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婕
沈從文《三三》中魚的意象抒寫
徐 婕
對魚的意象抒寫是沈從文作品的鮮明特色。在其小說《三三》中,魚的反復出現,成為了三三童年生活的守護者,其“魚=女性”象征結構成了沈從文作品展現人性、獸性、神性一體的基石。同時,作為苗族后裔的沈從文,苗族魚圖騰文化的潛在影響具化為小說中三三等系列少女“魚吃鴨”“魚咬人”的夢境;而以魚代表愛情、自由的傳統魚文化進一步賦予了以《三三》為代表的魚意象內涵的多樣性。
意象抒寫 ;魚=女性;《三三》;生命形態(tài);夢境
《三三》創(chuàng)作于1931年8月,正是沈從文對張兆和(沈從文后來的夫人)開始追求而尚未結婚的時期,而張兆和在家排行老三,一貫浪漫文藝的沈從文便以“三三”喚她。不難理解,沈從文對真實生活中三三的傾慕,便不自覺地投射到小說中的少女三三身上,而反復出現在女主人公身邊的魚,不可避免地帶有作者特殊的創(chuàng)作意味:三三的軀體修辭(魚的身體形態(tài))以及三三的生命力隱喻(魚的繁殖力)。在小說情節(jié)中,魚始終貫穿在少女三三這段短暫而又朦朧的感情生活中:它不僅點綴了三三童年快樂的生活,而且也見證了三三情竇初開的經歷,最終成為三三“進城夢”幻滅后的慰藉。更值得關注的是,自古以來苗族人民對魚的原始生殖崇拜以及圖騰崇拜,使得自幼便對苗族文化有認同感的沈從文自然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運用魚的文化象征意義。同時,魚作為古典詩詞里的重要情愛意象,《詩經》中“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娶妻,必宋之子”暗含的魚的性別指涉,進一步確認了本文中“魚=三三=女性”的內在結構。因此,《三三》中對魚的意象抒寫,是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與主題表現的綜合產物。
沈從文對自然動物的描摹是別有深意的,這是他抒寫生命真相的一種選擇與需要,或者說是一種展現人性的異常強大的補充,在他的諸多小說中,動物與人融為一體的描寫成為他獨特的審美追求,人性的生命主題因為自然動物的生命狀態(tài)而不斷強化,其動物性的原始欲望也就成為沈從文展示人性健美的重要關鍵詞。
《邊城》里的少女翠翠,一出場便呈現“儼然如一只小獸物”的生命形態(tài):她“如山頭黃麂一樣”的乖巧溫順;“學小羊、母牛一樣叫著”的思春;“與黃狗皆張著耳朵”的聆聽故事等?!妒捠挕分袎粢娮约鹤兂伞棒~到水中各處溜”,與三三的夢境一般,共同暗示了“魚”的動物性生命形態(tài)在人性層面的投射。如果說這種暗示還較隱晦,那《旅店》中直接取名“黑貓”的老板娘則完全指明女性與獸性渾然一體的特質:貓一樣的苗條身段、貓一樣的性情??梢哉f,無論是魚,還是狗、貓、牛和羊等意象化的抒寫,使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一種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而且更是一種立足更高層面的生命追尋。從這點出發(fā),《三三》中魚的意象抒寫便有了另一番意味,即“人性儼然獸性”。
在《三三》這篇小說中,碾坊少女三三一出場,便是依靠“吃米飯同青菜小魚雞蛋過日子”而長大,而她最喜歡的便是到溪邊看魚,接著文中便出現大量關于魚的描寫:
碾坊主人在這潭中養(yǎng)得有幾只白鴨子,水里的魚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習慣,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財產的一份。水壩既然全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鄉(xiāng)公約不許毒魚下網,所以這小溪里魚極多。遇到有不甚面熟的人來釣魚,看到潭邊幽靜,想蹲一會兒,三三見到了時,總向人說:“不行,這魚是我家潭里養(yǎng)的,你到下面去釣罷?!比巳纛B皮一點,聽到這個話等于不聽到,仍然拿著長長的竿子,擱到水面上去安閑的吸著煙管,望到這小姑娘發(fā)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媽,高聲的說:“娘,娘,你瞧,有人不講規(guī)矩,釣我們的魚,你來折斷他的竿子,你快來!”娘自然是不會來干涉別人釣魚的。有時因為魚太大了一點,上了釣,拉得不合式,撇斷了釣竿,三三可樂極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魚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氣,那時就應當輪到三三向釣魚人咧著嘴發(fā)笑了。但三三卻常常急忙跑回去,把這事告給母親,母女兩人同笑。
有時釣魚的人是熟人,人家來釣魚時,見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氣,就照例不忘記問:“三三,許我釣魚吧?!比阏f:“魚是各處走動的,又不是我們養(yǎng)的,怎么不能釣?!痹谶@里,我們需要注意幾點信息:一是三三家小溪里魚極多,比上下溪里都多;二是三三對釣她家潭里魚的人不同的反應。三三家小溪里魚最多,而魚在苗族人心目中具有生生不息的力量:生殖力強、靈動活躍、生機勃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魚的旺盛生命與靈動特質無形中契合了三三所具備的性情:精力充沛、生命旺盛、活潑靈動。很顯然,作為沈從文筆下“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①張兆和主編:《沈從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的理想女性,三三的人性一定程度上等同了動物魚的本能:魚越多,三三的人性便越健全,而“不許毒魚下網”也進一步暗示了三三人性的純潔無瑕。當然,這種生命力的健全不能回避情愛,而魚作為重要的情愛意象,也自然而然地勾起三三做起關于魚的夢境,這點留待后說。三三不愿陌生人釣魚,因魚太大折了陌生人的釣魚竿則讓三三心里樂開了花;她卻欣然允許熟悉的人釣魚,并且坐在旁邊看熟人釣魚上鉤。這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折射出少女三三對外界自然純樸、可愛認真的心理反應:不卑不亢,有禮有節(jié)。同時,釣魚也成為展現鄉(xiāng)村人情美的媒介。盡管三三不允許陌生人釣魚,但終歸還是默許,并且從折釣竿的小事中發(fā)現樂趣;熟人釣魚后則把釣的大魚分些給三三家,三三看著母親殺魚的時候,有了一系列的反應與心理:
三三看著母親用刀剖魚,掏出白色的魚脬來,就放到地下用腳去踹,發(fā)聲如放一枚小爆仗,聽來十分快樂。魚洗好了,揉了些鹽,三三就忙取麻線來把魚穿好,掛到太陽下去曬。到有客時,這些干魚同辣子炒在一個碗里待客,母親如想到折釣竿的話,將說:“這是三三的魚?!比托?,心想著:“怎么不是三三的魚?潭里的魚若不是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p>
毋庸置疑,這段描寫極具畫面感,“剖魚”“掏出”“踹”和“穿”等一系列動作以及心理活動,將少女三三從殺魚中得到的樂趣以及從守魚的過程中獲得的成就感彰顯得淋漓盡致,而更值得關注的是三三積極參與殺魚的場面,如果從苗族特有的“殺魚節(jié)”所蘊含的文化象征意味來解讀,也許更值得玩味:
居住在湘黔地區(qū)的苗族同胞,在每年的三月初九,都要過“殺魚節(jié)”祭天開河殺魚。整個“殺魚節(jié)”活動包括傳米 (即邀約共同“殺魚”)、做魚藥(采摘中保羅、苦檀子等植物的莖葉,切碎晾干舂成粉末后,配成迷昏魚的“鬧魚藥”)、放藥、擒魚和吃魚飯幾個環(huán)節(jié)。②陳藝方:《貴州苗族民間美術中的魚紋及其文化象征意義》,《貴州民族研究》2016年第6期。其中殺魚、吃魚是整個“殺魚節(jié)”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胡斌等借助對前人已掌握的苗族祭祀文化的研究成果指出:這種活動本質是一種“圖騰圣餐儀式的一種遺留”,與此產生的魚祭儀禮中祭品也均以魚為貴。沈從文的《漁》便是其最好的注釋。③胡斌、周時富:《沈從文小說中的魚意象》,《廈門理工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而三三將魚脬“放到地下用腳踹”“連忙取麻線來把魚穿好”“掛到太陽下去曬”等迫不及待參與殺魚的場面,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成少女三三以孩童的表達形式,力圖獲得魚圖騰的特殊力量,也就是魚身上所體會到的民族傳承的神秘與活力。這種神秘與活力就像魚脬爆破產生的響亮聲音,是生命最原始的爆發(fā),正如作者本人所說:“一種近于野獸純厚的個性就是一種原始民族精力的儲蓄。”①張兆和主編:《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17頁。而母親直截了當地表示“這是三三的魚”,某種意義上揭示了“三三=魚”的文本深層結構,而三三的心理活動則進一步證實了魚是三三的寫照。
因此,魚這種靈動的生命存在,也是人物三三的生命狀態(tài),從動物性的生命狀態(tài)反觀人性的生命狀態(tài),是沈從文著力抒寫魚的真實目的所在。
三三的形象,一貫秉持了沈從文在塑造鄉(xiāng)村少女形象上的筆法,清純可愛同時又飄忽朦朧。更重要的是,這些少女都是自然的寵兒,是動物的伴侶。祖父不在,便是大黃狗陪伴翠翠進城(《邊城》);照料家里“有雞,有狗,有貓兒”的王嫂(《王嫂》);還是“這家同別的人家一樣”平凡的三翠 (《一個女人》);或者是蕭蕭腳底下臥著的貓(《蕭蕭》)……在沈從文筆下,這些動物角色見證了人物歷經滄桑的一生,尤其是女性的一生,正是雞鳴狗叫、魚躍牛歡點綴的一生。很明顯,這些自然動物集體,分擔著人物的喜怒哀樂,見證著人物的童年歷程,它們是主人公的性情同盟軍,也是主人公心靈的慰藉者,甚至是主人公的命運共同體。同時,這些動物的著意描摹也是成人后的沈從文在都市中回望故鄉(xiāng)的結果:希望像魚一般自由自在的人性舒展是作者畢生的理想追求。
上述引文,我們已經能看出魚在三三心目中的地位,魚知道三三的秘密,并且比母親還多,而且是唯一的知情者。無論是釣魚、摸魚,還是看魚、看蝦米等,魚始終如一地貫穿三三童年快樂的生活。所以說,三三是一位與自然為伴、與動物和諧共存的精靈少女,有關魚的動物抒寫是沈從文特有的審美選擇,因為魚的參與,三三的活潑純真得到了深化,至純至美的氣質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同時,也因為釣魚,白臉少年與三三才能夠相遇。此時的魚便具有了古代傳統文化中魚愛情以及傳遞書信的文化意味,《三三》可以說是沈從文妙用古代魚文化的藝術呈現。另外,魚也成為了連接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友情的媒介:
三三則把客人帶到溪下游一點有水車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陣,在水邊摘了許多金針花,回來時又取了釣竿,搬了凳子,到溪邊去陪白帽子女人釣魚。
