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俱樂部

文/馬笑泉

單身俱樂部

文/馬笑泉

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省邵陽市隆回縣?，F(xiàn)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迷城》 《銀行檔案》 《巫地傳說》，小說集《憤怒青年》，詩集《三種向度》 《傳遞一盞古典的燈》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文。

加入單身俱樂部不僅需要兩個推薦人，還得通過面試。

考官是創(chuàng)辦俱樂部的三位元老。

坐在中間的女士是位注冊會計師，長相秀麗，氣質(zhì)出眾，但左邊面頰上有道短促刀疤。這是她眾多男友中的一位留下來的。那男人實在不理解她明明跟自己纏綿恩愛卻寧肯分手也不愿結(jié)婚。沖動過后他帶著無限懊悔把她送進醫(yī)院。他的父母也趕到醫(yī)院，流著淚請求她不要報警。她用依然溫柔的語調(diào)說：“我不會報警的，你們回去吧。”

男人自始至終在醫(yī)院陪護。紗布拆除后，醫(yī)生告訴他那道刀疤不可能消除。他痛哭流涕，當(dāng)眾跪下來請求原諒，并再次求婚。她說：“我原諒你，但我不會跟你結(jié)婚。我不會跟任何人結(jié)婚?！?/p>

男人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用拳頭捶著地板。醫(yī)生連忙擋在前面，并要護士去叫保安。在保安趕來之前，男人就跑出病房。他似乎瘋掉了，在大街上狂奔，被車撞飛在人行道欄桿上。此后她身邊依然有男士縈繞，卻沒人再掀起過跟她結(jié)婚的企圖。

坐在左邊的光頭中年男子是本城著名的鉆石王老五，擁有一家民營企業(yè)，卻沒有老婆，沒有子嗣。他早就立下遺囑，身后財產(chǎn)除了支付他的喪葬費用外，全部捐給關(guān)愛下一代協(xié)會。這意味著任何女人，即便攻破他的單身防線，也繼承不了他的財產(chǎn)。但這并不影響他的浪漫生活。眾所周知，他對情人出奇地慷慨。就算已分手，當(dāng)中陷入困頓的女人仍能得到他的資助。所以即使被他甩掉的情人能裝滿兩大卡車，也沒有一個對他表示唾棄，反而不乏眷念。據(jù)說這也與他驚人的性能力有關(guān)。

右邊那位眼神憂郁、臉上皮膚粗糙如砂布的男子是位作家。他乍看似乎快五十了，再多看兩眼又覺得可能才三十出頭。這種捉摸不定的無齡感對女人有種奇特的吸引力。但作家的魅力不止于此，他擅長藍調(diào)風(fēng)格的城市言情小說，還能寫傷感到骨子里的流行歌詞，讓女人們聽得淚眼朦朧。據(jù)說他十歲開始寫詩，十五歲發(fā)表小說。二十歲立志終身不娶，要把一生奉獻給神圣的文學(xué)。當(dāng)然，為了持續(xù)創(chuàng)作出為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的精品力作，他需要從一場接一場的戀愛中汲取靈感。

作家第一個提問。他的聲帶明顯經(jīng)酒精長期浸泡，又飽受煙霧熏陶，聲音低沉、嘶啞，像斷流的溪水，讓聽者擔(dān)心它隨時會消失，但又透著一種迷人的磁性。

“你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單身的念頭？或者說，是什么事情，什么情境引發(fā)你產(chǎn)生這一念頭的？”

作家畢竟是作家，說話好像在寫文章，字斟句酌的。

正了正身體，我說：“去年我奶奶過世了。我爺爺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個個都有工作，也算孝順。叔叔和小姑還在他身邊。但他不想讓嬸子姑父跟叔叔小姑鬧別扭，最后選擇住進養(yǎng)老院。這件事讓我特別傷感，也讓我想明白了?！?/p>

“明白了什么？”

“人最終只能自己管自己?！?/p>

作家點點頭，同時嗯了一聲。

光頭老總拋出了問題：“就算結(jié)局都是這樣，但是你難道不想有個后代嗎？”

