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結巴諾特克“查理曼豎立了一尊新塑像金頭”的神諭指的是加洛林帝國是一個與古代羅馬帝國毫無關系的全新帝國,它具有世界性帝國的輝煌,但也不是一個永恒的世俗政權。結巴諾特克將自己對于加洛林帝國神學歷史地位的這一認知充分融入到《查理大帝事跡》的撰寫中,既充分強調了它的世界性和一度強盛的國勢,又對它的暫時性和最終覆滅的宿命抱有深深的憂慮。
關鍵詞 結巴諾特克,塑像金頭,查理曼,《查理大帝事跡》,神學隱喻
中圖分類號 K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17)22-0059-08
在加洛林時代,一共誕生了兩部以查理曼為傳主的帝王傳記,其中一部是由圣高爾修道院的修士結巴諾特克創(chuàng)作的《查理大帝事跡》。結巴諾特克在這部傳記的篇頭以《舊約圣經(jīng)·但以理書》中的“大像夢”為背景,創(chuàng)造了一則“查理曼豎立了一尊新塑像金頭”的神諭,表明了由查理曼創(chuàng)立的加洛林帝國在歷史神學中的地位并預示了它的未來走向,而《查理大帝事跡》的內容則圍繞這則神諭啟示鋪陳展開。本文將對“查理曼豎立了一尊新塑像金頭”的神諭所指及與正文的關系展開剖析論述。
一、結巴諾特克的“塑像金頭”神學隱喻
查理曼是加洛林王朝史上最偉大的帝王,800年,查理曼在羅馬圣彼得教堂被教宗利奧三世加冕,使自476年消失的皇帝稱號重新出現(xiàn)在拉丁西方,這一重大事件不僅對當時的政治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而且也在神學意識形態(tài)領域引發(fā)了爭議的波瀾,查理曼統(tǒng)御的加洛林帝國究竟是古羅馬帝國的延續(xù),還是一個新生的帝國,9世紀的神學家們結合《圣經(jīng)》、教父著作中的神學知識給出了不同的神學解答。在9世紀80年代,圣高爾修道院的一位修士,稱自己“結巴無牙”的諾特克也參與到這種神學闡釋中,不過,他并沒有直接探討這一問題,而是以為皇帝查理曼立傳的形式展現(xiàn)自己對于加洛林帝國神學歷史地位的認知。結巴諾特克是一位修士,不像同樣為查理曼立傳的愛因哈德那樣是一位俗人修道院院長,所以,他比愛因哈德更具神學思想,也更為看重《圣經(jīng)》中的神學啟示。結巴諾特克在《查理大帝事跡》中首先以一則帶有預言性質的神諭開篇:
當同時掌管各國命運和更序的全能的世界主宰把一座華貴的塑像——即羅馬人——的半鐵半泥的腳砸碎之后,他憑借卓越的查理的雙手在法蘭克人中間豎立起另外一座毫無遜色的塑像的精金頭顱……①
如果想要理解結巴諾特克“塑像金頭”神諭的神學含義,必須首先對基督教“四大帝國”的歷史神學有所了解,因為結巴諾特克“塑像金頭”的神諭是依據(jù)“四大帝國”更迭的“大像”隱喻創(chuàng)作出來的,“塑像金頭”的豎立是在另一尊塑像的半鐵半泥的腳被砸碎之后方才發(fā)生的,據(jù)《舊約圣經(jīng)·但以理書》的記載,新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夢見了一尊“大像”:
這像甚高,極其光耀,這像的頭是精金的,胸膛和膀臂是銀的,肚腹和腰是銅的。腿是鐵的,腳是半鐵半泥,有一塊非人手鑿出來的石頭,打在這像半鐵半泥的腳上,把腳砸碎。于是金、銀、銅、鐵、泥,都一同砸得粉碎。成如夏天禾場上的糠稗被風吹散,無處可尋,打碎這像的石頭,變成一座大山,充滿天下。①
