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紅
1
大年初一,和土豆順蘇州河走。樓宇如花瓣,片片向后倒伏。河水顫動著薄白光線。街道空闊。細碎的鞭炮聲很遠。我們越過一座又一座橋梁,如同翻過一頁頁日歷。
在一個咖啡館讀沈從文。北平(北京)“解放”后,北京大學貼出“打倒新月派、現(xiàn)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清客文丐”“地主階級的弄臣”等大字報,1949年春天,沈從文在精神恍惚下割脈自殺,幸虧救活。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差不多三十年,沈從文沒有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史也沒有他。1953年,大陸曾經(jīng)印行他書籍的開明書店正式通知,說“各書已過時,凡是已印、未印各書稿及紙型,全部代為焚毀”。令沈從文奇怪的是,此時香港也轉(zhuǎn)來臺灣的命令,除焚毀其作品外,還永遠禁止再發(fā)表任何作品。兩邊一起禁毀他的書,“則不免令人起幽默感”(《一個傳奇的本事·附記》)。這樣的狀況下,不出幾年,沈從文就幾乎被人淡忘了。1956年,他作為一個文物工作者到濟南某師范學院,學生們都只知巴金,而不知沈從文了。此時,他寫給張兆和的信說:
我想還是在他們中擠來擠去好一些,沒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我生命中有一種十分“謙虛”,又十分“自信”的情緒在生長。它在當時雖若十分抽象,但反映在另外一時卻極具體。在學習中和寫作中,都會發(fā)生極大的影響。也許因此越來越像不現(xiàn)實,或生命中總被“不現(xiàn)實”那一部分支配,生活永遠陷于敗北狀態(tài)??墒遣环潦拢驗椤爸t虛”和“自信”還依舊存在。(《從文家書》1956年10月12日至13日)
然而同年,兩個月后的一封信,他又自嘆道:
覺得《湘行散記》作者究竟還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作者。這么一只好手筆,聽他隱姓埋名,真不是一個辦法。但是用什么辦法就會讓他再來舞動手中一支筆?簡直是一種謎,不大好猜??上Э上?!這正猶如我們對曹子建一樣,懷疑“怎么不多寫幾首好詩”一樣,不大明白他當時思想情況,生活情況,更重要還是社會情況??纯础恫茏咏瘋鳌?,還可以知道當時有許多人望風承旨,把他攻擊得不成樣子,他就帶著幾個老弱殘丁,遷來徙去,終于死去。曹雪芹則干脆窮死。都只有四十多歲。(《從文家書》1956年12月10日)
這種又謙虛又自信、又困惑又頑強的情緒一直伴隨著晚年的從文先生。后世的人,往往輕率議論人的一言一行,全然不顧他當時的思想情況、生活情況、社會情況。陷落于社會政治泥沼里、身處時代變局中,怎不教人反復(fù)自省、自問、自證。就像我們,越過一座又一座橋,數(shù)點一個又一個日子,瞻前顧后,對自己的來路去路,誰又能確信無疑???
那天夜里,臨睡前,又翻讀東坡詞,恰巧讀到這首《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此詞蘇軾自題“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當在元豐三年(1080)二月蘇軾被貶黃州不久。元豐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蘇東坡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抓捕入京。“烏臺詩案”是北宋著名的文字獄,不僅僅因為主角是蘇東坡,更因此前,哪怕是激烈黨爭,大臣多有被貶謫而“自生自死”,卻沒有坐監(jiān)的。唯蘇軾因文字得罪,且直接從湖州太守任上被捕入獄。后來徽宗朝有文士因文字被誅,雖不是高官,還是破了北宋“不殺文士”的祖訓;而自明成祖殺方孝孺十族(第十族是門生),后又常見庭杖大臣的,然而,被殺被庭杖,尚可成就其“死諫”的清流名聲;至于清,且不說死于文字獄的,清統(tǒng)治者,令漢士大夫從骨子里先自矮化,奴性滲入血液中,不必殺,既已毀。