“現(xiàn)在小孩的撫養(yǎng)成本比我們那時候高得多，辛辛苦苦養(yǎng)大了，當(dāng)然是希望他有出息。但有出息的不是飛到國外就是往大城市鉆，反正不想留在爸媽身邊。這樣的情況現(xiàn)在很普遍，看得多了，對生兒育女這回事就淡了。再說，到了我玄孫那一輩，誰還記得我的名字？我就不曉得我曾祖叫什么，埋在什么地方。這樣一想，就覺得所謂的傳宗接代其實也沒什么意義?！?/p>

光頭老總一笑，露出白得過分的牙齒，說：“到底是當(dāng)律師的，挺能想的?！?/p>

刀疤女神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和表情明明都很柔，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淡漠高遠：“要是有一天，你碰到一個非常喜歡又愿意嫁給你的女人，還能堅持單身嗎？”

沉默了片刻后，我說：“我最喜歡的人在她十七歲那年拒絕了我。后來我談了很多次戀愛，但沒有誰能像她那樣讓我只要一接近就有種心要碎了又碎得很甜蜜的感覺。我覺得那才是愛情的感覺?！?/p>

“如果你再碰到她，而她又接受你呢？”

“我后來又去找過她，但立刻就后悔了?！?/p>

“為什么？”

“她樣子其實沒變多少，但味道完全變了，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種感覺了。我當(dāng)時人都是木的，心里卻很明白，我追求的那種愛情，跟我的青春一樣，再也找不回了?！?/p>

刀疤女神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似乎是贊許，又似乎是嘲諷。她左右都看了一眼，說：“我們同意你加入單身俱樂部，希望你能遵守本俱樂部的規(guī)定。單身者并不孤獨！祝你過得愉快！”

他們起身，張開雙臂，等待我上去擁抱。這是歡迎新成員的固定儀式，意味著整個俱樂部向我敞開。作家的擁抱很放松，光頭老總的擁抱比較結(jié)實，刀疤女神的擁抱像是湊過來嗅了一下香水瓶。

不久后，我聽俱樂部的一位成員說，刀疤女神確實是在嗅我的體味。她對異性的體味很挑剔，只跟合乎心意的上床。那人還告訴我，女神其實是個性癮者，每晚起碼要跟兩個男人做愛才能滿足，所以根本不會結(jié)婚。他說這話時并無不敬，也無故做神秘聳人聽聞的意味，口氣就像在談?wù)摻裉鞖鉁乇茸蛱旄咭粯?，只是陳述一件簡單客觀的事實而已。

這是單身俱樂部最令我欣賞的地方。成員們在彼此都不掩飾的基礎(chǔ)上充分尊重個人癖好，對那種法律范圍之外的泛道德評判表現(xiàn)出近乎本能的反感和抵制。大家認(rèn)為，只要不強迫不傷害別人，不殘害自己的身體，悉聽尊便。何況除了性之外，人間還有許多值得托付終生的事情。有一位成員決心與象棋廝守到老。另一位成員認(rèn)為，坐在沙發(fā)上看網(wǎng)絡(luò)電視餓了就用手機點個外賣是最舒服的生活，她要實行到底。還有一位喜歡穿唐裝的成員說，躺在床上看書乃人間最美妙的事。哪怕他所有的女朋友都接受不了那些始終占據(jù)半張大床的書而憤然離去，他也堅決不改此習(xí)。有位女人臨去時甩下一句：“我不是你女朋友，這些書才是！”

“其實她說錯了。她確實是我女朋友，但書是我的妻子?！?/p>

大家或點頭，或微笑，對唐裝君的妙語表示心領(lǐng)神會。

我們聚會的地點一般選在光頭老總開的私人會所。除了他生意上的應(yīng)酬，這里只對俱樂部成員開放。會所建在他收購的一個小四合院里，庭中遍植佳卉，四季都能見到花開。有成員說：“你聚起這么大的家業(yè)，總要生個后代來繼承吧?！?/p>

