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洛佩茲
巴里·洛佩茲 (BarryLopez 1945—)是美國當(dāng)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其《北極夢》1986年榮獲美國全國圖書獎非虛構(gòu)作品獎。他在文學(xué)上的主要成就是散文,著有6部散文作品。除《北極夢》之外,他的另一部散文《狼與人的故事》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提名獎和美國自然散文的最高獎項“約翰·巴勒斯獎?wù)隆?。其?部散文作品是:《穿越開闊地》《重新發(fā)現(xiàn)北美》《生活往事》《辯解文》。他還著有10部虛構(gòu)作品,其中《冬日故事》《烏鴉與鼬鼠》《野外筆記》《抵制》也屢屢獲獎。
一
我站在阿德默勒爾蒂灣入口的浮冰邊緣,此處位于巴芬島北部,離海岸三四英里。腳底下很穩(wěn)固,與“出海”這個短語通常讓人聯(lián)想到的感覺一點都不符。幾個因紐特營帳屹立在白色的海冰邊緣,不遠處就是黑色的海水。我們所有人都來自另一個地方——奴瓦,該地位于由此向南三十英里以外的尤魯克桑半島頂端。我們來此是為了捕獨角鯨。此刻,它們棲身于蘭開斯特海峽開闊水域的某個地方,在等待這最后一塊冰障解凍,以便進入其阿德默勒爾蒂灣的夏季覓食區(qū)。
我沿著浮冰邊緣漫步,六月連續(xù)不斷的陽光燦爛明媚,但目睹它數(shù)周后,我厭倦了;我懷著一種熱切的心情,凝視著海冰上的少許陰影——漫步時,我內(nèi)心既惶恐又興奮,你身處偏遠地區(qū),能明顯意識到,你沒有任何防護措施,而天氣變幻莫測,甚至生死攸關(guān)。北風(fēng)輕拂,在水面激起漣漪。此刻如果是南風(fēng)在吹,我們背后的海冰就會開始融化。昨天,海灣入口處的海冰已出現(xiàn)幾英寸寬的橫向裂縫,如果來了南風(fēng),這些裂縫會變寬。即使我們一看到風(fēng)向有變就動身離開,返回奴瓦仍會是困難重重。
幾天前,冰上宿營者的其中一員就因此被困。遠方像炸藥爆炸一樣的爆裂聲使他意識到,他在上面扎營的五平方英里的浮冰,正在被吹離阿德默勒爾蒂灣,漂向蘭開斯特海峽的開闊水域——他在博登半島快速記下的羅盤方位角也證實了這一事實。他和同伴熟悉此地的洋流流向,立刻奮力向東游去。十二個小時后,幾乎筋疲力盡時,抵達擱淺在海岸淺灘上的一大片浮冰,這片浮冰緩慢地轉(zhuǎn)了個大彎擱淺在此,而沒有飄入蘭開斯特海峽。他們在破碎的冰塊間跳上跳下,終于到達穩(wěn)固的海岸。
然而,我充分體驗到周圍鳥類眾多,而無心再多想上述事情。黑腿三趾鷗、北方暴風(fēng)鹱、黑海鴿像表演特技似的,輕盈地在漂游著成群晶瑩透亮生命的水面上空盤旋、懸停——它們一次次地俯身沖入水中,捕食水中的浮游生物和北極鱈魚。海冰上,捕殺獨角鯨留下了一堆堆下水雜肉;急躁傲慢、善于推擠的綠灰色海鷗和塔耶斯海鷗,與較為沉默謹慎和罕見的象牙鷗一并飛來,前者靠粗野稟性搶到了一些雜肉。