蘇軾被囚四個月零二十天。次年左遷黃州團練副史。驚魂未定,滿心憂患,這《卜算子》即是這樣心情下寫的。深夜寂靜,疏枝缺月,幽人獨自,對月傷懷,與影成雙。全詩意境在一個“冷”,一個“寂”,內(nèi)里又極孤高,儀態(tài)縹緲如仙人,即便無人省問,也是“揀盡寒枝不肯棲”。
在大年初一的鞭炮聲中,夜讀格外寂靜而溫暖。如有神遇,隨手翻到的還有這首《定風波》。土豆說:“一讀再讀,還是這般好,東坡,如此豁達人也?!?/p>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貶謫黃州的蘇軾,日子過得還算逍遙,皇帝還沒忘記他,朋友也敢來探望,五年間,他做農(nóng)夫、打魚,與朋友飲酒唱和,寫字作畫,迷戀丹藥瑜伽,思想出入于儒、釋、道中,文風也為之一變。災(zāi)禍、憂患、思慮、感喟、探問,歷練了他,成就了那些著名篇章,《前赤壁賦》《后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記》等都在這段時間寫下。從這首《定風波》看,東坡已掙脫了《卜算子》中的驚疑不定,詞句心胸皆如此清俊、疏朗與開闊。
我后來常想起從文先生說的“謙虛”與“自信”,也常以水的堅韌涵容自勉。
某年到西安,在碑林購得平軒書東坡詞《卜算子》拓本一幀,藏于書房,我深喜“揀盡寒枝不肯棲”這句。但每遇風雨路阻,天空陰霾,或是紀念的日子,我總要與土豆再讀一遍東坡的這首《定風波》。在前路,或期望“也無風雨也無晴”,在心中,是向往“一蓑煙雨任平生”之境。
2
我喜愛江陰,是因為江陰的一個人、兩處地方。
人是龐培。一個熟悉的朋友代表一座城市。念著“江陰”兩個字,腦中就閃現(xiàn)龐培兄的面龐。他的恣肆才情,豐沛文字,年過半百依舊保有笨拙任性好奇多情卻深思熟慮的模樣。他的年輕和老態(tài)同時存在。初到江陰是深秋,龐培約我在韭菜港碰頭。沒與我說韭菜港在哪兒,好似我天然該知道?!熬虏恕眱蓚€字可真別致。我站在長江的風里,風將裙子鼓得滿滿。龐培穿件軍綠多口袋外套、拎個塑料袋、踩著拖鞋踢踢沓沓過來,水牛般喘著氣,像個農(nóng)民有刀刻的皺紋,眼神與微笑卻流露讀書人的斯文與孩子氣的羞澀。暮色降下,太陽向西,長江闊大,江水半灰半紫,晚風中輕輕鼓蕩。龐培指著迷迷蒙蒙的對岸說,龐余亮在靖江,明日我們找他吃好吃的,邊說邊脫了外套,跳進不甚干凈的水中,初時還見到胳膊濺起水花,越來越遠,只露半個黑腦袋,好似硯臺中留聚的一點墨……風涼了,我獨坐岸邊,抱著胳膊抱著腿。拖沙船,巡邏艇,樓房般的客輪,小舢板,假使不是汽笛聲、馬達聲宣示著存在,那些船只真如魂魄般浮游著,來來去去。岸邊堆積著沙石,拆卸一半的舊輪船。逆光下的腳手架如巨大黑手,伸向灰藍天空。晚霞滿天。一輪正緩慢下沉的太陽,拼盡最后氣力從黑色腳手架的空隙間顯露出它的金紅面龐……一種辛酸的甜蜜,潮乎乎地涌上心頭。
次日去看江陰文廟。位于市中心,始建于北宋,江陰學宮所在,在蘇南一帶,規(guī)模最大?,F(xiàn)存的是清同治年間建筑,規(guī)模已縮小,但從欞星門、三座泮橋到大成殿,大成殿內(nèi)的孔子、四配、十二哲,東西廡廊供奉的先賢七十七位、先儒五十二位,皆仿曲阜孔廟,合于規(guī)制,文氣有節(jié)度。不消多說。與別地文廟不同的,是在明倫堂前,有一座閻應(yīng)元、陳明遇、馮厚敦三公像,是紀念他們領(lǐng)導江陰人抵制清初剃發(fā)令的八十一天抗清守城運動。