溪里的魚好像也知道湊趣,那女人一根釣竿,一會兒就得了四條大鯽魚,使她十分歡喜。到后應當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魚回去,母親可不答應,一定要她拿去。并且聽白帽子女人說南瓜子好吃,就又為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來的那個小女孩代為拿著。
再過幾天,那白臉人同總爺家管事先生,也來釣了一次魚,又拿了許多禮物回去。
在《三三》中,三三與城里人白帽白袍的周女士以及白臉少年相處的過程中,也是因為魚的介入才緩解了生疏,母女倆知道越來越多的城里的故事,也逐漸與城里人熟絡起來。
同樣地,在沈從文的另一篇小說《漁》中,以苗族所特有的“殺魚節(jié)”作為民俗背景,以世代兩個家族的斗爭為故事借以討論民族之間的關系,小說中不斷寫到魚的 “死亡”:“近來如河中毒魚一類事情,皆兩族合作,族中當事人先將歡喜尋事的分子加以約束,不許生事,所以人各身邊佩刀,刀的用處卻只是撩取水中大魚,不想到作其他用途了。”于是兩族的世仇便轉換成另一種形式:“這仇無從去報,刀也終于用來每年砍魚或打獵時砍野豬這類事上去了?!毙≌f最后寫道:“關于報仇,關于女人戀愛,都不是今夜的事,今夜是‘漁’。當夜是真有許多幸運的人,到天明以前,就得到許多魚回家,使家中人歡喜到吃驚的事。”
歷代兩族野蠻的殺伐讓刀的用途從殺人轉變?yōu)闅Ⅳ~,以大自然所奉獻的動物即魚的犧牲,最終逐漸化解了人們世代的冤仇。從這個意味來說,殺魚除了上述所謂的圖騰崇拜外,也成為了緩解民族關系的特殊介質,而“下過藥的烏雞河,直到第二天,還有小孩子在淺灘上撿拾魚蝦。這事情每年有一次,像過節(jié)劃龍船”中小孩子們“揀拾魚蝦”的習俗,讓魚的意象抒寫承擔了更多的民族思考。
魚作為紐帶,在《三三》中試圖嘗試著打破城鄉(xiāng)的隔膜與不解,雖然這種嘗試最終以失敗告終:盡管在文本中白臉少年和白袍女士很體面很友好,他們對鄉(xiāng)下人的事物充滿好奇與興趣,也從三三一家的鄉(xiāng)下人那里得到過友誼,但他們最終仍不為鄉(xiāng)下人所理解,這從白臉城里人和白帽女士來到鄉(xiāng)下后婦女的議論,以及白臉少年死后周圍人的議論便可窺見一斑,而城里人最終也沒能治愈好城里帶來的病。而當白臉少年突然死后,沈從文這樣寫到三三的心理反應:
三三站立溪邊,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東西,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卻數不出。母親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著三三的名字,三三說:“娘,我在看蝦米呢?!?/p>
情竇初開的三三剛萌生的幻想便頃刻破滅,三三感到失落但旋即投入到正常的鄉(xiāng)村生活中,小說便收尾了。在沈從文的筆下,魚再一次承擔了三三的喜怒哀樂,它賦予了一種樸素不變的人格美。無論世間悲喜,無論生死契闊,這種靈動的生命存在,是動物的生命形式,也是沈從文自己追求的生命形式,更是三三所表現的生命狀態(tài),它彰顯的是自然生物在人事變動前的自然生命狀態(tài)。以此表現生命的初始面目,從而使得小說字里行間彌散著淡淡的哀愁。
