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揚
賓漢姆為始作俑者的這種印加神話,很大程度上左右了現(xiàn)代大眾對于南美洲文明的通俗印象——這才是真正意義的“發(fā)現(xiàn)”。
1909年開始,耶魯大學的畢業(yè)生,出生在夏威夷的帥小伙希拉姆·賓漢姆(Hiram Bingham)前往南美洲的秘魯訪古,他探索的是古都庫斯科西北那片考古學家不大熟悉的地區(qū)。
說賓漢姆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考古學者可能抬舉了他,事實上,后來成為國會議員的賓漢姆只在考古系短暫地當過幾年青年教師。即使在他那時代人心目中,他在考古方面有多專業(yè)也頗富爭議。不過,就算是個業(yè)余探險者,他的運氣實在也太好了,他這一去就撞上了一個驚人的“未知”世界,贊助他1911年第二次遠征的《國家地理雜志》自詡,那是“自從西班牙征服以來(南美洲還是整個世界?)最偉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重要的是這個發(fā)現(xiàn)者屬于美洲人自己,在歐洲人阿摩森和司各特遠抵南北極的時代,美國終于也有了自己偉大的探險家。
賓漢姆此行“無意中”撞見了馬丘比丘(Machu Picchu)。這確實是個不一樣的文明遺址。《辛普森一家》里面,小男孩巴特為了報復監(jiān)視他的父母,便讓銜著GPS芯片的小鳥一拍翅膀飛去了馬丘比丘,好讓他們怎么也找不著——這個世界遺產(chǎn)地,好像天然是“想象力之外的東西”。它的“神秘”不是沒有原因,首先是不尋常的時間:塔華帝蘇尤帝國(Tahuantinsuyo Empire)是印加文明的高潮,我們今天生活中的很多事物都和它有關(guān)系,馬鈴薯、玉米、奎寧、可卡因……但不費什么力氣就摧毀了它的歐洲征服者看輕它的成就,因為這個綿延長久的文明居然沒有書面文字(對比一下埃及的不同情形)。
在催迫的“發(fā)展”面前,緩慢而不易分層的印第安歷史就更容易被視而不見了。
看不懂的歷史也有好處,就是它可以隨意打扮,成就了另一種精彩,是有關(guān)一種特殊的空間的,那是19世紀下半葉逐漸興起的“南美熱”的物理載體。尤其對某種“高級旅游者”而言,在愈來愈明白的地球上,南美成了庇護想象力的最后家園。因為它不屬于地理大發(fā)現(xiàn)里已標出的任一個地名,這依然是片“失去的世界”——這是那時候的小說家柯南道爾,也就是福爾摩斯系列的作者著名暢銷書的題目。在“失去的世界”里什么都可以塞進去,不僅是被夸張的土著人的文明,白堊紀就滅絕了的恐龍也在南美不可思議地復活,今天大熱的“侏羅紀公園”的最早“選景點”就是這片土地。
的確,看不懂的馬丘比丘像是埋藏在文明社會的陰影里,是個小世界。一個人從現(xiàn)代城市去到那里,一路要預備各種衣服,準備經(jīng)歷極其多樣的地理環(huán)境:“羨慕美洲自然,戲劇性的反差和壯麗的人應該走這條路……一位旅行者一會以為他在北極,一會又走進熱帶,咖啡、香蕉、糖廠……”換句話說,馬丘比丘不僅是一塊土地,它又象征著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吉普林(Rudyard Kipling)吟道:
在那后面躲藏著什么東西,
走吧,去發(fā)現(xiàn)它。
去看看群山之外的東西
——群山后面那些失落的東西。
失落了,等著你來發(fā)現(xiàn)。
去吧!