大量鳥類飛越這一片水域,數(shù)量多得讓你難以統(tǒng)計。有些鳥類已結(jié)束了向北遷徙的旅程,在此筑巢。其余的繼續(xù)飛翔,前往德文島和埃爾斯米爾島,或格陵蘭島西北部。從我現(xiàn)在站的地方,可以仔細觀察在本地度夏的一些鳥類;它們的巢在懸崖上綿延十英里,懸崖位于貝亞爾惹灣和埃爾溫灣之間,沉積巖和火山巖形成的粗糙巖面凹凸不平,與海面呈80o夾角。5萬多只北方暴風(fēng)鹱在此筑巢。在蘭開斯特海峽周圍類似的棲息地,在短暫的夏季,有數(shù)萬只甚至數(shù)百萬只海雀、海鴉、三趾鷗前來筑巢覓食。海鷗、北極海鷗、雪雁、絨鴨、紅胸秋莎鴨和小海鳥已成群飛越此地。小海鳥體小結(jié)實,頭部呈黑色,下側(cè)呈亮白色;格陵蘭島西北部三千萬只小海鳥中,有三分之一每年五六月份從蘭開斯特海峽飛過。
我們在乳白色的苔原宿營,東部,博登半島呈斑駁的棕赭色,西部,布羅德半島的淺黑色懸崖在薄霧中依稀可見,鳥兒在水面上輕盈掠過,給這片風(fēng)景增添了近距的、清晰的一維:放眼遠眺,只能看見淡白色的地平線;驀然近觀,是一片烏色海水,一只海雀砰的一聲,潛入其中。
眾鳥的喧囂聲,它們飛越時猶如子彈飛過發(fā)出的呼呼扇翅聲,以及海水的飛濺聲,像日光的灑落,綿綿不斷。蘭開斯特海峽是罕見的北極海上避風(fēng)港,聚集著像南冰洋一樣密集的生物,而南冰洋是世界上海洋資源最豐富的水域。蘭開斯特海峽海洋生物資源如此豐富的原因,海洋生物學(xué)家們還沒能斷定,但當(dāng)?shù)氐纳仙骱蛠碜缘挛膷u的冰川徑流帶來的大量營養(yǎng)物質(zhì),似乎是關(guān)鍵因素。
三百萬只遷徙海鳥,大部分是北方暴風(fēng)鹱、三趾鷗和海雀,夏季在此筑巢覓食。這里不再是1萬頭左右弓頭鯨的棲息地,但是,北美30%以上的別盧克鯨魚,以及世界上超過四分之三的獨角鯨,夏季依然在此棲息。沒有人能肯定,此地到底有多少格陵蘭海豹、髯海豹和環(huán)斑海豹——很可能會超過25萬只。此外,此地還生活著數(shù)千頭大西洋海象。夏季,沿海地區(qū)是北極熊的穴居區(qū)和數(shù)千只北極狐的家園。
然而,四處漫游時,我被直觀的景象吸引——燕鷗之類的鳥兒在海水上方輕拂、盤旋,北方暴風(fēng)鹱發(fā)出小雞一樣的唧唧叫聲,涼爽空氣洋溢著海洋生命的氣息。這一生物群落包括水中看不到的所有生物,涵蓋在陸地上以及水域、空氣中活動并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種種生物。這是個特殊的交匯處,猶如包含有空地的森林邊緣,河流淡水與含鹽海潮交匯的河口,或河流岸邊。來自不同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動物匯聚此地,增強了這一交界區(qū)域生物進化的潛力。飛鳥在阿德默勒爾蒂灣的冰上行走,它們扎入水下捕食;海洋哺乳動物反其道而行,浮出水面呼吸。
所有景觀的邊緣——地平線、山谷邊沿、河流轉(zhuǎn)彎處的峽谷壁岸,都會讓觀察者有更多期待。對交界地帶和地球上朦朧之地的偏愛,是人類好奇心的一部分。我現(xiàn)在漫步的地方,就屬于令人興奮的邊沿區(qū),在此,我欣賞著鳥兒以各種姿態(tài)在空中嬉戲。這類邊沿區(qū)還涉及量子力學(xué)的那些概念,比如說,其核心概念是波和粒子之間的臨界跨幅,以及現(xiàn)在是什么和正在變成其他什么之間的臨界跨幅,后一跨幅涉及邊沿時間概念,這一時間概念顛覆了所有幾何學(xué)概念。生物學(xué)上兩個不同群落之間的過渡區(qū)域,被稱作群落交錯區(qū)。
