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途

文/甫躍輝

長 途

文/甫躍輝

甫躍輝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江蘇作協(xié)合同制作家。云南保山學(xué)院等院?？妥淌?。小說見《人民文學(xué)》 《收獲》 《十月》等刊。出版長篇小說《刻舟記》，小說集《少年游》 《動物園》 《魚王》 《散佚的族譜》 《每一間房舍都是一座燭臺》 《安娜的火車》等，即將出版短篇小說集《這大地熄滅了》。

荒野里有什么蹲在那兒。高起來了，又低下去，更低下去。湊近了看，是個穿件灰夾克的中年男人的背影。此時，在他的四周，油菜籽剛剛收獲，剩下無用了光桿子一堆一堆地碼著。不知誰在自家那堆里點(diǎn)了火，火苗煊赫地燃燒著，曬得半干的菜籽桿兒慢騰騰地燃燒著，不時發(fā)出噼啪噼啪的爆裂聲。風(fēng)隱隱地吹來，火苗俯仰著，轉(zhuǎn)騰著，沒顯出光亮，愈發(fā)顯示出土地的黑暗來了。更遠(yuǎn)處，夕陽正在落下。

那個中年男人的背影，被更小的一堆火勾勒出來了。

男人盯著眼前的火堆，手慢慢伸過去，伸過去，忽地，感覺到了早已燃起的疼痛，倏地縮回了手?；鹈绮痪o不慢地跳動著?；鹈绲紫率且粭l紅圍巾，痛苦似的蜷曲著。

紅的火苗，紅的圍巾，彼此轉(zhuǎn)換著軀體。

一刻鐘后，只剩下火苗了。

轉(zhuǎn)眼間，火苗也消失了。

男人怔怔地對著眼前的一小片灰燼。

附近那堆火也不知何時熄滅了，太陽早已墜入西山。沉重而無聲的黑暗正企圖遮掩一切。

男人走在田埂上。高一腳低一腳。跳過一條小溝，跨過一個土坑。待他走上通往鎮(zhèn)上的柏油路，西邊天上的云彩如凝結(jié)的污血，稠滯而厚重。他回頭看看剛剛待過的那個地方，似乎有些不能確認(rèn)了，究竟是哪兒呢？時間的流逝讓他有些意外，剛剛這么一小會兒，那一小團(tuán)在他面前躍動的火苗，就不知道去哪兒了。那一條紅圍巾，更是不知所蹤了。

回到鎮(zhèn)上，路燈亮了。路燈是這兩年才安裝的，路燈下一個一個小攤，賣燒烤的賣炒面炒飯的賣水果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年輕人三五成群地圍在各個攤位前。

立在大街中間，男人呆了一會兒。

離開主街，拐進(jìn)一條僻靜的巷子，燈火暗淡下去。又拐了兩個彎兒，男人停在一棟院子前，院墻的裂縫間爬上了水跡和青苔，兩扇鐵門擋在他面前。透過門縫，看得到院子里昏黃的光。他咳嗽了一聲，聲音在小巷子里突兀地響起。一只貓怪叫一聲，竄過圍墻頂，投進(jìn)黑暗的潮水里。屋里什么動靜都沒有。他伸手拍了拍門。屋里仍然什么動靜都沒有。

“開門！”他喊。

聲音在小巷里激不起一點(diǎn)兒浪花。

低低地咕噥了一聲，男人在褲兜里摸索一陣，掏出一串鑰匙，揀出一把來，摸到鑰匙孔，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門應(yīng)聲而開。推門進(jìn)去，二十來平米的院子昏暗著，只有關(guān)著門的臥室亮著燈。他轉(zhuǎn)身關(guān)上鐵門，順帶看了看鐵門兩側(cè)。月季、蜀葵、海棠、梔子、天竺葵、君子蘭、一品紅、緬桂花、夜來香……這些大的小的花草樹木，栽種在堆于地上的一個個黑重汽車輪胎里。暗夜里，不知道是哪些花在發(fā)出一陣一陣的香。

