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王忠友
實力/粟躍資圖
石頭壘起的故鄉(xiāng)
山東◎王忠友
石頭,也是有故鄉(xiāng)的。
我的,石頭的故鄉(xiāng)在膠東半島,兩目山。
幾十年沒有挪動一步的老石頭,櫛風(fēng),沐雨,養(yǎng)星,種月……寫滿鄉(xiāng)愁和滄桑。
這些離大地最近,不愿飛起來的石頭,裸露著舊時的寓言,用生命的另一種方式,吞咽著人間的孤苦,透著安然的光芒。
石匠鋪還在。老石匠呢?
當(dāng)年,他給我雕了一塊世上最干凈的石頭墜,堵上了那年痛苦的傷口。
心弦上,是彈不完的追憶。
孤守這方土地,安居這方家園。
而我是誰?
我就是兩目山的一塊不起眼的石頭?;驌p或傷,或辱或污,石頭依然是石頭。
也只有石頭,主宰著故鄉(xiāng)不被傷害的心。
這里除了梧桐、刺槐,還有幾株雜樹,就是這些石墻了。靜默在歲月里,巋然不動。
連著老屋,凹著小巷,爬滿祖訓(xùn)、方言和乳名。
把生和死、傷和疼互相擠進(jìn)親密無間的肌膚。
有誰聽過它們,相互之間的埋怨和爭吵?
如果把石墻搬到城里,是否也會喊出內(nèi)心的狂躁?
河邊,誰家坍塌的石墻,一枝桃花妖冶,春風(fēng)里沐浴。
彎曲的河水墻根下流淌,一字排開的石墻豎起了炊煙。
陶罐彎腰取水,提起了石頭壘起的故鄉(xiāng),和天空一樣靜。
如此,原始。如此,孤單。
守著山旮旯里沒有卑微偉大沒有富貴貧窮的舊時光。
蹀踥回石頭村。
墻角斜插的桃花,表達(dá)得沒有半粒塵埃。走進(jìn)天井,粉紅的影子和囈語,讓這個歸來的春天,莫名地痛。
我從這里走出。學(xué)會了石頭一樣地生活石頭一樣的生活,把我塵封四十年,沉穩(wěn)的不僅僅是堅硬,更是隨遇而安地隨從和柔順。
我曾迷失在榮光和聲色里。甚至有時候不知自己姓的是不是石頭村的姓,叫的還是不是石頭村的名。只有回到村里,彼此呼吸溫暖,方可安頓下喧囂的耳朵和疲憊的心。
再回到山外,會怎么樣?
家是最有胸懷的,你到了退無可退之際只有家肯接納你。生時,要?;貋砜纯?,死后家門才會接納你的魂啊!
落滿蒼老的時間,和歲月的斑駁。
山羊一樣拐彎、折行。聽前世的明月,讀童年的孤獨,和沒長大的經(jīng)文。
那是誰,拄著拐棍,石門里,顫巍巍走出——
石頭的臉龐,摞疊灰塵,卻有著達(dá)觀,小許卑微的光芒。
佝僂的身影,那是娘親么?
在石頭村,唯有清苦的恪守,才能認(rèn)領(lǐng)并且豢養(yǎng)那些苦難的過往,和貧瘠的歲月。
那個忽然相遇的人,拐彎處,瞅我。
是否就是我自己,瞅我自己?
在石頭壘起的故鄉(xiāng),人們很容易忘記自己。
就像我的父輩和祖輩,兄弟姐妹,都一個舊模樣,石頭的模樣就是他們的模樣。
這樣也好,走到哪里,都能認(rèn)出故鄉(xiāng)人。
離開,更要像還居住在這里的親人一樣,擁抱塵世草木情、天地萬物心。
活在村莊的歷史里。
生銹的馬燈,點不起鄉(xiāng)愁。生銹的紫藤,攀爬在石墻上,療傷。
燕子,筑巢。老樹,掛鳥。
石磨,落滿枯葉,碾走了重病的親人。
雨水咬爛的蓑衣,掛在牛棚,早已認(rèn)不出最初荒涼的時光。轆轤還架在井上,啞巴的石碾,哭干淚水的水車,瘸腿少胳膊的榨油坊,深陷時光之中。
這些故鄉(xiāng)永遠(yuǎn)的胎記,現(xiàn)代的剩余之物?
山坡的耕牛和親人,仿佛活在上世紀(jì)70年代。
葵花呢?我真祈望遇見,那個眉頭微皺的,打開柵欄門,送我去遠(yuǎn)方的影子。
春風(fēng)咬人。墻頭的荒草無語。
我背負(fù)幾萬噸的情債淪陷他鄉(xiāng),晝里是你,夜里是你。
奔赴一場春天的約會。
填補(bǔ)心靈的空虛?
打開儲藏一冬的香,墻內(nèi)墻外,和鳥鳴一起,棲滿枝頭。
在這天高地遠(yuǎn)的地方,怎樣妖冶、怎樣放浪、怎樣花枝招展,怎樣野、怎樣風(fēng)流,都不過分。
而你卻開得貞潔、安分,嫻靜,不見隔山離水的愁。
一場風(fēng)來,搖落多少唐詩宋詞。花魂過處,往事為肩膀顫抖。彩蝶飛來,薄薄的翼,沖破了幾許塵封……
坐在樹下,我是否還活在寂寞的塵世?
雙手捧起,疼人的小身子,一個大男人的矯情。
這時候,每一瓣杏花,都是我干凈的淚水,每一瓣都是你的美和毀滅。
你說過,有杏花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
此刻,飄落的,是否是你前世的靈魂,舉行今世的葬禮?
承載著誰的命運?
左盤,是山的逶迤,峰巒,白云。
右旋,是喧鬧的城鎮(zhèn),大海,遠(yuǎn)方。
拴著小街、胡同、巷子、百來個石頭屋,生老病死,按部就班。坐享舊命運,拒絕外來風(fēng)
一車干草在運回,一群山羊在走遠(yuǎn)。
路邊的水,催開石頭的花朵。油菜花,溝溝坡坡地黃,不高尚也不庸俗,不輕狂也不卑賤,就像這里的人。
我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
誰能領(lǐng)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