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霞
這已經(jīng)是第三條河流了。想要抵達前方的花海子,我必須渡過這條河流。這是剛才那位牧羊人說的。他和我素昧平生,但我相信他。
剛開始,我獨自在一片街市上走。這片街區(qū)很像上世紀末的古城臺,所不同的是,街上有雙層大巴。路過一家商店,里面鋪天蓋地全是衣服。我問營業(yè)員,有掃帚賣嗎?可以騎的那種。營業(yè)員表情木然,眼睛里充滿了譏諷,好像我是個異類。她沒有回答我,而是像個幽靈一樣轉(zhuǎn)身離去了。商店消失了,我又出現(xiàn)在街上。外面熱鬧非凡,似乎在慶祝什么節(jié)日,車輛穿梭,人流密集。我穿過人群,竭力往前走,對周身不斷晃動的面孔很快心生厭惡。沒有一張面孔能讓我感到舒服。我不明白人們哪來那么大的興致在街上走。于是,我開始奔跑,跑了二三十步,腳下一輕,我飛了起來。街市像一塊灰色的電影幕布一樣消失在我的后方。
城市不見了,眼前是一片原野。高聳的雪山,綠色的草地高低起伏。呀,我終于回來了。我知道,這是天峻草原。這兒曾經(jīng)留下了母親的青春歲月,還有我的童年。這片草原我再熟悉不過了,我記得這片草原的每一種變幻模樣。我不會認錯。
我心想,原來我的媽媽到天峻來了,我還以為她去世了呢,只要她活著,我便什么都不怕了。又想,任塔阿巴二十年前就不在了,不知道瑛瑛姐姐這些年怎么樣了。多年不見,真的有些想了。心下一熱,我立馬決定去找她。
我站在新源鎮(zhèn)十字街頭,辨了辨方向,循著記憶,一家家找下去。父母的家還在北街原來的地方。門上有鎖,我卻進到了里面。房子里是一片花海,馬蘭花兒正藍瑩瑩地開著。這些花兒怎么會開到家里來呢?我心下遲疑,卻也無比歡喜。推開一片木柵欄,是瑛瑛家。她的家里一樣也沒有人,地上堆滿了干牛糞。是啊,這個時節(jié),天峻草原上牧草正肥,他們怎么會待在家里呢,一定是到草場上去了。整個鎮(zhèn)子里都不見人影。我只好向鎮(zhèn)南走去。布哈河靜靜地飄落在草原上,水流開闊而又舒緩。見到布哈河我的心寧靜了下來?,F(xiàn)在,我會飛呀,我有什么好怕的呢,只要我飛過布哈河,很快我就能到達花海子。那是一片河曲牧場,每到夏季,我的父親母親,還有任塔阿巴一家都要轉(zhuǎn)場去那里放牧。牧場臨近河道的地方,一入夏,就會開遍馬蘭花。母親叫這片牧場花海子。
飛翔的能力給了我力量,我快速地跑起來,越跑越快。這一次,任憑我怎么努力,我的雙腳就是不肯離開地面。這可怎么是好呢?要找到他們,我必須得過河呀。望著溫柔流淌的河水,一咬牙,我扎進了河水里。水很涼,依然帶著冰雪的氣息。我記著任塔阿巴的話,緊緊盯著遠方的雪山,揮舞雙臂,向?qū)Π队稳?。我水性很好,不消幾分鐘,便到了岸邊。我攀著石頭爬上岸。一只白色的牧羊犬威嚴地迎風而立。我問它看見瑛瑛了嗎。牧羊犬變成了一位風霜滿面的牧人。他手里搖著一柄銀制的小經(jīng)筒。他說,三條河過去,那個大彎子里,你的阿巴阿媽有哩,你們的羊也有哩。我急了,我說,他們明明在花海子呀,過了河就該到,怎么要過三條河呢?牧人說,三條河有哩。說完,不見了。
我只好再次奔跑起來。眼前一條河橫亙而來,水勢要比布哈河湍急。咦,我小時候天天在草原上玩,怎么沒見過這條河呢?那個牧人真的沒有騙我。只要有第二條河,那么,肯定就會有第三條河。我高興極了,張開雙臂跑了過去。