阿德默勒爾蒂灣浮冰邊緣的群落交錯區(qū),在兩個維度上延伸。為了從冰面下通過,動物必須屏住呼吸,因此,浮冰邊緣是鯨魚水平遷移的障礙。在垂直維度上,所有鳥類都不能穿過冰面;像海鷗那樣的鳥類,不能像海雀那樣潛入水下,去捕食成群的魚類。陽光也是在這些交界處止步。
然而,站在四英尺厚的冰層邊緣,你就處在一個生物豐富的區(qū)域。各類海藻長在海冰底部,使其變成黃棕色。這些微小硅藻供給著活動在海水上層的大量浮游動物,包括水下成群的橈足動物、端目足動物和糖蝦。這些浮游動物又是成群鱈魚的食物。鱈魚則是鳥類、獨角鯨和環(huán)斑海豹的食物;環(huán)斑海豹又是北極熊和北極狐的食物。這些位于海洋食物網(wǎng)底端的藻類被稱作表層藻類,意即海冰表層的藻類。(環(huán)斑海豹、白鷗以及其他生活在海洋上的鳥類和哺乳動物被稱作“海生動物”[pagophylic]。)然而,是海冰把這些生命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海豹與海冰息息相關(guān),它在海濱易遭攻擊,而海冰就在它們捕食區(qū)的正上方,是它們在近海的休息場所。海冰為海藻提供了賴以生長的表面。它屏蔽了北極鱈魚,使其不被海鳥和獨角鯨捕食,它保護了獨角鯨,使其免遭食肉動物逆戟鯨的追殺。它是北極熊的海上大道。它也讓我能站在海洋上遐思。
在冰面上漫步,我專心觀察鳥類,同時也稍微留意了平靜深邃的海水里的生物奧秘,無意間瞥見了轉(zhuǎn)瞬即逝的銀色鱈魚。我陶醉了。我呼吸著帶有咸味的空氣,臉頰沐浴在溫暖陽光中。我回想起兒時在加利福尼亞海灘度過的夏日。我體驗著生活中的特殊財富,這一財富來自毫無目的的漫游,比如現(xiàn)在,又如緩緩穿過森林,在大草原上漫游,沿海濱漫步。
然而,海冰邊緣也不是完全祥和的天上人間。你不能——我也不能——完全忽視這兒和陸地上的差異。我對海象很警惕。雄性海象身材龐大,接近一輛小型轎車的大小。它在水中有驚人的靈敏度和速度,而近旁就是海水。海象通常只吃蛤蜊、蠕蟲和螃蟹之類的底棲生物,但有一種特殊海象——幾乎總是不合群的雄性海象,蓄意獵尋捕殺海豹。它象牙色的長牙上有海豹逃生留下的爪印。(圣勞倫斯島的因紐特人熟悉其反常行為,把它稱作angeyeghaq。)這種罕見的食肉動物會從浮冰上向小船發(fā)起攻擊,還主動追逐和試圖攻擊處在水中的人。我的一個朋友曾和一個因紐特人站在浮冰邊緣,因紐特人提醒他后退。他們后撤15到20英尺。沒過一分鐘,緊挨他們剛站過的海冰邊沿,爆出一大片水花,一頭海象突然跳出水面。原來是北極熊偷襲了它。
我沿海冰邊緣漫步時想到了這個故事。我完全不具備我朋友的因紐特人同伴那樣訓(xùn)練有素的耳朵,可以靠聽覺預(yù)測海象出現(xiàn)。本地人才有那樣的耳朵,那樣的經(jīng)驗。與所有游客一樣,我在此漫步時,對陌生事物異常敏感。
我偶爾會停下來聆聽。但只聽到了鳥兒的啾啾聲。隨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我以前從未聽過那樣的聲音,但那爆破聲和汩汩聲傳來時,其他宿營者都驚恐不安,我卻下意識地明白那是什么動物。我瞪大眼睛看它們露面,看到了它們呼出的氣泡,那是略有起伏的地平線上彌漫著的一團熱氣;還看到露出水面的白色長牙尖兒,還有在深色的蕩漾海水中隱約漂游的暗色身軀。它就在前方碎冰區(qū)的那個地方溜走了,現(xiàn)在看不見了。其他人也聽到了它的呼吸聲。海冰西邊離我們較遠的地方,也有一個宿營地,那兒的宿營者在明晃晃的冰面上站成黑壓壓的一排,揮起胳臂在向我們打招呼。