順治二年(1650),大清天下已定,一道嚴旨布告全國:十天內(nèi)漢人全部剃發(fā),“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本已獻出戶籍檔案、想要歸順新朝廷的江陰,群情激憤:改朝換代只是變更統(tǒng)治者,尚可容忍;變更祖宗服飾衣冠,則是要從根本上鏟除文化傳統(tǒng),是可忍,孰不可忍?閏六月二日,拘禁縣令方亨,萬人聚集明倫堂宣誓:“頭可斷,發(fā)不可剃!”至此,開始了江陰八十一天的反剃發(fā)運動。他們的領(lǐng)袖,即曾任、現(xiàn)任江陰典史的閻應(yīng)元(粗通武藝)、陳明遇(文吏),總指揮部設(shè)于文廟明倫堂。短短時間內(nèi),他們集中了江陰所有物資,整編了城內(nèi)城外鄉(xiāng)兵民軍共二十萬人(烏合之眾),分守江陰四個城門。清軍總投入二十四萬人,兩百門大炮。十月一日,清軍開始攻城,八月二十一日城破,二十二日清軍下令屠城,兩天之內(nèi),江陰這座江南繁華富庶的城市,被屠十余萬人。
史可法守揚州,不過數(shù)日,城破身死。其時,弘光被執(zhí),南明小王朝奔走南方,江陰遲遲等不來南明正規(guī)軍,只有盜賊顧三麻子派來數(shù)百只戰(zhàn)艦……不過是幾個小吏的指揮,二十萬臨時拼湊的民軍,江陰竟能堅守八十一天??!且讓訓練有素、令大明軍隊望風而逃的清軍損失了七萬多人,這實在叫人驚奇!城破后,閻應(yīng)元力戰(zhàn)被抓、慷慨就死;陳明遇從容舉火,將全家四十三口悉數(shù)燒死,獨自力戰(zhàn)而死;全城“四民拼首就死,咸以先死為幸,無一人順從者……”井中、溝壑、池塘,尸體疊加數(shù)層,讀之令人聳動唏噓——江南,溫柔文弱之鄉(xiāng),竟如此堅強不可摧折!城破后一個多月,幸存者回到面目全非的江陰,依舊不免于剃發(fā),“剃發(fā)之夕,哭聲遍野”。悲哉!誠如聶作平在《江陰,一座城市的玉碎》中所說:“一個新王朝的建立,往往就是通過那些面目模糊、被遺忘了名字的底層民眾的淚水來實現(xiàn)的?!迸腔参膹R明倫堂,讀碑文,淚水盈眶,我還能聽見驚天動地的吶喊、哭聲,聽見不甘屈辱寧可一死的宣誓、城破之際的大合唱……
另一處值得再去的是劉氏兄弟故居。也在市中心,人車奔流、高樓環(huán)繞之間。那套清末江南民居,白墻灰瓦,顯得特別安靜。我傍晚到,獨自一人徘徊于兩進十來開間三個天井,桂香倏忽而來,如遇佳客,猝不及防的喜悅,又見兩大株天竺,是舊主人手植。光線從格格窗幾經(jīng)折疊,室內(nèi)蔭翳,我細細分辨這三兄弟的影像、手稿、抄寫的曲譜,驚異于天地靈秀,盡出劉氏一門。我小時陪伴父親身邊,他拉二胡,《病中吟》《空山鳥語》《良宵》都是他的喜愛。尤其是《病中吟》,憂郁困頓之際,父親常拉。父親學的是閔慧芬,幼小的我已知作曲者是劉天華。此次見到劉天華手抄的曲譜,如遇故人手跡。惜劉天華如此天才,三十八歲竟因猩紅熱去世,他的弟弟劉北茂多少繼承了音樂才華,是三兄弟中最長壽的,活到1981年。
就影響言,當然是大哥劉半農(nóng)最為出眾?!段抑膶W改良觀》發(fā)在《新青年》,使劉半農(nóng)與胡適、陳獨秀、錢玄同成為提倡白話運動、改良文學的四大臺柱。但他的改良觀與陳獨秀的卻不盡相同。陳獨秀不同意與舊派妥協(xié)從容,而劉半農(nóng)認為“言文合一”“廢文言而用白話”不能一蹴而就,文言白話應(yīng)有同等地位;此外,他主張打倒的是孔教,而非孔子。于今天看,劉半農(nóng)的這些說法是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激烈地與傳統(tǒng)劃清界限,留下不少后患。
我最先知道他,是讀《叫我如何不想她》,那是可歌唱的情詩,與《詩經(jīng)》在一個傳統(tǒng)中的。半農(nóng)先生注意收集民歌、倡導白話詩,留有詩集《揚鞭集》《瓦釜集》。沈從文認為,劉半農(nóng)在詩歌上的貢獻是:“他用江陰方言,寫那種方言山歌。用并不普遍的文字,并不普遍的組織,唱那為一切成人所能領(lǐng)會的山歌?!敝T如“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翹翹底。我想用手摸一摸,心中雖是跳跳底” 這樣的,都是如“國風”般質(zhì)樸生動可歌唱的。
可惜劉半農(nóng)四十四歲得傳染病去世。胡適致哀辭說:“半農(nóng)先生為人,有一種莫名其妙之熱處。其做事素極認真,其對學術(shù)之興趣極廣博,故彼卒能成為歌謠收集家、語言學家、音樂專家、俗字編輯家,彼之成功,完全由于一個‘勤字?!眲朕r(nóng)若活長些,或有更大成就?
