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俊杰
“注”在上苑
上苑村,地理上出了北京北六環(huán),地圖上高高地掛在市區(qū)“外面”,并不起眼。但是那里居住著一群藝術家,就變成了藝術村。我與好友約定一游,于是便真的去了。
此行的初衷,是參加一個叫作“注”的互動行為藝術項目,也就是自己帶上一瓶水,倒進一個干涸的水庫里。
我們早早地出發(fā)。地鐵坐到天通苑北,出來又坐了約莫19站公交,穿過汽車攪動起的滾滾黃塵,經(jīng)過熙熙攘攘的草莓采摘園,在上苑村外的橋頭下了車。有一個身穿極長的花毛衣和極度寬松大褲子、留著小平頭的小伙子在那里等著,這就是活動的發(fā)起人高大薔。我與他的認識是在單位組織的一次活動里,我們?nèi)ニ麄兡抢镎{(diào)研,了解情況,他們講述自己作為“體制外”藝術家的生活狀況。在那次活動里我知道這個“注水”項目,我對自己說:有點意思!于是暗暗下決心要自己來“注”一次。有點什么“意思”呢?其實我那時也不能確知。
他只比我們大幾歲,算是同齡人,背著個灰色發(fā)舊的小單肩包,甩開大褲子,領我們慢慢往一個坡上走。坡的盡頭是一排鐵欄桿,欄桿的下面是一個廣闊遼遠的深坑,這就是那水庫?,F(xiàn)在里面一滴水也沒有,長滿了雜草,是個“草庫”。我—下子想起了北大鳴鶴園北邊一直到荷花池的一帶,做學生的時候常去溜達,分明是“池”“湖”之類的名字,卻也只是一片荒草地而已。近來聽說已經(jīng)有水把它們注滿了,金魚池有了金魚,荷花池有了荷花,于是一定有更多的生命得以存活。水是一切生命的維系,有水的地方總是美好的。
朋友與我把拿著瓶子的手伸進鐵欄桿,傾倒下兩瓶不遠“萬里”帶去的水,完成了一個小小心愿。他的水來自安徽,我的水來自廣東。注水活動到此結束。我們?nèi)齻€“訪客”要離開嗎?要登上周圍的山頭眺望嗎?要搜索周圍的其他風景么?不,不,我們要下去,到藝術村里去走一遭。
走入藝術村
“藝術村”的意思就是:村還是那個村,只是比較藝術。走進村里,平庸的北方鄉(xiāng)村格局之中,散布著一些院落,被作為藝術家的居所;在黃土和灰塵之中,隔三岔五出現(xiàn)一些別樣的小房子,里面放著別致的創(chuàng)作。不少空間都被用來作為展覽,有的展覽很小,三五幅畫往墻上一掛;有的展覽很大,占據(jù)了整個高大的屋子。藝術家的家基本上也就是他們的工作室,藝術家基本上睡在自己的畫旁邊??偠灾?,在這里,生活和藝術并不分離,總是一起從被觀察到被欣賞。
高大薔領我們到了他的住處。推開大鐵門,里面是一個長方形20平米左右的露天小院子,當中擱了張桌子,桌下堆著些磚頭瓦片,桌上倒扣著一個大簸箕,往里橫放著輛大摩托車,最里頭是一藤茂盛的葡萄,還有廁所。院里隨意地斜著個金色的畫框,有只黑白兩色的貓在房頂?shù)慕锹淅锾筋^探腦。
院子的左右兩側,分別住著兩位畫家。一位是高大薔,一位是鄭大哥。
聽見有外人的聲音,鄭大哥從屋門探出半個身子。他身穿的不知是什么年代哪個流派的土黃色軍服,級別資歷的條紋章赫然貼在胸前。他戲稱其為“工作服”。屋里靠墻全部擺放著油畫,寫實的油畫。他喜歡用革命年代的物件作為意象,不同的物件并置,往往取得詼諧幽默又讓人思考的效果。就像博物館所做的一樣,這些畫力求挖掘“物”的意義。比如一本“毛選”、一個搪瓷盆,放在展柜里,畫在畫布上,就不光是一個用來使用的物件。有一幅畫,大紅色的背景中,是一個生銹掉漆的老式暖水壺;我后來在網(wǎng)上查到,那幅畫叫《火熱的心》,既是那個年代也是那群人,名副其實。他使用革命年代的意象,并不是要諷刺或者反對什么。
我心里清楚,對于要時常出去“走動”的人,有個明媚的下午能自由作畫,實在不容易。我們沒有繼續(xù)打擾,走出了他的工作室。
