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火災幸存者：生死考驗后的去留抉擇

劉思維++朱弢

死難者離開了這個世界，活下來的人要退到六環(huán)以外，還有人無路可退、不得不離開北京

11月18日的這場火災注定成為聚福緣公寓租戶們人生的轉折。

18日18時15分，北京市119指揮中心接到報警，大興區(qū)西紅門鎮(zhèn)新建二村新康東路8號聚福緣公寓發(fā)生火災。據官方統(tǒng)計，這起火災造成19人遇難，8人受傷。當天21時06分，地下冷庫明火被撲滅。

死難者離開了這個世界，活下來的人要退到六環(huán)以外，還有人無路可退、不得不離開北京。

死里逃生

意識到起火后，李國華做了一道決定生死的選擇題。

公寓二層有東西兩個門通過外掛樓梯連接大街。在他的印象中，東門并不常開，于是果斷用衣領掩住口鼻，向西門爬去。濃煙漆黑，整個樓道被罩得密不透風，吸進一口就有窒息感。指引他的是記憶、手機屏幕微光和樓道的一盞小燈。最終他從西門逃到了大街上，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后，李國華凝視著地面上的幾口黑痰，意識到自己撿回了一條命。

李國華事后聽說，煙從連接東邊地下室與一樓的通道處涌上來，如果當時他判斷失誤選擇從東門逃生，很可能已經命喪黃泉。他工作的4S店每周兩次的消防培訓和每月一次的消防演習救了他，使他成為最早逃出火場的人之一。

李國華覺得比自己更幸運的人是小霍。他倆是火災之后認識的，劫后余生的兩個孤身漢子互相遞煙以緩解焦慮。17日下午，小霍剛剛把離預產期十幾天的妻子送回德州老家。火災發(fā)生時，他和李國華一樣是最早從西門逃出來的幸存者。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此幸運。據《人民日報》報道，截至目前，此次火災共造成19人遇難。其中，男性11人（18歲以下6人），女性8人（18歲以下2人）。遇難者的名單顯示，除了兩個孩子是大興本地戶籍，其余遇難者戶籍地均不在北京。

聚福緣公寓二層和三層的305個房間中租住著400余人，他們大多彼此陌生，李國華只跟左右兩家鄰居打過照面。李國華爬出樓道的過程中沒看到其他人。他一面懊惱逃生時沒能敲開幾個鄰居家的門，興許能救出幾條人命，一面自我寬慰，一心往外跑是求生的本能。

他們是誰

王春城說，自己心里是抗拒“外來務工者”這個稱呼的，因為“外來”意味著不被認同。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北漂”，“北漂來北京是為了夢想”。王春城的目標明確：多掙錢。

在北京打拼十余年，王春城目前在工地做工程管理人員。要坐上這個位置并不容易，要求有充足的經驗，看得懂圖紙，能夠協(xié)調整個施工隊的運轉。再加上跑滴滴做代駕，他收入雖然不穩(wěn)定，但好的時候也能月入過萬。在北京，這樣的收入水平甚至高于一些公務員和白領。

不過，這十幾年來，王春城一直租住鄉(xiāng)鎮(zhèn)民房，火災前就住在聚福緣公寓，一月房租600元，這是為了省錢。和那些外表光鮮的“月光族”不同，他用攢下來的錢在河南老家縣城買了兩套130平米房子后，還有些積蓄。壓力與動力都來自農村務農的父母和在老家上一年級的孩子。

居住在聚福緣公寓的人們有著和王春城類似的特征：外地人、出身農村，做點小生意或者打工，賺錢是最主要的目標，享受生活對他們而言是奢侈。

前兩個月，妻子小美搬來北京和王春城一起生活，后在住處附近一家超市找到一份工作，月工資兩三千元?；馂陌l(fā)生時，夫妻倆都在上班，因而躲過一劫。

逃生出來的小霍緩過神后，第一時間給懷孕的妻子和同在北京打工的父母打了電話，他怕新聞出來之后他們擔心。

李國華沒人可以聯系。他是黑龍江人，2008年來北京找前妻復婚，最終婚沒復成，卻孤身一人留在北京。他有汽修技術，每月四五千元工資足夠糊口，但沒有積蓄。安卓手機是分期付款買的，他把“互聯網+”、資本市場、原始股、上市這些詞匯掛在嘴邊，這幾年掙的錢都投在了各種投資項目上，沒賺過一分，反而賠了五六萬。

這些打了水漂的錢里有一部分來自兄弟姐妹，錢沒了，他不敢再聯系他們。孩子已經成人了，但他沒負過責任，也不敢過問。父母已相繼離開人世，他是真正的一個人了。

火災之后這幾天，聚福緣公寓所在的一整條胡同被封閉起來，死里逃生的人們不敢走遠，在寒風中苦守警戒線，各懷心事。

小霍想著停在公寓外的汽車和房間里的身份證。他打算一旦封閉解除，馬上回房間取回身份證，驅車趕回德州老家。只要四小時，就能見到妻子，陪她住院生寶寶。王春城和妻子關心屋里的財物，小美穿著一雙單鞋，凍得直跺腳也不敢走開，她擔心如果封閉解除后別人先進去，屋里的幾張銀行卡和“雙十一”剛到的一堆快遞難保不會被順手牽羊。

