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1
一路哐哐當當的農用中巴車“卟哧”一聲,在秋浦河橋頭停下,像是從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似的,把章麗孤零零地丟在了橋頭。夕陽架在群山之間,將柔和的光線返照在河面上,河水與西天上的云彩相互呼應著大面積地燃燒開來。章麗手搭涼棚,看著遠山、碧水與火燒云,覺得自己也被點燃了,忍不住從挎包里掏出小型迷你攝像機拍攝起來。她一邊拍,一邊用記錄片里畫外音的文藝腔解說道:“只有到了這里,我才深刻地理解了一條河流的美麗,這里,是我父親的故鄉(xiāng)?!?/p>
正拍著,一輛摩托車帶著巨大的轟鳴聲由遠而近飛來,像飛機降落一樣,滑翔到章麗的身邊。
“小麗!”
“大伯!”章麗高興地喊著,“這里太美了!”
大伯看看河面,又看看山巒,笑笑說,“是有不少開小車子的人專門停下來,在這里拍照片呢,”他拍拍摩托車后座,“上來吧!”
章麗跳上大伯的摩托車后座,摩托車又帶著巨大的轟鳴聲,沿著山間小路向瓦莊駛去,從河邊公路到瓦莊還有二十里只能通行拖拉機的山路,嚴格來說,瓦莊才是父親的真正的故鄉(xiāng)。
山道兩邊青山隱隱、澗水潺潺,正是夏初時節(jié),子規(guī)鳥的啼鳴不時地透過摩托車聲傳來。這個時代真是太快了,章麗想,早晨自己還在首都機場呢,傍晚就到了一千多公里外的深山中,交通的便捷,對于人類的思想、行為、心理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自從讀了人類學博士學位,章麗經常會一個人想著這樣一些無厘頭的問題,她也因此常常自嘲是“中國傻博士”。
章麗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身后傳來一陣更急促的更巨大的轟鳴聲,另一輛摩托車連連按著喇叭追了上來。
大伯松了油門,兩腳叉地,回頭去看。
那輛摩托車上騎著一個大胖子,他好像不是騎著摩托車來的,倒像是一路背著摩托車跑來的,一張臉憋得通紅,氣喘吁吁地,“章大個子,”他說,“你,你可看見小桂了?這個狗日的又偷偷跑走了,假也不請一個?!?/p>
大伯愣了一下說,“哎呀,是王院長啊,沒,我沒有看見小桂?!?/p>
胖子說,“那你回去幫我看看,他要是在家,你帶話給他,說是五號那天一定要到院里去,五號上頭來人檢查,要核對人數,所有人都要在的。”
大伯答應得干脆,“好,一定帶到?!?/p>
胖子掉轉車頭就走,開出去了兩步又回過頭喊,“你告訴他,他要是不去,我一個月不給他吃肉!”
大伯笑著說,“好!就要這樣治他!”
大伯和那個胖子說話的時候,章麗沒有閑著,她又偷偷地拿出小攝像機拍攝著。這次到瓦莊,她想拍一個DV作品,主題是現成的,就是全過程深入記錄祖父的“揀金”儀式?!皰稹笔峭咔f這里的一個喪葬習俗,這里的人歿了,不是直接下葬到地里,而是用棺材裝殮好,停放在山上過個三到五年,才選擇個黃道吉日重新揀拾一遍尸骨,安放在棺材里,再挖坑埋葬。這個習俗據說已經流傳了很久,有著豐富的人類學內涵,章麗當初一聽“揀金”這兩個字,就覺得有意思,為什么不直接叫“揀骨頭”呢?這里面大有可考察之處,如果內容不錯,還可以就此寫一篇論文,馬上要博士畢業(yè)了,她正愁著沒有找到好的論文選題呢。剛好父親單位工作太忙,走不開,而自小在城市里出生長大的母親是最不屑于到瓦莊去的,于是,章麗主動請纓來參加這一次祖父的“揀金”儀式。
