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崔瑞剛 圖
湖南◎郭輝
草木春秋
文本/崔瑞剛 圖
湖南◎郭輝
餓了,食山之土??柿?,飲山之泉。困了,枕一溪的星光、一山的明月。
于人間的背陰處,自顧自地生長著,不羨富貴與榮華。
有耳胎生。喜歡聽風(fēng)朝南,聽水朝東,聽陽雀子們,一忽兒東一忽兒西一忽兒近一忽兒遠(yuǎn),唱自度曲和過山謠。
卻早就在自己的宿命里,鎖定了神喻!
一門心思——讓血汁,流向高高低低的枝頭。
晨光,夕光,星光和雨露,這些來自天庭的祝福,都是多么地內(nèi)斂。沿著一條暗道,直通深埋的根系,交融于脈,交匯于心。
催發(fā)一樹樹花蕾,點(diǎn)燃一盞盞靈性之燈。
大紅,深紅,野性的紅,甜一樣透亮,苦一樣凝重。
山上的活珍珠。大地之母的乳頭。有情有義的吉祥果。
在那些一回回把米桶刮穿的日子里,吞咽下去,抗饑,抵餓,飽肚,救命,暖魂靈!
她細(xì)密的秀發(fā),剛剛盤起。
生性是迷戀的,會用頭骨,舉起命里黃金般的重量。
是捧給綠草地的一個個初吻。
是釘住了無邊春色的一排排銅扣。
是那些飄來蕩去的翠鳥啼,搖頭晃腦的和聲。
并且給絲絲清風(fēng)、線線溪水,一山坡一山坡的楓樹林子楊樹林子桉樹林子,不間斷地打卡,打入——看不見摸不著的淡淡清香。
屬于她的日子是短暫的。從金子般的年輕,到白雪滿頭,也就是十幾個晝夜。
但這又何妨!
她生過,愛過,燦爛過,轟轟烈烈過。況且,度過此生,還有來世!
死亡之神的長指甲,潛入陽光下的陰影,伸過來了,步步緊逼。刮出來一身的疼,一身催命的絕響。
就要脫離,就要放下愛恨情仇,就要御風(fēng)遠(yuǎn)走,就要告別這一個季節(jié),等待下一個輪回。
天命不違,大地永生!
呵,她的飛揚(yáng),她的死去,她的執(zhí)念,多么輕盈,多么重!
深夜,月黑風(fēng)高。老得沒有一粒牙齒的舅母,丟下一屋兒孫,突然駕鶴西歸,去了另一個世界。
山角落里,那一株舅母也叫不上名字的小灌木,一下子耷拉了頭。
分明能聽到,它坐擁空山的哭泣。
自打小灌木,帶著一身的野性,從泥土中探出頭來,舅母就瞄上了它。培土,澆水,施肥,仿佛它就是自己的風(fēng)水寶地里,一棵至親至愛的莊稼。
幾多年,天天施之以撫愛,澆之以瓊漿。昨日早上,還喂了它一盆釅釅的淘米水。
點(diǎn)點(diǎn)滴滴,入心入肺。
怪不怪,舅母直起身子,正準(zhǔn)備離開時,手里端著的粗陶瓦盆,竟然毫無先兆地破了,碎了。舅母一愣,一苦笑,轉(zhuǎn)身返回了家門。
是夜,她就撒手人寰,顧自走了。
小灌木說不出有多么懊喪,多么傷心!
舅母呵,沒有給它留下一句話、一個手勢,甚至一個細(xì)微的眼神。
一樹的酸果子,只三個時辰,就都哭腫了眼睛,哭失了魂!像被一桿無形的竹竿,敲著,打著,抽著,噼里叭啦,一齊掉落了下來。
一顆一顆,那么紅,那么紅,那么紅!
是不是它,用鮮血——釀制的淚滴?
樹棵越大,活得越久,那些風(fēng)聲雨聲半夜更聲紅白喜事的鑼鼓聲爆竹聲,還有塵世的嘈雜之聲,就聽得越多,越真切。
砍翻了,截斷了,干枯了,死寂了——
魂卻不散!
吸取雨水,借助地氣,長出無數(shù)的耳朵。像一群青衣小矮人,隱身多年,終于露了頭。
又像大地錦繡華章中,蠕動著的一個個黑體字。
這些充滿了野趣的探子,風(fēng)來了聽風(fēng),雨來了聽雨,聽得最多的,是陽光,是月色,是它們黃金般的轟鳴、白銀般的囈語。
身子在長,好奇心也見長,是野生世界里不老的頑童。最喜歡——
聽布谷唱歌——割麥插禾,割麥插禾!
