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焰
酒文化
人類為什么要喝酒?主要是天生的孤獨感,有寂寞心。寂寞要找安慰,找來找去,找到了酒。從生理學和醫(yī)學角度講,酒可以使血液加快循環(huán),讓大腦出現(xiàn)空白,凡大腦出現(xiàn)空白時,即成為愉悅。酒是這樣,性是這樣,毒品也是這樣。只不過毒品對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傷害太大,所以要禁止。人死亡時,大腦空白,以此類推,死亡應該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酒讓人不再寂寞,于是酒成為人們的好伙伴。
中國酒的歷史很長,中國人會種糧食的同時,就應該會生產(chǎn)酒了——糧食堆積在那里發(fā)酵,就產(chǎn)生了最初的酒。酒最初在中國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視它為非凡之物。為什么?不僅因為酒是糧食精華,而且先民認為,酒具有魔幻作用。早期人們認識世界的能力弱,總把事情的原因歸結(jié)為某種神秘力量。以這樣的方式去認識酒,人們認為酒中藏有鬼神,能左右人的行為,所以對酒高看一眼。
商朝是酒的黃金時代。商朝相對比較富庶,時興胡吃海喝,成語“肉林酒池”就出自那個時候,意思是指商朝人喝酒,就像喝池中的水一樣。商朝人祭禮,喜歡請神喝酒;周朝人祭禮,喜歡請神吃飯。所以,商的禮器多為酒器,周的禮器多為食器。
從漢字可以看出,凡是結(jié)構(gòu)中帶有酒壇子——“酉”或“酋”的字,多與酒有關(guān)。有些字的結(jié)構(gòu)里即使沒有酒壇,卻也脫不了干系,例如儒家文化命根子的“禮(禮)”?!岸Y”是從另一個帶酒壇子的“醴”字引申出來的。醴就是米酒,古人講究“酒以成禮”,祭祀時怎樣用醴,盛在什么杯子里用,由誰斟酌,由誰敬獻,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這就叫作“獻禮”??鬃映錾诖呵飼r的魯國,那一脈本是商朝的遺老遺少,自然很講究這一套禮儀,于是儒家就格外重視這個“禮”。
儒家重視酒的禮儀和規(guī)矩,道家呢,則注重弘揚酒的內(nèi)在精神。酒有自由性的一面,跟道家的主張相吻合。道家從一開始起,就跟酒有天然的貼近性。莊子悼念亡妻,一邊敲打著瓦缶一邊唱歌,從行為和內(nèi)容看,應該是喝了酒的,喝了酒之后,才會如此冷靜從容地看待生死。莊周是一個熱愛自由之人,寧愿做爛泥塘里搖頭擺尾的自由烏龜,也不做昂頭闊步受人束縛的千里馬。這些主張,散發(fā)著飲酒的氣息。春秋戰(zhàn)國期間的中國文化,一直有真摯的自由傾向,是高蹈的,是尊貴的,充滿著濃郁的酒香。
魏晉名士喜歡飲酒,他們說:“酒正使人人自遠?!笔裁匆馑??就是酒讓人遠離世俗,超然物外,精神達到自由。他們又說:“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笔裁匆馑??還是覺得不喝酒的話,精神必為世俗觀念所束縛,得不到解放和自由。這當中的代表人物,當屬劉伶,劉伶一輩子喜歡喝酒,曾著有《酒德頌》:“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边@種“至人”境界,既是迷幻,也是佯狂,明顯有酒的氣息在里面。《世說新語》里記王孝伯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做名士不必真才學,只要做出無事閑散的樣子,酒往死里喝,《離騷》背熟,就可以了。這是大實話,把酒跟自由意志相混淆的知識人,一直以來就有很多。
與官人、商人、匠人、農(nóng)人相比,文人與酒,發(fā)出的聲響更大。一部中國文學史,幾乎頁頁都散發(fā)出酒香——曹操愛酒,陶潛愛酒,李白是手不離盞的“酒仙”,杜甫“性豪業(yè)嗜酒”,被郭沫若謚之為“酒豪”……李白詩:“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边@話說得絕對了,實際情況是,只有作詩作文同時又喝酒的人,才能千古留芳。詩文和酒,相互襯托,相得益彰,缺一不可。