“小桂是誰呀?”章麗貼著大伯的耳朵根問,她想,要盡可能多了解一些瓦莊的情況,這也是做論文田野考察的一部分嘛。
“嗯,一個……”大伯遲疑著,“一個五保戶,他老是從敬老院里跑出來,剛才那個就是敬老院的院長!”風聲呼呼的,兩人說話有點費力氣。
前方是一個拐彎的山咀子,一個低矮的人影,看見他們的摩托車來了,突然發(fā)了瘋般,丟下一個什么東西,拼命往山上樹林里鉆。大伯駛到附近,猛地剎車,熄了火,讓章麗下車,然后他們坐在路邊一棵大樹的樹根上休息。
章麗朝山林里望,剛才的那個人不見了蹤影。大伯點了一支煙沖著章麗眨眨眼,故意向那個人逃竄的方向大聲說,“歇歇,我抽根煙再走?!?/p>
章麗不知道大伯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她看到路邊一個老舊的帆布包,包帶已然損壞,包里的東西有一部分掉在了包外,竟然是洗發(fā)水、潔面乳、護膚霜等等,看那包裝與名稱,都是山寨工廠的偽劣產品。章麗準備去拎起帆布包,身后山林里突然滾下來一個人,“哎,不能動、不能動?!?/p>
這個人身材矮小,一米四都不到,算是一個準侏儒,臉也是一張侏儒的臉,看不出年齡,五十歲、六十歲,甚至七十歲,這些年齡的標簽都適合他,所以,你可以說他很年輕,也可以說他很衰老。他長著一對大門牙,長長的頭發(fā)雜亂地聳立在腦門上,活像一個長毛兔子,這也讓他整個人像兔子一樣具有喜劇元素。他兔子一樣躥上來,手忙腳亂地收拾掉落在地上的那些山寨化妝品,邊收拾邊埋怨著說:“章大個子,你嚇死我了,我以為王胖子騎摩托來抓我了,他要來抓我,我明天怎么給你家做事呢?”
章麗大伯說,“王胖子叫你五號那天一定要去,不去就一個月不給你肉吃?!?/p>
那人兔子似的皺了眉頭,“死王胖子,五號、五號,”他說著,伸出幾個手指掐算著,嘴里念念有詞,“丙申、庚辛、五號、吉,宜出行。”他收拾好東西,向章麗大伯伸出手說:“你這個人,抽獨煙,也不發(fā)給我一支。”
章麗大伯笑笑,就遞給他一根煙,“又買了許多化妝品,準備送給哪個姑娘嗎?”
那人黝黑的臉上竟然泛出了一絲羞澀,他抖動著兩片大門牙,“嗯,這一個差不多、這一個差不多?!彼f著,像是突然記起了什么,拔腿就小跑起來,“我得趕快回家,打掃打掃,要不然人家來看家了,還要罵我是懶漢呢?!彼⌒〉纳碜佣潭痰耐扰艿帽韧米舆€快。
章麗看見大伯“嗬嗬嗬”地笑了起來,“這個小桂,笑死人?!?/p>
章麗說,“他就是那個養(yǎng)老院跑出來的五保老人哪?”
大伯點頭說,“就是呢,就是呢?!?
章麗說,“看樣子,這個人身上還有挺多故事的呀?”
大伯說,“故事?哎呀,那可太多了,說出來笑痛你肚皮?!?/p>
章麗再次悄悄地按下了錄音鍵。
2
大伯告訴章麗,小桂年輕時,長得雖然矮,但面皮白凈,比現在要闊氣些,他念了幾年書,會寫毛筆字,因為瓦莊大部分人都是文盲,小桂就自認為是文化人,他看不起那些沒念過書的,又因為他很小的時候就無父無母,家里窮得叮當響,高不成低不就,這樣一直沒有娶上媳婦。
有一年村里來了個上海下放的女知識青年,姓黃,小黃在村小學代課,她吃住在村小,因為村小里面沒有水井,村里就每天派人輪流給她從村口水井里挑水。那天輪到小桂挑水。他邁著小兔子腿,很快將小黃老師的一口大水缸挑滿了。他挑著一擔空水桶路過教室,看見小黃老師不在,學生們在教室里打打鬧鬧,他突然放下水桶,走進教室,拿起粉筆,在木漆黑板上寫下幾個字:“黃老師您好”。寫好后,他歪著腦袋看了一下就走了。
小桂的字寫得還真不差,小黃老師從外面進到教室來后,追問那字是誰寫的,當得知是小桂后,她笑了笑,“這字寫得好?!本妥约河煤诎宀敛寥チ恕?/p>