蘇曼殊有封致半農(nóng)的信:“《拜倫記》得細讀一通,知吾公亦多情人也。不慧比來胸膈時時作痛,神經(jīng)紛亂,只好垂綸湖畔,甚望吾公能早來也。朗生(包天笑字)兄時相聚首否?彼亦纏綿悱惻之人,見時乞為不慧道念?!焙筇K曼殊死。兩個多情人,竟不得再見。劉半農(nóng)寫有《悼曼殊》詩:
這一個人死了,
我與他,只見過一次面,通過三次信。
不必說什么“神交十年”“嗟惜彌日”,
只覺他死信一到,我神經(jīng)上大受打擊,
無事靜坐時,一想到他,便不知不覺說
——可憐
記得兩年前,我與他相見,
同在上海一位朋友家里。
那時候……室中點著盞暗暗的石油燈,
我兩人靠著窗口,各自坐了張低低的軟椅,
我與他談?wù)撐餮蟮脑姼瑁?/p>
談了多時,他并不開口,只是慢慢地吸雪茄,
到末了,忽然高聲說——
“半農(nóng),這個時候,你還講什么詩,求什么
學問!”
從劉氏故居正門,可望見興國古塔,直奉軍閥之戰(zhàn)時,炮彈擊中塔巔,殘塔形如鋼筆尖,黑色堅硬,刺向夜空。當此之時,蘇曼殊高聲叫:“半農(nóng),這個時候,你還講什么詩,求什么學問!”“江陰八十一日”,最先宣誓“頭可斷,發(fā)不可剃”的是一群諸生,最先號令抵抗清人的是文質(zhì)彬彬的典史陳明遇,國朝變故、文化變異之時,書生呼喊烈烈:“這個時候,你還講什么詩,求什么學問!”投筆執(zhí)劍、以弱肩擔當,寧玉碎不瓦全,溫柔的江南大地流瀉著灼燙血水。我那日坐在長江邊等龐培,看殘陽如血;之后我們在江邊小店,吃羊肉、喝白酒,談?wù)撛姼?、書籍,天空一輪滿月,身邊江水橫流……此時我們尚能談?wù)撛姼?、學問;我不希望,或有一日,陰霾大盛,不希望到那一日,也不得不拍案而起:“這個時候,你還講什么詩,求什么學問!”
3
詩人舒航帶我和土豆訪豐子愷故居。在浙江桐鄉(xiāng)石門鎮(zhèn),我們從湖州練市開車過去,半小時就到。
離運河不遠,過木場橋,一排白墻黑瓦平房,左手一個門廊,寫著豐子愷漫畫館。進去,當中一尊先生的立身石像,雙手交握放置小腹前,圓圓的眼鏡,恬淡的微笑,幽默從容。我立在先生邊上,學他的樣,雙手交握垂于小腹前,微微笑著。先生是從容有智慧的人,我來拜他,學的不是知識,而是他的生活態(tài)度。
豐子愷一輩子,只做了一件他以為該做的事,傾盡一生,極認真、極執(zhí)拗地去做。這就是畫了《護生畫集》六冊。
弘一法師五十壽辰,豐子愷作五十幅畫祝壽;六十歲,又獻六十幅畫,法師為其抄寫修改題詩,并從泉州寄信云:“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于此圓滿。”弘一自然并不知道能否活到百歲,不過是以這樣的囑托勉勵弟子,使其能始終一貫以護生畫做有益大眾民生之事。豐子愷也很明白這個“偉大的囑咐”之意義,乃回信弘一,允諾:“世壽所許,定當遵囑?!币粋€卑微書生,答應(yīng)傾其一生去完成一個允諾。何等的勇氣!何等的守信重諾?。?/p>
從此,無論環(huán)境如何改變,豐子愷都恪守約定去完成這件弘揚生命的事。日本人來了,四海煙火、顛沛流離中,豐子愷畫的不是燒殺擄掠、凄慘罪惡,而是“護生”,是一個個活潑潑充滿生趣和諧的世界,“所表現(xiàn)者,皆萬物自得之趣與彼我之感應(yīng)同情”(夏丏尊)。這難免被人目為迂腐,甚或遭批判。豐子愷正是感同身受于世人所處的困厄苦難,才尤其生出悲憫惻隱、形諸筆端?!蹲o生畫集》第二冊封面畫蓮池沸騰,扉頁是蓮花間的兵仗,表達了豐子愷“沸湯長蓮華,兵仗化紅蓮”的佛家悲愿?!拔母铩逼陂g,到處在破“四舊”,人們爭先恐后改造自己奔向新世界,豐子愷卻依然故我,畫著那些“四舊”。家人不解、恐懼,那個枯瘦老人,過著“一日不出門,一日無訪客”的日子,心心念念的只是對老師的允諾。當他自感來日無多,唯恐活不到弘一法師誕辰一百年,便提前完成了第六集百幅護生畫。他信守承諾,功德圓滿,對世界再沒什么留戀,即于1973年去世,離“文革”結(jié)束不遠了。
