一會兒揮舞，像是電影《列寧在十月》里革命領(lǐng)袖在紅場上演講時的樣子。熊主任講過一陣后，臺下突然有人發(fā)癔癥似地躥了起來，拳頭舉到空中，大聲喊道：“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會場上的人也都齊刷刷地舉起拳頭，跟著高呼“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而那七個站在會臺前面的牛鬼蛇神就會不由自主地把腦袋垂得更低腰彎得更深了，像是真的要被打倒在地的樣子。我還記得，那個女牛鬼蛇神腦袋垂得最低，差不多都快挨住自己的膝蓋了，每次聽到喊口號時，她都會抽抽答答地哭起來，像是在為自己的深重罪孽追悔不已。她叫劉仙巧，會一套接生保胎的手藝，鄉(xiāng)下人稱之為“老娘婆”，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一個鄉(xiāng)村婦產(chǎn)土醫(yī)生。聽母親說過，我們村里大部分小孩，包括我，都是由這個叫劉仙巧的老娘婆接生的，后來發(fā)現(xiàn)她居然也是個牛鬼蛇神，著實讓母親和我足足后怕了一年多。

批斗大會是群眾大會，按照熊主任的要求，全體社員不管男女老少都得參加?？刹恢獮槭裁?，七爹只參加過一次，以后就不去了。父親那時候是生產(chǎn)隊長，負(fù)責(zé)通知會議。每次通知七爹時他不是頭疼，就是肚子疼，總之就是不去參加會，這一點甚至讓父親也感到有些不高興。后來熊主任深入群眾調(diào)查研究，有一次一直深入到生產(chǎn)隊的牛屋里去了。那天七爹正彎腰伏在牛屋門前一個大水缸上給牛拌飲水，抬頭看見一個光頭男人電線桿子似地站在身后盯著他看，一哆嗦手里的水瓢掉到了地上。七爹知道眼前這個穿著舊軍裝的男人就是熊主任。

“拌料呢？”

熊主任彎腰把水瓢撿起來，遞給七爹，兩眼一直盯著七爹的臉。七爹的喉頭動了一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貴姓？”熊主任把水瓢又遞了一下。

“免……免貴姓韓……”

“咋看著有些面熟？”

“…………”

“你不是姓韓吧？”

“就……就姓韓……”七爹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拌牛飲水?！安恍枕n姓啥……”

能主任又盯著七爹看了一會兒，極其罕見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很好，很好?！比缓笞叩袅?。

晚上熊主任在我們家吃飯。人在飯桌前坐下了，熊主任把筷子端在手里卻不吃，“你們生產(chǎn)隊那個飼養(yǎng)員叫什么？”

第一次招待這么大一個領(lǐng)導(dǎo)，父親又激動又緊張，說話都結(jié)巴了?！绊n、韓老七?！?/p>

“就叫韓老七嗎？”

“就、就叫韓老七?！?/p>

“沒什么問題嗎？”

父親一頭霧水，兩眼發(fā)直。

“他是我七哥……”

“你七哥？”熊主任低下頭好像要去吃飯，又抬起頭來?！罢娴氖悄闫吒鐔?？”

“他、他是我大爹的老三……”

熊主任的兩眼越過碗沿盯著父親又看了一會兒，然后“噢”了一聲，夾起一大抄面條塞進(jìn)嘴里。熊主任嚼著面條，眉頭微皺，一直到吃完飯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后來父親問過七爹，“那個熊主任你認(rèn)識？”七爹點著煙鍋深吸了兩口?！叭思沂穷I(lǐng)導(dǎo)，我咋能認(rèn)識？”父親說起那天晚上熊主任在家吃飯時的情況，“我還以為他認(rèn)識你呢。”七爹看了父親一眼，很肯定地說了一句，“不認(rèn)識?！?/p>