我站在河邊,嗓子里冒著煙。我想起那個叫夸父的古人。遠方一輪紅日沿著雪峰噴薄而出。我心頭的喜悅感越來越強烈。什么也顧不得了,我伏下身子,直接對著河水,喝了幾大口。然后,我再一次扎進河水里。河水明顯比剛才冰涼。我沒有停下來,繼續(xù)向?qū)Π队稳?。河水在初升陽光的照拂下一片絢麗。這一次我游了很久。岸邊照例有石頭。我抓著一塊大石頭爬了上去。那只白色牧羊犬依然站在岸邊。這一次,它沖我吠了兩聲,似乎是在歡迎我的到來。我說,你走吧,我不怕你呢,如今我什么都不怕呢。牧羊犬又變成了牧人。他的右手里銀制轉(zhuǎn)經(jīng)筒像時間一樣轉(zhuǎn)著。他向我伸出左手,比劃出數(shù)字“三”,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我再次奔跑了起來。我渾身濕透了,跑得越來越慢,時不時我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遠方的雪峰漸漸明亮了,我能看到牧人們在草原上走動的身影??吹侥寥?,我心中所有的恐慌消失殆盡。第三條河流又迎著我奔突而來,水勢兇猛,河面上浮著大塊大塊的冰。這河水怎么又像是幻海迷津似的呢?我心里有點怯,可我一定要找到花海子,不過河我怎么找?于是我再一次扎進了河水里。
“咚”的一聲,我把自己給撞醒了。
我的真身坐在一輛高速行駛的大巴車上。車由塔鎮(zhèn)開往西寧市。我家住在塔鎮(zhèn),而我的工作地點在西寧市。每天我來回奔波七十公里。我熟悉路兩邊每一棵樹。
幾秒鐘后,我徹底清醒過來。我先是看到了遠方山巒上頭正在升起的紅日,然后是青草葳蕤的大地。會龍山腳,幾位農(nóng)民正在地里勞作。看到這些和大自然在一起勞動的身影,我的心里升起絲絲暖流。我的身邊坐著一位體型健碩的游客。他睡得很沉,將整個身子壓在我的左肩上。他的旅行包擠在座位之間,生硬地硌著我的腿。他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蓋子沒有擰緊,一直滴滴答答向我的腿上滴著水。
我是伴著周身的劇痛醒來的。剛醒轉(zhuǎn)的幾秒鐘,痛感依然很強。待我弄明白痛的來源后,痛便一點點減弱了。我將礦泉水瓶子擰緊,放到旅行包上,然后使勁推了推身邊的人。他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又歪向另一邊睡了過去,時不時用頭撞一下窗玻璃。
我坐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掃視了一遍車上的人。這是早班車,我和體型健碩的游客坐在最后一排。此刻,除了司機,每一位乘客都在試圖延長昨晚夕的夢,好將惱人的困也趨趕進業(yè)已消失的黑暗里。很快,我找到了冷的原因。我的前排座,一位女子將窗戶大開。這位女子獨自一人坐著。我便從游客時不時的依靠桎梏下躲閃了出來,坐到了前排。我關(guān)上窗戶。本以為這位女子也睡著了,沒想到她竟頭靠在椅背上聽音樂。女子三十來歲,長發(fā),著紅裙,系一條很寬的白色腰帶。她面容清爽,膚色是非常健康的小麥色,化著淡妝。她將一副寬大的墨鏡架在額頭發(fā)際線之上。如此夸張的打扮出現(xiàn)在晨陽里,使她自己就像是一團火。
我抱歉地沖她點了點頭,說聲你好,我有點冷。她也點了點頭,說請隨意,繼而又漫不經(jīng)心地沉浸在自己的音樂里。
我已經(jīng)睡意全無。這條路我跑了五年,從風景名勝地塔鎮(zhèn)開往西寧市區(qū),是一條旅游專線,加上市區(qū)路段,大致三十五公里。雖是高等級公路,可由于限速路段多,又容易堵車,行程往往超過一個小時。這一個多小時里,除了司機和愛哭鬧的小孩,幾乎所有的人都會用來做夢。