聽青蛙打鼓——一湖水碧,十里風(fēng)荷。
聽雁鳴長天——稻浪如金,楓林似火。
聽雪落山河——潔白的輕音樂,多么溫馨,多么寧靜……
母體倒下了,對黑土地的眷戀還在;向上的志向復(fù)歸于無,感恩的心還在;視覺消失了,聽力還在。
在三寸再生之地,凝神屏氣,豎起來,一面面卑微而又自戀的小黑旗,一份份單純而又外向的小靈性。
聽生活之輪,循環(huán)往復(fù),嗡嗡聲不絕于耳。
聽人間,那些隱藏的小秘密……
一截沒入田土,一截高出田土,多么像立體的象形的大寫的申字。
申家灘上,這排列有序的樹,這齊齊整整的申家軍,就那么綠意盈盈,接受著春天的檢閱。
一株株,分明是身著青黛長裙的女子,裊裊婷婷,待月迎風(fēng)。
霧氣縈環(huán),揮之不去,仿佛一襲襲潔白的紗巾,應(yīng)是天使所贈,應(yīng)為神明所賜,系著了多少的鮮媚與清雅。
窈窕在江南水鄉(xiāng)美不勝收的核心之處,隨時都欲羽化成仙。
身在,魂在,風(fēng)韻在。
其實(shí),更像是一首首有靈性的詩。讓自己骨子里脫俗去塵的意境,扎根厚土,高出塵寰,以遺世獨(dú)立的圣潔大寫真——完美成篇。
風(fēng)也好雨也好霜也好雪也好,三月里不安分的陽光也好,八月間涼沁沁的月色也好,都是從滿山滿嶺的桂花樹上出發(fā)的。
一出發(fā)就是一年。
一年里金秋要來,一年里桂花要開,開得潔白如雪,開得芬芳四溢。
有時是淺香,淺得像沒有斑點(diǎn)的微風(fēng)一樣,像沒有皺紋的靜水一樣。
有時是深香。深得像干柴烈火般的姑娘小伙談情說愛一樣。
有時深中有淺,淺中有深,像那些在花海中游來游去,三魂丟了七魄的人。
桂花香了,稻菽黃了,果子熟了,桂花樹下,就敲鑼打鼓擺開桂花宴了。
女人一盞兩盞桂花醇,喝得一臉酡紅。
男人九杯十杯桂花酒,喝得天搖地晃。
一個村子開懷暢飲,風(fēng)的步子醉了,狗的叫聲醉了,鳥的翅膀醉了,土地廟前的石獅子,水碾房里的石磙子,還有溪頭的麻石橋,醉得骨頭都酥軟了。
桂花樹是桂花村的神樹。
桂花香是桂花村命中的香。
沾了桂花的光,桂花村成了桂花的故鄉(xiāng)。風(fēng)叫桂花風(fēng),雨叫桂花雨,水叫桂花水,山叫桂花山。人有魂,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有魂,都叫桂花魂。
新嫁女八月懷孕,叫桂花胎。
新生兒八月落地,叫桂花崽。
不需要雷鳴,不需要閃電,不需要烏云排兵布陣,也不在乎天空低矮不低矮。
該下了就下,醞釀夠了就下。
有風(fēng)也下,無風(fēng)也下;有太陽也下,無太陽也下。
白日里下,下得光明正大;黑夜里下,下得神龍不見首尾。
繽紛過了,絢爛過了,就走該走的路,行該行的道。不戀舊,不強(qiáng)求,沿著一條條飄飄忽忽的下行線,劃出一道道歸去來兮的軌跡。
下下來了,草葉不沾,地皮不濕。
下下來了,沒有重量,卻有分量。
下下來了,是一片又一片靈香吻。
下下來了,是千種風(fēng)情萬點(diǎn)芳魂,醉了昨夜夢中人。
它們天天站在一起??隙ㄓ性捯f。
就開花,有的淺紅有的淡紫有的粉白,運(yùn)用這種植物之間絢爛的常用語,坦陳心跡。
它們的發(fā)聲,是從早春時節(jié)開始的。
滿枝丫乳頭似的花蕾,是掩了面的羞羞答答、捂著嘴的吞吞吐吐,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道是說好,還是不說好。
到得南風(fēng)徐來,催開一懷的情愫,就放膽了。
啟動一張張白里透紅的嘴唇,討論天底下什么最時尚;述說愛與愛的關(guān)系,要膽子大,要心眼兒細(xì);還常常爭來爭去,身體里的春江水,為什么總是無風(fēng)不起浪。
嘟嘟囔囔一說,就是一個花季。
待到慢慢謝落的時候,就靜了心思,緊一句慢一句,有一句沒一句,回憶起那些開開心心的小日子。
并會懷想那只會唱歌的惜春鳥,講好了再來,卻至今還沒有來……
在細(xì)雨中,在陰霾中,在難得的從云縫里偷跑出來的陽光中,悉心等待著——從母體的枝丫上,抽出骨髓和血脈。
脫盡自己舊年份形而上的姿態(tài)。
這一個春天仿佛崴了腳,走得太緩慢,走得力不從心。
那些漸漸顯露出了屬相的生之靈,由綠慢慢轉(zhuǎn)黃,就要出竅了。
但該來的還沒有來。
在最后的需要呼喚的日子里,還是要抱成團(tuán),一門心思,去團(tuán)購陽春三月。
一只長尾巴的鳥兒,在枝丫間驚詫了一聲——
今年香似去年香,卻一片片換了新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