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盧靜
失蹤者,伏在帷幕的一角
山西◎盧靜
灰燼壘砌古墻,轉彎抹角時,又一次阻擋了我。
鑿一扇隱形的窗,城門的告示上,我是一只高懸的甲殼蟲。
那是我愛上獨自爬行的一個理由。
馳向冬季的原野,把滿腹話語安置在它稍顯陌生的表情,一幅寥寥兩筆的焦墨下。
對于深愛的事物,我的觸角不敢輕碰,因為劃出的每一道,都成一條犁溝。最好是靜坐,抱一粒黝黑的泥土,鞘翅閃磁性的光。
泥土沉重得苦澀,卻也輕,長出白晳的羽毛。
失蹤的三月,賽跑的孩子想嚷嚷,曠野上住滿了神祇。對于我,或一只冬眠的青蛙來說,曠野懸疑的胸脯,無時不起伏著。
缺口上,一切細微事物都在戰(zhàn)栗,一枚果實的分量無法言說,一朵干枯的雛菊具有親切無比的姿態(tài)。
一株植物的樸素,擊中我,最柔軟而深沉的心室。
在光波、鳥翅、蟲鳴、山嵐、海浪、魚兒唼喋的交替變奏中,我的身體,一分一秒,拋在新生的颶風中。
生命即息息相續(xù)之死亡么,我是誰?
沉睡與蘇醒的花朵都漂在河面上,卷一萬種色彩的密碼,使河流成為亙古存在的巨大鏡像。
我,鉆在黑茫茫寰宇一粒微光里嗎?陽動陰潛的有機物里嗎?暫居肉體箍住的靈魂里千萬劫之中,是輪回漂泊的一葉……
我司空見慣的璀璨群星,反倒發(fā)出新鮮的吶喊,一剎那,千萬種滋味聚會在味蕾,大地上的仰望者啊,怎能不悲歡起伏?
我不要剪指甲了,一個女孩子說。
平原,一簇簇紅褐色的茅草低伏,啄食麻雀的黑眼睛是一只只靈動的水罐。
咔嚓,咔嚓,剪刀響了,剪去鳳仙花染紅的指甲時,我忽然冒出死亡的念頭??墒?,我想依偎的老祖母呢?
媽媽,沒有人來救我,偌大的屋子空蕩蕩的……
燒紅的烙鐵,一定要將青翠與干枯的枝條分開嗎?
但原野拒絕恐慌,死亡的謎題降臨前,從一抹淺紅到玫瑰紅,黎明的快艇又一次逾越古城墻的垛口。
我全身都澆透了,滴答、滴答注釋的水珠,裹著一朵永不熄滅的焰。
雖然,我用盡一生力氣,也捉不住。
我只知道,高墻上,金紅的天空簇起鳳翼狀的云,細看時,大海卻洶涌未息,迅疾化開一堆苦重的鹽。
落了我,一身熔化的雨點。
但是,我不知道,城墻垛口嗡嗡而過的小飛蟲,也能追入我的夢境。
當大片艾草味鋪天蓋地,刺得我一個趔趄,群星戴上新鑄造的冠冕,神情莊重地從座椅上起立,把田野照得金晃晃的。
我的視力模糊了,一剎那,甘愿跌倒在蒸發(fā)的曠野。
蟋蟀的豎琴,無一弦虛構,玉米一根根挺直紅潤的胸脯,胸肌一鼓一伏的,高昂髭須。葵花正積蓄力量,又一次抬起慈愛的臉龐。
我氣喘吁吁,莊稼們挾著我一起奔跑。
難道,還有陌生的地帶?
東堤上鏤雕著一株蒼柏,童年的喜憂與望星的日子還蹲踞在樹梢,被風吹得嘩啦啦響。
歲月摧打的樹干,黑瘦的樣子,翻卷麻木的鱗皮。
樹冠卻發(fā)出柔和的光,落一滴在掌心,比琥珀還晶亮,細覷時,一生的苦守下,大樹的一萬只神經末梢,銜不盡果實的橘紅。
岸上無門,更無逾墻的折疊梯,只有一株緩慢燃燒的樹!
卻拉著厚厚的窗帷。
深夜的田野熱情洋溢,安靜地仰面躺著
風渴望柏葉的清香,風,不是空氣的深呼吸嗎?
它緣起之處與所過之地,萬物都開始表白與對話。
蓖麻葉子長長的顫音,沿著田埂任意巡游,黃壤下高粱腳骨勾著腳骨,蟈蟈的劇院容納了孤兒,車前子、芨芨草飛卷的潮頭一般。
我嘴唇翕動,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不是自己的。
一條渾厚的大河駛過曠野,所有的根須交蕩波紋,水汽在半空千萬里奔馳,濡濕了我的額頭。
拍岸的曲調,是舊聞了。
我與影子抱頭親吻的田野上,它卻分外洪亮,比火焰駒的蹄聲更遠,一茬茬跨過新麥,久久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