對門高大薔的房間,一個角落里,全是之前參加注水活動留下的瓶子。五顏六色的瓶蓋立在一起,像一片郁金香。我們的兩個瓶子有幸加入其中。在我自己的瓶子上,我挑了句海子的詩寫了_上去:“水……水/我有了養(yǎng)育的愿望?!痹诹硪皇组L詩中,海子寫道:“水,水……/我就是一潭高大的水,立在這里,立在這里?!钡故桥c這活動很貼切。有人問我,大老遠跑去倒一瓶水有何意義?而且水庫早已經(jīng)干了。其實,天南海北的人帶來了天南海北的水和對于水的希望,還有友誼,以及付出的時間,這個活動已經(jīng)獲得了意義。如果套用海子的一句詩來說,就是正因為已經(jīng)沒有水,我們才更加渴望,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說起“春暖花開”,不得不朝這個房間的另一頭望去。在墻壁上赫然寫著幾句話,說明了此前進行的另一個行為藝術項目。這幾句話是:“從2015年入冬到2016年春天,在空間內(nèi)不采取供暖措施,通過本人和朋友們聊天、喝茶、吃飯、居住等等日常生活方式取暖,使室內(nèi)溫度保持在0攝氏度以上,即讓一碗水不結冰(在實施過程中,如水結冰,即行為失?。??!甭淇钍恰?015年冬-2016年春”。這個活動的題目叫作:讓這個冬天不再寒冷。我所知道的是,這里的藝術家在冬天大多靠往爐子里添蜂窩煤取暖,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從前我自己租下的小房間,到了冬天便有室外的寒風從門縫中擠進來,蒼白的手上,紫紅色的血管非常清晰,如果洗過幾件衣服,則整只手是紅色的。這里藝術家的工作室往往很寬敞,但是在冬天,我猜也容易成為北風的跑馬場吧。我想起在什么書上,寫到莫扎特一家冬天沒有煤的時候靠跳舞取暖。沒有優(yōu)越的條件,只有安寧的創(chuàng)作,這是屬于他們的寒冷。
此刻已是陽春四月,我們四個人坐在軟沙發(fā)上喝茶,喝椰子汁,并不會感到寒意。屋里還有幾幅大油畫,鮮明的色彩,表現(xiàn)的意味,內(nèi)容有些是幽默的。另有一些小畫,充滿了形式美,雖然我不知道表達的觀念是什么。還有幾塊涂黑的木板,有些已經(jīng)被刻成了小幅的版畫。坐了挺久,我們走出來,繼續(xù)往村子深處探尋。endprint
有個挺大的房子,里面擺滿了作品,這個展覽叫作《傷口》。在我看來是叫作“孕育”(我是多么喜愛這個詞),其中的創(chuàng)作全部是關于孕育一個小生命的,那個小生命就是作者和他妻子的孩子。我們誰都知道孕育的過程有傷與痛,但是這一次的孕育帶來的是獨特的“這一個”的個人體驗,而這些作品則是這種體驗的準確凝結。作者本人在一個展覽介紹里說:“此次妻子懷孕,從最初的溫馨渴望到臨盆時與醫(yī)護間的激烈交鋒,無疑是這些傷口中最痛和最新鮮的?!彼堰@種體驗用這個詞歸納了:傷口。他畫在粗糲磚石上的孕婦,仿佛若有所思的圣賢;那些描繪出的孩子的臉,展示的是愛和生命力;墻上掛著的醫(yī)院文件“現(xiàn)成品”,講述著這個孕育故事里最為艱辛不易的部分。這使得整個空間里有了種宗教感。孕育和成長總是不易的
從生命的傷口里走出來,從哇哇哭泣中走出來,終歸是要走向慈悲和愛,這是神圣天父給我們每個凡庸生靈早已指明的道路。只不過有的人安然地這樣走著,有的人迷失在荒野之中。
這個展覽的場地,是畫家黑子建的一所房子,用來給一些畫家免費使用。出了這個“傷口”的門,黑子的工作室就在那個院里,我們順便溜達進去。黑子是個健碩的男人,濃須光頭,悠然坐在舒服的沙發(fā)里,一旁有只油亮的黑狗,轉動著友善的小眼睛。墻上多是小幅的油畫,某院某落、大樹花草、節(jié)日秧歌等等,滿滿的本地鄉(xiāng)村風土。筆觸鮮明、干凈利落、生氣勃勃。黑子指著那些畫說:這是誰家,是哪里,這兒的人一看都知道。熱愛生活的畫家們總不會對眼前的事物無動于衷的。他的門外,落滿了玉蘭的花瓣,許多年輕藝術家聚在一起,正聊得海闊天空。
在另一處,我們剛巧遇見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是當?shù)氐摹八厝恕彼囆g家。他們多年前只是本地的村民,受到來此的藝術家熏染,也變成了藝術家,但未經(jīng)那“科班”的訓練,作品里仍保留著質(zhì)樸獨特的鄉(xiāng)土風格。挪開竹編的籬笆門,我們進到他們屋里,四周都是畫,中間有些泥塑。男主人的油畫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拖拉機和毛驢,女主人的油畫主題則常是花草。她告訴我們,上世紀80年代,他們經(jīng)常開拖拉機跑業(yè)務。說及此事,她紅潤的臉上流露出喜悅自豪的神情,給我們感到那個年代一定是十分浪漫的。在一個架子上,有他們的小型泥塑,基本全是松鼠、鴨子、毛驢之類的動物。對于農(nóng)民出身的他們,繪畫是另一種形式的養(yǎng)育和耕種,收獲的卻是同樣的快樂。