對于沈從文來說,表達動物性的原始生命欲望是其建構理想世界的基石,而以夢境的形式進行傳達則成為沈從文作品的常見形式。我們知道沈從文是一位多夢的作家,而他本人對夢境的文學也深感興趣,認為小說所要描繪的兩種現象:一是社會現象,二是夢境現象。“必需把‘現實’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用語言文字來好好裝飾、剪裁,處理得極其恰當,方可望成為一個小說”。①沈從文:《小說的作者和讀者》,《沈從文選集》(第5卷),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頁。他筆下的翠翠、夭夭、龍朱、蕭蕭、老兵等人物都愛做夢,三三也不例外。在小說中,三三經常夢到魚。當三三不滿陌生人釣她家的魚而告訴母親時,作者插入了這樣一段描述:
母親就從沒有照到女兒意思折斷過誰的竿子,照例將說:“三三,魚多咧,讓別人釣吧。魚是會走路的,上面總爺家塘里的魚,因為歡喜我們這里的水,都跑來了。”三三照例應當還記得夜間做夢,夢到大魚從水里躍起來吃鴨子,聽到這個話,也就沒有什么可說了,只靜靜的看著,看這不講規(guī)矩的人,究竟釣了多少魚去。她心里記著數目,回頭好告給媽媽。
第一個夢,魚跳起來吃鴨子。這里出現兩個意象:魚和鴨子。正如上述,魚已經說明是三三的一種隱喻。而鴨是水鳥的一種,《邊城》里已經有“鴨子”這一意象,少男少女們在端午節(jié)上“追趕鴨子的民間游戲包孕了男女追逐歡會的模式和意念,‘鴨子’仍可視為性愛意象的重要構成”。②姜峰:《情愛意象:沈從文的民俗審美發(fā)現》,《湖南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那么在小說中,魚吃鴨子的夢境 (女性追求男性),無疑是少女三三潛意識里性愛意識萌芽或者覺醒的暗示,與《邊城》里二老儺送嚇唬翠翠說“大魚會吃了你”的隱晦表達實屬同歸。
據民俗學研究考證,魚更多地被看成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而把鳥視為男性生殖器似乎更為普遍。而且,在苗族民間美術中的魚紋圖來看,“魚除了多卵的生產引起先民的崇拜以外,苗族先民同胞們還把鳥代表男性、魚代表女性,所以在貴州一些苗族地區(qū)的民間美術圖案中,通常是鳥在上,魚在下,這樣的魚鳥同圖通常隱喻兩性交媾”。③周成平:《沈從文與精神分析學說》,《江蘇社會科學》1999年第2期。盡管一些研究者對于魚和鴨的性別指向與筆者相反,④如陳藝方《貴州苗族民間美術中的魚紋及其文化象征意義》一文之觀點。但是具體到《三三》這部作品,筆者覺得魚指代女性,而鴨子指代男性更為合情合理,而“魚=女性”的象征結構在沈從文作品中且更為普遍,在《沈從文甲集——第四》中,沈從文借與朋友對話討論男女之事,直接表明“魚與女人”之間不言而喻的關系:“正是女人!女人就象這里的魚,一尾一尾排列這水池里,作各樣顏色,在各種顏色中若我們歡喜那一種,擲一點面餅,就過來了。有面餅,又當魚是需要面餅的時候,我們只嫌魚太多,不容易選擇,難道會有失敗的事么?”不過,即使魚和鴨的性別指向具有模糊性,但是魚和鴨作為性愛意象的整體群是普遍的。在這里,現實生活里羞澀不善表達的三三,在夢里得到一種滿足,這也呼應了弗洛伊德有關夢境的解釋:無意識的沖動乃是夢境的真正創(chuàng)作者。
第二回,三三央求母親同去堡里看接親等事兒,晚上回家時,總爺家的長工會打燈籠送客,三三此時此地又有了一段心理活動:
在雨里打燈籠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這機會,卻常常夢到一人那么拿著小小紅紙燈籠,在溪旁走著,好象只有魚知道這回事。
當真說來,三三的事,魚知道的比母親應當還多一點,也是當然的。三三在母親身旁,說的是母親全聽得懂的話,那些凡是母親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邊說的。溪邊除了鴨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魚,鴨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個不休,哪里還有耳朵聽別人說話!