光頭老總搖搖頭，眼中有悲涼之色一閃而過。后來我才曉得他出生時母親就難產(chǎn)而死。此后兩三年中，爺爺、奶奶也染病去世。村里人都說他是災(zāi)星，只有他父親和哥哥不信。父子三人相依為命。他體格遠不及哥哥強壯，卻聰明過人，小學(xué)畢業(yè)后考上了縣重點中學(xué)。為了供他讀完書，父親和哥哥都去了沿海打工。讀高二時，父親和哥哥死于同一起工地事故。在校方的出面交涉下，他拿到了不菲的賠償金，靠著它上完大學(xué)。他由此認(rèn)定自己是天煞孤星，只會給親人帶來不幸，所以盡管后來事業(yè)發(fā)達，卻堅決不肯娶妻生子。他說他再也忍受不了親人橫死的痛苦。他不辭煩勞，不惜財力，把爺爺、奶奶、父母和哥哥的遺骨都遷葬到本城最豪華的公墓，并排而臥，又在旁邊給自己留了個位置。他說自己最大心愿就是死后和親人們永久相伴，再不分離。想到能實現(xiàn)這點，他就感覺很欣慰。他認(rèn)為半生的奮斗如果對個人來說有什么重大意義的話，也就在于此了。至于一再給當(dāng)年替他出頭的母校捐款，接濟許多家境艱難的小孩上學(xué)，千方百計找到哥哥當(dāng)年談的外地女朋友送給她一套房子，在他看來，都只是勉力求個心安罷了。

我敬佩光頭老總，勸他可以不結(jié)婚但生個后代。他說：“就算沒有法律上的關(guān)系，但也有血緣上的關(guān)系。萬一以后出了什么事，我是再也受不起了?！?/p>

“是不是可以考慮這樣處理——生了后就給孩子認(rèn)個干娘，也歸她帶，你只管出錢?！?/p>

“你這個辦法用在我身上才合適。但當(dāng)年沒有人肯接受，我只好拜棵樹做干娘。結(jié)果干娘后來被雷劈死了，那一年正好是我爸爸和哥哥出事?！?/p>

看著他眼睛微紅，我也忍不住替他難過。默然片刻后，我建議他不妨信佛。他搖搖頭，說：“以前也有人勸我信佛。但我想，要信就得真信，起碼要按居士的規(guī)矩來做吧。但你也看得出，我是守不住色戒的，就不必去自欺欺人了?！?/p>

看著他真誠不欺的樣子，我敬佩轉(zhuǎn)深，說：“你除了好色，在其它方面，已經(jīng)是接近菩薩的修為了?！?/p>

他擺擺手，笑了一下，笑容中有種深藏的苦澀。

光頭老總和作家都愛慕刀疤女神。但刀疤女神只接受作家，更確切地說，是首先接受了他的體味。這是刀疤女神區(qū)別于一般性癮者的地方。作家本來算得上是一員健將，但征伐過度，在煙酒上又不加節(jié)制，論能力，卻是遠不如堅持鍛煉又不抽煙的光頭老總。不過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人可以單獨滿足刀疤女神。她參與建立這個俱樂部，也是為了尋找除了做愛外不會麻煩她的男人。盡管她臉上有道刀疤，卻平添了一種奇異的魅力。所有被她看中的男人都欣然接受，有些還因此發(fā)展了另一項愛好：健身。

健身本就是我的兩大愛好之一。另一項愛好是跳舞。會所最大的房子是間帶舞池的酒吧。成員們可以在這里喝到略高于成本價的酒，還能隨時輕舞一曲。成員們之間非常友愛，就算那些只對同性感興趣的女人，也不會拒絕男會員的邀請。