這事后來被小學生娃娃告訴了小桂,小桂逢人就說,“你看,人家大城市人,有學問,佩服的是學問,不嫌貧愛富。”
那之后,小桂就經常找各種借口經過村小教室,在窗臺邊看小黃老師上課,張大嘴巴盯住小黃老師不放,看得口水牽絲。雖然小桂對小黃老師的一切都好奇,可是,小黃老師卻不大理會他。小桂就每天晚上走到村小對面的一棵大樹下,播報天氣預報,他模仿縣廣播站的播音員口音:各位聽眾朋友,現在是天氣預報時間,據縣氣象臺8號預報員預報,今天晚上到明天,晴,東南風一到二級轉西北風三到四級……他把風力風向報了個遍,也沒能把小黃老師吹出來。
后來小黃老師回城了,土地到戶了,小桂一個人沒有個管束,田地都荒了,一年到頭給人家打零工,只能混個飽肚子,就是這樣子,他還想娶媳婦,眼眶子高得很,每年過年他都要自己寫對聯貼在自家大門上,寫的是什么呢,“一池好清水,可惜無游魚”。一年又一年,他變得越來越天真了,到老了還想著娶媳婦,就成了瓦莊的活笑話了。
“真是個笑死個人。”大伯笑著,站起來,去發(fā)動摩托車。
“那現在他到底多大年紀了呢?”章麗也笑著問。
“六十六了”,大伯說。
“那還叫小桂呀?都是老桂了。”
“他不喜歡人家叫他老桂,叫小桂他才高興,他覺得他還小,還可以娶媳婦,村里的小孩子要是喊他老桂爺,他氣得發(fā)瘋,嗬嗬嗬?!?/p>
“好玩,那他是不想去敬老院,到了那里他就是老人了嘛?!闭蔓愓f。
大伯拍拍摩托車后座,“是的呢,他就常常跑回家,他說,‘我又不是沒有家,我有自己的家,就差娶個女人過日子了。上車吧,很快就要到家了?!?/p>
3
晚上在大伯家吃晚餐,菜很豐盛,章麗雖然是晚輩,但因為是來自北京,又是博士,硬是被大伯按在了主座上,陪同的人都是族內的未出五服的親戚,而她出生在北京,然后一路讀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碩士到博士,從小到大也就是陪同父親來過瓦莊有限的幾次,親戚們的名字與輩分她一點也記不清,她就順著大伯的介紹,喊著伯伯叔叔爺爺哥哥,雖然喊過就忘,還是記不清,但她覺得自己是來到了一個集體當中,一種有根的感覺在萌發(fā),這也讓她對這次“揀金”的儀式有了感性的認識。
酒喝了一圈,章麗才弄明白,這既是一個酒席,也是一個議事的小型會議,議題當然是怎么落實做好“揀金”這個大事。大伯當過幾年村里的治保主任,還是有一定組織領導才能的,他和他們一一敲定,先是拉磚的、拉石灰的、拉沙土的、拉石碑的,由哪幾個人負責;然后挖土的、揀骨的、抬棺的,又由誰誰誰負責;還有后勤保障,燒水的、做飯的、買菜的,又是怎么分派法,都一一搞妥了,最后大伯發(fā)表了總結性的感言:“老父親去得早,這都停棺停了五年了,黃金歸庫么,是個大事,全靠大家?guī)兔Γ@兩天就要多多辛苦你們了。”大伯說著,帶頭喝了一杯酒,其他的人也跟著喝了一杯酒,并做了表態(tài)性發(fā)言,“黃金歸庫,大事,也是好事,應該的,應該的。”
章麗又悄悄打開了攝像機,她問大伯,“‘黃金歸庫就是指‘揀金?”
大伯說,“是呀,從老祖宗起就是這么說的?!?/p>
章麗覺得這個說法真是好,一下子讓這件事更具有了一種奇特的莊重感。
這時,席中有個人說,“地仙呢,可通知了?”
“地仙”就是類似于堪輿師的人,這個說法章麗早從書本里知道了,那可是中國鄉(xiāng)村喪葬儀式中的靈魂人物啊。她說:“對啊,這個角色很重要啊,要早點落實吧。”
大伯胸有成竹,他說:“通知過了,前幾天就通知了,小桂積極得很,這家伙今天下午就偷偷跑回來了?!?/p>
章麗驚訝地問,“什么?不會是讓那個小桂做地仙吧?”