一個“瘋子”的熱情與執(zhí)著
我們在出村的路上,經(jīng)過了一棟灰色的建筑。建筑大約三四層,遠看像一個裝修未成的賓館。門前幾個工人在修兩堵彎彎曲曲的紅磚墻,幾堆沙子攤在外面,一條狗在里面朗聲吠叫,到處都是細細的塵土。高大薔告訴我們,建筑的主人是個從文化部退休的老先生,畫油畫。
說誰到誰就到。我們一抬頭,房子主人就在不遠處。瞧吧!一個瘦長的男子,上衣和褲腳上盡是灰土,腦前的頭發(fā)被風刮得高高地豎起,像一頂半圓形的冠冕,手拎一袋剛去殼的紅皮花生,輕快地向這邊走來。他是60多歲的人,卻邁著40多歲的步子,印象中“畫油畫的老先生”并不應該是這樣。我們稱呼他“萬老師”,雖然我終究不知道他的準確名字。我驚訝地看到這個人懷著不知哪里來的自信和豪邁、敏捷和力量,一把拉開大門,伸直手臂朝內(nèi)一指,對我們這群訪客大聲說道:“你們看看這個吧!”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個空蕩蕩的大廳,當中有一幅大油畫。不,應該說是巨大的油畫,40多米長,7米多高,巍然矗立在無比寬敞的廳堂之中。畫的整體調(diào)子是藍灰色,上面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那些人物,不是帝王將相,不是英雄豪杰,而是樸實的農(nóng)民兄弟。農(nóng)民在干什么?在買賣牛。改革開放了,買賣自由了,農(nóng)民出來趕集,這幅畫表現(xiàn)的就是那個時代的那個特殊的歷史瞬間。
長卷一樣的畫幅上,正中間許多青黑色的水牛稀疏地排成一個近乎三角的形狀,承擔了畫面大部分的重量感,幾頭黃牛點綴其間,像春天草地上的黃花。兩邊,幾百個牽牛挑擔的趕集者擠在一起,各人有各人的動態(tài),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疏朗處三五成群做著南國水鄉(xiāng)的農(nóng)活,密集處幾十個人頭聚在一起,好像田間開著大會。遠處,古舊的、灰色的、朦朧的,靜靜地往地平線退去的,是一些典型的鄉(xiāng)村景觀,仿佛是過去的年歲,既富于莫名的詩意,也含著衰敗的惆悵。我震驚了,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不以燦爛輝煌得來的盛大,不以戰(zhàn)爭或英雄主題得來的壯闊。或許因為我眼前的并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張老照片,是一首交響曲,是一個個體對一個年代以及在那之前的所有年代的記憶和情感,是一個關于南方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的博物館。
這幅畫遠遠沒有完成,我們看到的只是它生成過程的一個片斷。在這個三層高的灰色建筑里,到處擺著萬老師精彩的創(chuàng)作。這兒是屬于他自己的世界。我不禁心里問道:是怎樣的創(chuàng)作熱情和精力付出,讓鋪展這些畫面成為可能?答案很簡單:這些畫都是他在文化部工作期間“抽空兒”畫出來的。“別人在玩的時候我在畫畫,別人在睡覺的時候我也在畫畫”這就是他所謂的“抽空兒”。他把時間從日常生活手中搶下來,鑄造在一幅幅的畫面上。我能想象,多少個周末、假日他是在畫中度過的,多少次在這個大都市尚未蘇醒的清晨,他執(zhí)筆繼續(xù)著未完的創(chuàng)作。在這份努力之外,最可寶貴的,是做了“領導”以后,在別人不想畫畫的時候他還心心念念想著畫畫,而且非要傾其所有,畫出精品來。他說:“我是個畫家,如果不畫畫了,我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作為一個同樣寄存在“體制內(nèi)”的人,我感到十分慚愧。萬老師坦言,將來的事情不可知,我只要好好完成這幅畫,并把這畫留下來。
談話中,萬老師屢屢自稱為“瘋子”。是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樣看來,他確乎有點“瘋”,不是么?