有人對豐子愷說,你既說不要殺生,最好吃素、吃植物,又說對草木也該愛惜,不可隨意攀折,豈非矛盾?豐子愷答曰:“護生者,護心也……去除殘忍心,長慈悲心,然后拿此心來待人處事。”護生是護自己的心,而非只是護愛動植物。讀畫者,不可拘泥一字一畫。人通過愛惜百匯萬物、生命種種,恢復(fù)天然柔軟的惻隱之心,維護其慈悲心,這才是護生的目的。是佛理,也是儒家思想。孟子講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講推愛,講恢復(fù)人性的善。護生在佛是為因果,在儒是為世人。豐子愷是佛,也是入世的儒家。為來生,更為現(xiàn)世。
從漫畫館出來,轉(zhuǎn)到故居。那是1984年在舊址重建的房子,原來的是豐子愷自己設(shè)計的,被日本人焚毀。右邊有月洞門、碑廊、翠竹一叢,氣息清朗;左墻門上“欣及舊棲”乃據(jù)豐子愷題字仿制,有塊大玻璃罩住兩扇燒焦的門板,是原房的唯一存物。小庭院種有芭蕉、先生喜愛的牽牛花,白墻黑瓦上盡是回綠的爬墻虎。庭院右側(cè),一幢三層小樓,葉圣陶題匾“豐子愷故居”。正廳即緣緣堂,依馬一浮原跡復(fù)制匾額。外聯(lián)為杜甫詩句:“暫止飛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內(nèi)聯(lián)曰:“欲為諸法本,心如工畫師?!必S子愷臥室兼畫室在二樓。陽光從格格窗進來,投在臨窗一張笨重木質(zhì)九斗寫字臺上。一張空虛暗舊藤椅,當年先生曾坐在那里作畫讀書??孔髩τ袕垎稳舜玻蟾胖挥幸幻孜彘L,先生身量頗高,晚年的他,竟是蜷縮著睡在這樣一張局促小床上,腿腳都無法伸直。西墻腳有張小小的竹靠椅,也是先生坐過的。我過去,坐了好一會兒。
法國大導演侯麥說:“一個人只要堅持不改,就會有追隨者?!必S子愷一輩子都“堅持不改”去做一件事,無論做得好或不好,后人知道或不知道。沈從文也是這樣執(zhí)拗的人。八十年代,在沉寂了三十多年之后,沈從文似乎“行情看漲”了,他卻致信凌宇,堅決不同意召開有關(guān)他的學術(shù)會議。他說:“《秋水篇》:‘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鬃釉唬骸獨饧人?,戒之在得。這兩句話非常有道理,我能活到如今,很得力這幾個字……自己作你研究,不要糟蹋寶貴生命。”沈從文生前,看見了自己的“行情看漲”,似乎應(yīng)驗了他當年的預(yù)言:他會比別人走得遠。豐子愷的畫,近年也似乎“行情看漲”,各種版本的《護生畫集》在市面流行,他的畫又很有裝飾性,人們掛在墻上,做了書簽,印在書包上。這些,先生自然是看不見了。即使在世,作品之盛衰、遭際,對他,恐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堅持不改”,是他完成了對老師的允諾。
先生有幅畫:一堵高大磚墻,層層疊疊從下到上壘砌嚴實的冰冷灰磚。就在磚縫間,一株柔弱的、纖細的綠色草芽,彎曲著冒出來,張開兩瓣嫩葉。這幅畫叫《生機》。先生的愛,就是這樣的生機。我流連故居,帶回了生機與愛。
4