大伯說:“就是呀,小桂就是個地仙?!?/p>
章麗盯著大伯,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是不是聽錯了,怎么可能呢,那樣一個可笑的、笨傻的,兔子樣的準侏儒,怎么能作為這樣一個大事的重要人物出場呢?她再看看別的人,別的人竟然毫無反應,好像一致認為大伯的這個決定再正常不過了。章麗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小桂能做地仙?”
大伯點點頭說,“對啊,這一塊兒都是他做地仙?!?/p>
章麗急了,傍晚的那一幕再次浮現在她腦海里,“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那個人怎么能做地仙呢?”
大伯愣了,別的人也愣了,他們一齊看著章麗。
章麗覺得自己雖然是晚輩,但自己代表的可是父親啊,她認為自己關鍵時刻必須要有明確的態(tài)度,阻止這個“揀金”過程中不好的事物出現,她于是說,“不行!大伯。我看那個人不能做地仙,有損形象,也有損這件事的莊嚴,一定要請一個像地仙的,不能讓人看著鬧笑話丟人吧?”章麗其實還有一句話沒說,她想,到時,我可是要記錄影像資料的,上了一個小桂這樣的演員,這片子還怎么看呢?
大家又一齊扭頭看大伯,其中幾個還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做出了一副這事不好辦的神情。
大伯沉吟了一會,好像非常為難。
章麗決絕地說,“難道整個縣里就沒有別的地仙了嗎?真沒有,就是不請地仙也堅決不能要那個小桂。”
大伯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行,小麗是博士,我們一個縣都沒有幾個博士吧,按著過去來講,縣長都是要親自接見的,這事聽你的,那就換個地仙吧,就請蓉城鎮(zhèn)的那個來!”
聽大伯這樣說了,章麗這才放下心來。晚餐及議事會議結束后,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但章麗睡不著,她一個人走到屋外散步。村子里安靜極了,對面的山上大片的櫧樹長出了新葉,附著在原先的老葉子上,像是下了一層薄雪。不知道名字的鳥在山林里鳴唱著,東邊一聲、西邊一聲,讓山林顯得空靈起來。章麗看著那山,傍晚的時候,大伯指給她看,祖父的最后的落腳點就在對面山上?!包S金歸庫”,章麗念叨著這幾個字,再一次覺得自己關鍵時刻堅持換了地仙是非常英明的決定。
4
第二天,早早吃了早飯,章麗就隨著大伯等一行人到了對面山上。停棺的地方已經聚集了一些人,挑的挑石灰、抬的抬石頭,還有人用石塊搭了個簡易小灶,撿了枯樹枝,正生起火燒開水,有點熱火朝天的樣子。
大伯在挨個給來幫忙勞動的人散香煙,章麗則繼續(xù)開始拍攝。忽然,章麗發(fā)現那個小桂也來了。大家伙兒正在拿他開玩笑。
一個拿著一塊石頭說:“咦,這個石頭長得好,就像小鬼頭!”說的人故意將“小桂”說成“小鬼”。
旁邊的人立即跟上,對他嚷:“是的,小鬼,你看看你不像小鬼頭?”
小桂意識到了人們在調笑他,他漲紅了臉氣呼呼地說:“你們才是鬼,你們才是鬼東西!你們的頭才是鬼頭!”
他罵得非常認真,情感又非常投入,雙腳跳上跳下,配上他臉上侏儒的表情,整個一個滑稽表演,惹得人們哈哈大笑。
小桂一邊罵一邊從身上那個破舊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個圓盤樣東西來,擺放在地上,蹲下去,撅著屁股,左看右看。
章麗看了會,看清了,那是一個羅盤。她的心里陡地往下一沉,這個小桂正在做的不就是地仙的事兒嗎?章麗四處尋找大伯,看見大伯正在指揮著幾個人堆放水泥,她奔上前去:“大伯”,她指著小桂說,“怎么還是他來了?。俊?/p>
大伯愣了一下,撓撓頭,把她拉到一邊小了聲說:“還是他吧,這一塊兒這事都是他做的。”
章麗生氣地說:“這不合適嘛,大伯,他就是個小丑呀,這,這,這完全就是……”章麗后面的兩個字沒吐出來,她認為大伯這完全就是胡鬧。
大伯說,“蓉城鎮(zhèn)上的那個地仙有事,不能來,將就著就是小桂了吧?!?/p>
章麗看著大伯,她覺得眼前這個大伯真是太陌生太奇怪了,太不能讓她理解了,這樣一個莊嚴的事情,他怎么能這么“將就著”處理?她猜測,昨天晚上大伯就是敷衍她的,一開始就敷衍她,他很可能根本就沒有打電話給什么蓉城鎮(zhèn)的地仙。她想不通大伯怎么對這個事如此潦草,要是這樣不在意,瞎胡鬧,那搞這個“揀金”的儀式又有什么意義呢?