“外”與“內(nèi)”
顯然,比起我在這里看到的,我沒有看到的還有更多。我去過798,去過宋莊,去過大芬村,但只有在這里,我才感到遠離塵囂和世俗庸碌的清凈安寧,才看到這樣一群安分守己、默默耕耘的藝術家,體會到他們?yōu)榱怂囆g突破而辛苦勞作的耐心和勇氣。所有的耕耘活動都像是一場賭博,因為你不能知道確切的結果。他們是真正的“農(nóng)人”,他們耕種和收獲的,是比草莓更加深沉的東西。而對于我們這群外人來說,到此收獲的,也是比草莓更加滋潤人心的營養(yǎng)。
但當我們深入察看“農(nóng)人”的生存環(huán)境時,不得不承認這里的生活并不是阿爾卡迪亞式的詩意棲居。且莫說“棲居”,日漸上漲的房價、郊區(qū)農(nóng)村的開發(fā),尤其是藝術家“外來者”的身份,使得“定居”一詞都有點成了一廂情愿。是的,他們就是一群外來者。對于中心、主流、體制,還有這個城市來說,都是外來者。好像只有對于“藝術”這塊土地,他們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外來者聚攏在北京這個“里面”之中。對朝向“中心”聚攏的外來者而言,他們在“里面”選擇的方式,是不斷逃避咄咄發(fā)展著的大城市而在郊野形成“邊緣文化”,不斷突破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隔膜,尋求與自然萬物和自我心靈的親近。這不完全是為了逃避,只是一粒飽含深情的種子不能落在沒有濕潤泥土的地方,它總要尋找一個既能“格物”也能“修心”的處所。
同時,經(jīng)歷幾次的“走馬觀花”,我不得不思索,自命為城市居民的我們,這些“里面”的人們要以什么樣的方式去體察和觸碰一個藝術聚居地和一群自由的藝術家
是像一群置身事外參觀風景的游客?像一群購買紀念品的逛街者?像一群到郊區(qū)采摘鄉(xiāng)村風味的城里人?還是像一群參觀動物園的獵奇家?我們總是沉默地選擇著一種“里邊”人的姿態(tài),來消費都市邊緣的這場“風景”,并且隨后在忙碌瑣碎的日常里把它遺忘。
除了具象的藝術作品,我們還應該看到一種新的生存方式一并非出于某個潮流鼓吹的生存方式。它的終極目的就是不受打擾、自在生長,它要張揚生命中自帶的偉大創(chuàng)造力。正是這樣的原因,不管對于“外邊”還是“里面”的人,這里都像一個“精神驛站”
住在里面的“外來者”背負了藝術在流浪中間歇,從外邊走入的“里邊”的人暫時擱下“社會人”的負擔而得以喘息。因此,再“邊緣”的藝術聚居都不應該走得太遠,它是我們生命行旅中必經(jīng)的部分。它教會我們時不常地側耳傾聽內(nèi)心輕快的馬蹄聲,丟棄透析外物的固有眼光;同時,把對“詩意地棲居”的心理渴望,化作“詩藝地棲居”的行動力。
(編輯·韓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