我第一次看到獨角鯨,是在離此處很遠的白令海峽??吹剿鼈兊哪翘?,我意識到,以前,地球自然史上的生物從未使我感到如此驚奇,如此突然。我當(dāng)時的感覺是,好像動物寓言集里的某個形象走進了現(xiàn)實,也好像第一次看到長頸鹿;又好像是,一個令人將信將疑的說辭,或一個太牽強的故事,頃刻之間就被活生生的事實證實了。
當(dāng)時,為了進行樣帶研究,我和弓頭鯨生物學(xué)家唐·京格伯萊德飛行在白令海峽上空。時值五月,春季第一批弓頭鯨緩慢向北游,經(jīng)白令海峽,前往其夏季覓食區(qū)楚科奇海和波弗特海。我們每天做此類科考飛行,都會看到別盧克鯨魚和海象、環(huán)斑海豹、斑海豹、環(huán)海豹和髯海豹,以及往西伯利亞遷徙的群群飛鳥。據(jù)我所知,在北美其他地區(qū)都不會像在這兒能碰到如此多動物。白令海峽本身可能是北部海域中生物最豐富的水域,切薩皮克灣或紐芬蘭大淺灘剛被發(fā)現(xiàn)時,其中生物的豐富程度才能與此處媲美。該地的螃蟹、青鱈、鱈魚、鰨目魚、鯡魚、蛤蜊、鮭魚數(shù)目繁多,多得不計其數(shù)。塞倫蓋蒂平原和南極輻合帶的生物數(shù)目眾多,對不熟悉該地生物狀況的人來說,在白令海峽覓食的鳥類及海洋哺乳動物的數(shù)目,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春季遷徙高峰期,這兒的生物簡直是無處不在。
和京格伯萊德一起飛行考察的兩周里,我目睹了如此眾多的生物在水里和空中穿梭,那一經(jīng)歷令我興奮不已。靜謐的淺水區(qū)剛剛結(jié)了一層晶瑩透明的薄冰,一群群別盧克鯨魚從冰下滑翔而過。快速飛行的成群野鴨在飛機下面傾斜轉(zhuǎn)彎,一閃而過。我們飛過上百個被海象胞衣染成紅色的海冰區(qū)。然而,終日面對冰面和水面反射的明艷光線,再加上每天都能目睹如此多不可思議的景象,我有幾個夜晚竟有點頭昏腦漲。
北極景觀在以下幾個方面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它既有真實邊界,又有暫存邊界;其罕見而豐饒的生命綠洲為廣袤的不毛之地所包圍;它顛覆了常規(guī)時間概念;夏季仁慈的陽光使生物的脆性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所有這一切在白令海峽都有所體現(xiàn)。
看到獨角鯨的那天,我們在白令海峽上空往南低飛。身后楚科奇海的冰面離我們很近,因此弓頭鯨似乎不可能向南遷移這么遠;但我們還是仔細查看為好,因為它們能在此類厚堆積冰區(qū)前進,也能在靠俄羅斯那邊的薄堆積冰區(qū)一路北上,而不被察覺。我那時正在想當(dāng)天早上看到的兩頭弓頭鯨。在附岸大冰塊和浮冰群之間,有一條寬闊冰間水道,這兩頭鯨當(dāng)時正在水道中異常清澈的海水里并排漂浮著。我們從其上空通過時,這兩頭各重50噸的動物動作一致,像花樣滑冰運動員一樣緩慢優(yōu)雅地轉(zhuǎn)彎,然后飄然而去。耳機里傳來京格伯萊德的叫聲:“在等待?!边@兩頭鯨在等待海峽間的海冰消融。有一年,京格伯萊德看到,將近300只弓頭鯨像這樣在平靜地等待,有些仰臥著,有些下巴緊貼冰面。