剛才的夢我已經(jīng)忘了許多,大致的情景我倒也記了下來。在夢里我會飛。說真的,我不喜歡做飛翔的夢。很多次,只要我渾身酸痛,做夢就會夢到自己在飛?;蛘哒f,只要做夢夢到自己在飛,飛過城市,飛過村莊,飛過原野,無論飛過怎樣的優(yōu)山美地,醒來莫不是骨頭酸痛,找不出一處舒服的地方。我討厭在夢里飛。
我還記得在夢里有一片草原叫花海子,我在找尋一個叫瑛瑛的小女孩。很多年不提花海子了,沒有人提起啦,大家都忘了。老提過去干什么呢?;êW拥臍q月真的像一場夢。很難相信,這段歲月會和眼下的這個世界有關(guān)。
那一年,我六七歲,隨父母來到天峻草原。我的父親在新源鎮(zhèn)教學。鎮(zhèn)上給我們家劃撥了幾十畝草場。任塔阿巴是我家在新源鎮(zhèn)定居點的鄰居。他和我的父親關(guān)系如同親兄弟。父親跟著他學會了很多牧業(yè)知識,也學了不少藏語。任塔阿巴跟著父親學了不少漢語口語。有意思的是,父親天性愛學習,到了藏區(qū),他便自學藏語。他可不是說兩句就行了。他自學藏族書面語言,會讀小學生課本上的藏語。任塔阿巴只會說,不會讀。父親學了一知半解后,竟然拿著藏族小學的識字讀本,教任塔阿巴一些基本詞語的認讀。有一段時間,父親自己制作了一些識字卡片,上面全是家中各個器物的藏語名稱。他將這些卡片和器物放在一起,每天念上好幾遍,弄得家里只要來了人,就想跟著他讀識字卡片。
那時候的草原學校課業(yè)負擔很輕,一到夏天,學校就會放長假。一般情況下,父親會帶著我們到快爾瑪草原,跟隨任塔阿巴一家去轉(zhuǎn)場。我們兩家的夏季牧場都在花海子。在那里,父親除了游牧,依然不忘教學。他每天都要將兩家孩子叫到一起,讀書教字。他發(fā)明了一種獨特的識字辦法。父親從河里撿了很多大小均勻的小石頭子兒,裝在一個布褡褳里。黃昏,牛羊歸欄,父親的教學時刻便來到了。他將布褡褳拿出,用小石頭擺成漢字的形狀教我們認讀。凡是學會的孩子,便可以用這些小石頭玩狼吃羊的拼圖游戲。這一辦法很管用。凡是父親教過的字,我們?nèi)寄苡涀?。我們寫字也是用石頭擺。有時候,父親也會用青海話教我們讀一些古詩詞。父親教字的當兒,母親和德吉阿媽都各自在帳篷里準備晚餐。兩家?guī)づ裆戏酱稛熝U裊,時間不長,肉香飄來,父親便重新收集起這些小石頭子兒,招呼大家各自回家。
瑛瑛是任塔阿巴的大女兒,本來有藏族名字,自打父親給她取了學名后,她的本名倒不怎么叫了。任塔阿巴給我取名叫央金朗姆。這幾個字用漢語叫有點繞口,最后我還是叫小河。瑛瑛和我年歲差不多,都是七八歲的小女孩,只要是在轉(zhuǎn)場的日子里,我們便天天呆在一起。
父親出于一種自身的興趣,曾經(jīng)自學過中醫(yī)藥學知識,涉獵頗為廣泛,能對付一些簡單的病癥。他有一只正規(guī)的醫(yī)藥箱。在轉(zhuǎn)場的日子里,草原上醫(yī)藥匱乏。如果誰家有了頭痛腦熱就會來找父親。這時候,父親就會騎上他的棗紅馬,背上醫(yī)藥箱去出診。盡管是自學成材,但父親會打針,會使用聽診器,在那個特殊時期,倒也治好了不少牧民的小病癥。
記得有一天深夜,瑛瑛突然肚子痛得厲害,大聲哭喊,嘔吐不已。
父親看了瑛瑛的樣子,說,大約是闌尾炎,這個我沒辦法,得馬上送醫(yī)院。
任塔阿巴出去準備馬匹。德吉阿媽一個勁地念誦經(jīng)文。我的母親燒了一些草木灰,打算讓瑛瑛吞服。她認為這是一種積食癥。
當時雖是盛夏,可那天晚上,草原上的風特別大,直掃過來,吹得帳篷嚓嚓響,遠處狼群的嗥叫聲時時傳來。
父親用聽診器仔細聽了一陣瑛瑛的肚子,神情嚴肅,對德吉阿媽說,細姐,今兒個我就大一回膽子吧,治好了是丫頭的福大,是菩薩保佑丫頭了,治不好,我就把小河送你當丫頭吧。聽著不像闌尾炎,應(yīng)該是腸子背上了,我們先不去醫(yī)院了,這時候去醫(yī)院,怕是會遇上狼群呢。