第二個夢,少女許多的心事,唯一的知情對象只有魚。在這里,魚知道的事情就是三三的秘密,這個秘密是三三在堡里看到接親的事情后所無法排解出來的莫名憂愁,這同蕭蕭對花狗既害怕又開心的復雜心思、翠翠初見儺送后沉默一個晚上的情態(tài)本質相同,展示的都是少女情竇初開時的心靈躁動。但這里的三三沒有遇見白臉少年,她對心中的那份躁動有的是期待,有的是朦朧,有的是夢境,更多地帶有一種孤單寂寞與淡淡的哀愁。于是此時的三三便和翠翠一樣,沉默平和,情愫靜萌,而吵吵嚷嚷的鴨子也就讓她大為不快。
而當三三與白臉少年相識之后,聽到總爺管事與白臉城里人商量將自己嫁給白臉城里人后,內心的躁動不安,于是在一個較熱的下午,母親給白臉城里人送雞蛋,三三無事,便在涼床上又做起了一個關于魚的夢。這最后一回夢,三三做得尤其入迷,以至于母親回來聽到她在夢里和人吵鬧,并且臉睡得通紅,而當母親知道后則是笑了半天:
她奇怪這聲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誰的聲音,趕忙走出去,站在門邊打望,才望到原來又是那個白臉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那兒釣魚。過細看了一下,卻看到那個釣竿,是總爺家管事先生的煙桿,一頭還冒煙。
拿一根煙桿釣魚,倒是極新鮮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經得到了許多魚,所以三三非常奇怪。
第三個夢可以說是最為重要的夢,因為此時的三三已經認識了白臉少年,因此這個夢境顯然是對現實中兩人相遇場景的再現。在這個夢境里,白臉少年用煙桿釣魚卻得到了很多魚,這在現實場景里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件,在三三的夢境里成為了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夢境的表達是大膽反常的,夢里的白臉少年其實并沒有真的釣魚,只是用一根煙桿模仿釣魚的行為,但卻成功俘獲了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表明:夢的運作是通過凝聚、移植、具象化、潤飾等一些象征手法對潛意識里的本能欲望進行改頭換面,從而達到調節(jié)人的生理機制、平衡人的生理機能和情緒等目的。夢境分為顯夢和隱夢兩個層次,顯夢是夢的表面情節(jié),其內容可以回憶起來;隱夢則是要通過顯夢表現的欲望。并且弗洛伊德通過研究認為,相對于成年人枯燥無味的夢,小孩子的夢表達欲望則更為直接。
這樣,三三的夢境便無形中契合了弗洛伊德的理論。用煙桿釣魚并獲得很多魚是顯夢,用顯夢尋出隱夢,則能揭示出三三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欲望。我們知道,魚在某種意義上是三三的象征,為此,白臉少年“煙桿釣魚”并且“得到許多魚”則意味著三三對白臉人的欲望,而這正是現實生活中羞于表達的三三,在夢境中以一種大膽主動的形式得到的欲望滿足。
“沈從文用自己的方式對人的許多精神生活現象諸如性本能、夢境、性心理和性變態(tài)等作了細膩的描摹和深刻的解析”,①如陳藝方《貴州苗族民間美術中的魚紋及其文化象征意義》一文之觀點。在《三三》這部作品里,沈從文用魚的夢境的文學手法細膩地表現出少女的內心世界,含蓄而又大膽,隱秘而又純潔。
沈從文曾寫過一篇《魚的藝術——魚的圖案在人民生活中的應用及發(fā)展》文章,詳細論述了歷代魚形圖案的發(fā)展及其在人們生活中的廣泛應用。其中對“魚文化”的娓娓道來與“魚藝術”的介紹闡述,充分展現了作家對魚原型意象的興趣與鐘情,同時也有力地證明:魚在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的反復出現決不是無意為之。相反,對魚的詩意描述是沈從文主觀感情的投射,而對魚的意象賦予特定內涵則是沈從文審美視角的獨特選擇。而《三三》作為沈從文不可忽視的小說創(chuàng)作,對其不斷出現的“釣魚”“吃魚”“看魚”和“摸魚”等意象抒寫進行解讀與探析,成為我們深入作者創(chuàng)作心理、挖掘作品文化意蘊的重要途徑。
【責任編輯 鄭慧霞】
徐婕,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