唐詩之后是宋詞,宋詞中,同樣一派紙醉金迷。南宋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說“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這是對北宋著名詞人柳永的贊美。通俗的說法是:凡有酒水處,必有柳永詞。這是指飲酒一定要有詞曲相伴,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有酒方成席,有曲方成局。中國古人在酒意中追求獨特的生命情調(diào),或于盎然春色中,長亭煙柳,酒幡飄飄,獨自把盞,看舍外風景;或于蕭瑟秋風中,漁舟唱晚,沽酒自酌,極目蒼天,群雁南北。酒造就了獨特的文化和心境,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美的氛圍,人在這種氛圍中,詩意地棲息。
酒發(fā)酵了詩文,也發(fā)酵了相關(guān)文化,比如花樣百出的酒令。酒令不是無聊的產(chǎn)物,它的誕生,像是酒有了美好的引子,也像是佛陀微笑時手中的那枝金婆羅花?!都t樓夢》中,一干聰明的小女子,不喝酒可愛,喝了酒更可愛,各式各樣的酒令尤為可愛,連湘云的爛醉如泥,也嬌憨如仙女一般。
酒文化中的精彩部分,主要是文人創(chuàng)造的,所以文不離酒,酒不離文,凡好詩好文,必有酒的影子。這一點就不多說了。中國文化人即使不鐘情酒,也很少有排斥酒的。魯迅不善飲,不過那首《自嘲》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卻是在郁達夫做東的宴席上作成的。郁達夫酒量不大,卻極嗜酒,曾有“大醉三千日,微醺又十年”之句。不管什么時代,只要文人雅集,必定要有酒。酒不像茶,茶越喝越雅淡,喝到最后,把自己都化為一縷輕煙;酒則不一樣,喝到后來不分彼此,感情越來越濃烈,你是我的星星,我是你的月亮。豐子愷就曾寫道:“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p>
酒帶來了酒神精神。什么是酒神精神?就是超乎現(xiàn)實之上的那一份自由、激情和追問。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一直相對應:阿波羅(日神)原則講求實事求是、理性和秩序;狄俄尼索斯(酒神)原則則與狂熱、過度和不穩(wěn)定聯(lián)系在一起,是高蹈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這樣的組合,是一陰一陽的關(guān)系,也是一外一內(nèi)的關(guān)系。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代表著人類的兩種追求:日神精神走向外在,故追求成功;酒神精神走向內(nèi)心,故期望超越。尼采說:“酒神精神喻示著情緒的發(fā)泄,是拋棄傳統(tǒng)束縛回歸原始狀態(tài)的生存體驗,人類在消失個體與世界合一的絕望痛苦的哀號中獲得生的極大快意?!比祟愐蚓粕窬裢ㄏ蛩囆g(shù),又由藝術(shù)通向美和自由,這是一條高貴的精神之路。自由、藝術(shù)和美是三位一體的,它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由酒神精神來觸摸它,是酒的幸運。
中國文化的初期,是具備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日神精神,是理性;酒神精神,是情懷。屈原的《楚辭》,就是酒神精神:綺麗完美,花團錦簇,更有憂憤和狂喜,有越乎凡眾的放肆和想象;孔子的《論語》呢,有強大的探究力和克制力,一種永不妥協(xié)的恪守和實踐精神,這其實就是日神精神。先秦的中國文化是很完美的,儒家的理性,與道家的自由相得益彰,一陰一陽像雙槳一樣,承載著中國人精神世界的一路前行。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之后,中國人的雙槳被慢慢腐蝕,不過日神和酒神精神依舊晝伏夜行。一直到蘇東坡時,中國人還有著強烈的酒神精神,蘇東坡《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有酒在身,就敢天問了。這就是酒神精神,與屈原《九歌》一脈相承的酒神精神。