我在遐思時,獨角鯨出現(xiàn)了。是兩頭雄性獨角鯨,前額各有一根螺紋象牙色長牙,歷史上曾把它和獨角獸混淆。這兩頭鯨大小相近,膚色很淺,一動不動,并排伏在筆直悠長的冰間水道上。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它們的形象迷住,沒能發(fā)出驚嘆之聲。他人在驚叫時,我目瞪口呆地盯著獨角鯨。不僅僅在凝視獨角鯨,也在凝視白令海峽王島西北部幾英里的這片風(fēng)景。這些年來,科學(xué)家一直在觀察并記錄附近水域的情況,但在白令海峽沒看到過一頭活著的獨角鯨。從周圍冰層的厚度來看,獨角鯨肯定是在此處過冬。*它們要么是本地的常住居民——這是種大膽的遐思;要么是去年秋季從其最近的聚集地遷入,比如說,從西伯利亞北部水域來,或從加拿大東北部來。
獨角鯨的出現(xiàn)非常令人振奮。我們在其上方一圈圈地盤旋,直到它們游入冰下看不見為止。我們面面相覷。沒人能真正說清它的真面目。
看到某物,并不意味著能把它解釋清楚。即使闡釋者不是別有用心,仍會出現(xiàn)大量不同的闡釋。毋庸置疑的核心信息猶如空間中的一個點;出現(xiàn)各種不同解釋的根源是,人們都渴望把這個點變成一條線,讓它有個方向。至于這個點變成的直線指向什么方向,這個點如何被利用,在文化、專業(yè)和地理等方面的差異如此之大的社會里,其可能性幾乎是無所不有。無限的可能性讓科學(xué)家們謹小慎微。在北極這樣的地區(qū),人們渴望獲取財富,憂慮財富被人掠奪,這樣一來,對相關(guān)事物如何闡釋,往往不是科學(xué)家能左右的。人們請他們評定一些生物事件的含義時,比如,那些動物在那邊干什么?它們來自何處?科學(xué)家們總是避免正面回答。他們有時不愿去詳細說明看到的現(xiàn)象,因為他們不能解釋其含義,而且,他們還會懷疑聲稱能解釋的人。有些科學(xué)家甚至懷疑其提出問題的動機。
我聯(lián)想到與獨角鯨相關(guān)的一些可能性。甚至獨角鯨的存在也受到了懷疑,北半球其他大型哺乳動物還沒出現(xiàn)類似情況。對一些人來說,的確有獨角鯨生存在環(huán)境已遭威脅的白令海峽,這不是個好消息,因為它會促使人們遏止即將開始的石油開采行動。對另一些拿著租賃合同,要在納瓦林盆地和諾頓盆地勘探石油和天然氣的人來說,有獨角鯨在那里生存是個麻煩,因為這會讓那里的環(huán)境復(fù)雜化。1982年4月16日下午,五個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兩頭獨角鯨,驚喜萬分;他們瞠目結(jié)舌,在其上方盤旋,驚奇地看了又看。在那些時刻,無人會去追究獨角鯨存在的含義。只為當(dāng)事人當(dāng)時的驚喜心情而驚異,這樣的人幾乎沒有。
我們對獨角鯨的了解還沒有對土星環(huán)的了解多。冬季出現(xiàn)極夜,也太冷,我們無法發(fā)現(xiàn)它們,它們上哪去?吃什么?智利詩人和散文家巴勃羅·聶魯達在回憶錄里好奇地問,為何這么大的動物一直都鮮為人知,鮮有人贊。他認為,它的名字是“海洋動物名字中最漂亮動聽的,是會唱歌的海洋圣者的名字,是如水晶般美麗的名字”。他還好奇地問,為什么沒有人把Narwhal 作為姓氏,為什么沒有人“建一棟美麗的獨角鯨大廈(Narwhal Building)?”