刀疤女神體態(tài)輕盈，舞技嫻熟。跟她共舞仿佛是抱著一段立體的水波，好像隨時會從懷中滑走，卻又始終縈繞在身邊。我很享受跟她跳舞的感覺，只要有空，晚上就會過去。誰都不會主動去邀請她，只是暗自期待她向自己走過來。女神應(yīng)該不反感我的體味，每次都會和我跳上兩曲。但她有時幾個晚上都不會出現(xiàn)，等她在場的時候，我又未必有空過來。所以加入俱樂部一個多月來，我們只跳過三晚。

在第三個晚上，舞曲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突然在我耳邊說：“要是沒事，十點去我家坐坐?！?/p>

我愣了一下，連忙點頭，耳根頓時熱起來。

跳完后，她加了我的微信，說會發(fā)一個地址給我。然后又邀其他人跳了兩曲，才飄然離去。

我有些忐忑不安地打量周圍，擔(dān)心其他成員窺破了我們之間的秘約。他們表情都很自然，沒有誰刻意要來關(guān)注我。我略帶責(zé)備地對自己說：“你要記得，這是單身俱樂部，不是居委會。”

我準(zhǔn)點敲開了女神的門。她在微信中附了一句：請不要早來，也不要遲到。其實她不說我也會這樣做的。這是我的職業(yè)習(xí)慣。女神穿著件乳白色長袍，里面逸出玫瑰沐浴露的清香。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經(jīng)和其他人做了。趁彎腰換拖鞋的時候，我深吸一口氣，把這種念頭拋到門外。我決心向那些真正夠格的成員學(xué)習(xí)，放松，放開，把自己深深地放進純粹的享受中。

我在女神身上折騰了許久，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三、四年沒出現(xiàn)過了。看著女神臉上的笑容不再淡遠，而是滿意和嫵媚，我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極大的滿足感。我忘記了自己其實已經(jīng)筋疲力盡，還想著跟她擁吻。但我嘴唇才往下湊，就被她伸出食指輕巧地封住了。她坐了起來，靠在床頭，目光越過我肩頭。順著她的目光，我往后一看，墻壁上鬧鐘的時針早已越過十一點。

在小區(qū)停車場，我碰到了作家。正猶豫是否回避，他看到了我，邊把車鑰匙塞進口袋邊晃著肩膀走過來。他灑脫的微笑感染了我。

“晚上好！”

“你已經(jīng)好過了，我正準(zhǔn)備去好?！?/p>

我怔了一怔。他拍拍我的肩膀，在大笑聲中往電梯口走去。

這種徹底的不羈，我承認(rèn)，常年出入于司法部門的我是很難企及的，盡管我已被他們接納。

沮喪感翻騰上來，淹沒了和女神交歡所帶來的滿足感。

據(jù)說作家是唯一可以在女神家留宿的。我乍聞此事，內(nèi)心突突地躥出一連串酸味，就像香檳酒的氣泡。我努力向交談對象露出灑脫的笑容，以示理解。實際上，我也應(yīng)該理解。單身者之所以單身，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規(guī)避那種因為獨占而產(chǎn)生的種種不快。“單身者不占有別人，只享受自己?！边@是印在俱樂部手冊“單身者信條”部分中的話。信條有十來條，我能順口說出的還有：

“單身者并不孤獨。他會擁有更多的朋友和更豐富的生活?！?/p>

“面對非議，不要解釋，不要說服，不要辯駁?！?/p>

“單身者的世界是自足的，無須證明給另一個世界的人看?！?/p>

……

盡管我對作家懷有無法控制的敵意，還是承認(rèn)出自他筆下的這些信條精彩、到位。他為俱樂部提供了思想。盡管他在信條部分的最后寫道：“這些信條都可以不信，因為單身者就是做回自己?！背蓡T們還是把這些話融進了頭腦，在談話中有時會跳出一句，仿佛這本來就是自己的看法。我對作家產(chǎn)生妒意，起初是因為他跟女神的關(guān)系，后來包括了他對俱樂部的獨特貢獻。我是律師，在思維和文字上都經(jīng)受過嚴(yán)酷的職業(yè)考驗，自覺可以在這方面和作家一拼。