又過了一個多月，到秋天了。那天晚上下起雨來，密密麻麻的雨滴被風(fēng)吹著，抽打在屋頂上，窗戶上，以及房前屋后的竹桿和樹木枝葉上，發(fā)出一片沙沙的聒噪聲。差不多半夜的時候，睡夢中的我聽見有人敲門，接著父親起了床，拉亮了電燈。門開了，昏黃的燈光下一個頭戴雨帽身披蓑衣的人影走了進(jìn)來。是七爹。我還在睡意朦朧中，模模糊糊聽見兩個人坐在當(dāng)間屋里說著什么。說話聲音很低，即使我屏息細(xì)聽也無法聽得清楚，但是我感覺得到他們說話的語氣很緊張。第二天早晨，父親母親早早就起了床，躲在廚房里悄聲地說著什么。我爬了起來，躡手躡腳走到廚房門口。

“跑嘛，讓他趕緊跑嘛……”

“我也這樣說，他說他不跑。再說，往哪里跑？”

父親忽然看見我站在他們身后，朝我吼叫起來?！斑€不趕緊薅豬草去，站在這兒干啥？！”父親的兩眼直冒兇光。我還從來沒見過父親發(fā)這么大的火，像兔子一樣跑掉了。

快吃午飯的時候，一輛帆布篷吉普車順著村南邊那條小路，一路冒煙地朝村里開去。那個時候，像我們村這樣又窮又卑微的小村子很少有小吉普這樣的東西光臨過，忽然有了小吉普進(jìn)來，就意味著一個不同凡響的大事件。正在薅豬草的我扔下草籃子一路飛跑往村里跑去。當(dāng)我跑到那條村路上時，小吉普正好迎面開了過來，在距離我不到二十米遠(yuǎn)的地方又拐到了另一條路上。那條路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生產(chǎn)隊的牛屋。

汽車在牛屋前嘎吱一聲停了下來。第一個從車上跳下來的是大隊趙支書，接著又從車?yán)锾隽巳齻€男人。趙支書身上總喜歡披一件深藍(lán)色的中山裝，從車上跳下來時中山裝差點滑落在地上。他伸手扯了一下，扭頭對后面那三個人說了句什么，然后跌跌撞撞地朝牛屋跑去。后面那三個人一個是革委會的熊主任，另外兩個戴著鑲有國徽的大蓋帽，藍(lán)色制服的衣領(lǐng)上鑲著紅領(lǐng)章。一個烏黑發(fā)亮的鐵物件從他們屁股上方的衣襟下探頭探腦地露出了出來，我認(rèn)出了，那是手槍！

“韓老七！韓老七！”

趙支書一邊大聲叫喊一邊揮舞著右手。七爹從牛屋里走了出來。他半挽著褲腿，拿著把鐵锨，腳面和腿肚上粘滿了黑乎乎的牛糞。熊主任忽然以極快的速度跑上前去，指著七爹大聲吼道：“放下武器！放下武器！”七爹愣了一下，看一眼手中的鐵锨，把鐵锨靠在了墻上，然后朝牛屋門口的水缸走去。他的意思是要去洗洗手?？墒菦]等到他走到水缸前，兩個穿制服的公安人員便呼隆一下?lián)淞松先?，死死抓住七爹的兩只胳膊將他往下按，同時又從后邊朝七爹的腿上踹了一腳。七爹撲騰一聲跪在地上。其中一個公安人員從褲腰里掏出一把亮閃閃的手銬，三下五去二就把七爹的雙手銬上了……

我像木頭一樣站在距離牛屋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一股熱辣辣的液體順著兩腿流到了腳背上。

……七爹被塞進(jìn)了吉普車。上車前他看見了我，好像朝我點了一下頭。

車門嘣地一聲關(guān)上了。支書扯了一把正在滑落的中山裝，剛要往車?yán)镢@卻被車門擋在外面。吉普車嗚地一聲開走了。趙支書看著遠(yuǎn)去的汽車，又扯了一下上衣，“我日他姐，階級斗爭還怪復(fù)雜哩！”