中國的酒,不管是古代的米酒,還是現(xiàn)在的高度酒,大部分由糧食釀造,這符合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的特點,也符合吃五谷雜糧成長的中國人的生理特點。歐洲的酒,大多以水果釀成。西方的酒文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少五谷雜糧人間煙火的緣故,似乎更具有虛幻和象征意義,酒神精神,也更飽滿更純粹。中國有酒文化,缺少的,是澎湃的酒神精神。中國人喝酒喜歡以菜相伴,甚至喧賓奪主,菜壓酒一頭,沒有豐富的菜,是不喝酒的。酒與菜的結(jié)合,讓喝酒更多地回歸到日常,成為俗世生活的一部分,難蕩滌出酒神精神。猜拳等酒場風俗出現(xiàn),更讓喝酒的主題發(fā)生變化——喝酒不再讓人幽思和緬懷,而是讓人耽于熱鬧和世俗:“一品當朝,兩榜利呀,三星照呀,四季紅呀,五魁首呀,六六順呀,八仙壽呀,快得利呀,全福壽呀,喜相逢呀……”從酒令就可以看出,酒席上散發(fā)的,全是俗世精神。酒的氣息不是輕盈而上,而是沉郁下行,滲透于腑臟及感官。酒神精神,也因此難以弘揚。
明清之后,中國文化下行,酒文化也下行,日神精神轉(zhuǎn)化為蠅營狗茍的功名利祿,酒神精神隨之更加孱弱。中國人不敢問天了,平時置身于禮教的低矮檐下,不敢發(fā)問;喝了酒之后,血脈僨張,仍不敢問不會問。一直到新文化運動之后,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才出現(xiàn)這樣驚悚的句子:“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這樣的句子,算是重新恢復了天問。不過聲音仍弱小,暗夜之中,很難傳得遠。
中國文化,雖然有酒相伴,長期以來酒神精神缺失,少有清醒和質(zhì)疑,多是糊涂和狷狂。對于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酒都是當成麻醉劑喝了?,F(xiàn)在的酒文化,越來越多地變成了人情世故,帶有越來越重的功利性——世間難見酒仙和酒神,倒是酒鬼和酒徒,變得越來越多。官場是什么樣子,酒場就是什么樣子;社會是什么樣子,酒場就是什么樣子。很多地方的酒場,充斥著虛偽和謊言——先是僵尸一般排座次,隨后逐次敬酒,一整場的諂媚、效忠、欺騙、浪費……一場酒喝下來,能把人累個半死。
神仙文化
神仙文化來自幻想?;孟氲糜袇⒄瘴铮谑蔷捅仨毟碎g社會對應。地上有皇帝,有大臣,有地方官;天上就有了玉皇,半空中就有了城隍,地下就有了閻羅王。這些,都是權(quán)力的對應。有權(quán)的幻象,叫神,中國的神是人世官吏的翻版,他們一樣在辦公,充滿官僚氣息,也有地位高低;沒權(quán)的幻象,叫仙,像是世間的閑人,飲酒弈棋,成天吃喝玩樂,恰恰是清客的化身。
神正襟危坐,不好玩,不開心;仙自由散漫,富有才子氣息,散漫、自由、溫和、調(diào)皮。
神仙文化主要由讀書人虛擬,主要是沒有考中功名、科舉失意的讀書人。讀書人有自戀情結(jié),便按自己的形象去創(chuàng)造——中國的仙有秀才氣,懶惰做作,性情散淡,不好惡斗狠,也不情欲旺盛,只是飲酒弈棋,無所事事。
神仙之中,仙的地位高于神,仙的境界也高于神。
至于鬼怪,傳統(tǒng)形象是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拿著鋼叉,赤足、長角、藍臉,身上畫滿鱗片,像沒有進化好的獸人。鬼怪對應的,應是社會中的粗人。
最早對神仙文化論述較多的,是道家、儒家、墨家,《道德經(jīng)》《列子》《莊子》《墨子》《禮記》等著作中,都有神仙文化的成分。后來儒、道、墨各走各的路,道家求神求仙求長生不老一路,變成了道教。道教以“道”為最高信仰,“道”入人間,成為“德”,故萬物既尊道而貴德;聚則為神,散則為氣……這一番道理普通百姓難以理解,于是道教不得不擬人化來闡述,各路神仙紛紛出臺。道德有差,神仙有別。早期道教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將神仙分為六等:一為神人,二為真人,三為仙人,四為道人,五為圣人,六為賢人。六路神仙各有分工:神人主天,真人主地,仙人主風雨,道人主教化吉兇,圣人主治百姓,賢人輔助圣人理萬民錄也,給助六合之不足也。