經(jīng)過認(rèn)真思考，我在俱樂部聚會時發(fā)布了自己的思想：面對非議，單身者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站出來辯論。甚至可以主動出擊，宣揚我們的信念?，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作為多元中的一元，不需要遮掩。我們還可以借此說服更多的人加入單身者行列，擴大我們的隊伍，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幸福。

起初我只是在私下交談時謹(jǐn)慎地抖露一二，見成員們并無反感，便發(fā)展為主動宣講。幾個年輕成員表現(xiàn)出共鳴。但令我遺憾的是，他們并沒有轉(zhuǎn)化為行動。迎難而上、不折不撓是我在職業(yè)生涯中磨練出的特性。趁作家在場的時候，我故意高聲向身邊的兩位成員再次談?wù)撟约旱闹鲝?，并不時向他瞟去。作家接收到了我的目光，卻故做超然地（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跟對面的人繼續(xù)談?wù)摼羰繕?。我把這視為膽怯，略加思索后，徑直走過去，大聲請他對我的主張發(fā)表意見。

“你有自己的思考，這很好。但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

“難道我們不應(yīng)該改變一下現(xiàn)在的局面嗎？”

“現(xiàn)在的局面很好，大家都過得很開心?！?/p>

“我是說外部環(huán)境。坦率地說，我覺得單身者是受到這個社會排斥的?！蔽抑噶酥父S上來的兩個年輕人，“他們在單位上都遮遮掩掩的，害怕別人曉得，仿佛自己是愛滋病患者?，F(xiàn)在連愛滋病患者都敢站出來反對歧視，我們?yōu)槭裁床荒苓@樣做？”

“我覺得沒有誰歧視單身主義者，只存在不認(rèn)同。不認(rèn)同在任何群體中都存在，我們也不認(rèn)同婚姻主義者，但并不需要強迫他們加入單身者行列。”

“但他們占大多數(shù)?！?/p>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覺得有關(guān)系。至少，有壓迫感?！?/p>

“只要你不壓迫自己就行?！?/p>

“我覺得你在逃避?！?/p>

“我只是堅持自愿原則。俱樂部的所有成員，都是自愿加入的，沒有誰去勸說他們。你不也一樣？”

“可是，如果我們主動一點，隊伍就會壯大。”

“我們不是在打仗，我們只是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但別人的內(nèi)心跟我們不一樣，我們也無權(quán)去讓別人接受我們的想法。婚姻主義者也有他們的合理性?！?/p>

“你的意思是，凡存在必合理？”

“我的意思是，只要不犯法，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過哪種生活的權(quán)利?！?/p>

作家沒上我的套。這家伙還真不容易對付。他畢竟是元老，我不能顯得太過咄咄逼人，引起其他人的反感。我舉起手中的紅酒，和他碰了一下，結(jié)束了這次辯論。

女神不愛說話，更習(xí)慣用表情和動作來傳達她的意思和感受。她半瞇著眼，雙頰的桃紅久久不曾褪去。在穿衣服的時候，我談到了作家的主張，并表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她哦了一聲，卻沒發(fā)表意見。

我忍不住問：“他沒跟你提過嗎？”

女神搖搖頭。

我有一拳打空的感覺，甚至感到被輕視。

女神懶洋洋地睇著我，說：“他基本上不談?wù)搫e人，除了他喜歡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p>

我從中聽出了欣賞的意味，咬了咬牙，問：“他在床上厲害嗎？”

“請不要問這樣的問題?！?/p>

女神的神情和語氣陡然間變得冷峻。感覺是一把寒光透骨的刀直扎過來。我用訕笑勉力抵擋，跟她告別時幾乎恢復(fù)了鎮(zhèn)定。她似乎點了點頭，眼睛卻朝著那個掛鐘。出門時我右腳大腳趾頭撞到門檻上，雖然沒有摔倒，疼痛卻狠扯了心臟一下。在電梯間我重新蓄足氣勢，準(zhǔn)備面對再次與作家相遇。門開了，車庫寂無一人。我感到一陣不愿承認(rèn)的輕松。