某年八月,我從上海坐動車去鄭州,想到那里與土豆匯合,做一次中原漫游。土豆先自去了安陽、邯鄲等地,騎馬去看九曲黃河。我生在閩南,大半辰光又在江南度過,所見的都是蛛網(wǎng)迷宮的溝渠河道、古廊橋、逆光蓑笠的瘦黑船夫、河岸邊的紅色搗衣娘、鵝黃柳煙、火焰油菜、白墻灰瓦、一小塊一小塊閃閃發(fā)亮的水田池塘……當火車鐵犁般切開北方肥沃平整遼闊的土地,種植玉米、高粱、小麥的田疇成片相接著閃過,心中便升起新鮮而沉厚的感動。盡管因為風沙、污染、過度使用,大地天空蒙上一層灰白,這片土地究竟孕育過我們的祖先。假使不乘著火車,從南到北,從東向西,一節(jié)節(jié)走,是不知道祖國有多么闊大的。
去向北方的火車上,我一路讀的是孫犁的“耕堂劫后十種”。孫犁青春時在“冀察晉”革命,中晚年安頓天津,他的所見、聲口、語匯、胸次,應(yīng)與南方作家很不同。這套書共十冊,六十四開小口袋本,輕巧便于攜帶,書封墨綠色,內(nèi)頁紙發(fā)黃,素樸懷舊,我很喜歡。隨身帶的是《尺澤集》《遠道集》《曲終集》。早年《荷花淀》《白洋淀紀事》中清新、鮮亮的色彩退去了,這些1979年到1995年的文字,呈現(xiàn)出另一個孫犁,那是歷經(jīng)“文革”磨難、朋友凋零、老伴去世后的老人,心境沉郁,文字趨于平實、簡淡、枯瘦,行文間卻蘊涵大深沉、大悲痛。
我最喜歡讀他散落在各集中的“蕓齋小說”。雖曰“小說”,大抵是從自己經(jīng)歷取材,或稱敘事散文。他以悲憫之心,關(guān)注“文革”背景下人物,尤其是小人物的運命。如《修房》中兩個工人出身的干部的遭際,不獨是出身不好之知識分子,幾乎所有人都遭受“文革”流毒。《小D》中的小D原是個清潔工,搖身而為造反派頭頭,小人得志,不可一世,卻又忽然自殺。《王婉》講王婉在丈夫被捕后臥軌自殺未遂,忽因江青接見而為新貴,四人幫垮臺后自吊身亡;原不過是個普通女子,其命途卻在政治浪潮中忽起忽落,不能自已。孫犁說:“十年浮動,較之八年抗戰(zhàn),人心之浮動不安,彷徨無主,為更甚矣?!?/p>
火車過長江時,我在讀《高蹺能手》。寫的是刻字工人李槐,被定性為由工人變成的資本家,且里通外國,因為他曾為天皇生日踩高蹺獻藝。小說寫他臨死前形狀,“他站在那里拿好了一個姿勢。他說:‘我在青蛇面前,一個跟斗過去……干凈利索,面不改色,日本人一片喝彩聲!他在那里直直站著,圓睜著兩只眼睛,望著前面。眼睛里放射出一種奇異多彩的光芒,光芒里飽含青春、熱情、得意和自負,充滿榮譽之感”。孫犁嘆道:“重病垂危之時,偶一念及藝事,竟如此奮發(fā)蹈厲,至不顧身命,豈其好藝之心至死未衰耶?!边@令我想起電影《霸王別姬》中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程蝶衣??梢?,政治于許多地方,還是無可奈何,諸如愛情、親情、藝術(shù)之愛。
《三馬》寫一個監(jiān)管他的人的兒子三馬,單純善良,自殺而死。通篇說的是三馬,落在文末,是草草幾句,“提及”老伴的死,“我請了兩位老朋友,幫著草草辦了喪事,沒有掉一滴眼淚。雖然她跟著我,過了整整四十年,可以說是恩愛夫妻,并一同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這樣寡淡幾行字,蘊含大悲痛。塞涅卡說:“小悲易表情,大悲無聲音。”奧維德詩句:“她痛苦得成了石頭?!泵商锝馕稣f,當意外事件超越了我們的承受力量時,我們感到沉痛、麻木、心如槁木死灰。孫犁喪妻之初的悲痛,又且身處逆境,情形即是如此,所以,他竟“沒有掉一滴眼淚”。