猶太虜民中的一位哲士但以理對尼布甲尼撒二世闡釋了此夢,認為此夢預示著人世間將先后出現(xiàn)四大世界性帝國,尼布甲尼撒二世的新巴比倫王國是“大像”的金頭,銀胸是第二國、銅腹是第三國、鐵腿和半鐵半泥的腳是第四國,打碎金、銀、銅、鐵、泥塑像的石頭被但以理解釋成天上的神必另立一國,永不敗壞,也不歸別國的人,卻要打碎滅絕那一切國,這國必存到永遠。②后世基督教會的神學注疏家們將《舊約圣經(jīng)·但以理書》中的“大像”夢和“四大獸”夢結合在一起闡釋,認為在“四大帝國”之后,耶穌基督將再次降臨人間,屆時一切世俗政權將被摧毀湮滅,耶穌為王的“上帝之國”將會成為永恒,正如打碎大像的石頭,變成一座大山,充滿天下。圣哲羅姆在注疏《但以理書》的時候,將金頭認定為新巴比倫王國、銀胸認定為波斯帝國、銅腹認定為亞歷山大的希臘王國、鐵腿和半鐵半泥的腳認定為羅馬帝國,“半鐵半泥”意味著羅馬帝國需要蠻族人的幫助。③
“大像”夢構成了結巴諾特克“塑像金頭”神諭的敘事前提和背景,但其歷史神學的意涵卻被他突破和改寫,“大像”夢隱喻了新巴比倫、波斯、希臘、羅馬四大帝國前后相繼并最后被基督為王的 “上帝之國”所取代的歷史軌跡。結巴諾特克的神諭強調在“四大帝國”的塑像被砸碎后,耶穌基督并未馬上復臨人間,而是出現(xiàn)了一尊新的塑像,新塑像的金頭是由查理曼創(chuàng)立的,也就是說第二尊塑像的金頭指代的是查理曼的加洛林帝國。從這則神諭的內容可以看出,結巴諾特克認為古代的羅馬帝國已經(jīng)徹底滅亡了,因為“世界的主宰已經(jīng)把一座華貴塑像的半鐵半泥的腳(指代羅馬人)砸碎了”。④查理曼創(chuàng)立的加洛林帝國是一個與古代羅馬帝國毫無關系的全新帝國,因為“世界主宰憑借查理曼的雙手又在法蘭克人的中間豎立起一座新的毫無遜色的塑像的精金頭顱”。⑤800年,查理曼被教宗利奧三世加冕后,關于加洛林帝國的神學歷史地位,以維埃納主教阿多和洛布斯修道院院長法爾昆為代表的神學家們認為,加洛林帝國是古羅馬帝國的接續(xù),仍然屬于歷史神學的第四大帝國的范疇。而結巴諾特克則強調加洛林帝國是一個與古代羅馬帝國毫無關系的全新帝國,他的這一認知并非其本人的臆想,而是時代觀念的產(chǎn)物,反映了9世紀中后期的人們渴望延遲世界末日來臨的社會心理。盡管奧古斯丁反對人們推測世界末日來臨的時間,但許多神學家還是在好奇、恐懼等各種心理狀態(tài)的支配下不斷推測世界將會存在多久,宛如推測一個人的壽命一樣。中世紀早期流行的各種世界年表(annus mutidi chronology)大多認為世界將會存在6000年之久,當塵世達到6000歲時,“敵基督”和耶穌基督將會先后到來。而塵世將于耶穌“道成肉身”后的第幾年達到6000年的壽命極限則是一個存有爭議的問題。中世紀早期的人們先是認為世界將會在500年達到壽命的極限,后來又更改了世界年齡的計算方法,推遲了這一年份,認為世界將會在800年達到6000歲的壽命極限。理查德·蘭德斯(Richard Landes)認為,中世紀早期的人們推遲世界壽命極限到來的時間是出于對世界末日來臨的恐懼,蘭德斯為此展開了深入的研究,他查閱了許多相關的史料,最后得出結論:從現(xiàn)存大多數(shù)的史料來看,耶穌統(tǒng)治人間的千年王國的到來時間被具有奧古斯丁思維的教士們有意延遲。⑥而查理曼恰好在800年被羅馬教宗加冕為帝,這一時間點剛好是通常認為的,世界6000歲壽命極限的時間臨界點,這兩大時間點的重合表明“大像”夢的預示在某種程度上失效了,世界并未在800年終結,相反塵世中又誕生了一個新的世俗大帝國,為了與新的歷史現(xiàn)實相呼應,結巴諾特克以“大像”夢的啟示為背景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神諭啟示,認為在預示著四大帝國前后相繼的“大像”被砸碎之后,世界主宰又豎立了一尊新的塑像,預示著塵世將會再經(jīng)歷一次新的四大帝國的更迭,查理曼的加洛林帝國是新塑像的金頭,至于繼其后的三大帝國則并未進一步提及。endprint