李國華緊張火災的調查。他主動到派出所反映自己事發(fā)前目擊的“可疑情況”。但在操心這些之前，李國華他們想得最多的還是晚上睡在哪。

火災過后兩天，新建村的各個賓館住滿了人，第三天開始，新建村緊急搬遷，所有商戶一律關閉。

盡管政府為直接受災住戶做出安置，火災當晚，混亂中的王春城卻找不到住處，只能小心翼翼把車停在了逆風向，想著這樣尾氣可以被風帶走，夫妻倆關著車窗開著暖風在車里過了一夜。19日這天，有來采訪的記者幫他找了一間房子過了一夜。第三天，他帶著小美借住在老鄉(xiāng)家。李國華和小霍則花了20元錢一宿睡在網吧。

去留兩難

根據官方通報的初步勘驗顯示，發(fā)生火災的聚福園公寓東西長80米，南北寬76米，占地面積6080平方米，建筑面積約2萬平方米，地下一層，地上兩層，局部三層。

地下一層為冷庫區(qū)，共有6個冷庫間，總面積5000平方米，目前正處于設備安裝調試階段。地上一層為餐飲、商店、洗浴、廣告制作、生產加工儲存服裝等商戶，總面積約6600平方米。地上二層、局部三層均為出租房。是典型的集生產經營、倉儲、住人等于一體的“三合一”、“多合一”建筑。

火災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當中，截至本刊發(fā)稿時，正式調查結果尚未發(fā)布。

火災發(fā)生后，按照北京市的部署，市領導分頭下到各區(qū)督導安全生產隱患排查，指導工作。全市各區(qū)、各部門、各單位迅速傳達貫徹，全面排查清理各類安全隱患。

新建村首當其沖，商業(yè)街旁一座還未建成的四層高的違章建筑在火災后的一天之內被拆成廢墟。11月20日，新建村的四條道路被搬家車輛堵得水泄不通。

村內一條熱鬧的商業(yè)街擁有上百家商鋪檔口，到20日晚上，這些商鋪的招牌悉數撤下、貨品清空，少數幾家服裝鞋帽店在一邊搬貨一邊甩賣。人、貨、車、執(zhí)法者高聲維持秩序的聲音、路面上遺落的搬遷垃圾與昏暗的燈光相疊在一起，形成一幅失焦的畫面。

這樣的場面王春城六年前已經歷過一次，那時他住在舊宮地區(qū)。據北京市公安局消防局此前通報，2011年4月25日凌晨1時10分許，位于大興區(qū)舊宮鎮(zhèn)一棟“三合一”四層樓房的渝云服裝加工廠，因現場存放的電動三輪車電氣故障引發(fā)火災，致使18人死亡、24人受傷?；馂暮?，當地的出租房也面臨拉網式排查，原來的公寓不能再住，王春城一度搬到了北五環(huán)的立水橋。

現在，王春城顧不上細細回想往事，當務之急是給餓著肚子的妻子找個吃飯的地方。新建村外東西走向的鼎業(yè)路上，兩三家小飯館生意爆滿，它們成了一夕之間無處可去的人最近的落腳點。

陳紅是其中一家飯館的老板，她聽說，新建一村到四村的村民和商戶要在三天之內完成搬遷。事實上，西紅門鎮(zhèn)作為北京市城鄉(xiāng)接合部改造試點鎮(zhèn)，本就規(guī)劃了“工業(yè)大院”拆除騰退，并計劃于11月2日啟動。剛剛發(fā)生的這場火災，只是加快了騰退的步伐。

11月22日，西紅門鎮(zhèn)新建村牌樓入口，現場已經拉起了封鎖線，不能隨意進出。

20日下午，隔壁浴池的老板來店里打聽陳紅什么時候搬，他下午剛接到通知，被要求周五之前搬走。

這場火災讓王春城意識到，來北京十幾年，自己在這座城市沒有根基。火災沒有帶走他們的生命，但將會帶走他們的生活。 “如果老家的收入能達到北京的70%，我干嘛不回去？”但現實是，回鄉(xiāng)的收入可能僅為目前收入的三分之一。另外，回鄉(xiāng)意味著他闖蕩北京這十幾年一朝清零，從頭開始。

但他也清楚，如果留在北京，未來只能退到六環(huán)之外找房安身。

李國華明確決定留在北京。他習慣了北京企業(yè)的正規(guī)：穩(wěn)定的薪水、五險一金、嚴格執(zhí)行消防演習，這些能帶給他安全感，46歲的他不愿再折騰。對于北京疏解人口的政策，他很謹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城市離不開我們外地人，如果我們修車的都走了，交通就癱瘓了?！?/p>

北京對李國華來說還有另一種意義，那是他孤獨歲月里一段最接近幸福的時光。2013年，他認識了一個賣服裝的長春女人。兩人在五棵松附近的一個月租1200元的隔斷間生活了三年。他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能吃上熱乎的飯菜。去年，女人回了老家，但微信上仍有聯系?；馂陌l(fā)生后，她是李國華唯一愿意聯系的人，她通過微信給李國華轉了500元錢。這是這個寒冷的冬天李國華心里僅有的溫暖。

（本文中所涉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