部分原因在于,獨角鯨這個名字蘊涵著死亡之意。獨角鯨的灰白膚色曾被比作人類溺亡尸體的顏色,人們普遍認為,這一名字(narwhal)來源于古挪威語的兩個詞“尸體”(nar)和“鯨魚”(hvalr),是這兩個詞的復(fù)合。中世紀有種說法是,獨角鯨肉有毒,它的角可以解毒;該說法曾被拿來佐證其名字有“死亡”含義。18世紀的博物學(xué)家布封把獨角鯨的特征描述為:“嗜好大屠殺,主動發(fā)起攻擊,不必要地殺戮其他動物?!睔v代讀過布封之書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說法。下述駭人聽聞的事件,就是人類在嚴酷的遠北地區(qū)的活動與獨角鯨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一個例子。1126年,冰島第一位主教阿諾德,在冰島海岸遭遇海難。遇難者的尸體及船上的部分物件被沖到海邊沼澤地,此地后來被稱作“死尸之池”。在打撈上來的東西里,最顯眼的是許多獨角鯨長牙,“上面用難以消掉的紅色樹膠飾著古北歐文字,以便使水手們在航行結(jié)束時清楚,那些鯨牙是自己的”。
研究日耳曼語言的教授W.P.萊曼認為,獨角鯨跟死亡聯(lián)系起來是語言上的巧合。他說,獨角鯨的古挪威語語詞narhvalr( 英語是narwhal,法語是narval,德語是narwal),是單詞nahvalr的方言形式,與把hybrid corn(雜交玉米)讀成high-bred corn(精心培育玉米),把asparagus(蘆筍)讀成sparrowgrass(麻雀草)情況相同。萊曼稱,Nabvalr是更早的西挪威語語詞,意思是“有著細長突出物(長牙)的鯨魚”。
盡管如此,有些人還是把獨角鯨稱為“死尸鯨”,而且,直到今天,一些地區(qū)依然盛行這一毫無根據(jù)的觀念,即,獨角鯨是人類死亡的一個原因,或是人類死亡的兇兆或標志。在歷史上,動物常被這樣預(yù)先判定,根據(jù)與其真正習(xí)性毫不相干的臆想或猜測,被賦予毫無事實依據(jù)的聯(lián)想?,F(xiàn)代野外生物學(xué)家所做的較為充分的解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人們這樣隨意地給動物命名的傾向的彌補。但正像聶魯達所建議的那樣,就像把小飾品或最精致的手表從儲藏架上拿下來一樣,不斷把動物從我們所安置的位置上解放出來,讓其恢復(fù)固有的生機,也是文學(xué)的一個使命。
獨角鯨的神秘面紗不易被科學(xué)揭開。首先,它們生活在水下。而且,它們終年生活在北極苔原中,即使是在夏季,接近它們所需的后勤保障和費用,也是野外調(diào)研必須克服的巨大障礙。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科學(xué)家只能從高踞海邊斷崖之上的觀察點,觀察附近沒有結(jié)冰的水面上所看到獨角鯨的活動情況;只能把水聽器放在它們身上,把它們與已被了解較多的同屬動物別盧克鯨魚做比較。它們與氣候變化和種群規(guī)模消長有關(guān)的有規(guī)律的周期性生命活動,比如遷徙、交配和產(chǎn)仔等,我們幾乎一無所知。*