結巴諾特克的《查理曼事跡》雖然以加洛林帝國巔峰盛世的締造者——查理曼作為傳主,但卻隱含了它必然走向衰落和滅亡的寓意。結巴諾特克生活在9世紀中后期的加洛林世界,對于加洛林帝國由盛而衰的歷史軌跡已經(jīng)有所感悟,其時,一代雄主查理曼已亡故了半個多世紀之久,其子虔誠者路易嗣位后帝國由盛世的頂點開始向下滑落,在虔誠者路易統(tǒng)治的晚年因領土分割繼承糾紛而引發(fā)了虔誠者路易與其幾位兒子之間曠日持久的紛爭和混戰(zhàn)。虔誠者路易逝后,其三個兒子——羅退爾、日耳曼路易和禿頭查理繼續(xù)內戰(zhàn)并在843年簽訂了《凡爾登條約》,將加洛林帝國“一分為三”。但三四十年之后,加洛林王族中一個多病無能的胖子卻不費刀兵之力幸運地將多塊分裂的加洛林同宗國家統(tǒng)合了起來。876年,胖子查理繼承了從東法蘭克王國分離出來的阿勒曼尼亞,他的兄長巴伐利亞的卡洛曼中風后,胖子查理又繼承了意大利的領土,881年教宗約翰八世冊封他為皇帝,次年他又繼承了其兄弟年輕人路易(Louis the Younger)的薩克森和巴伐利亞,實現(xiàn)了整個東法蘭克王國的統(tǒng)一,884年,他的堂侄卡洛曼二世崩逝,胖子查理又繼承了西法蘭克王國,這是加洛林世界繼843年分崩離析后的又一次統(tǒng)一。胖子查理雖然幸運地統(tǒng)一了加洛林帝國,但由于本身的庸懦無能,根本無力彈壓麾下強勢的貴族顯貴和野心勃勃的王族親屬,因此也就無力再現(xiàn)查理曼時代的盛世,甚至連保住皇位和維持帝國統(tǒng)一的目標,胖子查理也實現(xiàn)得力不從心。在這樣一個灰暗的時代里,人們目睹查理曼的子孫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一代不如一代,感到加洛林帝國的末日可能不久將至。這一時期流行的“查理曼幻夢”的傳說就反映了人們看衰帝國國勢的悲觀思想:一天晚上查理曼夢見某人正在向他走近并交給他一把劍(i.e., the emblem of rulership)劍上有用古高地德語(Old High German)寫成的四個詞:RAHT/RADOLEIBA/NASG/ENTL,查理曼清醒后向他人請教如何解釋這一夢,但愛因哈德卻說只有皇帝本人才能夠解釋這一幻夢。查理曼嘗試著解夢,他認為RAHT表明他統(tǒng)治時期的長久,而RADOLEIBA表明長久統(tǒng)治的終結,他的幾個兒子之間出現(xiàn)了政治的裂隙。NASG表明其兒子的兒子們最為糟糕的時代,而ENTL則可以從兩方面來解釋,它可能預示著世界的末日,也可能預示著加洛林家族的末日,加洛林家族中將不會再有人統(tǒng)治法蘭克。①結巴諾特克也深受此種看衰帝國國運的悲觀思想的影響,他的“塑像金頭”的神諭雖未直接明言,但卻隱約表明加洛林帝國也不是一個永恒的世俗政權,它必將隨著時光的流逝被新的世俗帝國政權所取代,因為它只是新塑像的金頭,繼其后必然會出現(xiàn)銀胸、銅腹、鐵腿和半鐵半泥的腳所預示的世俗政權,這樣才能構成一尊完整的新塑像,形成一個新的完整的“四大帝國”的更迭軌跡。結巴諾特克在《查理大帝事跡》篇頭拋出的這則神諭提綱挈領地闡述了正文意圖鋪陳的核心思想——查理曼是新的世界性帝國的創(chuàng)造者,其國勢如黃金一樣堅固耐用,無法打碎。與曾祖查理曼同名的胖子查理承接了這一帝國,但結巴諾特克對他能否如其曾祖一樣堅守黃金般的國運深表懷疑和憂慮。
二、查理曼帝國的世界性
如前所述,結巴諾特克在《查理大帝事跡》的篇首寫道:“世界主宰憑借卓越的查理的雙手在法蘭克人中間豎立起另外一座毫無遜色的塑像的精金頭顱?!雹谄湓⒁庠谟趶娬{上帝屬意的查理曼又開創(chuàng)了一個世俗的帝國政權,而且這個新帝國如黃金一樣既輝煌璀璨又堅固硬氣,結巴諾特克在《查理大帝事跡》的第二部分首先陳述了古羅馬帝國的沒落——皇帝朱利安在與波斯人的戰(zhàn)爭中遭受了天誅,海外各省脫離了羅馬帝國,而且鄰近各省:潘諾尼亞、諾里庫姆、里提亞,換言之,即日耳曼人和法蘭克人或高盧人也脫離了羅馬帝國。③結巴諾特克繼而通過描寫查理曼接見拜占庭和阿拉伯使者的場面,強調了查理曼帝國高踞萬邦之上的世界帝國屬性,渲染了查理曼威嚴赫赫的萬邦之主的儀態(tài)和氣度,以與開篇的“塑像金頭”隱喻相呼應。