回到家后，我在鏡子前站了許久。鏡中的這個人戴著金絲眼鏡，白凈，年輕，穿著得體。除了不會寫小說和流行歌詞外，他任何地方都不比作家遜色。何況作家也沒有站在法庭上自如援引各種法律條文的能力呀。我開始設(shè)想女神坐在聽審席上，看著我侃侃而談，罩著一層淡霧的眼神中漸漸透出欽佩的表情。但我終究是個理智的人，明白這種場景在現(xiàn)實中很難發(fā)生，輕嘆一聲后，便去了淋浴間，借助熱水來沖掉郁悶以及少許的狼狽。

之后一段時間，我并沒有刻意減少去會所的次數(shù)。我要讓女神感覺到，我依然自信和自如。女神也是按往常的節(jié)奏露面，只不過沒邀請我跳舞。我把這視為一種正常的懲戒，盡量表現(xiàn)得不以為意。我跟其他成員閑聊，共品紅酒。碰到作家時，也會主動打個招呼。作家似乎并不在意我那晚的挑釁，照舊露出灑脫、友好的笑容。但他越是這樣，我越是不爽——這說明他沒把我放在心上。尤其是瞥到他和女神共舞時那種默契的情形，這種不爽幾乎就要溢出來。

我決定曲線進攻，先說服光頭老總。光頭老總愛下國際象棋。我恰好會一點，盡管并不熱衷此道，還是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和他對弈。棋室在酒吧隔壁，掩上門就自成一體。光頭老總喜歡邊下棋邊聊天，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下了幾次后，我開始扯出我的主張。光頭老總不置可否，等將死我的王之后，他抬起頭來，凝視著我，說：“這個會所房子不少，但我不允許任何成員在這里留宿，你曉得是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我怕別人去告，說這里涉黃。”

“不會吧。誰會這么無聊？”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你要曉得，雖然單身主義者沒有任何侵害社會的傾向，但總有人對我們不放心，因為在他們看來，我們超出了常規(guī)。你是當(dāng)律師的，應(yīng)該清楚，超出常規(guī)就算不犯法，也會被看成是一種危險。所以，我才這么小心?！?/p>

“確實是這樣?！?/p>

光頭老總點點頭，重新擺棋局?？粗麍砸愕南掳停腋械胶茈y說服他接受我的主張。但我并不氣餒。兩天后，我們再次坐在棋室里。被他將死后，我露出欽佩的神情，說：“我感覺你就像俱樂部的王，控制著整個局面?！?/p>

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奉承。我接著說，女神就像王后。

“她是大家的女王?！?/p>

我承認(rèn)他的說法更加準(zhǔn)確，但依然循著自己的思路，指出作家就像丞相，然后就戛然而止。我要讓他自己去想。王后不跟王上床，卻和丞相好上了。王面對這種情況，該怎么行動？

光頭老總陷入沉思，卻是盯著棋局。走了幾步后，他談?wù)撈鹱骷?，說大家都佩服他的才華，他卻喜歡他的人生態(tài)度：熱愛生活，充分享受，但對一切其實都無所謂。

“難道他對女神也無所謂？”

“他不是對哪個人無所謂，他是對一切都無所謂，包括生命?！?/p>

“那就是不負責(zé)任。”

“也不是。他做什么都很投入，很認(rèn)真。”

“但又無所謂。”

“是這樣的?！?/p>

“你喜歡他這一點。”

“是的。”

我感到光頭老總身上也有某種我無法企及，至少是無法理解的東西。這讓我又一次感到沮喪。

我仍然耐心陪光頭老總下棋，有時也去舞池轉(zhuǎn)轉(zhuǎn)。我不缺舞伴，甚至還有女成員主動邀請。我和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上了床。盡管她身上緊致，叫起來也好聽，我還是難以像跟女神做愛那樣激情蕩漾。我碰見過女神好幾回，跳舞時也偶爾會擦著她的衣袂，但她總是視我為無物。我以為她是個徹底的身體主義者，過不了幾天就會想念我的好處。但她顯然不是。又或者是她可以使喚的身體太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這讓我十分懊惱。就因為那句話？你也太他媽的維護作家了！想到此處，我簡直有把作家送進監(jiān)獄的沖動。但這個念頭是危險的。我如果還想在這里玩下去，就得打消此念。說到底，我還是喜歡單身俱樂部的。在這個城市，再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如此放松。我想我得調(diào)整心態(tài)。