今天還有很多人感念這種精彩。為此,很多人都曾重訪了賓漢姆發(fā)現(xiàn)馬丘比丘走過的旅程,俗名“印加之路”(Inca Trail)。當然,指望再有他類似的收獲已經(jīng)不可能了,但百年前后的“印加之路”有個共同點,就是都有挑夫幫他們挑著擔子,探險者只需要忍受中低度的身體折磨,一路享受著期冀未知的興奮。說實話,若不是沒有足夠的度假時間,我都很想來一次這種具有一定挑戰(zhàn)性的徒步旅行呢!據(jù)說一票難求,需要提前半年預訂。你一方面高原反應步履蹣跚生不如死,又能在需要放松的時候,得益于當?shù)胤浅I(yè)的旅行公司,恰到好處地坐下來,吃一頓由挑夫打理的熱飯。當你回過神來,像賓漢姆一樣看看快速旅行不可能欣賞的沿途景色,你的心中一定也會像他那樣,憧憬著未來會出現(xiàn)的神秘文明的遺跡。
“發(fā)現(xiàn)”馬丘比丘的路途,因此也是檢視印加文明的關(guān)鍵一步:它為何如此遙遠,又為何如此神秘莫測?問題還在于,馬丘比丘是否真的是賓漢姆首先“發(fā)現(xiàn)”的?
在此之前,外來者或本地的考古學家并非完全漏掉了這個群山之中的城市。早在1880年,查爾斯·魏樂(Charles Wiener)由20 份地圖、30封信組成的豐實的旅行記錄中,已經(jīng)談到四年前他去過這一地區(qū)的馬丘比丘。更重要的是,1910年,阿爾貝托·吉塞克(Alberto Giesecke)當上了庫斯科大學考古項目的頭,他一直孜孜不倦地推進著本地學術(shù)的進程。1911年,一個莊園的擁有者告訴吉塞克博士,康文西翁(Convencion)山谷中有很多未經(jīng)清理的遺址,后來我們知道,這其中就已經(jīng)包括了馬丘比丘——這些前輩是否與賓漢姆有過或多或少的交集,而導致后者出發(fā)時就已經(jīng)“知道”了馬丘比丘,在他號稱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它之前?
研究者尖銳地指出,“1902年7月14號,這才是真正發(fā)現(xiàn)馬丘比丘的時間”。因為就在這個時間,一個默默無聞的本地人奧古斯?。ˋgustín Lizárraga)和他的表親事實上已去過馬丘比丘了,他們同樣是一個農(nóng)業(yè)莊園的管理員,一伙人里還有農(nóng)業(yè)工人。當然,他們的目的是發(fā)現(xiàn)更多的可耕地,但就像今天的旅游者一樣,為了表明他來過這兒,在三窗之廟(Temple of the Three Windows),奧古斯丁刻下了一行字“Agustín Lizárraga,July 14th 1902”。無獨有偶,賓漢姆在他的日志里也寫了這么幾行字,像是不打自招:“奧古斯丁是馬丘比丘真正的發(fā)現(xiàn)者,他住在圣米格爾橋(San Miguel Bridge)……”賓漢姆后來諱莫如深的是,就在自己“發(fā)現(xiàn)”馬丘比丘的旅程中,他曾經(jīng)向熟識的秘魯人打聽了奧古斯丁這個人,甚至還找到了奧古斯丁的弟弟見了一面。賓漢姆的兒子阿爾弗雷德承認,在遺址附近居住的印第安農(nóng)夫已經(jīng)清理了一部分廢墟,他們對于馬丘比丘的意義顯然已不只是“到此一游”了。