這一個分法,跟《莊子》所說不一樣,莊子稱:“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币馕渡袢酥希€有至人。什么是至人,就是到了極致的人,極致是什么?其實就是“空”??湛杖缫驳那闆r,還管什么?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愿管,什么都懶得管。
中國的神仙,最早依據(jù)《山海經(jīng)》,以蓬萊為目標,把長生不老的夢寄托在海上。秦始皇聽信徐福的話,派童男童女東渡,結(jié)果上了一個很大的當;漢武帝也做過海上夢,相信很多齊國方士,可一直沒有找到海上的神仙。漢朝以后,人們對大海失望,掉頭向西,轉(zhuǎn)向陸地上的山。山成為中國神仙文化的歸宿,中國人好奇心全轉(zhuǎn)向山岳,認為一切好東西,都藏在山中,人們要尋仙訪藥,逃避塵世,得去山里;要想長生不老,也得往山里跑;各色宗教人士,像道士、和尚等,一起往山里跑,修筑寺院,建造廟宇,占山為“王”,把最好的山岳,慢慢瓜分了。
中國文化模糊,中國的神話故事也不嚴謹。神話故事中,自相矛盾、漏洞百出的有很多。佛教東傳之后,中國的道教,曾經(jīng)制定出神仙的“譜牒”,不過一直缺乏權(quán)威,還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魏晉之時,道教分上清派、靈寶派、天師派三派。上清派以陶弘景《真靈位業(yè)圖》中的神譜為榜樣,奉元始天尊、元始天王、太上大道君、金闕帝君等為最高神;靈寶派以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地位為最尊;天師道則尊老子為最高神。三派各行其是,在最高神問題上彼此不完全認同。隨著道教的發(fā)展和各派的互相交融,大概在南北朝末期,出現(xiàn)了統(tǒng)一的最高尊神“三清”,即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三清神的出現(xiàn),標志著道教神仙譜系的最終定型。后來出現(xiàn)的古代話本小說《封神榜》,即是以這個譜系來確定神仙地位的。
有神仙就有神仙故事。中國的神仙故事,流傳最早的,是應劭著于公元175年左右的《風俗通義》;又有《列仙傳》,世謂劉向所著,實際上是公元二到四世紀一位道士所撰。同時的作品還有葛洪的《神仙傳》,以及干寶的《搜神記》。后來陶潛又著《搜神后記》。到了唐代,沈汾將葛洪的書加以發(fā)揮成為《續(xù)神仙傳》。宋代宋太宗任上,有李昉的《太平廣記》。由于中國人對于神跡和法術(shù)興趣一直濃郁,有關(guān)神仙的故事,一直層出不窮,即使是晚清和民國,還有新出爐的神仙故事。
古希臘、古羅馬的神,不像神,像人,是人的“加強版”,基本上是人形,只是力氣更大,箭術(shù)更準,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了。中國的神仙,很多已不具人形,有七十二變?nèi)?;法術(shù)也更大,能呼風喚雨、草木皆兵?!渡胶=?jīng)》共有四百多個神,人形神與非人形神,大約是一比四。中國古代神話中地位較為突出的伏羲、女媧是“伏羲鱗身,女媧蛇軀”,蚩尤是“銅頭鐵額,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西王母是“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至于孫悟空、豬八戒什么的,都不是人了,不過卻有“人心”,終成“佛心”。
古希臘、古羅馬的神也跟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喜歡爭風吃醋、好惡斗狠。中國的神與仙呢,與凡人拉開一段距離,不食人間煙火,不貪污腐敗,不貪圖名譽地位。尤其是中國的仙,帶有強烈的美學意味,境界更高,沒有情欲,較為完美,代表著文人的最高理想。