對這種社會性和群居性的小型鯨魚,科學(xué)家能說清的只是其形體特征,而說不清其生態(tài)狀況或行為特征。(遺憾的是,對理解工業(yè)發(fā)展如何影響?yīng)毥泅L起著關(guān)鍵作用的,是后者而非前者。)成年雄性獨角鯨,長16英尺,重達3300多磅,身材比雌性獨角鯨大約要大四分之一。雄性獨角鯨還有一個突出特征,其上唇偏左處長有一根象牙色長牙,長可達十英尺。雌性獨角鯨很少有長著長牙的,上頜兩側(cè)都長有長牙的獨角鯨更是鳳毛麟角。
從側(cè)面看,與其他部位相比,獨角鯨頭部顯得小而圓。包含著生物聲學(xué)脂肪的既高又圓的前額最為顯眼;生物聲學(xué)脂肪是一種特殊脂肪,使獨角鯨能用聲波來與其他鯨魚交流,也使它能在所處的三維世界里給自己和其他物體定位。其短短的前鰭主要起水平舵的作用。其紡錘形身體從鰭肢后開始逐漸變細,鰭肢處周長最大,可達八英尺;到尾巴處幾乎呈扁平狀。獨角鯨沒有背鰭,長約5英尺的背脊呈不規(guī)則的皺褶狀。其尾部很獨特,從上方看呈心形,像銀杏樹葉,中心凹陷,兩片尾葉向前彎曲。
從正面看,獨角鯨頭部略呈方形,且不對稱,在碩大胸部映襯下顯得奇小。其嘴巴在龐大的身材上也顯得很小,上唇遮蓋住了較短的楔形下巴邊緣。其眼睛位于上翹嘴角的后上方,使它看起來在發(fā)呆。(博物學(xué)家皮特·沃夏爾稱,獨角鯨經(jīng)過長期進化,面部肌肉缺失,使其前額不可能展現(xiàn)好像有嘲弄意味的那種褶皺,使其不可能顯示有懷疑意味的揚眉表情,不可能綻露有下決心意味的噘嘴唇表情。)相對于雙眼間虛擬線的橫向,其頭頂唯一的新月形呼吸孔呈縱向。
獨角鯨幼崽幾乎全是灰色的。青年獨角鯨肚子上是綻開的白色斑塊和條紋,兩側(cè)是大理石花紋。成年獨角鯨頭頂和背部呈深灰色;鰭肢前端和尾葉是淡灰色,身體下部呈白色和淡黃白色;后背和兩側(cè)為灰黑色斑塊。年長獨角鯨,特別是雄性獨角鯨,全身幾乎都呈白色。有些人說,雌性獨角鯨身體兩側(cè)的顏色總是較淡些。
獨角鯨皮膚看起來酷似大理石的色彩花紋,摸起來像是涂了層油的光滑石頭,別有一種魅力。尤其是尾葉處,深灰色的彎彎條紋泛出些許灰白色,看上去酷似繪畫作品。其身體其他部位布滿環(huán)斑。威廉·斯科斯比寫道:“這些斑塊近似圓形或橢圓形;在后背上,環(huán)斑直徑很少超過兩英寸,顏色最深,也最密集,斑與斑之間有純白色的空隙。兩側(cè)的環(huán)斑顏色較淺,也較小,環(huán)狀沒完全封閉。肚子上的斑很少,很模糊,在很多地方幾乎看不到?!边@些斑紋已經(jīng)深入皮膚,深達半英寸。
英國捕鯨史史學(xué)家巴茲爾·盧博克稱,在水中,由于光照和水本身顏色的作用,獨角鯨呈現(xiàn)“很多顏色,色調(diào)范圍從深海綠色,直到湖泊(藍)色?!?/p>
獨角鯨很擅長游泳,它們能略微改變身體外形來減少湍流。它們的速度和對身體良好的掌控能力,使其能夠捕獵到游得很快的獵物,比如北極鱈魚,格陵蘭比目魚;也使其能躲開敵人逆戟鯨和格陵蘭鯊魚。
獨角鯨一般棲息在海冰邊緣,有時在距無冰水域數(shù)英里的厚重積冰區(qū)縱深,也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影。(它們?nèi)绾未_定冰間水道在它們通過后不會結(jié)冰,以確保它們安全返回,還無從得知。)它們在激流和強風(fēng)頻現(xiàn)的地區(qū)成功地生存了下來,那里,海面上浮冰運動劇烈,浮冰開裂形成水道,冰塊聚合致水道消失,或水道封凍,其速度都非???。(它們像海鳥一樣,似乎有種神秘莫測的能力,可以感知冰間水道封閉的時間,從而能在此前離開。)它們也不是總能準確地估計冰層移動和凍結(jié)的時間,后果就是,它們能夠浮出來呼吸的水面越來越小,最終被困在冰上,這種被稱作“冰牢”的現(xiàn)象通常很致命,也相對罕見,但的確出現(xiàn)過。