但是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歷史只能從賓漢姆算起。他的第二次秘魯之行顯然是精心策劃胸有成竹的,1911年7月,由阿提加(Melchor Arteaga)帶領(lǐng),賓漢姆穿過維卡巴馬山谷(Vilcabamba Valley),從圣米蓋爾(San Miguel)走到了馬丘比丘。手持一把利斧,他得以“第一次”劈開荊棘樹叢,“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遺址,寫出很多天真爛漫的故事,和吉普林的詩句遙遙呼應。他說:“在秘魯,未知的和未經(jīng)考察的那一部分最吸引我,白雪覆蓋的巔峰。它們吸引我去發(fā)現(xiàn)下面隱藏的東西……”
賓漢姆后來辯稱說,他只是在發(fā)現(xiàn)了廢墟后才開始意識到前人的記載,以他大大咧咧的性格,這倒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個學者們,不會不提醒他這一點的。倒是賓漢姆為始作俑者的這種印加神話,很大程度上左右了現(xiàn)代大眾對于南美洲文明的通俗印象——這才是真正意義的“發(fā)現(xiàn)”。
其實這座印加人的城市的歷史并不算十分悠久。深入而客觀的研究顯示,只是在印加帝國最后的余暉中,包括喬昆丘拉(Choquequirao)在內(nèi)的諸王,才建造了今天人們看到的馬丘比丘,那大約是15世紀至17世紀,僅僅相當于中國的明清時期。它的最后廢棄,是遲至歐洲殖民者已經(jīng)占據(jù)美洲的年代,帶著對于“野蠻人”的說不出的輕蔑,后者或許已察覺到山谷中這些城市的存在,但是并沒有多么在意。更重要的事發(fā)生在20世紀,經(jīng)過賓漢姆以來的多次現(xiàn)代發(fā)掘和清理,這塊土地上的歷史已經(jīng)有了新的層次,初次的觀察并不足以讓一個人準確判斷遺址的“年紀”:多年的清理,已經(jīng)帶走了廢墟上的荒草和野生動物,代之以平整開闊的草坪和憨態(tài)可掬的羊駝,就連散落的石塊也不多見了,這對旅游者和他們的照相機而言是個方便;但如此一來,這種有秩序的“干凈”就取消了考古現(xiàn)場的原初狀態(tài),使它愈發(fā)顯得神秘莫測,在如畫的群山之間,這曾滿載文明意義的宮殿,漸漸變得空空蕩蕩。
怎么理解這種“滿滿的空蕩”?和同時期的歐洲建筑比較起來,印加人加工石塊的技術(shù)并不遜色。庫斯科古城里密絲合縫的十二邊形印加石(Piedra de los 12 Angulos)就是著名的例證。然而,假如把舊大陸的建筑學成就拿來比較,馬丘比丘的建筑形式看起來并不比1000多年前龐貝的遺址更加高明,就更不用說文藝復興以來發(fā)展出的恢宏的教堂和府邸了。多少有些枯燥,這些石頭遺址大多只剩下四邊的墻壁,墻壁兩側(cè)頂多是有無“壁龕”的差別,旅游者可能分辨不大出房間的“內(nèi)”“外”,想象不出他們最早頂著草秸頂?shù)娘L貌,加上那些之后,印第安人的失落之城看上去就更是一副“原始”的模樣。
人們對他們不熟悉的東西往往會產(chǎn)生雷同的印象。好像一個從來沒有去過外國的人經(jīng)常分不清外國人其實各自差別很大的長相。闡釋異文明也是一個道理:用歐洲人熟悉的那套劇本去演繹印加人的歷史,將會有如此之大的誤差,以至于馬丘比丘的“發(fā)現(xiàn)者”會迷惑于一些最基本的問題。比如,這個地方到底是印加人城市的起源還是它垂死前的范本?是古老帝國的“最初之地”還是“終結(jié)處”?耶魯生賓漢姆,他不僅僅是被好奇心驅(qū)動的探險者,由于他蓄意“發(fā)現(xiàn)”戲劇性的古代文明,他也成了一個憑著印象工作的“考古學家”。由于這種輕率,最近出版的暢銷小說常把賓漢姆丑化成一個毫無專業(yè)常識、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投機分子,是“帳篷探險隊員”。
