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兵
葉曉燕發(fā)表在《牡丹》雜志2017年1期上的散文《柴大》,用紀實的感性筆觸將草芥人物的命運真相和盤托出。關注底層、緬懷逝者、同情弱者的悲憫情愫與仁厚之愛,仿佛一曲凡塵清唱,深深感動了我。這篇散文反復讀了幾遍之后,我相信正是生活的艱難與辛酸,才像白楊樹忠貞不渝無怨無悔的秉性那樣,構成了柴大抵御逆境憧憬未來的精神支柱。
“柴大的孫子出事那天早上,屋前那棵老白楊葉子掉光了。”問題的開始,就是生活這幕戲劇的一個開始,也是一曲凡塵清唱的開始。我對作者的如是敘述切點很是感佩——簡潔的在場性呈現(xiàn)的背后,是柴大這個人物曾經清貧而又卑微的日子。結合文章整體內容來看這段開場白,作者起筆便有波瀾。
這篇散文以質樸的敘述為主體,比如“兩家人都不富裕,互相幫襯著,相扶相攜,就這么湊合著過。一來二往,竟然處成了親戚”以及“柴大已經與我們相識了十年。這一家人早已和我們家連為一體,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柴始終稱呼我老公為‘俺兄弟,稱呼我為‘俺家老姑娘”。不難看出,作者與柴大這個人物的關系十分密切。敘事散文非常適合于私人化的細節(jié)描述,也能更好地承載情感的抒發(fā)需求。我的這個認識,來自于作者對柴大幾個生活片段的敘述。敘述的走向,情愫傾瀉的走向,始終是指向抵達自己內心的方向。這樣的走向印證了文學的一個事實——能夠打動人心的作品,除了豐富的經歷,善于發(fā)現(xiàn)本真的視覺外,更重要的還是源自內心與觸及人性最深刻的元素。
我從這篇敘事散文中挑出了作者如下的敘述。
“柴家實在是太困難……數九寒冬,五個孩子的床上鋪的居然是稻草,連棉褥子都沒有。這場景我只有在書中看過,觸目驚心的貧窮比寒冷更令人絕望,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把孩子閑置的好衣服、好玩具、日用品打包送去”。柴大的孫子“下地便是放養(yǎng),茁壯的像是柴大家另一棵小小的楊樹苗”,“自從小娃會走路,他也跟在太太身后下菜園。菜籃子比他還高,他搶在懷里,高高地舉起,雀躍著一路小跑,鞋子被雪水浸透他也不在意。太太給他脫下灌滿冰水的濕鞋襪,小腳還沒巴掌一半大,凍得紅彤彤的,像根小紅蘿卜。他非但不哭,還在咯咯地傻笑”,“看著他那伶俐的模樣,我真想帶他離開農村,到城里生活”,柴大的孫子因為意外死亡后“我心中無盡哀慟,錐心刺骨的寒意從腳底蔓延開,我甚至有些恨,恨命運不長眼,恨大人疏忽,甚至,恨孩子投錯了胎……”,以及柴大因為食道癌死亡前后,作者“看到他難受的模樣,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語言蒼白無力,只能強忍哀慟,咽下眼淚,一遍遍地重復著,讓他放心,他的老母親健在,兒女也已成人,只要有我們在,沒有放不下的牽掛,沒有交不掉的差事”,并由此發(fā)出感嘆“倘若好人一生平安,為何這樣善良勤勞的老實人承受了這么多不幸?倘若萬物有靈,為何沒能聽到這家人絕望時的祈禱?”
作者的這些敘述,浸滿了悲憫的情愫。悲憫來自于細致而又仁厚的愛。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童話故事是這樣,愛爾蘭傳統(tǒng)歌曲《丹尼男孩》也是這樣,正是同情弱者,一個生者對一個逝者的尊敬與小心呵護,還有悲憫這種無懈可擊的人格,才能顯示出生命和人性的光芒,人類的仁愛之心才會藉此綿延不絕。透過這篇散文,我感受到我們的生命和生活不是犧牲、奉獻、殉道,而是生活的意志。不是不朽與永恒的幻覺,而是生命的本能。不是勇氣的炫耀,而是驕傲、自信、尊嚴和感恩。不是自覺償還的債務,也不是以此作為抗衡物質社會的力量,而是一種常態(tài)的生活方式。
任何文學作品的閱讀鑒賞過程,都是作者與讀者的潛在對話。好的文學作品之所以吸引人感動人,在于讀者總在他人的文本中不斷地投入自己——感情、思想、經驗與教訓,從而勾兌出與眾不同的味道。我讀葉曉燕這篇散文,就有如是感覺。
我非常認同作家陳希我的觀點:文學恰是以“臨淵”的方式書寫現(xiàn)實,如此才能抵達精神的現(xiàn)實。從這個角度來看,柴大這個人物是草芥的縮影,是貧窮、苦難乃至死亡的命運交織體,是生活中非常的維度與無法回避的側面,因為內心抵達,才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人性的內核具有了精神上的大向度、高度與縱深度的實質。