七爹被抓走后，一向極善言談的父親忽然變得沉默寡言，很長一段時間幾乎一句話都不說。后來他才告訴我，七爹原來是一個殺人犯，而他殺的那個人，竟然是熊主任的父親！

如果要把故事講清楚，就得說到七爹的親生母親。唉，這些故事聽起來叫人多么恐懼和心疼呀。

七爹老家在七八百里之外的一個什么地方，大概是秦嶺與四川交界的地方。七爹的母親姓翁，叫翁小玉，像她的名字一樣，人長得也像玉一樣漂亮，是方圓百里有名的美人兒。因為舊社會里做過一個國民黨營長的小老婆，國民黨敗逃后自然成了落地的鳳凰，落地鳳凰不如雞，守了兩年寡，嫁給了本村一個麻姓的老實巴腳的牧羊倌，也就是后來七爹的父親。其實七爹并不是翁小玉的親兒子，翁小玉嫁給牧羊倌時，七爹已經(jīng)十來歲了。他的親生母親在他生下來后沒幾天就死了。但是翁小玉心底善良，雖曾貴為軍官太太，但對待七爹像親兒子一樣，日子久了，七爹也將翁小玉當(dāng)成了親生母親。漂亮的女人無論到什么時候總有男人念想，但多數(shù)男人只是想想而已，大不了再偷偷看上幾眼。但有一個男人就不一樣了。這個男人叫熊貓娃兒，外號“野貓子”，也就是后來我們大隊的革委會熊主任的父親，當(dāng)時是七爹他們那里的副鄉(xiāng)長。聽人說熊貓娃兒在舊社會時就盯上翁小玉了，只是當(dāng)時人家還是國民黨軍官的小老婆，自然他也不敢造次。后來世道變了，熊貓娃兒就明目張膽地糾纏起來，有時候竟然跑到她家里動手動腳。那年秋天一個下午，熊貓娃兒趁翁小玉到后坡上挖草藥時，把她拉到樹林里強(qiáng)奸了。翁小玉跳河自殺了。年紀(jì)尚幼的七爹只能把殺母之仇埋在心里。熊貓娃兒不但喜歡女人，還喜歡看大戲。若干年后，七爹長成了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就在那年秋天一個雨天的晚上，七爹拿著一把也不知磨了多少遍的斧頭，趁熊貓兒看完戲回家走到半路上時，竄上去把他給劈了……七爹將熊貓娃兒的尸體綁上石頭丟進(jìn)了水潭里，將斧頭擦洗干凈，埋到了山坡上一片樹林深處……直到第二年秋天，熊貓娃兒的尸首才在一場大雨后才從水潭深處浮了上來，但已經(jīng)面目全非，連他的親兒子也認(rèn)不確切了。

熊貓娃兒的兒子可是個聰明人，他立馬就斷定父親是被人殺害的，而且一開始就懷疑上七爹了，只是他沒有證據(jù)。他到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忙乎了半年也沒將案破了。在以后的很多年，熊主任一直在暗中盯著七爹，直到當(dāng)兵去了部隊，后來又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這件事還一直放在他心里。七爹也感覺得到身后的那雙眼睛，在一個災(zāi)荒之年跟隨著逃荒的人群離開了家鄉(xiāng)，也不知道輾轉(zhuǎn)多少地方才來到了我們這里，就在那座牛屋里，他遇到了我那個心底善良的牛販子大爺……

后面的偵查非常順利。七爹對自己的罪行供認(rèn)不諱，連細(xì)節(jié)都講得清清楚楚。那把斧子也在那里找到了，不過挖出來時木柄已經(jīng)朽掉，而斧頭也銹蝕得不像樣子。

七爹是在第二年春上被執(zhí)行槍決的。執(zhí)行槍決的前一天，法院允許家里人去作最后探望。父親知道七爹特別喜歡我，也帶我去了監(jiān)獄。隔著一道鐵柵欄，七爹伸出戴著鐐銬的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可是我感到很害怕，竟然一扭身躲到了父親身后。父親抓住七爹從鐵柵欄里伸出來的那只手，眼淚像堵不住的泉水一樣往下淌?！捌吒缪?，你那時為啥不跑呢？你跑了說不定還能再活幾年……”七爹咧嘴笑了一下?！袄习?，這是命?。【褪翘映鲈勰莻€地方，也逃不出命??！”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艾F(xiàn)在我才明白，你七爹那時候為啥死活不愿結(jié)婚……”