冰牢現(xiàn)象最常在格陵蘭島西海岸出現(xiàn)。秋末時節(jié),獨角鯨仍在海岸峽灣里覓食,峽灣口平靜的水面上可能會形成一條冰帶。這一冰層會向峽灣盡頭擴展。在某些地方,冰層靠陸地的一邊到臨海一邊之間的距離太遠,獨角鯨在峽灣里的水面呼吸一次,不能從寬闊的冰面下游到臨海的無冰水域。此時,峽灣內(nèi)靠岸一側(cè)也會出現(xiàn)冰層,并向外擴展,與從峽灣口向內(nèi)擴展海冰對接。這樣一來,成群獨角鯨就擠在空間越來越小的無冰水域里。有時在很遠處就能聽到它們的咆哮聲,像牛一樣的呻吟聲,以及爆破式的尖利呼吸聲。
1943年3月16日,丹麥科學(xué)家克里斯汀·維博在格陵蘭島西海岸中段的一個地點,觀察了一個冰牢。數(shù)百頭獨角鯨和別盧克鯨魚被困在不到20平方英尺的冰間水域。黑色的水面非?!鞍察o”,維博這樣寫道,“但平靜水面突然被黑影和白色動物激蕩,它們躍出、下落,畫出許多優(yōu)美弧線——是上百頭獨角鯨和白鯨。它們并排躍出,靠得如此近,有些甚至是伏在他者的背上給帶出水面的,以至翻了個跟頭,漂亮的尾巴朝上,在空中擺動。先躍出數(shù)排獨角鯨,接著是白鯨,然后又是獨角鯨——同一物種依次躍出水面。它們在狹小水域中翻騰著,蕩起陣陣浪花。它們吸氣時發(fā)出哮喘似的沉悶鳴響,好像是通過一根長長的鐵管吸氣一樣。水面被它們蕩得波浪起伏,掀起的浪花跌落在周圍的冰面上”。它們呼出的濕氣和濺起的浪花,都在這一大呼吸孔邊沿上結(jié)冰,進一步縮小了冰牢的開口。盡管是一片狂亂景象,維博看到的兩種鯨魚,沒有一頭被獨角鯨的長牙刺傷。*
獨角鯨與抹香鯨之類的齒鯨同屬齒鯨亞目,與鈍吻海豚和海豚同屬海豚總科,和唯一的同類別盧哈鯨同屬一角鯨科。生物學(xué)家們認為,與明顯適應(yīng)海岸生活的別盧哈鯨不同,獨角鯨是適應(yīng)遠洋或開闊水域的物種,更適應(yīng)冰的生活,在更靠北的地區(qū)過冬?;趯e盧哈鯨的了解進行推測,獨角鯨在四月份受孕,14個月后,也就是來年六七月份,生下唯一一頭5英尺長、170磅的小獨角鯨。獨角鯨幼崽出生時,身上會帶一層一英寸厚的脂肪,用以水中御寒。它們會被哺育約兩年,會與母鯨待在一起三年多。還是基于別盧哈鯨推測,雌性獨角鯨四到七歲時性發(fā)育成熟,雄性獨角鯨性成熟在八到到九歲間。
獨角鯨通常兩到八頭成一小群,一群之中一般是同性和同齡。夏季,包含幼獨角鯨的雌性獨角鯨群,跟雄性鯨群相比,有時規(guī)模更小,或更松散。春季遷徙時,獨角鯨群可能由300多頭組成。
獨角鯨的主要食物包括:北極鱈魚和極地鱈魚,格陵蘭比目魚,紅鮭魚,杜父魚,以及其他魚類;烏賊,以及部分蝦類;章魚,以及甲殼類海洋動物。獨角鯨有一個復(fù)雜的五腔胃,可以快速消化食物,但消化不了下列物質(zhì):烏賊、章魚的甲克質(zhì)喙?fàn)钭欤讱ゎ悇游锏臍?,魚類的耳骨和眼球晶狀體——生物學(xué)家們可據(jù)此了解獨角鯨的食物結(jié)構(gòu)。
兩種“鯨虱”(實際上是微型甲殼類動物)附在獨角鯨的皮膚上,準確地說,是附在長牙穿過上唇的凹陷處、尾葉的凹口處以及傷口處(即獨角鯨身上最不易被海浪沖刷的部位)。這些小動物在獨角鯨皮膚上留下的尖利鉤狀爪印,有時特別明顯。年長獨角鯨身上有很多此類寄生蟲,讓觀察者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