章麗想起父親多次對她說過,祖父非常支持父親上學,小的時候去鎮(zhèn)上上學,那時候秋浦河上只有一道簡易的漫水橋,一發(fā)大水就只能摸水過橋,那是非常危險的,稍有不慎,一腳滑倒,就會被沖入滔滔洪水中,可是祖父每次都護送父親過河。有一次,祖父背著父親摸到河中央,腳被一塊利石劃著了,祖父卻硬撐著,不動聲色,一直將父親背到對岸,放下父親,祖父就一下跌倒了,他腳上傷口的血嘩啦啦地流淌,祖父那一次差點就送了命。父親對章麗說起祖父時,總是充滿著感情。章麗想,也有可能是祖父不太喜歡大伯吧,沒有讓大伯讀書,從而讓大伯一輩子只能留在瓦莊,成為一個道地的農民,同樣是兄弟,后來人生如此不一樣,大伯是不是反過來對祖父有些怨恨呢?她又覺得,這應該不可能,畢竟祖父都死去那么多年了,畢竟祖父還是大伯的親生父親呀。章麗很想不通大伯的做法,想不通歸想不通,但這件事是一定要糾正過來的。章麗對大伯說,“除了蓉城鎮(zhèn)的那個地仙,難道就沒有別的地仙了嗎?縣里呢?別的鎮(zhèn)上呢?”
大伯不言語,他像個沒有完成作業(yè)的小學生面對嚴厲的老師一樣。章麗覺得自己的口氣不太好,她低下聲說,“大伯,這事你交給我吧,我坐中巴車來的路上,就看到有的墻壁上寫著廣告,什么專業(yè)地仙陰陽風水,上面電話號碼都有的,我再在網上再搜搜看。”
大伯面有不甘,但還是同意了章麗的意見,“好吧,你找找看?!?/p>
章麗立即開通了手機無線網,在網上先搜索了一番,又試著在本縣的論壇上發(fā)了個帖子,果然,幾分鐘時間,就有好幾個地仙跟她聯系了,有個地仙為了說明他的專業(yè)實力,除了擺出一大堆易經學習班畢業(yè)的證書,竟然還發(fā)了一段視頻,視頻內容就是他以前主持的“揀金”儀式。章麗看那個地仙穿著長袍馬褂,留著三綹胡須,舉手投足間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這樣子才配揀金的儀式嘛,她當即就定下了這個,并和對方說好了時間、服務費等等。
章麗把這個人的聯系方式給了大伯,讓他明天一早到秋浦河大橋頭,由這邊安排人去接那個地仙。
大伯看了看那個新地仙的視頻,無奈地說,“那好吧,墓地朝向勘測這個事就讓小桂做吧,畢竟他今天也來了,明天的揀金儀式就由那個新地仙主持吧?!?/p>
章麗雖然內心還是不太愿意,但也只好同意了。
大伯又去指揮人堆放那些建墓地用的建筑材料,而那邊小桂已經將墓地的朝向選好了,現在正拉著一根皮尺,確定墓碑下樁的地方,他一邊拉皮尺,一邊在卷起毛邊的本子上記著“四至”,東至哪里,西至哪里,他記著的時候,周圍勞動的人并不放過他,依然開著他的玩笑。
一個說,“小桂,這次回來又相親了吧?”
小桂立即來了精神,他以一個聰明人的口吻謙虛了一下,“相是相了一個?!?/p>
“怎么的,成沒成?”
小桂又露出了他兔子一樣的羞澀神情以及兩顆大門牙,“沒成功,女的同意,她老娘不同意?!?
一個人調笑他說,“你這個呆子,下次再相親,你先把她生米煮成熟飯不就成了?”