我調(diào)整得不錯。律師職業(yè)鍛煉了我的自控能力。在生活中，很多時候情都被擺在理之上。但在這個行業(yè)，理永遠在情之上。法律就是最大的理嘛。我白天跟人講理，晚上和俱樂部的朋友講情，還和幾個熱愛旅行的成員結(jié)伴去了一趟西部邊疆，生活得既充實又有滋味。有時我也會想念與女神共度的那幾段短暫的美好時光。女神的身體就像充滿肉感的水波，再沒有比跟她做愛更美妙的事。我理解她的前男友為什么變得瘋狂。我甚至有點慶幸沒有陷得更深。當(dāng)然了，如果女神再度發(fā)出邀請，我是不會拒絕的。那時我會表現(xiàn)得灑脫，盡量做到既認(rèn)真投入又能隨時抽身離開，就像作家一樣。

但女神始終沒有召喚我，這讓我難免懊惱。尤其當(dāng)瞥見她和作家會心一笑的樣子，懊惱便迅速轉(zhuǎn)深。更深的懊惱是我發(fā)現(xiàn)她又搭上了一個新成員。這人是健身教練，身高一米八，每個毛孔都散發(fā)著青春矯健的氣息。我偷偷查過他的年齡，比女神小了快二十歲。想象著這小子在女神床上龍騰虎躍的場面，我的心便陣陣發(fā)酸。

我努力逃避這種不快，又抽空出去旅行了一趟。當(dāng)我在海灘上仰望藍得不真實的天空時，光頭老總來了電話，說俱樂部出了狀況，請我盡快回來。他不是用領(lǐng)導(dǎo)者的口吻，聽上去像一個老朋友在求助。事實上，我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了朋友。在我的行業(yè)中，只有利害，沒有朋友。所以朋友對我來說，是彌足珍貴的。他不肯說是什么事，我也沒再多問，退了賓館的房間就往機場趕。

女神被抓起來了，罪名是聚眾淫亂和吸毒?，F(xiàn)場還搜出了大麻。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第一感受是醋意翻騰。但看到光頭老總從未有過的焦慮表情，我意識到這時應(yīng)該把私人感情糾葛放到一邊，開始進行分析。這當(dāng)中存在疑點：一是女神的臥室是做了隔音處理的，不會驚擾鄰居，否則她也不可能在那地方安居多年；二是這年頭抓黃賭毒通常是去賓館和娛樂場所，極少有破門而入沖到別人家里的事情，除非這是有預(yù)謀的。說到此處，我和光頭老總對視一眼，彼此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惶。

這個晚上我翻來覆去，幾乎把床單磨破。擺在我面前的是兩條路：一是退出單身俱樂部；一是接受光頭老總的提議，擔(dān)任辯護律師。直到窗外傳來小鳥晨叫的時候，我還在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我看到了女神嘴唇邊那絲高冷的笑容，還有作家滿不在乎的表情。我?guī)缀跏且а狼旋X地做出了決定。我要讓女神看看，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不出我所料，這樁案子絕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我接到某些熟人的電話，勸我放棄這個官司。其中有個人講得最直白，他說擔(dān)心影響我今后的生意。我冷冷地說：“我不是生意人，我是法律人?！蹦沁呡p嘆一聲，就掛了電話。