美麗和缺憾從來都是共生共長的。它們可以完全重合,相互交纏,融為一體。但在現(xiàn)實社會中,二者卻時常出現(xiàn)背道而馳的結局。具體到這篇散文里,柴大憧憬幸福生活的追求,卻很難擺脫厄運的糾纏,便是一個實例。許多人都會迷戀缺憾帶來的美,比如流淚的哈姆雷特,斷臂的維納斯,霍亂時期的愛情,槍口下難舍難分的纏綿悲切……如果沒有悲劇的發(fā)生,沒有陰陽相隔,沒有誤解背叛再破鏡重圓,一切美麗都不成為美麗,一切結局都不被珍惜。所謂美麗,就是在消失殆盡的那一剎那綻放出來的精神元素。這樣的美麗屬于柴大。屬于我的,僅僅是我的閱歷無法感受到人生與人性的深沉。
用白楊的生物屬性來比喻柴大的精神向度,這種體現(xiàn)人格魅力的敘述角度,是散文《柴大》的另外一個重要的看點所在。讓我們再次看看作者在本文里的如下敘述吧。
“洪水來了又退,留下一地狼藉。扒拉扒拉倒伏在淤泥下的小麥,柴大轉頭看見了依然挺立的樹。綠色的葉子像巴掌,像耳朵,迎著夏天的風,呼呼啦啦扇動了洪水帶不走的腥臭的空氣。綠色如同一盞盞生命之燈,扎根在于洪泛區(qū)的泥土里”?!皸顦洌秃的蜐?,長得快又高。河灘土是它最好的食物。這種楊樹長勢驚人,落上土,一轉身,樹苗就活了。柴大忙著在前挖坑,身后,剛栽下的楊樹英姿勃發(fā),憨笑著舒展開肩膀,撲棱著枝椏,一竄一竄地往天上長。柴大弓著背,像一枚小小的種子,又像一粒微弱的火苗,在他的河灘上不知疲倦地閃動”?!啊栋讞疃Y贊》中把楊樹比喻成北方挺撥站立的哨兵,而柴大的楊樹林簡單又快活,像是知道眾人對它們的殷殷期待,它們長得快,長得高,長得結實。楊樹林將整片河灘都染了蓊蓊郁郁的綠色,迎風搖曳,沙沙作響,綻放出耀眼的希望。十年樹木, 百年樹人,我能想像長成參天大樹的楊樹林一株株,一排排……”“當生命的盡頭已經清晰可見時,悲哀如同潮水,籠罩了所有人。沒有歡笑的孩童,沒有強壯的青年,屋外的白楊樹瑟瑟發(fā)抖,綠意卻噴薄而出,似乎要將吸收的所有的日月精華全數傾吐”。
柴大,白楊,物質,精神。這四個關鍵詞,成了可以互為印證互為彰顯的對象,無疑構成了作者這篇散文中一個特殊的世界。作者用白楊樹這個具體物象,不動聲色地從背景上為柴大提供了一個精神向度的參照體系。結合作者的這篇散文來看,白楊樹柔軟的部位像綠色的葉子,就映襯烘托了柴大內心世界中隱忍、親切、渴望、多情與憂傷的成分。白楊樹堅硬的部位像樹干,清晰地勾勒出了貧窮困苦生活中的柴大對現(xiàn)實的抗爭、不屈、頑強和奮斗以及對未來執(zhí)著追求憧憬的精神元素。我以為,白楊樹確實是柴大精神世界外化而成的一曲凡塵清唱,它所具有的那種堅實、曼妙和高傲的色澤、至幻至美的光滑簡潔和深刻又單純的憂郁元素,輕易就能夠擊穿人們的心靈從而引發(fā)人們的共鳴。
從美學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篇散文中穿插作者悲傷、憂郁乃至疼痛的叩問和旁白,并非有意糅合進雜文的氣息讓文章多出跨文體的味道,實則是情之所至水到渠成的情感色彩上的美學元素的爆發(fā)性體現(xiàn)。在作者的散文里,諸如“命運,有時候比悲劇更無情”,“厄運就此結束了么?我也希望??墒?,否極泰來只是小說里自欺欺人的詞,雪上加霜,才是最真實的生活”,“我本是不信命的,結識了柴大之后,我卻信了”以及“倘若好人一生平安,為何這樣善良勤勞的老實人承受了這么多不幸”等感嘆、叩問或反思的文字,確實給我酸楚多于快樂、陰霾多于天光的震撼。對于我來說,喜歡作者這篇文章的全部理由,就在于文章能夠把隔在時光兩邊的事物,情景交融地契合在我的身上。任何事情都有旁逸斜出的地方,也有隱遁棲息的地方,只有到了情感共鳴的時候,它們才會沿循自然真實的鍥合之路,邂逅在一起。
依托自然,依托自然中的單純,依托那幾乎沒人注意到一如柴大草芥生活與命運的渺小,這渺小會不知不覺地變得龐大而不能測度。實現(xiàn)這樣轉變的是作者我手寫我心的文字。應該說,作者體現(xiàn)在這篇散文里的文字自我性特征是一目了然的。也正是這樣的文字,才能夠將悲憫的情愫轉化成寄托,并以此來馱載人性的更為日常和內在的東西,從而發(fā)現(xiàn)一種應和,一種堅持,一種傳繼。所謂人生是夢的延長,便是緣出于此的。
責任編輯 周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