小桂不停地搖頭,“那不成,那不成。”
大家又一起哄笑起來。
章麗看著這有些低俗的玩笑場面,心里更加不爽快,她真有些看不懂大伯,也看不懂這些幫忙做事的人,就這樣一個地仙,他能看得出風水好壞?章麗想,反正自己對墓地風水之類的也不相信,這個他胡來就胡來吧,但明天的那個“揀金”儀式可是不能讓這個人亂來了,否則,那不就徹頭徹尾地成了一場鬧劇嗎?
這天晚上,章麗吃過晚飯后,又一個人到了屋外散步,她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并把請地仙的事說了,父親顯然也知道小桂這個人,他竟然也在電話里笑了,他并沒有如章麗預想的那樣,對大伯的胡亂安排生氣,但也沒有反對章麗的堅持,他只是對章麗說,那你看著辦吧,需要用錢什么的,你不要小氣。
父親的這一句話提醒了章麗,她忽然想到,大伯之所以這樣安排,一定是為了省錢,像小桂這樣的人,吃個飯,再給個兩包煙估計就打發(fā)了,而從外面請的地仙,那可是按小時計費的呀,一天少不了八百元,差距大著呢。
章麗回屋后,立即拿了一千塊錢給大伯,她說,這是她父親交代的,為了表達自己的孝心,請地仙的錢由她出,一定要大伯收下。
大伯笑了笑,也沒怎么推辭就把錢收下了。
5
經過頭一天的籌備,揀金儀式前的一切都準備妥當了。章麗一早一個人來到了墳山上。
清晨的嵐氣彌漫著山谷,天邊的亮光鋪陳在山里,風吹過來,一山的樹輕輕搖擺,山林好像是一片藍色的大海。章麗看見一個新起的墓穴靜靜地躺在山林里,墓穴當中停放著一具棺材,而祖父的尸骨昨天已經由入殮師整理好了,就放在棺內。章麗一點也不害怕,她甚至想掀開棺蓋,看一眼祖父的骨頭,是不是真的像黃金一樣。她再一次感受到“揀金”這個詞對逝者對祖先的尊重與懷念,她也再一次從心里溢出一種莊重感。
嵐氣漸漸散去,太陽爬上了山崗,來幫忙勞動的人也三五成群地走來了。大伯還沒有來,他是親自去接那個新請的地仙去了。章麗從人群里搜索,沒有找到那個兔子樣的小桂,她放下心來。
大家有條不紊地各做各事,沒有了小桂,氣氛有些沉悶,他們的動作也顯得有些拖沓,但章麗滿意這樣的氛圍,這就對了,這樣的一件事,怎么能弄成一出鬧劇呢?可是,快到了下祀的時辰,新請的地仙還沒有來,大伯也沒有來,大家都來問章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啊,沒地仙什么也干不成。
章麗一遍遍地打大伯的電話,無人接聽,又打那個地仙的電話,也不接,她又嘗試著給那人發(fā)微信,那人也不回應,章麗急出了一身汗,在墓地邊團團轉。就在她焦急無措時,大伯來了,大伯從山腳下一路小跑著來了。
大伯跑得一臉的綠豆汗,他來到墓地前,對章麗說,“那個地仙另外有生意,他不來了,害我接半天也接不到?!?/p>
“那怎么辦?”章麗此時連殺死那個地仙的心都有了。
“還是讓小桂來吧,沒別的辦法了?!贝蟛f。
盡管章麗一百萬個不愿意,到了這個時候,她不同意也只能同意,她一扭頭,氣憤地又去打那個地仙的電話,這回對方干脆關機了。
而在山腳下,那個兔子般可笑的小桂正笑瞇瞇地披掛登場了。他拿著三令夾(三塊青瓦),一袋珍珠米(大米),羅盤,經線(一綹白線兩頭系著銅錢),蹲在棺材的大頭(上方),然后又讓另外一個人幫忙站在棺材的小頭(下方)。這個小桂一登場,就像熱油鍋里滴進了水,全場立即歡樂起來。在章麗看來,一場鬧劇又開始了,她氣得關掉了攝像機。
小桂將三令夾放在棺材的大頭,上面放著珍珠米,再將羅盤放在珍珠米袋上,將經線拉直,根據羅盤上指針的搖擺,不停地叫對面的人調整棺材擺放的位置,最后三線對在同一條線上,才算落實。章麗在視頻里看過那個城里的地仙是怎么做的,是什么個氣場,到了小桂這里,這些就成了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大家全都嘻嘻哈哈的,那個負責聽從小桂指揮調整經線的人,一邊調整著線,一邊不停地調笑著小桂,而別的人在一旁集體幫腔。
“小桂,你今年可有三十六了?”那個人問。
小桂也不知別人是調笑他,說:“三十六不止了哦。”
“哦,那有四十了?”