父親點燃了很多牛糞,里面燒了一些粗鹽粒,待溫度稍微降下去之后,父親便將粗鹽粒加牛糞灰用粗布包起來,放在瑛瑛的后背和肚子上熱敷。他一點兒把握都沒有,口中一直念著菩薩保佑。就這樣熱敷了一晚上,瑛瑛的肚痛竟然慢慢好轉(zhuǎn)了。
這之后,父親專門查醫(yī)書,這才知道這種病叫腸梗阻,非常危險,他的土辦法正好起到了艾灸的作用,使腸胃通了氣。
任塔阿巴家牛羊很多,馬也有好幾匹,是快爾瑪草原上的富戶。有時候閑下來的日子里,任塔阿巴會教我和瑛瑛騎馬。瑛瑛天性膽大,學了一兩次,便能和馬達到默契,能獨自騎一匹黑色小馬駒奔跑。我不行。每次我一挨上馬背,小馬駒便想騰躍起來。我緊緊抓住韁繩,驚恐萬分,哇哇大叫。任塔阿巴便將我放在他的馬上,教我如何控制韁繩。試過幾次后,我能感覺到韁繩對馬的控制力量,可就是學不會控制韁繩。我的騎馬每次都是以馬的騰躍和我的“哇哇”大叫收場。
有時候,父親或者任塔阿巴將我抱在他們的馬鞍前,瑛瑛獨自騎著她的小黑馬,我們在快爾瑪草原上自由馳騁。天峻山一帶,野生黃羊很多。每次一看見黃羊,我就會興奮地大喊:“看吶,鹿啊,有很多鹿。”大家一聽我的喊叫,很開心,全都策馬直奔而去。黃羊機敏得很,只要聽見馬蹄聲,只幾秒鐘工夫便能跑得無影無蹤。
早晨從家里出來時,天陰沉沉的,很冷,還起了大霧。整個塔鎮(zhèn)隱在霧嵐里,若隱若顯。剛上車時,汽車就像一條魚一樣行進在霧山霧海里。司機開得格外小心,車一直在慢慢往前挪。最近,我睡眠一直不好,上車時間不長,我便睡著了。我是伴著太陽醒來的。霧氣退去,周身已經(jīng)感覺不到冷了。身邊的紅衣女子原本安靜地望著窗外,車行駛到開闊的城南郊野后,女子隨著音樂輕聲哼唱了起來。起初聲音很低沉,慢慢地,她展開了喉嚨,用一種很寬厚的女中音柔聲歌唱。音調(diào)不高,恰好能沖進汽車的行駛聲中,產(chǎn)生出一種強勁有力的穿透力。是一首很熟悉的草原歌曲:
風吹過青草連綿,
莫尼山矗立在眼前,
巍峨身軀高入云端,
守護著我們的平安……
這首歌和野外的景致合而為一,每一個音符從她嘴中唱出來,就像是清泉在原野上流淌。大家被這突起的歌聲喚醒了。每個人都從各自的睡相中掙扎了出來,循著歌聲看向我們??v然是如此美妙的悅耳之音,可無端地在行駛的車廂中陡然飄起,畢竟有些不合時宜。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我也盯著紅衣女子看。女子的歌聲已經(jīng)全然進入了歌詠的狀態(tài)中,就像是她正站在舞臺上對著麥克風深情歌唱,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她的忠實聽眾;或者說她是站在一片開闊的原野里自我詠嘆,而忘了周遭世界的存在。
司機扭頭回看了一眼,見是一位女子隨性而歌,欲言又止,又回轉(zhuǎn)頭繼續(xù)開車。臨近座位上是一對年輕情侶??茨菢幼铀麄円簧宪嚤銓⑹志o緊地扣在一起,就是在睡夢中也沒有松開過。聽到歌聲,那位女伴將手抽了出來,拍了拍男伴的胳膊,示意他聽。男伴扭頭掃了紅衣女子一眼,開心一笑,低聲說,你不許這樣唱啊,打人罵人都行,就是不能這樣子唱歌。女伴不悅,說唱歌怎么了,想唱就唱唄。男伴說,神經(jīng)兮兮的,多不體面,女孩子不該這樣子唱歌,唱歌要到KTV里去才行。女伴說,這不一樣,你一點兒都不懂女子的心。男伴說,女人的心不需要這樣子唱歌。女伴說,我說的是女子,不是女人。說完這句,女伴頭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再也不說話了。