如描寫拜占庭使臣覲見查理曼的場景,希臘使者④在引導員的帶領下進入皇宮,途中,因查理曼駕前臣屬禮儀的威嚴氣派,希臘使者多次將查理曼的臣屬誤認為查理曼,待見到查理曼時,“這位最為仁厚的國王正倚著海托主教,站在一扇窗口的旁邊,皇帝周身都是金珠寶石,光輝四射,有如初升朝日”,①在介紹完查理曼后,結巴諾特克又簡單贊美了查理曼的近親、教俗貴族、軍隊,他通過第三方之口(大衛(wèi))夸贊了查理曼,認為他是神所屬意的塵世統(tǒng)治者,以致希臘人的使臣被查理曼的氣勢所攝,精神渙散、勇氣消失、無聲無息地暈倒在地。②查理曼崩逝以后,有關他的傳說先是在西法蘭克,后來在東法蘭克廣為流傳,一些虛構的武功和捏造的神話也都歸到他的身上,如查理曼遠征圣地耶路撒冷,在12世紀的時候,查理曼已完全變成了一位圣徒。③結巴諾特克修撰這部傳記的時候,這類神化查理曼的傳說方興未艾,結巴諾特克可能受其影響,對查理曼進行了宗教神話式的虛構。在他的筆下,查理曼對于西歐大地的統(tǒng)治是上帝所屬意的,法蘭克人則是繼猶太人和羅馬人之后上帝新的選民。結巴諾特克有關拜占庭使者對查理曼卑躬屈膝、五體投地佩服的場面描寫可能也屬于此種虛構。800年查理曼加冕后,拜占庭皇帝確曾派出使節(jié)前赴亞琛覲見查理曼,據(jù)《王室法蘭克年代記》的記載,812年,拜占庭皇帝米凱爾在君士坦丁堡接見了查理曼派來的使團,然后派遣了一支使團前赴亞琛。④不過,拜占庭皇帝和拜占庭人非常看重自己古羅馬帝國繼承者的歷史身份,在與他國交往時,拜占庭皇帝和拜占庭人往往擁有一種高人一等的歷史優(yōu)越感,直至帝國滅亡前夕,君士坦丁堡大牧首還不顧現(xiàn)實的狂妄宣稱拜占庭帝國及其教會是古羅馬帝國的繼承者,西方諸國本為帝國和教會的成員,后因自身的愚蠢而出走,因此,拜占庭帝國和教會不應本末倒置地屈從于西方。⑤查理曼稱帝后,拜占庭皇帝尼基弗魯斯非常惱怒,認為查理曼此舉是對自己尊嚴的冒犯并派兵與查理曼兵戎相見,812年,尼基弗魯斯在同保加爾人的戰(zhàn)斗中陣亡。他的女婿米凱爾(Michael)登上了皇位并派使節(jié)前赴亞琛與法蘭克人簽訂了和約,查理曼放棄了對威尼斯和達爾馬提亞沿海城市的統(tǒng)治權以換取拜占庭皇帝承認他的皇帝頭銜。endprint
結巴諾特克在描寫查理曼接見阿拉伯使臣的情景時也凸顯了加洛林帝國世界性帝國的屬性以及該帝國猶如黃金般輝煌璀璨而又堅固硬氣的特性。他寫道:
波斯國也派來使臣,他們不知道法蘭克國家在哪里;但是由于羅馬的聲名遠揚,而他們又知道羅馬歸查理統(tǒng)轄,因此當他們得以到達意大利海岸的時候,他們就認為這是一件大事。⑥
此處敘述將加洛林帝國與歷史上的羅馬帝國聯(lián)系在一起,無非是在強調加洛林帝國具有與古羅馬帝國同樣的世界性帝國的歷史地位。結巴諾特克接著寫道:
查理一直延遲至復活節(jié)前夕方才接見波斯使臣,為了慶祝這個頭等重要的節(jié)日,無與倫比的君主(查理曼)裝飾得無與倫比地堂皇富麗。他命令把那個一度威震全球的種族的使臣們引進來。可是當他們一見到最莊嚴的查理時,他們竟然如此驚恐,以致人們可以認為他們似乎從來不曾看見過國王或皇帝。⑦
在結巴諾特克的筆下,阿拉伯使臣同拜占庭使者一樣,對查理曼卑躬屈膝且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強調這些使臣均來自于一個一度威震全球的種族,具有如此地位的種族尚且匍匐在查理曼的御前,查理曼統(tǒng)御整個世界的歷史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值得注意的是,結巴諾特克筆下的“波斯”實際指代的是信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帝國,真正的波斯帝國早在642年就已經(jīng)被阿拉伯帝國征服,結巴諾特克在此處以“波斯”代指“阿拉伯”似乎并非出自于他的無知和謬誤,因為在9世紀中后期,法蘭克人已經(jīng)與包括阿拉伯人在內的各支穆斯林長期接觸,能夠分清他們隸屬于哪一個穆斯林政權的統(tǒng)治之下,如巴格達的阿巴斯王朝、西班牙的后倭瑪亞王朝、北非的埃米爾地方政權,并賦予了這些政權下的人們“摩爾人”“薩拉森人”的統(tǒng)稱。