人種學的研究顯示這座城市的居民只是“暫住”,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學者同意,馬丘比丘既不是印加人建造的第一座城市,也不像賓漢姆一度猜測的那樣,是為了躲避歐洲殖民者的壓力才在群山之中建造的?!白罱K的印加”其實另有其地,它在賓漢姆也曾涉足的“鬼原”(Plain of Ghosts,印第安人稱之為Vilcabamba)。它是一個絕好的關(guān)于異文明錯解的例子,有關(guān)不同建筑學角度的“發(fā)現(xiàn)”。印加人最后的領(lǐng)導者馬可印加(Manco Inca)受到西班牙人的打擊從歐雁臺(Ollantaytambo)一路潰退到這里?!坝〖尤怂蚜_起皇族貴胄中僅存的血息,有男有女,撤退到安第斯的原始森林中……流亡者孤獨地生活在這里,人們可以想象一個被廢黜又斷了后的王子是如何這樣生活的,直到有一天一個西班牙人將他殘殺,他還曾經(jīng)庇佑過這個被敵人追殺的人……”在賓漢姆認為是“鬼原”的地方,他意識不到這個印加人最后的城市的存在,因為在林莽中大多人類活動的痕跡都已消失,剩下的只有有形的實體最為觸目,畢竟,他永遠發(fā)現(xiàn)不了他認為只是一片“空白”的東西。
這種“空白”也可以拿來和他身后清理出的馬丘比丘進行比較。今天的旅游者大多不能進入遺址中心區(qū)的那片空場,而只能繞行于它的幾個不同“城區(qū)”中:太陽神廟、祭祀?yún)^(qū)、貴族區(qū)、平民區(qū)等等。參觀路線是精心組織的,集中于顯見的和具有提示作用的“景點”,比如“監(jiān)獄區(qū)”看上去宛如雄鷹展翅的祭壇石、三窗之廟……諸如此類。但最讓他們困惑的可能還是那些“空白”,城市的功能是什么?從附近的制高點人們或許會想得更遠一點,整個城市的規(guī)劃平面像是一只美洲豹:景點是“圖”,“空白”是“底”,兩者只有結(jié)合在一起才有意義,就像形式和它容納的生活的關(guān)系一樣——但是印加人沒有文字的歷史,一切缺乏有形的和確鑿的證據(jù),即使是1902年,為尋找農(nóng)業(yè)耕地的本地人來到這兒時,他們對這種遙遠的圖景也已陌生了。
賓漢姆遭遇印加廢墟的時代也是攝影術(shù)征服全球的高峰,就在1912年再次組織南美探險的前夕,他富有遠見地要求,隨行的所有人都要做詳細的攝影數(shù)據(jù)記錄。與此同時,賓漢姆還獅子大開口,向伊斯曼·柯達公司索要3500張底片在內(nèi)的耗材,至少3架和他手里4A相機一樣好的機器,加上10副木制三腳架、五套野外沖洗設(shè)備,特別的,他還提出一套當時非常先進的4號全景相機……這些設(shè)備充實了他龐大探險隊的行囊。諷刺的是賓漢姆本人的攝影水平卻很一般——但是不要緊,這里有精于此道的《國家地理雜志》,他們不僅慷慨地資助賓漢姆重返馬丘比丘,還提供了很多建設(shè)性的攝影建議,比如雜志當時的負責人吉爾伯特·格羅斯文納(Gilbert B. Grosvenor)就提議,賓漢姆的人應該對他們的照片做精確的色標標記,以便回來準確著色。探險隊員們照做了,于是很早就有了彩色的馬丘比丘。
不管是否是賓漢姆發(fā)現(xiàn)了馬丘比丘,它的確預示著一種消費主義的、“探險圖片”式的好奇心的興起。大多人甚至不需再走“印加之路”。在今天,平均一日1000多、一年多達50萬旅游者絡(luò)繹不絕地到達數(shù)百年前的桃源世界,滿腹不解卻又興高采烈地回去,帶著他們在廢墟前各自歡呼的相片——他們每天都在重新“發(fā)現(xiàn)”古老的印加人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