立在黑暗中，男人又呆了一會兒。

“你又怎么了？”男人推開亮著燈光的那間房。

女人不回頭，在桌上床底下四處找尋。

“怎么了？”男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屋里，又問了一遍。

“關(guān)你什么事？”女人沒回轉(zhuǎn)身來。

“你在這個家里，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

女人回頭看男的一眼，兩只眼睛布滿血絲，回頭繼續(xù)在各個角落搜尋。

男人也不說話，把靠墻的沙發(fā)上扔得亂七八糟的東西推了推，在空出來的地方坐下，翹起二郎腿，看女人滿屋子亂麻麻地找。

“分明在這兒的……怎么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女人喃喃自語，找遍了屋子，走出門去，并不看他，打開了堂屋的燈。他不用看，也知道女人在堂屋里把在臥房里的動作重復(fù)了一遍。過了好一陣子，他聽到女人到廚房去了。

點(diǎn)了一根煙，抽了兩口，不抽了。手實(shí)在抖得厲害。兩個指頭已經(jīng)不能捏住煙，只能用整只手攥著了。細(xì)細(xì)的紙煙一下子被他折斷了。煙頭掉在地上，兀自燃燒了一會兒，嘆息似的熄滅了。他眨一眨眼，眼里仍然殘存著那一點(diǎn)兒紅。

“是不是你？”女人站在門口，披散著花白頭發(fā)，兩眼如燒著的炭粒。

“什么是不是我？”

“我問，是不是你？”

“你說什么?。客耆牪欢??！?/p>

“別裝了！我是說，那條紅圍巾?！?/p>

“紅圍巾？你不是天天攥在手里嗎？怎么來問我。”

“你就說，是不是你！”

“什么??？莫名其妙！”

“你告訴我，你把紅圍巾藏哪兒去了？”女人打著哭腔。

男人盯著女人的臉，那張臉像是一團(tuán)蠟黃的被水泡發(fā)了的面團(tuán)。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熟悉。臉上有種急切的表情，打在上面的燈光也遮掩不住。

“我知道是你……”女人抽動著鼻翼。

“我什么都沒做……”男人不由自主地說。

“那怎么會？”女人呆了呆，又發(fā)狠地盯著男人，“我知道是你，是你給藏起來了，你恨我天天攥著它，你恨我，你一直恨我?！?/p>

女人像是被身后滿院子的黑暗推了一把，猛地?fù)涞侥腥松砩?，毫無章法地亂抓亂撓，手伸到男人的上衣兜里褲兜里甚至剝掉了男人的外套直到?jīng)]有哪兒再能藏得住一條紅圍巾。男人拼命自保，只落得個氣喘吁吁。終于，女人在發(fā)現(xiàn)了空空蕩蕩的現(xiàn)實(shí)后，力量瞬間被抽離，男人一掀，身后支撐著她的黑暗猝然后撤，她兩腳朝天，跌坐在地上。男人一愣，但沒去扶她，順勢朝沙發(fā)上靠了靠，胡亂整理了一下衣服。

“你瘋了！真瘋了！”男人咬牙切齒。

“我是瘋了……”女人總算哭出聲。

“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這樣子，這個家哪里還有個家的樣子？”

“本來就沒有家了。”

“沒有家了？那你待的是什么地方？我待的又是什么地方？”

“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這是什么地方?！?/p>

“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兩個人的家！幾十年的家！”

“哪有這樣的家？哪有兩個人的家？”

“你消停消停！忘掉吧！”

“忘掉？你忘得掉嗎？你老實(shí)說！”

“怎么忘不掉？”

“你真就那么鐵石心腸？”

“這不是鐵石心腸不鐵石心腸！你得想想，日子總要過下去！”

“為什么總要過下去！”

“不過下去了嗎？那好啊，是要去死嗎？要一起嗎？成天要死要活的，你覺得女兒就高興，還是說，會活過來？”