有一次轉(zhuǎn)場,我們到達花海子。布哈河在這片草原上尤為寬闊寧靜。父親說,這段布哈河像仙女似的。任塔阿巴聽了這個比喻很喜歡。我們將簡易帳篷駐扎在一段草坡上。夜晚降臨的時分,布哈河像一條銀色帶子在草原上閃爍,星空很低,每一顆星星如同璀璨的鉆石散落在我們身外。父親從河邊灌木叢中撿拾了很多樹枝。大熊星座升起后,我們在河畔點起了篝火。父親拉手風琴;任塔阿巴吹笛子;德吉阿媽是蒙古族,會唱很多舒緩的長調(diào)子;我的母親不會唱歌,她是最好的聽眾;我和瑛瑛跳舞。瑛瑛家的幾個親戚孩子也來了,父親拉《駿馬奔馳保邊疆》的時候,他們便排成一隊,圍著篝火跳跑馬舞。母親也給我扎了許多小辮子。我和瑛瑛本來就是新源鎮(zhèn)完全小學一年級的學生,已學了不少少兒歌曲。我們在火焰的光芒里跳《小紅花》。瑛瑛假裝成小紅花的樣子,蹲在地上,我則圍著她跳圈圈。
我的母親非常喜歡看我跳《小紅花》,百看不厭。在新源鎮(zhèn)小學讀書的日子里,我和同學們曾經(jīng)在舞臺上表演過《小紅花》。所有的小姑娘都扎了許多小辮子,身上卻穿著白色的的確良襯衣,藍褲子,白球鞋。大家臉上涂了厚厚一層胭脂。所有女孩子手里拿著一只紙做的大紅花,男孩子則拿著一片綠色的大葉子。女孩子在前排蹲下,搖頭晃腦做出花朵生長的樣子,男孩子一邊圍著女孩子轉(zhuǎn),一邊做出各種護花使者的動作。這個節(jié)目最終獲了獎。我的母親坐在臺下一直觀看,臉上笑得跟花朵似的。很多年過去了,她依然會向人提起這次演出,臉上總是洋溢出滿足的神色。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登臺演出。我的母親一直珍藏著那朵大紅花,每次搬家都要帶著它。
大巴現(xiàn)在已接近城區(qū)。女子的歌聲轉(zhuǎn)入如泣如訴的尾聲部分:
……莫尼山啊連綿不斷,
宛如神圣的詩篇,
教我善良和勇敢,
撐起草原的藍天。
莫尼山啊高入云端,
看千年歲月流轉(zhuǎn),
任時光慢慢走遠,
靜靜守候著草原。
她的音調(diào)幾近悲壯,而又不失渾厚。我扭頭看了一眼身后,那位拿我當靠枕的游客也被歌聲喚醒了,正望著窗外喝礦泉水。只一眼我便看了出來,他的心也飛到了遠方。他用喝水掩飾自己的思緒。后面幾排座位上的人醒來后,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車里的歌聲,各自走出夢境,復又進入了昔日重溫的人生幻境里。最后排角落里坐著兩位金發(fā)碧眼的西方女子,她們都側(cè)臉望向遠方的山峰。我能感覺到她們的心也在共鳴。歌聲伴隨著車輛的顛簸出現(xiàn)了一種很獨特的沉浮旋律,每個人都被這旋律緊緊攫住了,沒有人覺得冒犯,而是整個沉入了歌聲里。
大巴馳入了城區(qū)段。這條路有個很時髦的名字,叫香格里拉大道。兩側(cè)是一些嶄新的住宅小區(qū),很歐化。司機沒有回頭,而是大聲問:有人在香格里拉下車嗎?沒有人回答。他向后看了一眼,又問了一遍,然后繼續(xù)往前開。
紅衣女子的歌聲結(jié)束了。旋律依舊在車內(nèi)回旋。她靜靜地望著窗外,淚流滿面。
我十二歲那年,父親帶著我們離開了天峻草原,回到了塔鎮(zhèn)。分別那天,任塔阿巴一家騎著馬送我們到天峻山一帶。我們坐上汽車后,他們依然騎著馬追了一段路。母親曾經(jīng)給瑛瑛織了一條紅色的圍巾。瑛瑛騎在馬背上,手中一直揮舞著這條圍巾。汽車轉(zhuǎn)過天峻山后,那片紅一下子不見了。草原現(xiàn)時變得空無一物。