“差不多。”小桂又露出了兩顆大門牙,傻傻地笑。
“四十還可以,對男人來說年紀還不大,找個二十歲的黃花女都沒問題?!?/p>
小桂仍然天真地回答,“黃花閨女我也不想了哦。”
“那想什么樣的呢?聽說你對沙莊的小燕她媽有意思,有沒有送化妝品給她?”
小桂這才知道別人是笑話他的,他抖動著兔子腿,從棺材頭上站起來,上下劃拉著兩只手,破口大罵,“哪個對她有意思?那個老東西,我化妝品給貓化給狗化都不會給她的!”
他一發(fā)怒,其他的人就全笑場了?!斑@個小桂,上次去小燕家,待到半夜還不走,小燕她媽一臉盆水潑得他一身精濕。哈哈,哈哈哈?!?/p>
章麗沒笑,她去看大伯,大伯竟然也面含笑意,摻和到這一場鬧劇里,她生氣地往外走,但這時卻被人拉住了,示意她不能走,因為重要儀式即將開始了。
章麗跟著大伯等族親一起,按著儀式規(guī)定,齊齊跪在墓地下方。棺材上,小桂拿出事先寫在黃裱紙上“四至”地契,拖聲呀氣地朗誦,他本身一口濃重的方言土語,但偏又要憋出一嘴普通話。本來,族里人集體跪下時,氣氛是有些肅穆的,但輪到小桂這一開腔,下面又笑開了,有的人甚至開始模仿他的口音和腔調播報天氣預報,各位聽眾朋友,現在是天氣預報時間,據縣氣象臺8號預報員預報,今天晚上到明天,晴,東南風一到二級轉西北風三到四級……
在一片笑聲中,小桂讀完了黃裱紙上的內容,然后劃著火柴,將紙在棺材的上頭焚燒了。接下來,小桂手里拿起被抹了脖子的公雞,又用他那笑死人的腔調大聲呼喊:“一啼榮華富貴!”
章麗聽到族內人隨著小桂喊聲停歇,就一起應答:“好!”
小桂又喊:“二啼金玉滿堂!”
“好!”
“三啼子孫發(fā)達!”
“好!”
……
小桂這樣呼喊著,隨后換了酒壺,“一點酒,點龍頭,兒孫代代做諸侯!”
“好!”
……
這樣呼喊的時候,大家總算安靜了一會,沒有笑場。到最后,小桂拿的是珍珠米,他將珍珠米捧在手里,拋繡球一樣拋撒在下面跪倒的人群中,有人示意章麗將雙手朝上伸開來,以便接著那米。小桂一邊撒米,一邊喊:“一撒珍珠米,子子孫孫不愁吃……”
“好!”大家一邊喊著,一邊慌慌張張地伸手去接那米,據說接到了便有好運。
小桂短小的雙手,將那米拋撒得不成規(guī)矩失了方向,許多并沒有撒到人群中,而是直接掉在了棺材上墓地里,于是大家又在調笑他,“小桂,你這點力氣,還想娶媳婦啊,給你個女人你都搬不動,撒遠點!”