女人的眼睛噌地亮了，又瞬間熄滅了。

“不去死，就要好好活著啊。萬一，像你說的，女兒還在呢？說不定哪天就推門進(jìn)來呢？你說，你要是這么亂七八糟輕易死了，女兒來敲門，也要讓她像今晚一樣沒人理會？”

“她還在嗎？……”

“是你一直說的，她肯定沒死。我們得到的通知說她死了嗎？沒有啊。是說失蹤，失蹤知道嗎？失蹤就是有一天，她會回來的，會敲我們的門，會走進(jìn)院子里來的?！?/p>

“是你過去一直說她……死了的。你說她肯定死了?！迸丝蕹隽寺?。

男人不言語了。

默默地，他整了整衣服，端正了坐姿。

女人的哭聲嗚嗚咽咽的。不遠(yuǎn)處的一戶人家，一個嬰兒也發(fā)出了啼哭，像是對女人的應(yīng)和。女人哭得似乎更響亮了些。

“我們都要好好的啊……”男人說，“我們也要學(xué)會放手，女兒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們要信任她啊。你天天攥著那條紅圍巾，難道你忘了那條紅圍巾是怎么來的了嗎？”男人停了停。女人并不答話，只是哭聲小了些。

“那年初夏，我們跑長途要經(jīng)過梵凈山，還要在木黃停留兩天。那是我們第一次帶女兒跑長途啊。雖說不算是專門地旅游，但我們沿途還是看了不少地方。那天在街上，女兒看上了這條紅圍巾，想買，你不答應(yīng)。說大熱天的，要圍巾做什么。女兒一向乖順，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不聽你的，非要買下來。我掏錢給女兒買，還被你罵了一頓。我說女兒十六歲了，算是半個大人，就聽她一次吧。女兒也不管你高不高興，執(zhí)意買了。后來那一整天，你一直不怎么高興。我看得出，女兒處處賠著小心，但你還是不言不語。那些畫面真是如在眼前，木黃有那么好的水，那么好的山，女兒一次次走到河中間的大石頭上，蹲下去玩水。如果在平日，你早就罵她了。可你那天賭氣不跟我們說話，硬是忍住了一言不發(fā)。女兒漸漸的，真放開玩兒了。那天她真是開心啊……”

女人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坐到了旁邊的小馬扎上，不時擤一下鼻涕。

“夜里，我們找了家民宿住下了。沒想到貴州初夏的夜里會那么冷。衣服都在大車?yán)铮艺f要去拿，你也不答應(yīng)。那是個木板房，不隔音，女兒在隔壁什么都聽到了。一會兒，她來敲門了，把紅圍巾遞給你，說你有頸椎病，紅圍巾給你圍上。你倒是接過紅圍巾了，但仍然不說一句話……”

“你又在派我的不是么？”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現(xiàn)在還說什么對啊錯啊，有多大意義呢？……我現(xiàn)在只是后悔，我們和女兒出門太少了。那年我們?nèi)ヨ髢羯?，去得晚了，杜鵑花很少看到了。我還和女兒說，以后要在杜鵑花開得好的時候帶她再去呢。這一耽擱，多少年了？”

“你還說，要不是出門旅游……”

“那又怎樣？”男人提高了語調(diào)，“這種話你說多少次了？你又要說，女兒十八歲那年，我不讓她一個人出門，就不會發(fā)生這事兒了，是嗎？永遠(yuǎn)攥在手里，她就安全了？你是打算把她攥手里一輩子不放？”