古希臘、古羅馬神話,以“眾神之主”宙斯為中心,組成了奧林匹斯眾神體系,各神之間,分工明確:眾神之主宙斯,天后赫拉,冥王哈德斯,海神波塞冬,智慧女神雅典娜,太陽神阿波羅,狩獵與月亮女神阿爾忒彌斯,美與愛女神阿弗洛狄忒,戰(zhàn)神阿瑞斯,火與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農(nóng)事和豐產(chǎn)女神德墨忒爾,酒神狄俄尼索斯……眾神各守其職,掌管著天地間的一切事物。中國的神仙,分工并不明確,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活同干。中國神仙分工的不明確,與古希臘、古羅馬之神分工的明確,還是來自各自的社會——與中國的農(nóng)業(yè)社會相比,商業(yè)社會和城市的社會分工要明確得多。古希臘、古羅馬社會的狀態(tài),反映到天上,就形成了一幫帶有商人氣息的神。
中國神仙文化,基本上是善惡分明的“主旋律”:神仙基本上是好的,只有鬼怪才是壞的。中國的鬼怪成不了什么大氣候,只是像小丑一樣,做一些上房、拋石、掀瓦、撒沙之類的勾當,用以蠱惑人心,或者奪人魂魄。鬼怪一般都不是神仙的對手,神仙經(jīng)常以捉小鬼為樂趣,就像貓捉老鼠又戲謔老鼠一樣。我看過民間戲劇《鐘馗捉鬼》,看著臺上小鬼無緣無故被捉拿得哇哇直叫,突然感到格外憂傷——生之為人,可憐;死后為鬼,更可憐。
西方的神文化,進入到基督教階段,變成“二元論”,更像是警戒靈魂的手段:正的一方有上帝,邪的一方有魔鬼。魔鬼不是惡,而是人類世界的一切障礙?!陡∈康隆分懈∈康潞湍Ч泶蛸€,主要目的是考驗人的靈魂?!案∈康码y題”其實是人類共同的難題——人一方面追尋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人又無法逃避“靈”與“肉”的折磨,無法平衡欲望和道德的矛盾。生之為人,永遠有兩難選擇。宗教不注重懲罰,因為懲罰是法律的事情,宗教的目的在于提升人的靈魂,在靈魂救贖中,給人以饒恕。
中國的神仙故事更像是一大堆繁瑣的傳說或者迷信,不具有警戒作用,沒有哲學意義,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夢幻。
古時中國人大都是宿命論者。中國人不相信精神能脫離肉體而存在,對靈魂沒有明確概念,一般不追求靈魂不朽,而是追求長生不老、生生不息。中國人認為世界是一個生生不已、循環(huán)變化的整體,輕者上升為虛空,粗礪者凝聚為物質(zhì)。靈魂有沒有不要緊,要緊的是傳宗接代,可以一直將血脈延續(xù)下去。
因為對應的原故,中國各色人種,對于神仙鬼怪的喜好也不一樣。官人喜歡神,文人喜歡仙,至于普通百姓沒有文化的粗人,最喜歡或者感到最親切的,還是鬼,是白無常和黑無常。我的老家徽州演《目連戲》,一演就是好幾天,有鬼的日子,鄉(xiāng)下人便像來了親戚一樣快樂歡喜。
小腳文化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著名作家馮驥才寫過一部中篇小說《三寸金蓮》,借一個舊式纏腳的傳統(tǒng)婦女的命運,詮釋了中國傳統(tǒng)“小腳文化”對于婦女的摧殘。這一篇小說,與馮驥才的另一篇小說《神鞭》一樣,表達了馮先生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矛盾態(tài)度。這兩部小說在當時反響強烈,激起了人們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尋根”和關(guān)注。
世界上有沒有其他國家的婦女纏足?以我的孤陋寡聞,好像還真沒有。非洲有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習俗,比如有的以嘴大為美,設(shè)法把嘴唇拉長;有的以頸長為美,用金屬環(huán)把頭頸墊高;有的以無牙為美,童年時銼去人的牙齒……這些習俗,大都出自原始部落社會的審美,可是中國的纏足呢,并不是來自原始社會,而是起自中世紀的一種裝飾陋習。絕大多數(shù)女子大約從四五歲起便開始裹腳,具體做法是用一條狹長的布袋,將足踝緊緊縛住,使肌骨變態(tài),腳型纖小屈曲。等腳型固定后,穿上“尖頭鞋”,白天需他人扶著行走,活動血脈,夜間將裹腳布用線密縫,防止松脫。到了七八歲時,再將趾骨彎曲,用裹腳布捆牢密縫,以后日復一日地加緊束縛,使腳變形,最后只靠趾端的大腳趾行走。一直到成年之后,骨骼定型,方能將布帶解開;也有終生纏裹,直到老死之日?!靶∧_一雙,眼淚一缸”,這種“美”的代價實在不菲,據(jù)說纏足幼女雙腳疼痛難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攙扶,夜間小便只能用一種專門的小便器。這種小便器的重心很低,放在床上不易打翻,故名“不倒翁”。