行刑地點在我們縣城西邊的河灘上，是公開宣判執(zhí)行的。那時候還沒有電視，更沒有網(wǎng)絡(luò)，就是放電影也極少極少，所以遇到這樣的事情，看熱鬧的人就會圍得人山人海。我們村里許多人都去看了。平時喜歡在一塊玩耍的小伙伴也約我一起去，可是走到半路我又一個人跑回來了。那天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整整一天沒有出門。收尸的時候是父親約上六爹一塊去的。我扒著門縫看見他們拉著一把架子車，車上放著一張葦席和一條被子。天黑的時候他們拉著架子車回來了。車上放著七爹的尸首，用被子裹著。七爹好像突然變小了，身體跟一個小孩子差不多。在恐懼之余我又感到奇怪：人死了之后是不是都會變小了？

家族里的人被政府槍斃了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所以父親同六爹商量，什么儀式也沒有舉行，當(dāng)天夜里就把七爹埋了。

七爹的墳塋就在我們村西邊土坡上的一條土當(dāng)子旁。那里有一棵黃楝樹，幾年前七爹就坐在樹下邊的一塊石頭上，噙著那根只有一拃長的小煙袋給我講矮羅子的故事。后來我到那道坡上放牛時，看見那塊石頭還在那里。

可以這樣說吧，不管他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也不管他落得了怎樣一個下場，我始終認(rèn)為：七爹，是個好人，直到現(xiàn)在，我還這樣認(rèn)為。相反，我倒是覺得那個光頭頂、腦袋四周長著一圈茸毛的熊主任不是個好東西，他那個被人稱作“野貓子”的父親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如果換上我，我也會殺了他……十年后熊主任也死了，是得了心肌梗死突然死掉的，死的時候還不到五十歲。父親說：他心壞了，斷子絕孫！不過熊主任沒有斷子絕孫，他有個兒子，叫熊大毛，活得還挺精神呢，而且同熊主任一樣聰明，一開始改革開放就做起了生意，沒幾年便成了我們那一方小有名氣的大老板，后來把我們村將近三分之二的土地也買去了，轟天轟地地用推土地機(jī)鏟平，建起了一座座鋼梁鐵頂?shù)拇髲S房，而我們村里的多數(shù)男男女女，包括我在內(nèi)，都成了在他廠里領(lǐng)工資的占地工。

七爹的墳?zāi)挂苍诠S圈占的范圍內(nèi)，因此建廠時也在拆遷之列。遷墳的事還是由父親和六爹一塊主持操辦的。父親把親戚朋友都通知來了，還花了幾千塊錢買了一大堆鞭炮，在墳頭燃放了一通，想排排場場地為七爹舉行個遷墳儀式。當(dāng)初埋葬七爹時用的是一套十分簡陋粗糙的棺材，木質(zhì)很差，十多年過去，棺木基本上全朽掉了。那天我也在場。令所有在場的人感到萬分驚訝的是：等墳?zāi)雇陂_時，棺材里居然沒有七爹的尸骨……

再后來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情：村里很多人都說，在天陰下雨的時候，有人看到了早已銷聲匿跡多少年的矮羅子！開始我還以為是人們在瞎傳，父親曾經(jīng)說過，矮羅子這種東西是屬陰性的，只有在人煙稀少、天荒地蕪、陰氣較重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現(xiàn)在到處是人龍車流，高樓大廈，連夜晚都霓虹閃爍，人聲如潮，不會再出現(xiàn)那種東西了。但是，后來連父親也說他看見矮羅子了。多少年都天干雨燥的，那年夏天的一個夜里卻忽然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父親在一個親戚那里酒喝多了，很晚才回到家里，走到我們家院子里的時候，他看見廂房的窗臺底下，一個只有兩尺來高的人影貼著墻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直喘氣。他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一下眼睛，再看時那個東西卻嗖地一下消失在后門那里。我笑了笑，說：“你喝醉了吧？”然而，不到一周后又是一場大雨，半夜里，我也被窗戶外邊的一陣接一陣的喘息聲驚醒了……

