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鳴久
被漢字坐暖的石頭 [組詩]
●王鳴久
千尺冰崖,壁立之耳,有
高原的耳垂,搖晃著冰水的耳墜。
欲墜未墜之間,是呼吸的輕微,
是叮咚作響的玉佩;是九朵雪花之簪,
相映著蒼鷹之影的蛾眉;是一襲雪白裙裾,
在九霄之上與天女一道飄飛。
天地有大美,她只掀開一角給你,
她只將一粒梵音給你,
她用白云的團(tuán)扇遮住絕世的面容而只將
水汪汪的眼睛給你,讓你沉醉,
卻不敢有絲毫造次。
她是誰?使萬物透明且一滴一滴地
清洗著人的污穢?壁立之耳,
有黃羊九只將千年的神諭收進(jìn)骨骼,并把
長長冰舌掖進(jìn)時間裙角,不想天機(jī)泄露。
高原夜垂,輕風(fēng)過耳,有
女神玉齒生香,吐了一地星星瓜子。
為了一個更高的立意,
我用光線之手,把天空緩緩地彎曲,
讓黎明與黃昏,
縮短成二十四分鐘的時長;
讓太陽和月亮,
相互抵進(jìn)一米一的距離;
讓星星水和星星魚,
于透明的十指上游來蕩去。
我知道:無數(shù)的零加以零得以零,
無數(shù)的零乘以零還是零,
因此,我努力地使自己站成一個“1”,
站成五尺之高一個自由天體,
與愛有約,執(zhí)美不棄。
相對而立,相望而立,
我的視網(wǎng)膜,已和天空一道彎曲,
彎成一句密語:
腳下泥土,我的依據(jù),
衣上風(fēng)霜,我的證據(jù);
天際線上有閃電一針見血切中肯綮,
我,是我的根據(jù)。
唯真理的存在仍然是謎,
它的謎底,仿佛空氣,
在一雙眼睛遍尋不著的時候,也許
正被我們,靜靜呼吸。
千年月光,在掌上流淌如斯。
有子燈下翻書,
他發(fā)現(xiàn),已沒有多少漢字堅守紙。
一個通音字穿過歷史,
——士可仕。士可弒。士可市。
士不可勢,士亦可恃,
而誰敢說:士當(dāng)如是?
回頭,苦難不是好事,
但苦難做了好事,
——它使很多名字不死,且使
世界立得很直。
再看,錢多常常壞事,
但錢多不是壞事,
——它使很多文字閃爍著增值,
終于可以上市。
喧嘩霓虹,寂寞之紙,
子一襲瘦衣兩肩水,久久環(huán)視。
子很空,但他依然
為那些象形字的小東西雙手合十,
祝它們好運(yùn)。
裁一方潔素月光,
于一方斗室,
——用自己做一塊精神鎮(zhèn)尺,
子要堅持。
就這樣,很好,
子以筆為幟——你酒綠燈紅,
他,白紙黑字。
太陽的熨斗,已經(jīng)熨平了天空的褶皺,
一匹藍(lán)絲綢,平滑得吹彈可破,
任三五只風(fēng)箏優(yōu)游。
有紙蜻蜓,模仿蜻蜓點水的輕,
有布蝴蝶,演繹夢里莊周的瘦,
有五色金魚,逆著無形波瀾搖鰭擺尾,
有百足蟲兒,把人的呼吸帶到千尺之高,
相互吐納,橫天氣流。
而悠悠絲線,是它們共同的臍帶,
它讓一種飛,構(gòu)成絕對自在也構(gòu)成一種相對自由,
——只能高飛,不能遠(yuǎn)走,
收放自如,不脫春風(fēng)手。
讓童真的快樂永遠(yuǎn)活在視線之內(nèi),
——放,是把自我緩緩釋放,
收,是把世界輕輕回收。
當(dāng)人與風(fēng)箏打著一路口哨與夕陽相攜而去,
省略了藍(lán),也省略了白云蒼狗。
再好的網(wǎng)也有百密一疏,
何況,誰能用一根網(wǎng)綱拉起整個水體?