這種以病態(tài)美為風尚的追求,似乎跟中世紀歐洲女子的束腰有些相似,卻遠比束腰殘酷得多。
小腳形成殘酷,形成之后,又有諸多不便——王鼎鈞在《昨天的云》一書中,敘述當年鬼子進攻華北,村里男女老少逃難,小腳女人最為可憐:逃難的時候,別人可以踏著冰過河,小腳女子會踩出冰窟窿,陷下去;別人可以拖泥帶水過沼澤,小腳女子會兩腿插在水里泥里,動彈不得;即使路上沒有泥水,小腳也會把腳脖子走斷了……
纏足之風,始于何時,一直說法不一。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纏足之習,始于男人的變態(tài)審美,也始于男人的變態(tài)性欲。較常見的說法是,那個只會填詞不會治國的南唐后主李煜是始作俑者。所謂中“窅娘新月,潘妃蓮步”,一直被譽為小腳美的最高典范,其中的窅娘即為李煜的寵妃。據(jù)說其纖麗善舞,尤其是一雙小腳,著素襪行舞蓮中,回旋有凌云之態(tài)。有人認為這就是女子纏足之始。還有一種說法:公元五世紀的南齊東昏侯蕭寶卷,極其寵愛軍妓出身的妃子潘氏,甚至在外出游玩時,讓潘氏乘車走在前,自跨駿馬跟于后,充作隨奴。潘妃之所以受到如此寵愛,據(jù)說是因為有一雙盈盈一握的小腳。
林語堂在《中國人》一書中說:觀看一個小腳女人走路,就像在看一個走鋼絲繩的演員,使你每時每刻都在被她揪著心。“揪心”的感覺,不完全是擔心,也是愛憐。這樣的愛憐,其實是病態(tài)的恃強凌弱。
宋代較為富庶,人們生活注重品位。女子纏足,也成為一種時尚,慢慢流行于民間。女子小腳的“小”“瘦”“尖”“彎”“香”“軟”“正”成為了文人們歌詠的對象。北宋時有一首吟詠女子纏足的《菩薩蠻》詞,被認為是最早歌詠女子纏足的詞,有人認為是蘇東坡寫的,也有人考證作者不是蘇東坡,而是早年的謝絳:
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處行蹤。偷穿宮樣穩(wěn),并立雙趺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
徽宗宣和年間,纏足已開始走紅京師,連尖底繡鞋都有了流行款式?!敖鹕彙币渤蔀槊琅拇Q,《水滸》中的潘金蓮之所以叫潘金蓮,極可能是她長得美,又有一雙小腳的緣故。《金瓶梅》中描寫西門慶看上了潘金蓮,去求王婆拉皮條,王婆說:“她有沒有這個心思,實在不好說。你可到我家來吃飯,我請她也來,吃飯時你可以假裝把筷子掉在地下,然后俯身去撿,順勢捏一下她的小腳。如果她發(fā)作開來,老身也沒有辦法了;如果她不言語,這事就成了?!蔽鏖T慶照此去做,結(jié)果成了。
明代,女子纏足的風氣更盛,都認為這是時髦,坊曲中的妓女無不以小腳為媚男子之具。明代的唐寅也寫過一首《詠纖足俳歌》:
第一嬌娃,金蓮最佳,看鳳頭一對堪夸。新荷脫瓣月生芽,尖瘦幫柔繡滿花。從別后,不見他,雙鳧何日再交加。腰邊摟,肩上架,背兒擎住手兒拿。
這一首詩,不見品位,只見淫心。男人之齷齪自得,一管而窺。
宋之后的漢人,為什么喜歡小腳?主要還是審美的原因。我在前面說過,中國文化的審美功能特別發(fā)達,很容易造成畸形審美。中國古代對于小腳的欣賞,對于病梅的欣賞,都有這樣的成分和原因。在很多漢族男人看來,女子的足小不盈握,惹人憐愛;由于足小,走起路來娉娉婷婷、扭扭捏捏,也會使男子浮想聯(lián)翩。女子纏足以后,她的三寸金蓮就變成一個最隱私的部位,絕不可讓陌生男子看見,也不能讓丈夫之外的男子觸碰。中國古代有許多春宮畫,有的畫是男女雙方全裸交合,身體的一切都可以裸露,但是從未見到女子裸露雙足的,即使性交時,也穿著三寸金蓮鞋,可見這個地方是最大的隱私。
清代李漁對小腳一直如癡如醉,他認為三寸金蓮可以刺激男子的視、嗅、觸、聽覺,愛撫的方法用口有六種,用手有二十八種,用腳有四種,用肩有兩種,用身體有四種,一共四十四種。真不知他是怎么統(tǒng)計出來的。一些中國古代男子迷戀上了“金蓮小鞋”,喜歡用女子的金蓮小鞋盛酒喝,稱之為“金蓮杯”。徐紈《本事詩》曾經(jīng)記載一個文人去參加酒宴,“袖中帶南院王賽玉鞋一只,醉中出以行酒”。以妓女的三寸金蓮鞋作酒杯,這不是變態(tài),又是什么?