結巴諾特克在此處以“波斯”代指“阿拉伯”是有意為之,因為薩珊波斯帝國在歷史上曾長期與羅馬帝國和拜占庭帝國對峙,其間既有軍事對抗,也有和平談判,對于這段歷史,法蘭克人也是知曉的,“弗萊德加”在他的編年史中就有所記載。①因此,“波斯”在法蘭克人的心目中成為一個與上帝屬意的與基督教帝國相對抗的異教政權,結巴諾特克用“波斯”代指“阿拉伯”,無非是在宣示加洛林帝國具有與古羅馬帝國同樣的世界性帝國的歷史地位,承擔了與最強大的異教政權相交往、對抗的神圣使命。只是查理曼統(tǒng)治下的加洛林帝國比古羅馬帝國更為強大,結巴諾特克借波斯使臣之口說出了自己的這一心里話,他寫道:
波斯使臣們走上了環(huán)繞大教堂正廳的回廊……由于高興已極,他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拍著手說:“從前我們只見過泥人,這里的人是金人?!雹?/p>
“泥人”似乎指的是他們此前長期交往的羅馬人、拜占庭人,而且此處的“泥人”也與《查理大帝事跡》篇頭“世界主宰把一座華貴的塑像——即羅馬人——的半鐵半泥的腳砸碎”相呼應,說明羅馬人、拜占庭人如泥人一般不堪一擊,一擊就碎。“金人”似乎指的是查理曼統(tǒng)治下的法蘭克人,與篇頭“世界主宰憑借查理曼豎立了另外一座塑像的精金頭顱”相呼應,說明查理曼統(tǒng)治下的法蘭克人宛如黃金一樣既輝煌璀璨又堅固硬氣,故能壓倒列國,構成新的世界性帝國。
三、胖子查理是查理曼帝國事業(yè)的承接者
《查理大帝事跡》雖以查理曼作為傳主,但由于它是結巴諾特克秉持胖子查理的旨意奉詔而作的“官方”史書,因此,結巴諾特克在文中不時提起胖子查理,并對胖子查理的歷代先人予以簡略的敘述,這方面的敘述內容反映了結巴諾特克對于查理曼至胖子查理這一時期王朝史走向的看法,也反映了結巴諾特克對于胖子查理帝國歷史地位的認知。無論是圣高爾修道院還是結巴諾特克都與胖子查理有著深厚的淵源,胖子查理曾賜予圣高爾修道院土地,條件是圣高爾修道院紀念他的父親日耳曼路易,倘若圣高爾修道院不履行此項職責的話,其土地就將收回國庫。③883年,胖子查理蒞臨圣高爾修道院并在此短暫停留了三天,期間胖子查理囑咐結巴諾特克為其曾祖父查理曼修撰一部傳記,結巴諾特克秉承王命修撰了這部《查理大帝事跡》。不過,結巴諾特克并沒有按照原定的寫作計劃完成這部傳記,因而《查理大帝事跡》在形式上有欠完整。結巴諾特克在完成第一章及第二章大部分內容的時候,突然在第22段的一句話中間停頓下來并就此擱筆不述。美國學者托馬斯·F. X. 諾布爾(Thomas F. X. Noble)認為,結巴諾特克擱筆不述是因為他擔心以言獲罪,由于利烏特伯特升任為宮廷大教長,而結巴諾特克在敘述中對利烏特伯特(Liutbert)秉持批評的態(tài)度,結巴諾特克擔心這些敘述被宮廷人士看到后可能會為自己招來災禍,所以,盡管他是奉詔修史,但并未將其呈送宮廷,而且也沒有按照原計劃完成這部傳記。④
縱觀《查理大帝事跡》,結巴諾特克對胖子查理的評判以稱頌為主并認為胖子查理是查理曼帝國事業(yè)的承接者,胖子查理統(tǒng)御的龐大帝國與查理曼帝國屬于同一個世俗的帝國政權,是查理曼豎立的塑像的精金頭顱。胖子查理以繼承的方式幸運地將多個加洛林同宗王國統(tǒng)合在一起,實現(xiàn)了自843年分裂以來的又一次統(tǒng)一,但從帝國權威和國勢強弱的角度來衡量,胖子查理的帝國與查理曼的帝國相距甚遠,胖子查理對內無法降服貴族和王室顯貴,對外則以賄賂的形式緩和維京人的侵擾,而且他的統(tǒng)一為時甚短,在未對歷史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情況下就被自己的侄子卡林西亞的阿爾努夫和麾下貴族廢黜了。或許是出于留戀查理曼帝國往昔輝煌的原因,⑤9世紀的歷史著述者們都不約而同地將查理曼曾孫胖子查理統(tǒng)御的帝國看成是查理曼帝國的延續(xù),并對胖子查理重現(xiàn)其曾祖的輝煌抱有很大的期待,如《阿爾弗雷德大王傳》提及:
胖子查理繼承了西部王國(指西法蘭克王國)和地中海沿岸和外圍的一切國家,他所控制的疆域與其曾祖一樣,除了布列塔尼。①
結巴諾特克也秉持同樣的思想,他在《查理大帝事跡》中提到了查理曼的服裝穿戴,接著話鋒一轉,說他自己在圣高爾修道院看到過皇帝胖子查理身穿上述那種服裝,光彩奪目。②這是以皇帝服裝作為兩位皇帝聯(lián)系和比擬的線索,說明胖子查理繼承了其曾祖的帝國事業(yè)。結巴諾特克強調和突出兩位皇帝的聯(lián)系還表現(xiàn)在突出胖子查理和其曾祖查理曼同名,他在文中寫道:endprint
最尊貴的皇帝……我必須像天鵝游水似的回到您光輝的同名者查理的本題上來。③
值得注意的是,結巴諾特克在文中提及了加洛林家族的世系——從矮子丕平至查理曼、虔誠者路易、日耳曼路易、胖子查理,他稱日耳曼路易為您(指胖子查理)最光榮的被稱作“光輝者”的父親路易,稱虔誠者路易為您(指胖子查理)最誠篤的被稱作“虔誠者”的祖父路易,稱矮子丕平為您(指胖子查理)最尚武的高祖父丕平,并認為倘若略過他們的功業(yè)而不置一詞的話,那會是錯誤的。④結巴諾特克沒有提及羅退爾一世和禿頭查理,他將此二人從加洛林家族的世系中排除,仿佛日耳曼路易是虔誠者路易的唯一繼承人并忽略了加洛林家族內戰(zhàn)和分裂的歷史。結巴諾特克生于840年前后,他雖然稱自己懶惰,像烏龜一樣遲鈍,從未去過法蘭克腹地,但對于加洛林家族內戰(zhàn)和分裂的歷史不可能一無所知。他的有意忽略可能是為了強調胖子查理對查理曼帝國事業(yè)的直系承襲,強調胖子查理統(tǒng)御的帝國與查理曼帝國屬于同一個世俗的帝國政權,為此目的而有意回避了查理曼帝國曾經(jīng)一分為三,胖子查理的帝國是建立在統(tǒng)合多個加洛林同宗王國的基礎之上的事實。
四、結巴諾特克的憂慮
《查理大帝事跡》是結巴諾特克秉承胖子查理的旨意撰寫的,他企盼胖子查理的帝國能夠長久穩(wěn)固,不要過早地為上帝所厭棄而被新的帝國政權所取代,但現(xiàn)實卻是無情和殘酷的,胖子查理體形胖碩,⑤而且身染多種疾病,飽受癲癇病的折磨,他統(tǒng)治下的帝國正如他的身體一樣衰弱,可謂敗象頻出。結巴諾特克的良好期盼與帝國現(xiàn)實狀況之間的巨大落差引發(fā)了他的憂慮并在其傳記中有所體現(xiàn)。胖子查理的帝國主要面臨三大危機:
第一,帝國缺乏合法的繼承人。胖子查理的皇后里切爾加德無嗣,為延續(xù)王位傳承,胖子查理希望將自己與姘婦所生的私生子伯納德立為合法繼承人,此舉遭到了某些主教的反對,為此他邀請教宗哈德利安三世在沃爾姆斯召開會議,廢黜那些持反對意見的主教,但教宗哈德利安三世在渡過波河時亡故。⑥麥克萊恩認為胖子查理召集教宗和主教開會可能是為了冊立伯納德為洛林吉亞國王,為他日后接掌帝位鋪平道路。⑦新教宗斯蒂芬五世登位后,胖子查理又策劃于887年四五月間在魏布林根召開一次大會以解決他的繼承人問題,但斯蒂芬五世拒絕與會,胖子查理使伯納德成為合法子嗣的希望落空。結巴諾特克似乎希望伯納德能夠成為胖子查理的合法繼承人,他說在看到胖子查理的小伯納德腰間懸起佩劍之前,不準備述說那座被維京人毀壞的普魯姆修道院的衰落情況,⑧說明結巴諾特克對小伯納德日后重振帝國雄風抱有極大的希望。結巴諾特克還鼓勵胖子查理多生育,以便多子多孫,支脈繁庶。⑨“在您大力扶持之下,會欣欣向榮地成長起來?!雹獾珰v史的發(fā)展并未像結巴諾特克所預期的那樣,胖子查理帝國的終結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合法繼承人缺失的緣故,編年史家勒齋諾曾這樣描述胖子查理帝國的衰亡:
查理崩殂后,各個王國背叛了他的權威,正是由于一個合法子嗣的缺失,帝國分崩離析成多個獨立的部分,它們并不盼望他們天生的主人,每一個部分都決定以自己的勇氣擁戴一位國王。這是爆發(fā)許多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法蘭克人缺乏有能力、勇氣和智慧、能夠統(tǒng)治各個王國的領導人,而且因為血統(tǒng)出身、權威和權力方面的平等增加了他們之間的不睦,沒有人比其他人更為出色,使得其余的人能夠屈尊服從他的統(tǒng)治。①
第二,胖子查理統(tǒng)治時期面臨著維京人的嚴重侵擾。在9世紀期間,來自丹麥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維京人集團溯塞納河、盧瓦爾河、萊茵河上游航行,大肆毀壞并劫掠沿海、沿河地區(qū)。882年,胖子查理在沃爾姆斯召集東法蘭克的貴族集會,商討對付維京人的辦法,整個東法蘭克的軍隊在卡林西亞公爵阿爾努夫、薩克森伯爵亨利的率領下圍攻維京人在阿塞爾特的營地。但胖子查理尋求以賄賂維京人的辦法換取和平,他派人與維京人首領戈德弗里德和西格弗萊德談判,戈德弗里德接受了基督教并迎娶了洛林吉亞國王羅退爾二世的女兒吉塞拉,他由此成為了胖子查理的附庸并得到了大筆賄賂。②維京人的侵擾引發(fā)了結巴諾特克的深深憂慮,這種憂慮也反映在他的傳記創(chuàng)作中,他在描寫查理曼遭遇維京人海盜的場面時,表現(xiàn)了查理曼的先見之明,認為維京人將是后代子孫的心腹大患:
查理出巡在納爾榜高盧的某一個沿海城市,當他正在這個城市的港口從容進餐的時候,諾曼人發(fā)動了海盜式的侵襲,查理曼率領隨從擊敗了諾曼人的船隊,但卻悲傷流淚,我的忠實的臣仆們,你們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悲傷的哭泣嗎?我并不害怕這些微不足道的惡棍會對我有所傷害,但是一想到甚至我還活在世上,他們就敢于觸犯這片海岸的時候,真使我凄然于懷;而在預計他們對于我的子孫及其臣民會造成何等災害的時候,就更使我憂傷欲絕了。③
第三,胖子查理的帝國是通過繼承的方式統(tǒng)合在一起的。由于此前加洛林世界已分裂了數(shù)十年,各地區(qū)已然走上了獨立發(fā)展的軌道,故統(tǒng)一后,各地貴族從未誠心順服過胖子查理的統(tǒng)治。因而,胖子查理帝國統(tǒng)一的根基極其脆弱,在西法蘭克地區(qū),由于胖子查理在抵御維京人入侵方面很不得力,他主張以繳納貢金的方式向圍攻巴黎的維京侵略者妥協(xié)求和,使得他的威望在西法蘭克地區(qū)大為降低。而巴黎伯爵奧多因為卓有成效的防守巴黎而威望大增,他被巴黎軍民擁戴為西法蘭克王國的國王。在東法蘭克和意大利,貴族們也對體弱多病、庸懦無能的胖子查理非常不滿,胖子查理最終被廢黜就是出于東法蘭克貴族們的策劃。結巴諾特克對于謀叛君主的貴族是極為痛恨的,如他譴責那些謀叛查理曼的人是魔鬼組成的集團,像遭到雷擊一樣,四散奔逃了。④他借查理曼庶長子駝背丕平的話(掘出無用的野生物,好使有價值的植物得以更自由地成長),⑤主張對叛亂者無情而嚴厲的鎮(zhèn)壓,但由于胖子查理本人的多病和庸懦,根本無力彈壓麾下眾多桀驁不馴的貴族,也無力將分離傾向嚴重的各個領地整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887年,在帝國顯貴們的策劃和邀請之下,胖子查理的侄子卡林西亞的阿爾努夫在特雷布爾會議上廢黜了胖子查理并取代了他的帝位。887年,胖子查理被廢黜后,弗留利的貝倫格(Berengar of Friuli)繼任為意大利國王并于915年由教皇約翰十世加冕為皇帝。924年,在意大利貴族的邀請下,勃艮第國王魯?shù)婪蚨莱霰獯罄⑼品素悅惛竦慕y(tǒng)治。法蘭克帝國分裂后,自查理曼開始的皇帝譜系一直在法蘭克帝國分裂后的多個繼承國內部延續(xù),但在貝倫格之后,這一譜系斷裂了。⑥結巴諾特克在神諭中提到的由查理曼豎立起來的“塑像的精金頭顱”也和此前象征羅馬人的半鐵半泥的腳一樣被世界主宰所厭棄和砸碎,結巴諾特克對于加洛林帝國命運的憂慮和悲觀看法最終成為了歷史的真實。endprint