女人垂首抹淚，一言不發(fā)。

“和你不一樣，我一直覺得，女兒那次單獨(dú)出去，一點(diǎn)兒沒錯，完全沒錯！還記得女兒到了雅安后，給我打來電話，問我知不知道‘揚(yáng)子江中水’的下一句是什么？我小時候給她講過對對聯(lián)的故事的，一個書生因?yàn)閯e人對不出‘半夜二更半’的下一句，郁悶得死了。后來書生老在夜里跟過路人念叨這句話。直到有個人對了一句‘中秋八月中’，書生的鬼魂才不再出來嚇人。聽著女兒在電話那邊咯咯咯笑，我抓耳撓腮對不出來。女兒說，這個都對不出來嗎？你就不怕每天夜里被我電話騷擾嗎？是‘蒙山頂上茶’嘛。女兒這才告訴我，她到蒙頂山了。之前跑長途，聽人說起過蒙頂山的，一直沒去過。女兒就在電話那邊繪聲繪色跟我講，蒙頂山的風(fēng)景如何如何美，山上的茶如何如何好種類如何如何多。我說，你又不喝茶，怎么知道茶好不好？女兒說，可我有個愛喝茶的老爸啊。女兒還說，買了半斤好茶，到郵局寄給我了……”男人低聲敘述著，哽咽著。

“那些茶，我到現(xiàn)在都沒舍得喝……”

女人一只手蒙住了臉，垂著腦袋，低低地啜泣了兩聲。

“后來，女兒剛到雅安盧山縣，就地震了。我和你一樣著急，打電話給她，說是沒事，她還幫著做志愿者救人呢。你又不答應(yīng)了。我承認(rèn)，是我答應(yīng)她的，我跟她說了，只要她能保證自己的安全，能幫別人一把就幫別人一把。你說，這話錯了嗎？”

“可后來呢？！”女人惡狠狠的。

“后來，是啊，有余震。女兒再沒消息了。女兒失蹤了。女兒……”

“是你，如果不是你！……”

“是我同意的，又怎樣？女兒什么也不能做哪兒也不能去，你覺得她就開心了嗎？你覺得她那年不獨(dú)自去雅安旅游，接下來這么多年，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了嗎？”

“老天爺怎么會這樣……”女人哭泣著。

“哪有老天爺？”

“為什么會這樣？”

“沒有為什么。再說，知道為什么，又有用嗎？”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除了會講大道理，還會什么？你天天跟女兒講大道理，跟我講大道理。結(jié)果又有什么用結(jié)果？你不還是丟了女兒，不還得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開著大貨車跑長途跑長途？你知道那么多大道理知道那么多誰都說不過你，又有什么用什么用？……”女人連珠炮似的噴出一大堆斷手缺腳的句子。

“是沒用……什么都沒用……”

“那還活著做什么？！”

“怎么，你要我去死嗎？”

“我知道你，你不會去死的。誰死了，你都不會去死?！?/p>

“所以，你一直覺得我很懦弱是么？你覺得死就能解決所有問題。我死了，女兒就能回來，女兒就會和你每天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是這樣么？”男人斜乜著女人。

“是這樣，就是這樣！”女人嗖地站起，惡狠狠地盯著男人。

“那好，我去死。你覺得我怎么死，你才稱心如意??？”男人笑一笑，聲音輕飄飄的。

“隨便你怎么死，抹脖子上吊，隨便你！”

“好啊，今晚你算是說了大實(shí)話了。女兒走了這么些年，你是一直看我不順眼啊。”

“是，看你不順眼，你去死，你今晚就去死！”

男人的身子似乎顫抖了一下。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站起身來，撐了一下沙發(fā)扶手，站直了，瞥了女人一眼，朝黑洞洞的院子走去。

走向鐵門邊時，男人不小心撞到了緬桂樹，拳頭般凝聚著的香氣，像是猛然被他撞開了。濃郁的芳香像是無數(shù)小手抓撓在黑漆漆的院子里。

男人打開鐵門，鐵門發(fā)出鐵的聲音。

女人從燈光下沖出去，撞進(jìn)黑暗里。

“你要去哪兒！你究竟想要怎樣？！”

“你不是說，要我去死嗎？我這不就是去死嗎？”

“王八蛋，我要你告訴我，究竟把紅圍巾藏哪兒了？！”