第二年,任塔阿巴帶著瑛瑛來塔爾寺朝覲。他們在我家住了一周。
我和瑛瑛在分別的這一年里都開始拼命長個,已經(jīng)長得和母親一般高了。母親給我們買了一模一樣的襯衫。白底小藍花。我將所有扣子悉數(shù)扣嚴實,而瑛瑛喜歡將最上面兩粒扣子敞開著,并將襯衫下擺掖進褲腰里。她扎一只蓬松的馬尾辮,樣子像個西部牛仔姑娘。母親總說她洋氣。瑛瑛總是不耐煩我將襯衣領(lǐng)扣嚴實,說但愿我再長大點兒,長到有一天能將領(lǐng)扣子解開。瑛瑛喜歡紅色。任塔阿巴從塔鎮(zhèn)百貨商店給我倆買了兩條紅紗巾。瑛瑛天天系在脖子里,很酷的樣子。我不喜歡系這些小飾物。我的紗巾一直由母親保管。
父親帶我們大家去了塔爾寺。所有人都在佛祖前虔心膜拜。我一個殿接一個殿轉(zhuǎn)各種經(jīng)筒。母親說,女娃娃越大,心事越不一樣哩。
每天晚上,瑛瑛和我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我們同蓋一條被子。我們都新學了很多流行歌曲,上床后,誰也不肯睡覺,都趴在被子里一首接一首唱歌。我喜歡唱《小城故事》《校園的早晨》,還有《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瑛瑛最喜歡唱《軍港之夜》。我們相約長大后一起去看大海。我們熟悉青海湖,想看看比青海湖大幾千幾萬倍的海是什么樣子。瑛瑛說,她長大了想當飛行員,像鷹一樣在天空中飛翔。我的理想沒有她高大。那段日子我迷上了廣播劇。我說我以后想當配音演員,我想模仿各種聲音。說完了,我倆都開心大笑,在床上打鬧成一團。
歌聲停歇了,草原遠去了,雪山也望不見了。整個西寧市排山倒海撲向我們。堅硬的現(xiàn)實就像它堅硬的外殼一樣向我一點點逼來。
今天是我入夏后第一天上班,有個局面我得去應(yīng)對。我心中發(fā)怵。這種怵里又帶著一種無所畏懼。我該怎么走進辦公樓,又該怎么去接受采訪任務(wù)。每一樣細微的事物都帶著無比冷峻的外殼向我籠蓋而下。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要倒下去。
昨天晚上,我接到了瑛瑛的短信。這一段時間,我一直活在別人的關(guān)心里。我已經(jīng)習慣了各種各樣的關(guān)心。許多多年不聯(lián)系的朋友,還有一些童年的小伙伴都通過各種方法找到我,向我表達人世間的關(guān)愛。瑛瑛沒有打電話給我,可能她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她只是發(fā)來了短信,很簡單的兩句話:我從梅姨那兒知道了你的事,我來看你,總是想起我們一起唱歌的日子。
昨晚剛收到短信時,我的心依然是硬的,好像什么也打動不了我了。整個世界都與我無關(guān)。瑛瑛的突然出現(xiàn)又能怎么樣呢,我?guī)缀鯇@個世界都厭倦了。晚上,依然是不知羞恥的失眠纏磨著我。在徹底放棄睡眠后,我下了床。我從舊物中翻出一封信。我沒有保存舊物的習慣,總喜歡將沒有實用價值的物品及時銷毀掉。這封信是我保存下來的唯一信件資料。信是瑛瑛寫給我的。她不擅長寫信,里面只有短短幾句話。那一年她已經(jīng)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她在信里說:
小河:
阿巴去世了,我心里很難過,總是提不起精神來,很想你,你好好念書,一定來看我啊。阿巴在新源鎮(zhèn)剛開了一家氆氌商鋪,阿媽管不了,我只好來操心。
瑛瑛
1996年10月28日
她的信上,全是斑斑淚漬,連信封都是皺的。