既然變態(tài),索性一直變態(tài)下去。清朝有個叫方絢的,專門寫一篇《貫月查》,講的便是如何以鞋行酒:行酒時,推一人為錄事,脫下陪宴妓女的腳上一對小鞋,一只小鞋內(nèi)放上杯酒,另一只小鞋則放在盤子里。錄事拿著盤子走離酒客一尺五寸的地方,而酒客們用大拇指、食指和小指撮取蓮子、紅豆或榛松之類,對準盤中小鞋投五次,根據(jù)投中的次數(shù)多少來罰酒,即飲那杯置入在小鞋里的酒。
還有另一種妓鞋行酒,是把小鞋在桌上傳遞,傳遞時數(shù)著初一初二以至于三十的日子,而執(zhí)小鞋的姿勢要隨時日數(shù)不同按規(guī)定變換,或者口向下、或者底朝天,或者持鞋尖、或者執(zhí)鞋底,或者平舉、或者高舉……如有錯落,即以鞋中放置酒杯飲酒。還專門有一首歌,描述這種妓鞋行酒的游戲:
雙日高聲單日默,初三擎尖似新月。底翻初八報上弦,望日舉杯向外側(cè)。平舉鞋杯二十三,三十復杯照初一。報差時日又重行,罰乃參差與橫執(zhí)。
如此變態(tài)墮落,也算是天知道了。不過奇怪的是,“三寸金蓮”不僅固定成為一種習俗,還成為了一種文化。比如山西大同,民國之前,每年陰歷的六月初六,都有一個“晾腳會”,參加的人員為大同的小腳婦女,會主動把小腳伸出來任人觀賞,就像現(xiàn)在的“選美”比賽一樣。不只是大同,那時候的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活動。
小腳文化,從總體上說,男人是始作俑者,女人是受其害者。明代有女子曾咬牙切齒賦詩一首:
三寸金蓮自古無,觀音大士赤雙趺。
若問纏足從何起?起有人間賤丈夫!
一些有識男子,對于纏足惡習,也是不贊成的。清代李汝珍所寫的小說《鏡花緣》,書中以幽默的筆觸寫到林之洋被女兒國選作“王妃”,既然當上了“王妃”,大男人就必須纏足了:
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nèi),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zhuǎn)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兩足纏過,眾宮娥草草做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兩只金蓮被眾宮人今日也纏,明日也纏,并用藥水熏洗,未及半月,已將腳面彎曲,折作兩段,十指俱已腐爛,日日鮮血淋漓……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yè)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
小說中這一場折騰男人的鬧劇,其實是現(xiàn)實中男人折騰女人的。
畸形審美不是中國的專屬,很多國家和民族,都有類似的情況,只不過表現(xiàn)不一罷了。像歐洲中世紀女子的束胸和束腰,也是畸形文化的表現(xiàn);芭蕾舞文化,也有畸形審美的元素。日本文化,也有這樣的成分,像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的小說等,都散發(fā)著陰陰的氣息,有的很變態(tài),有的很扭曲?;螌徝溃a(chǎn)生的原因很復雜,中國文化在很多方面過于陰柔,缺乏中正平和,這是一個重要原因。
美與自由,若不相結(jié)合,會變得不康健,能量無處釋放,會反過來折磨自己。一味求“美”,會讓美變形扭曲,偏離理念,潛伏下行。美,一定要跟“真”與“善”捆綁在一起,才能接通理念,直達上帝,成為“大美”。反之,則可能成為小美,病態(tài)的美,狹隘的美,齷齪的美。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變成的?!敝袊男∧_女人也是。從她們身上,可以看到背后的中國男人。小腳文化,等于男人的自廢武功。女人裹小腳,其實是男人開始練“葵花寶典”,男人不敢自己練,先從女人下手,把女人廢了再說。那些孱弱的男人們自身強大不起來,就把女人整得更弱,小腳是一面鏡子,從它身上,著實可以照出男人的丑陋。
責任編輯 鹿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