擦著網(wǎng)眼做一次驚險的逃離,
——逃開刀俎的覬覦,
也逃開魚箱的禁閉,
你我是兩條快樂的漏網(wǎng)之魚,
鼓鰭而歌時擺尾而去。
依舊是逐水草而居,
依舊是相跟著與水蟲兒一起嬉戲,
依舊是白天相濡以沫夜里相伴而棲,
依舊是用綿綿細(xì)沙把身體內(nèi)部反復(fù)過濾,
依舊是對萬千釣餌保持著
絕對的警惕,
決不讓貪執(zhí)吞走自由之軀。
就這樣,時而藏在魚群里游弋,
時而靜靜停在水底,
漏網(wǎng)者的幸福,是如此簡易:
拒絕奴役,甚至不想讓任何一雙眼睛,
——認(rèn)識自己。
然后,快樂地戀愛,快樂地甩籽,
快樂的你我在人之外
——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無數(shù)漏網(wǎng)之魚。
故國萬里之遠(yuǎn),
他在五國城的茅草窖里坐井觀天,
苦寒之地,除了苦寒,
——還是苦寒。
最是靖康心頭痛,
仿佛時間關(guān)節(jié)炎,一逢雨雪它就犯。
花石綱廢了百年朝綱,
大晟府滿宮聲色迷亂,
那艮岳美園一刻間灰飛煙滅,
轉(zhuǎn)眼淪為廢園。
廢園廢帝,他瘦金體的雙手瑟瑟輕抖,
已找不到一張可供筆墨
哭泣的紙片。
只一月圍京,雄兵就成哀兵,
花城就變血城。
歷史的驚心之變,總是與兩字有關(guān),
它殺了一個稀世天才的音詩書畫,
也殺了一個天子
最不可殺的尊嚴(yán)。
一國的俘虜被押解著一路向北,
步步蒼生苦難。
依蘭無蘭,唯
四處荊榛爬滿了頹垣殘檻。
他在窗前,扶起夢里多病的江山,
默無一言,雙眸
已布滿旱堿。
她在老祖父墳前,摘下六角雪花
的銀冠,她發(fā)現(xiàn),她已無法阻止自我的反叛,
她在寒風(fēng)料峭里依稀看到了一線春天,
古老的呼蘭河只能和她一起掉頭向南。
自由一旦成為必須,漂泊就遭遇必然,
何況女人的靈魂和女人的身體常常二律背反,
她極力在依附中掙脫,又反復(fù)在掙脫中依附,
她反復(fù)放棄自己的孩子!有一口血,
血中帶膿,已久久堵塞在咽喉之間……
身體的嚴(yán)寒與靈魂的火焰,于一張紙上
日夜輪換。她唯一的救贖是坐下來,
坐下來,點燃一簇簇漢字,為自身取暖。
為自己取暖的時候,也為苦難的土地和人民,
刻下一幅永不磨損的青銅畫卷。
從呼蘭到香港,滿天的落紅蕭蕭,
是一個女人的生死場,是一個時代的生死場,
是蔦蘿花下,一個讓人不忍觸摸的形象:
她的雙掌,左手燒傷,右手凍傷。
古月五千年,布滿老年斑,
但它,依舊易碎品一樣不放棄透明,
藹然若賢者,一顆玻璃心。
精神的明亮是最終的明亮,
叫萬物骨骼已然變輕。
它用一只超級放大鏡放大我的夢境,
盡管沉沉黑夜比傷口還深,
但我已把全部疼痛,
交還了光的手指,
也交還了靈的所有困局身的所有困頓,
所有的嘆息和星星藥瓶。
想到一個詞,曾是何等神圣,
外延無窮大,內(nèi)涵近乎零,
無所不在的時候也是一無所有的時候,
老去一個命名人人皆在其中。
連這輪老月,也只能啞然無語。
唯透明,是最好的覺醒。
而時間,將依然在世界深處運(yùn)行,
我聽到了,身體里的嘀嗒聲。
擦身而過的一刻它們看到了另個自己,
交換呼吸時,也交換了生命。
轉(zhuǎn)眼,棉的枝頭,站滿了羊的張望,
回頭,行走的棉桃,響著羊的咩聲。
白云朵的倒影和平得無邊無沿,
它的絨,已緩緩撐薄了藍(lán)蛋殼的天空。
以手為筆,用沙作墨,
案下的燈一經(jīng)把玻璃畫面打開,
畫者的容顏,
便隱進(jìn)了光亮深處。
依然是天地萬物。
水墨狀的遠(yuǎn)山,大寫意的鳥群,
說濃,就濃了,
說淡,就淡了。
濃了,淡了,無非是時間的
停頓,或流逝。
依然是勾抹皴點。
水袖般的河流,琴音式的舟楫,
說近,就近了,
說遠(yuǎn),就遠(yuǎn)了。
近了,遠(yuǎn)了,無非是空間的
離去,或返回。
依然是春風(fēng)手段,觸處生花。
一個女子,
簪著花冠,就是新娘,
換上花鏡,就是老婦。
青了,紅了,黃了,舊了,無非是
生命的慈悲,或殘酷……
而一幅燈光突然關(guān)閉,
沙,還是沙,
手,還是手。
仿佛從來都未曾有,自然
也就無所謂無。
天空不曾有痕,但鳥兒
確已飛過。
——這是泰戈爾說的。
流水不曾留香,但花兒
確已開過。
——這是我說的。
我知道我這句說幾乎等于沒說,
但我想說,也就說了。
命定的血緣鉚定命定的情緣,
詩與酒,好個千年一戀。
從精神發(fā)端,唯歌哭與共者棒打不散。
仿佛字和紙,兩思長念,
總像水和乳,相見甚歡,
又似火石和火鐮,在神秘的呼喚里
以心叩心──掏出
彼此的火焰,并緩緩灼穿。
因天真而拒絕混濁,因明亮
而拒絕黑暗,因熱烈而拒絕冷,
因純粹而拒絕人造機(jī)關(guān)……
兩個靈性之物,以血換血,相互演變:
詩為酒,注入了文化內(nèi)涵,
酒使詩,有了一座紙上江山。
兩情綿延,它們用無數(shù)枝蔓,
養(yǎng)育著,人性的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