當時,我正在北京讀大學。接信后心中惘然若失。我在學校一段樹叢里默默流淚,直到很晚才回到宿舍。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段傷心事。第二天下午,我坐在圖書閱覽室里給瑛瑛回了一封信:
瑛瑛:
昨晚我哭了很久。我一直想著念完書,再回到草原,和你們一起去騎馬呢。生活怎么會如此殘酷呢?
普希金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我很喜歡這首詩。昨晚我便用這首詩一直給自己打氣。
在我心中,你一向是很堅強的女孩子,我想你很快就能走出悲傷。別忘了我們的約定,等我讀完書,我們一起去看真正的大海。大海多廣闊呀。
另外,我給你寄了一本泰戈爾的詩集《飛鳥集》。我很喜歡這本小書,我想你也會喜歡的。泰戈爾的一生也是磨難重重,可他從沒有消沉下去。我們應(yīng)該盡快走出陰影。
問候德吉阿媽。愿她身體健康,吉祥如意。
小河
我沒有收到瑛瑛的回信。
昨晚,我再讀瑛瑛的信,終于明白了她當時的心境。在那種情況下,她壓根不需要任何勸慰,更不需要有人來指點她的明天。她需要有人來喚醒她的記憶,讓她的生命之河從源頭奔流而下。我當時十七歲,父母健在,沒有能力體悟到親人離世給人的世界造成的毀滅性傷害。
車進站了。我和紅衣女子都在新寧廣場下了車。我坐過了站。我平素的下車地點是香格里拉。那兒離我單位近。而終點站和我的單位在相反的方向上。我們一起站在人行道外等綠燈放行。一起過馬路延長了我們的同車之誼。紅衣女子看我站在她身邊,沖我淡淡一笑,那笑里,有理解,也有無奈,還有一份沉甸甸的生活之氣。風吹來時,她攏了一下頭發(fā),架在額上的墨鏡落到了鼻梁上。我看見她的發(fā)際線上有一道十厘米長的疤痕。這樣的疤痕,若非外科手術(shù),那么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測。
她看到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臉部秘密,并沒有感到尷尬。她依然用那種飽含理解的笑,很平常地說,半年前遭了一場車禍,如今,除了嗓子,我的全身到處都是傷,身上壓了兩塊鋼板。
我說,你唱歌真好聽,女中音不多見啊。
我不知道拿她的苦難怎么辦。她的苦難對于我來說像突然強加的一樣外物。我倒寧愿她是一個人生很完美的女子,天天生活在鮮花叢中。可她讓我知道了,我只好再次將注意力轉(zhuǎn)到她的歌聲上。
她沒有謙虛,而是說,是的,我知道,我是專業(yè)歌手,一個月前從呼倫貝爾過來,在塔爾寺住了一個月,今天要回去了。這個地方挺不錯的。
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心靈感受中。我說,很久沒有這樣被歌聲感動過了。你的歌里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平常不喜歡恭維人,此刻我也是實話實說。我承認,我心里有一些地方已開始慢慢融化了。是霧,是陽光,是草地,還是歌聲,我也說不準,但我能感知到融化的力量已在我體內(nèi)隱隱升起。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笑的時候很好看呢。
我說,謝謝。
她好像豁出去了,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似的,她說,我上車時,你已經(jīng)睡著了,外面霧很大,你在睡夢里愁眉苦臉的,就像在做噩夢。本來我坐在你旁邊,可你老拿頭撞我,我坐到了前面。