我去拘留所分別會見了他們。

健身教練痛哭流涕，喊我大哥，求我快點把他救出去。我難以掩飾自己的鄙夷，同時遺憾女神沒能看到這一幕。

作家臉上透著罕見的憤怒，申明自己沒有帶大麻，他根本就不碰那東西，這純粹是栽贓。但當(dāng)我起身時，他又壓低聲音說：“如果這個贓實在洗不掉，就栽到我身上，讓她少判兩年?！?/p>

我主動伸出手，緊緊地和他握了一下。

女神坐在會見室，就像坐在床上一樣放松?？吹轿页霈F(xiàn)，她眼睛亮了一下，又復(fù)歸淡然。但就這一下，讓我的心亮了很多倍。我詳細告訴她在法庭上該怎么說。她默然傾聽，臨別時說了句：“你也別太費勁。是有人對我們不放心?！?/p>

女神就是女神，她把這個世界看得很透。

我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在法庭上雄辯滔滔，數(shù)次讓公訴人啞口無言。但他們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堆鄰居，指控女神和作家多年來傷風(fēng)敗俗，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女神昂著頭說：“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這是我的自由?！?/p>

作家接著說：“身體是自己的，你們懂不懂？”

一直表現(xiàn)得還算冷靜的審判長霍然站了起來，拍著桌子說：“身體怎么是自己的？孔子說得好，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身體是父母的，是兒女的，是親人的，也是社會的，國家的。你們這些人，自私自利，只顧貪圖享受，逃避一個人應(yīng)該盡的倫理責(zé)任、社會責(zé)任，帶壞社會風(fēng)氣，還振振有詞，簡直不知羞恥！”

聽眾席上翻起一片掌聲。審判長愈發(fā)來神，仿佛圣人附體，點著女神說：“就說你。好端端的一個美女，如果不是亂來，臉上怎么會被劃一刀？”

女神眼中像是射出兩道冰錐，“那又怎么樣？我不后悔?！?/p>

審判長氣得手指亂顫，卻受不住她的目光，又把指頭移向作家，說：“你還是作家，從事的是高尚的職業(yè)，卻這么下流。你配當(dāng)一個作家嗎？”

作家翻了個白眼，說：“作家不負責(zé)高尚，負責(zé)的是靈魂的真實。說出來你也不懂?！?/p>

聽眾席上有人高呼：“槍斃這兩個大流氓！”

女神被判五年。作家攬下了自帶大麻的罪行，被多判一年。而健身教練，作為受到誘害的無知青年，從寬處理，拘留兩個月。

女神唇邊竟逸出了微笑，那笑容像是嘲諷，又像是憐憫。

作家望著天花板，一臉漠然，仿佛被判刑的是別人。

不管我怎么勸說，女神和作家一致決定不上訴。光頭老總也支持他們，他說：“沒用的。到時我再活動活動，爭取減刑?！?/p>

他的語氣盡可能地透著安慰。其實他也很需要安慰。已經(jīng)有人在查他有沒有經(jīng)營上的漏洞了。如果不是因為他常年做善事，社會聲譽不錯，這會只怕已撐不住。

女神突然說：“你不要費這個心了。我只怕出不來了?！?/p>

打了個激靈，我說：“怎么會？你還不到四十歲?！?/p>

女神看著我，清冷如水晶的眼睛中透出笑意。她送了一個飛吻給我，又深深地看了光頭老總一眼，就轉(zhuǎn)身離去。

我的眼淚迸了出來。

女神沒進監(jiān)獄。她在看守所里用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刀片割腕自殺了。

作家聽到這個消息，頭次在我面前現(xiàn)出了沉痛。他噙著淚說：“我要為她寫本小說。”

我呢，繼續(xù)留在俱樂部，而且成了光頭老總的法律顧問，幫助他度過難關(guān)。盡管前路障礙重重，但我能夠堅定不疑地走下去。因為我已明了最本真的生命形態(tài)。如果不能這樣過一生，那生命真沒什么意義。我還要把這道理講給更多的人聽，盡管正在監(jiān)獄里埋頭著書的作家可能仍然不同意。我期盼等他出獄的那天，前去迎接的不只是現(xiàn)在這些人。我正為此而努力。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