結 論
《查理大帝事跡》誕生于查理曼崩逝的六七十年后,作者結巴諾特克長期在今天瑞士境內的圣高爾修道院生活,從未到過亞琛等法蘭克的核心地區(qū),不像愛因哈德那樣接觸過查理曼本人,而且在查理曼崩逝后關于查理曼的傳說越發(fā)離奇,結巴諾特克也受此種離奇?zhèn)髡f的影響,故其撰述的有關查理曼的諸多故事可能并非歷史的真實。而且,作為一位活動空間和視域都很有限(他稱自己懶惰,像烏龜一樣遲鈍,可能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圣高爾修道院生活)的修道士,結巴諾特克不自覺地使用了帶有啟示性的歷史神學思想解釋歷史,而九、十世紀的修士們普遍存在著一種延遲世界末日到來的訴求,蒙蒂埃朗代的阿德松(Adso of Montierender)在繼續(xù)尊重 “四大帝國”解說模式的前提下,利用了《舊約圣經(jīng)》中有關“敵基督”拖延者的說法,認為查理曼等法蘭克君主就是這一拖延者,他們正努力地拖延“敵基督”的來臨。①結巴諾特克則表現(xiàn)出突破“四大帝國”解說模式的傾向,而800年查理曼的加冕為他的這一訴求提供了合理解釋的契機,他在“四大帝國”之后,耶穌基督為王的“上帝之國”到來之前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四大帝國”的更迭,而將查理曼開創(chuàng)的加洛林帝國置于新“四大帝國”中的第一位置——“塑像的精金頭顱”。他將自己對于加洛林帝國神學歷史地位的這一認知充分融入到《查理大帝事跡》的撰寫中,既充分強調了它的世界性和一度強盛的國勢,又對它的暫時性和最終覆滅的宿命抱有深深的憂慮。
【作者簡介】朱君杙,東北師范大學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加洛林王朝史學史、西歐中古史、中西史學比較。
【責任編輯:杜敬紅】
Abstract: The theological metaphor that the Charlemagne erected the gold head of the statue means that the Carolingian empire is a new empire that had not any relation with the ancient Rome empire. It has the glory of the worldwide empire, but it also is an eternal temporal regime. He wrote The Deeds of Charles the Great in accordance with the cognition about the theological historical status of the Carolingian empire. He fully highlighted its worldwide and its national power that once was mighty. He felt deeply worried about its temporary and its fate of the final end.
Key Words: Notker the Stammerer, the Gold Head of the Statue, Charlemagne,The Deeds of Charles the Great, Theological Metaphorendprint
歷史教學·高校版201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