沒想到我在做白日夢時還有這么一段小插曲。我只好向她道聲歉意。
她說,我的媽媽說,笑起來好看的人,心好呢。
我摸了一下臉,想用手證明一下自己是否在笑。這個舉止把紅衣女子逗笑了。她說,我已經(jīng)半年不唱歌了,今天霧散去的時候,陽光從山上照過來,那一會兒,我只想唱歌。
一個月來,我的心變得很硬。我的心中就像是沉積了一座萬年冰山。我想說我不喜歡笑來著,不過,我沒有說出口。
交通指示燈變成了綠燈,我們開始過馬路。我這才發(fā)現(xiàn),紅衣女子是跛腳。紅裙下是一雙很精致的黑色小短靴。果然受過很重的傷啊。那么她到塔爾寺是來專門療傷嗎?這么說,這一個月來她一直和我共同待在塔鎮(zhèn)啊。這一思緒像一片霧一樣在我心頭閃了一下,淡去了??倸w是個不一樣的女子。能和這樣的一位女子共同在一個小鎮(zhèn)走過憂傷歲月,那么,我的憂傷也就不那么強烈了。
行至廣場邊,紅衣女子的熱情并沒有低下去,似乎更高了,她竟然向我伸出了手,說,有機會一定來呼倫貝爾玩。我唱歌時,看見你流淚了,流淚很好,能讓人感覺到痛。只要有痛在,生活就會有希望。
女子說完這句哲理似的表白后,聳聳肩,爽然一笑。
她的最后一句話著實打動了我。我伸出手,握了握,說,好好,一定來。然后我們便各自往前走。我們誰都沒有詢問聯(lián)系方式。這樣很好。我不喜歡像包袱一樣存在的任何人世情感。
我沒有回頭,我能感覺到那團火漸行漸遠。
我沿著西關(guān)大街向麒麟灣方向走去。那兒有我的單位。我打算吃點早飯,暖和暖和,再步行到單位去。
周身有些痛。我喜歡痛感的存在。我已經(jīng)一個月感覺不到痛了。起初,我以為是我的身體變好了,后來,我才意識到不對勁。我不光沒有了痛感,我還失去了方向感。我甚至會時不時失去記憶。過去的所有事我都記不起來。腦子里總是模糊一片,我常常分不清夢和現(xiàn)實。有一次做飯時,我被刀子割傷了手,我看著血咕咕地往外流,可我就是感覺不到痛。我這才緊張起來。
我心里只有一件事非常明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拯救我,除了我自己。我出生在青海東部一個清溪纏繞的村莊里,一到夏天,那兒就和世外桃源一樣美麗。我在草原上度過了我的童年,布哈河邊留下了我生命之初自由奔放的腳印。我曾經(jīng)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比如秋天的星空,比如草原上的花朵,比如奔流的溪流。我對世界有自己的一些看法。另外,我有一個可愛的兒子,我還有一份喜歡的工作。這么說,我的過去很豐厚啊。我怎么會輕易失去所有的記憶呢。
今天,我要去工作。我打算一點點接受這個世界。
今天也是農(nóng)歷的立夏,是青海天氣轉(zhuǎn)暖的日子。早晨,我起得很早。上班前,我先去了一趟蓮花湖。我站在愛人的墓前,我說,你好好睡吧,以前你多么喜歡睡懶覺啊,以后你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吧,我再也不催你起床啦?,F(xiàn)在我要上班去了,兒子也去學校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是啊,今天是我的愛人離世三十五天的日子,根據(jù)民間的一種說法,今天他所有的劫難都結(jié)束了,他要去接受新生。一個月多前,他因一場意外事故而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