直到他“解放”之后,境況有了好轉(zhuǎn),才寫了篇《亡人逸事》,以幾個生活細節(jié)深情追念這位與他共患難的不識字卻善良、賢惠、勤勉的妻子。他說自己,“過去,青春兩地,一別數(shù)年,求一夢而不可得。今老年孤處,四壁生寒,卻幾乎每晚夢見她,想擺脫也做不到”。這樣平淡言語中,深情與惆悵、孤寂在焉。1995年,停筆前,他在一張書衣中,記錄下念念于心的三件懊悔之事:“吾出征八載,歸而葬父;養(yǎng)病青島,老母去世未歸;‘文化大革命時,葬妻未送。于禮均為不周,遺恨終身也?!?/p>
《三馬》篇末,蕓齋主人曰:“……痛定思痛,乃悼亡者。終以彼等死于暗無天日,未得共享政治清明之服為恨事,此所以于昏眊之年,仍有蕓齋小說之作也?!边@是他寫“蕓齋小說”的初衷。在歷次運動中,那些有名有姓者受了冤屈,有人回憶,有人追念,甚或得以平反;卻有多少平民百姓,輕則改變命運,如我的父母,沒有參加高考,上山下鄉(xiāng),重則受各樣牽連,身首異處,身沒名滅,這些普通大眾,又有誰去記念呢?孫犁借這些小說,痛定思痛于這些普通人在政治中、時代中的艱辛生活。然孫犁終究是樂觀的,以為“文革”結(jié)束,流毒即肅清,政治即清明,不知流毒傳播之遠,影響后代之深,也可嘆矣!
除了“蕓齋小說”,我還喜歡看孫犁懷人憶舊的文章。這些文字,譬若先種一棵樹,再不停修剪葉子,最后只剩得枯枯枝桿挺立在冬日,深情與悲傷全在里面了。一個劫后存世的孤寂老人,晚年所憶,盡是他人給予的些微好處,一簞食,一瓢飲,皆感念于心。譬如,當火車恰好??吭谝粋€我熟悉的親切的城市時,我正讀畢《我留下了聲音》一篇,末幾句是這樣寫的:“……然每遇人間美好、善良,雖屬邂逅之情誼,無心之施與,亦追求留戀,念念不忘,以自慰藉。彩云現(xiàn)于雨后,皎月露于云端。賞心悅目,在一瞬間。于余實為難逢之境,不敢以虛幻視之。至于個人之留存,其沉埋消失,必更速于過眼云煙矣。”心中一動,若有所想,火車已開了。
孫犁還有一部分文字,尚未引人重視,卻是我喜歡讀的。他讀史書、讀古籍的雜感,有些成文,有些只記錄在書衣上。孫犁晚年文字,平實、消淡、枯瘦,然蘊蓄極大深沉,間或有所發(fā)揚,這樣風格,乃得力于他閱讀古書,尤其受班固《漢書》、范曄《后漢書》的影響。孫犁評論范曄文字,“語言簡潔,記事周詳”,“論贊美折中,而無偏激之失。時有弦外之音”,正是他效仿的。而如“蕓齋小說”每篇,即是為每個小人物立“傳”,篇末的“蕓齋主人曰”,也是模仿司馬遷、班固、范曄“傳”后的“贊”詞。中國傳統(tǒng),文史不分家,孫犁又回到傳統(tǒng),以寫史傳的方式寫“小說”。
另一方面,他又通過評史,借題發(fā)揮,抒發(fā)胸臆。比如,《評〈后漢書·班固傳〉——一個為政治服務(wù)的人》,著力談?wù)摰?,是文學與政治的關(guān)系。他說,“只要作家本人,不能完全與政治無關(guān),那么文藝作品,就不能完全與政治無關(guān)”。他說,班固一生都在為本朝服務(wù),作品依舊可以流傳,似以此解釋自己作為革命作家、左翼作家,必定要寫出符合政治需求的作品。班固如此貼近本朝,依舊被處極刑。孫犁嘆曰:“文人不知修檢,偶以言語及生活細故,遂罹大難,為可傷矣!” 因此,閱《后漢書·賈逵傳》,鄭玄一代大儒,病重之時,袁紹一命,逼玄隨軍,不得不抱病隨行,死于路途,孫犁由是嘆曰:“學者不能離政治而自由,而能產(chǎn)生自由的學術(shù),這是夢話”。