最后一次看到矮羅子的竟是我們那里的那個大老板熊小毛。熊小毛看到的情景與村里的傳說一模一樣，只是他壓根兒就不相信什么矮羅子，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那是一個經(jīng)過巧妙偽裝、企圖進(jìn)廠行竊的盜賊，或是一個心懷不滿，試圖搞破壞的壞分子。他拍著桌子，把公司保衛(wèi)部長叫到辦公室里，限期一周內(nèi)抓到這個壞家伙。保衛(wèi)部長按照老板的要求立即作了安排，還從分公司抽調(diào)了四五個年輕保安，又是增加值班又是夜間巡邏，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連個人毛也沒抓到。一直到了這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在家休班的我忽然接到保衛(wèi)部的電話，說是那個“東西”讓他們抓到了，而且他們認(rèn)定那東西就是矮羅子，讓我到廠值后夜班負(fù)責(zé)看管！外面正下著大雨，剛一走進(jìn)廠門，看上去疲憊不堪的保衛(wèi)部長遞給我一根電警棍和一把鑰匙，指了一下廠區(qū)西北角一個小倉庫，“那東西就關(guān)在那里邊，我給老板匯報說是矮羅子，老板不信，還把我罵了一通！等會兒還有幾個人過來，你們負(fù)責(zé)看管！”臨走時又叮囑了一句：“看好哇，可別讓他跑了，老板說等天亮了押送到公安局去！”

小倉庫在一片樹林后邊，原本是一家農(nóng)戶的房屋，建廠房時被當(dāng)作放置建筑工具的臨時庫房，廠房建好了也沒有拆掉，平時用來堆放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幾乎是小跑著走近那間低矮的紅磚小平房。隔著窗戶往里看時，只見屋里一片漆黑，但是我很快就聽見了一種似乎十分熟悉的聲音，那種過去曾經(jīng)在風(fēng)雨之夜聽見過的急促的喘息聲。正在我感到萬分驚懼和惶惑時，一道閃電照亮了小屋。我看見了——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形影子蜷縮在一個墻角里，個頭只有三四歲小孩那么高，生著一副向前突出著的皺皺巴巴的小腦門，一雙驚懼的眼睛四下張望著，臉上和手背上長著稀疏的茸毛，身上披著一條短小破爛的舊蓑衣，兩只手被一條鐵鏈拴在頭頂上方的窗欞上，塌陷的胸脯因為不停的喘息而急促地起伏著，乍看上去，與猴子相比又更像人，但是與人相比又有些像猴子，或者更準(zhǔn)確一點說，像是一個身體畸形、模樣古怪的小老頭……我無法抑制心中的惶恐，同時也無法按奈那強(qiáng)烈的好奇心，打開門鎖走了進(jìn)去，而當(dāng)我試探著走到他跟前時，那個人樣的東西反而顯得平靜了。他抬起頭，用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我。我感到害怕極了，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忽然聽到他說話的聲音。

“小四兒，”他叫了一聲，“我是你七爹呀！”

“小四兒”是我的小名，小時候七爹就這么叫我。我張大了嘴巴，站在那里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聽出來了，那就是七爹的聲音。

“我想吸袋煙，你帶有煙袋嗎？”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在身上一陣亂摸?！拔覜]有煙袋，有紙煙……”

“紙煙我不吸。我只吸旱煙……那就算了吧?！?/p>

他嘆息一聲，低下頭去，顯得有些沮喪。

他真的是我七爹嗎？我相信他就是我七爹。十幾年沒見面了，一時間心底像潮水一樣涌上千言萬語想同他說。如果不是外面?zhèn)鱽韼讉€保安人員越來越近的說話聲，我會同他一直聊到天亮。外面的人聲使七爹瞬間恢復(fù)了恐惶，他的胸脯又急速地起伏起來。

“你走吧，別給你惹麻煩……”又一道閃電讓我看見了他眼中的淚光。我說：“不，我放你跑吧……”

七爹又嘆息了一聲?！芭?，往哪兒跑？就這樣啦，你走吧……”

外面的人聲更近了，已經(jīng)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七爹朝我擺擺手，催我快走。我只好離開了。當(dāng)我一腳踏出門檻時，那幾個保安人員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面前，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

“你怎么把門打開啦？……那家伙還在里面嗎？”

我沒有說話，咬了咬牙，低頭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