小桂一邊生氣,一邊仍舊憋著不著調的普通話盡職盡責地喊著,“二撒珍珠米,人丁興旺年年有喜……”
這時,炮竹和煙花燃放起來了,聲音響徹墓地上空。小桂的嗓子也喊啞了,大家也笑夠了,于是七手八腳地把事先準備好的石灰倒進墓穴,撒在棺材四周,然后在上面掩蓋沙土、黃土,不斷地堆積,很快,一個圓堆凸出來了,再在四周砌上石頭,抹上水泥,再安放石碑。后面的這些程序進行得異??焖?,章麗眼見著棺木消失,墳堆聳起,石碑豎立。她知道,一個儀式已經完結。
章麗的心里也像堆了一堆土,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索性走到一邊看人們做那些最后的掃尾工作。
小桂在完成了他的地仙任務后,沒有走開,他繼續(xù)跟著別的人一起,拍打新堆的墳頭,把土夯結實一些。他笨拙的樣子,再次引起別人的調笑。也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反正笑聲一陣陣不斷地傳來。
章麗委屈得差點掉下眼淚,她失望極了。這時,大伯走了過來,他塞給了她那一千塊錢,“沒用上”,大伯說。
章麗不想說話。
大伯沉默了一會,然后像是向章麗解釋,“小桂的爺爺曾經是非常有名的地仙,其實也不是他親生爺爺,那人是從江北逃過來的,就寄居在小桂家,他可厲害了,那時,哪戶人家丟了什么東西,找不到,只要找到他,他一算卦,立即就能指出丟在什么地方,沒有一次落空的,小桂就是跟他學的?!?/p>
章麗說,“你是說,小桂的地仙得的是真?zhèn)???/p>
大伯說:“他這樣的人,能得什么真?zhèn)鳎克闶菍W了個皮毛吧,反正大概就是照葫蘆畫瓢吧。”
章麗生氣地說:“他畫的什么呀,簡直就是開玩笑!”
大伯并不生氣,他說:“這周圍幾個村都是小桂做地仙,地仙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地盤?!?/p>
章麗更來氣了:“就這也有勢力范圍?我知道你們是同情他吧,想讓他掙點小錢吧,可是,同情歸同情,不能犧牲祖宗的尊嚴哪,你看看,這哪是什么莊重的揀金儀式,就是一場山寨版春節(jié)聯歡晚會,就是劉老根大舞臺!”
最后一串收工鞭炮響了,大家各自收拾工具,往山下走。
大伯說,“下吧?!?/p>
章麗搖搖頭,“你先走,我在這坐一會兒?!?/p>
大伯隨著大家一起往下走了。
人群里不知誰突然說了一句,“小桂,敬老院的老王來了!”
小桂抓起羅盤家伙連滾帶爬地往山下跑,他的兔子腿一路跑得跌跌撞撞,身后留下一串串笑聲。
章麗又掏出手機,再次撥打那個專業(yè)地仙的手機,這回通了,有人接了。
章麗劈頭蓋臉地罵:“你這人怎么回事?說好的,又不來,誤我多大事兒呀!”
那人在電話里叫了起來:“還我怎么回事?大清早我都趕到你們村口了,你們硬是說不用了,害我跑那么多路,你給的那點違約金,不夠我路費,還耽誤我另一家生意?!?/p>
章麗愣住了,“那打你電話怎么不接哪?”
那人說,“你去問問那個接我的大個子,他不讓我接你電話的!”
章麗握著手機說不出話來。
“神經??!搞不清你們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要再打我電話了!”那人把電話掛了。
山林里的鳥兒又鳴唱起來,章麗靠在一棵大樹下,看著山崗上的天空,大白天的,天空上竟出現了一小牙淡白的月亮,天光云影加上這淡月,讓這山林顯得有一種三維感,就好像是通過取景器在看這世界。章麗盯著天空看??粗粗蔓愃?。
在睡夢中,章麗看見祖父一棵竹筍一樣破土而出,從新墳里走了出來,他竟然也對正在墳頭擺著羅盤的小桂開玩笑,“小鬼,你把我的屋基要量好了,量好了,我給你介紹個好老婆,量不好,我把你送敬老院去!”
章麗急忙對祖父說:“不能讓他做地仙!”
祖父說:“怎么不能?”
章麗說:“你看他那樣子!哪像個地仙,必須要換!”
章麗以為祖父會同意她的做法,哪知道祖父不但不理會她的建議,反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你懂個什么?”然后就再也不看她一眼。
章麗掙扎著,想再和祖父說說話講講道理,可是,這時夢醒了。
章麗又看看新墳,深長的鳥鳴聲再次從山林深處傳來,世界是那樣幽深與幽靜。章麗忽然一下子釋然了,雖然自己不理解也搞不懂大伯他們的安排和做法,但連祖父都認可了,她還糾結什么呢?她爬起來,往山下走,一邊走,腦子里竟浮現出小桂那個兔子般的顛顛的步態(tài)和臉上的那滑稽的神情,她也忍不住一個人偷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