顯然,孫犁晚年,對于自己早年的革命熱情,文學與革命、政治的關(guān)系,深有思索。1955年,正當孫犁完成《鐵木前傳》時,忽然頭暈昏倒,被認為是神經(jīng)衰弱癥,由此十年沒有寫作,有遺傳因素(小時候的驚風病后遺癥),更有政治運動的驚嚇——1955年,開始反胡風運動,朋友魯黎被逮捕,孫犁為其說話,險些受牽連,驚嚇不小,1956年開始批判丁玲等左翼作家,孫犁是著名的左翼作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此時他患病到青島等地療養(yǎng),后又閉門在家,有身體緣故,也有遠離政治中心之想。但政治風波是無法回避的,即便他躲在自己書齋中,十年不動筆,還是逃不過文革劫難。所以,孫犁晚年,對文學與政治關(guān)聯(lián),是很有體觸的。他內(nèi)心,似乎向往一種對政治的超越。
“蕓齋小說”《小混兒》中,他寫了個農(nóng)村的小混混,有點錢,就吃,就花,就賭,與他談話,絲毫不提“文革”的事,也不談土改、合作化、抗戰(zhàn)和解放戰(zhàn)爭。“他好像是不談?wù)蔚娜?。好像這些歷史事件,對他都沒有影響”,孫犁竟然羨慕起這個小混兒來,說他是“真正的逍遙派”。這與他評價鄭玄之不能脫離政治,而沒有真正的學術(shù)自由的思想是一致的。
對于革命理想,孫犁也有反思?;蛟S他認為,解放后進城的許多干部,已經(jīng)脫離了革命之初的理想。小說《葛覃》,寫一個老戰(zhàn)友、詩人葛覃,在斗爭最激烈時留在前線,之后,他似乎被歷史遺忘了,既沒與聞進城干部的榮光,也不受歷次政治運動的批判,在白洋淀教書一教三十年。孫犁感喟說:“他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隱士,他是一名名副其實的戰(zhàn)士。他的行為,是符合他參加革命時的初志的。白洋淀那個小村莊,不會忘記他,即使他日后長眠在那里,白洋淀的煙水,也會永遠籠罩他的墳?zāi)埂H酥簧?,能夠被一個村莊,哪怕是異鄉(xiāng)的水土所記憶、所懷念,也就算不錯了?!?/p>
從《葛覃》一篇看出,孫犁究竟不想做“逍遙派”“隱士”,而是努力進入時代政治生活。只是他歷經(jīng)劫難后,心有余悸,深感外在力量無限大,個人命途豈可與之抗衡?小說《雞缸》,寫無意購買的兩個瓷缸,被慢待、棄置、煙熏火燎、塵土油垢,忽一日發(fā)現(xiàn)竟是價昂的雞缸,用水洗去,陳于幾案,“磁缸榮光煥發(fā),花鳥像活了一般”。他是以雞缸自喻吧,“瓦全玉碎,天道難憑”“茫茫一生,與瓷器同”。一個讀書人的一生,如瓷器,極易碎,能獲保全,不過是造化罷了。
“硯中墨干矣,可以無言矣!”1995年,《曲終集》編后,孫犁不再執(zhí)筆。錢起詩曰:“曲中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孫犁自嘆:“人生舞臺,曲不終,而人已不見;或曲已終,而仍見人?!比缃駥O犁曲已終了,我猶見其人。青年時寫革命文學,中晚年后退守書齋,孫犁文字雖有時代烙印與限制,皆是懷著真誠的思考;政治運動中,他小心謹慎,甚至膽小怕事,但終究是個讀書人,耿介、孤傲、寂寞;終其一生,勤勉閱讀,筆耕不輟。信乎!其曲始終能再奏。
去往中原的路途,讀孫犁文字,窗外,成排白楊樹蕭蕭疏疏挺立于天地間,黃色南瓜花稀稀落落蔓延向遠方……我似乎觸摸著一個八十老翁的心境:“故園消失,朋友凋零。還鄉(xiāng)無日,就墓有期。哀身世之多艱,痛遭逢之匪易。隱身人海,徘徊方丈。憑窗遠望,白云悠悠。伊人早逝,誰可告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