“扔了，燒了，再也沒有了！”男人發(fā)出鐵一樣的聲音。

“啊……啊……”女人持續(xù)發(fā)出非人一般的嚎叫。

星空底下，兩具早已不再年輕的軀體糾纏在一起，像是摯愛的擁抱，又像是寇仇的搏殺。

不遠(yuǎn)處的院落，一個嬰兒從夢中驚醒，猛烈地啼哭。

天上幾顆星星冷冷地閃耀著。一片云和更多的云涌過來，遮掩住星星和它們的閃耀。一道閃電試圖撕扯開烏云的大幕。就要下雨了吧？雨水把時間浸泡得像一根麻繩一樣綿長……大概是幾個月后，曾經(jīng)的那兩具早已不再年輕的軀體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他們鎖上門，各自拎了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朝小鎮(zhèn)外走去。

太陽剛剛照亮這座西部小鎮(zhèn)。鎮(zhèn)子剛剛經(jīng)過一夜雨水的洗滌，連匆匆跑過的一條黃狗都是嶄新的。他們就在這嶄新的萬物之中旁若無人地穿過去。

小鎮(zhèn)外有個簡易停車場。

地是煤渣鋪的，煤渣飽吸了一夜雨水，濕漉漉地散發(fā)出黑亮的光澤。煤渣地那頭，有一大株枝葉葳蕤的細(xì)葉榕。每一片葉子都竭盡全力地綠著，晃動著。陽光被葉子們拋來撒去，金幣一樣錚錚作響。陽光掉下來，砸中一輛紅色大貨車。紅色大貨車也因了一夜雨水，格外精神地紅色著，像是隨時可以發(fā)出紅色的呼喊。知了躲在細(xì)葉榕的枝葉間，偶爾叫幾聲。

男人打開紅色大貨車駕駛室的車門，拎著包爬上去。

女人打開紅色大貨車副駕駛室的車門，拎著包爬上去。

男人安頓好包。

女人安頓好包。

男人望向擋風(fēng)玻璃外。

女人望向擋風(fēng)玻璃外。

“放下了？決定了？”男人說。

“放下了，決定了?！迸苏f。

知了一只接一只，合計好了似的叫喚。

“我能相信你嗎？”男人說。

“能……真的?！迸苏f。

“那我可以告訴你了?！蹦腥苏f。

“什么？”女人微微側(cè)過臉。

“紅圍巾，那條紅圍巾?！?/p>

“你說?！迸似届o地盯著男人。

“真被我燒了。”

“為什么要這么做？”女人的下巴哆嗦著。

“你知道的……不想你成天攥著它陷在過去不能自拔?，F(xiàn)在我覺得我那么做也不對。但你知道，我也會一時沖動。我知道很多大道理。但我有時候也沒辦法……”

“我知道……”女人說。

“這個給你……”男人遞給女人一個紅色的小包。

“什么？”

“香囊。還記得女兒去雅安前嗎？你問女兒身上怎么那么香。女兒說，是香囊的香，說等她從雅安回來，要親手給你做個香囊。我手笨，不會做。我到街上買了一個，把紅圍巾燒成的灰塞了進(jìn)去。你瞧，都有些弄臟了……”男人指給女人看紅色香囊上黑色的地方。

女人接過香囊。湊到眼前，看；湊到鼻子底下，嗅。

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知了？知了叫得多么盛大啊。

女人兩手抓住紅色香囊，使勁兒把臉按在上面，淚水慢慢地從她的指縫間滲出，又浸入紅色香囊里了。香囊的顏色一圈一圈變暗。她的花白頭發(fā)、肩膀、襯衫一齊抖動著。打在她身上的陽光仿佛剎那間失去了熱度。冷得受不了了。

許久，女人抬起頭來。

“出發(fā)吧，我們?！迸苏f。

“去哪兒？”

謎語般的鑰匙輕輕扭動，雙手緊握方向盤，兩眼盯視前方。紅色大貨車發(fā)出紅色的呼喊，紅色的呼喊鋪展開，燒著了遍地黑色的煤渣。更漫長的長途正在到來。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