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袁祥境
中國留學生章瑩穎被綁架案仍牽動著無數(shù)華人同胞的心。根據(jù)FBI調取的監(jiān)控錄像,章瑩穎在坐上嫌疑人本倫特·克里斯滕森的黑色車后失聯(lián)。FBI雖于6月29日就已監(jiān)聽到他承認綁架章瑩穎的事實,并找到了涉事的黑色車輛,但章瑩穎依舊下落不明。當?shù)貢r間7月3日上午,犯罪嫌疑人本倫特·克里斯滕森首次出庭受審,很多關心章瑩穎的人松了口氣,因為章瑩穎現(xiàn)在身在哪里,是否活著,有沒有危險,這一切都可以直接從嫌疑人口中獲知。
然而事態(tài)比人們想象中的糟糕得多。在7月20日的法庭提審上,犯罪嫌疑人克里斯滕森僅回答了法官的程序性發(fā)問,其律師表示拒絕認罪。克里斯滕森為何沉默?有什么辦法讓他開口?可以先釋放,再暗中監(jiān)視他以便發(fā)現(xiàn)章瑩穎的下落嗎?如果章瑩穎就此人間消失或者最終被發(fā)現(xiàn)死亡,而嫌疑人就這樣一直沉默下去,法律又會如何裁判?一系列的疑問仍困擾著大洋彼岸的同胞。
這項美國式權利讓他“合法沉默”
“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p>
這句話想必大家都不陌生,畢竟只要看過英美影視劇甚至是香港肥皂劇的人,都應該聽過這句話。它絕不是一句簡單的電視劇臺詞,其背后是強大的憲法支撐——美國1791年憲法修正案(即《人權法案》)第5條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被迫成為不利于自己的證人”。在1965年,美國最高法院否定了“因被告人行使沉默權而作出被告人有罪推論”的效力。1966年7月,美國最高法院在“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一案中,確立了著名的“米蘭達規(guī)則”。“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边@句話就出自該規(guī)則。同時,這句話也僅是該規(guī)則的一部分內容。該規(guī)則還包括以下內容:“你有權請一個律師。如果你付不起律師費用,我們可以免費為你們請一個。你了解剛才我給你宣讀的這些權利了嗎?了解這些權利后,你愿意回答我的問話嗎?”
這條在刑事訴訟領域有著重要地位的規(guī)則,以嫌疑人可以沉默開始,以詢問嫌疑人是否愿意回答結束,圍繞嫌疑人是否必須開口說話展開。其在英美法系國家的刑事訴訟程序中具有極高的地位,是無數(shù)學者心中人權保障的標志性條款。
米蘭達規(guī)則的產(chǎn)生與英美法系對抗式訴訟模式緊密關聯(lián)。在英美法系國家,檢察官代表政府起訴嫌疑人,試圖對嫌疑人施以刑罰,但其在庭審中的地位與嫌疑人和辯護人是平等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經(jīng)常在美劇中看到被告人可以西裝革履與自己的律師坐在一起。正是基于這種平等地位,犯罪嫌疑人在訴訟過程中享有主體地位,嫌疑人享有自由的意志,他不想回答時就可以不回答,他想沉默時就可以沉默。正是它賦予了犯罪嫌疑人面對警察的訊問什么都不說的權利,即使訊問已經(jīng)進行了一段時間,在后續(xù)過程中嫌疑人依舊可以終止談話,行使沉默權,甚至在法庭之上,被告人仍可以緘口不言。所以嫌疑人克里斯滕森拒絕回答有關章瑩穎的任何問題,在法律上是理直氣壯的——法律上他有這個權利。當然,這僅僅是在美國法律上。
這項權利在我國法律上并不存在。因為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18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贝藯l文有兩層含義:第一,面對偵查人員的提問,犯罪嫌疑人要回答,沒有權利拒絕回答偵查人員的提問,但提問是與本案無關的除外。第二,犯罪嫌疑人不僅要做出回答,還必須如實回答。特別是對影響定罪量刑的關鍵問題,應當如實精確地回答。不過,供述義務的存在不等于保持沉默就會遭殃,因為法律并沒有將拒不供述規(guī)定為從重處罰情節(jié),并且任何形式的非法取證也都是被法律禁止的。
為什么我國沒有“沉默權”
通常而言,在人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其人身安全完全依賴于綁匪本人,因為只有綁匪知道人質的具體情況。此時,對綁匪采取何種措施決定著人質的安危,處理不當,后果不堪設想。
然而從一個犯罪嫌疑人口中得到真實的犯罪信息是極為困難的事情,并且這種困難隨著司法規(guī)范化的程度提高而倍增。當嫌疑人始終沉默時,從他口中獲知被害人下落的可能性幾乎是零。有人認為刑訊逼供是僅有的“救人”方法。然而在法律上,這是最不可能的方法。因為不論是在中國還是美國,嚴格排除非法證據(jù)已是共識。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也被多個國際司法準則收入,聯(lián)合國《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對這一規(guī)則也都有所規(guī)定。
無法找到章瑩穎的蹤跡會影響法官裁判嗎?
首先按我國的《刑事訴訟法》的裁判,法官最終裁判被告人有罪,必須達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程度。如果被害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那么作出有罪判決的關鍵性證據(jù)——“人身”或“尸體”(假如同胞不幸遇難)——缺失,并且在只有證據(jù)證明被害人在失蹤前上過嫌疑人的車的情況下,明顯不能排除章瑩穎有其他去向的合理懷疑。
其次,在我國刑事訴訟過程中,不僅作出有罪裁判需要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連偵查機關偵查終結移送起訴、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標準也都是如此,這是階段論訴訟模式的最本質特點——由三個主體在三個階段分別對同一個案件依據(jù)同樣的標準作出判斷。所以,章瑩穎案件如果在我國,就目前的證據(jù)情況看,恐怕很難給嫌疑人定罪,甚至提起公訴都困難。
其原因在于我國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證明標準屬于客觀性的證明標準。這就使得運用我國法律處理章瑩穎案件時會發(fā)生以下情況:法官若想對嫌疑人定罪量刑,就必須有足夠的客觀存在的證據(jù)來支持他作出決定。法官判決必須以查明的案件客觀真實情況作為根據(jù)。如要法官認定嫌疑人殺害了章瑩穎,就需要找到章瑩穎已確實遇害的證據(jù),“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當然無法證實章瑩穎被殺害。
正是因為這種客觀性的證明標準,我國才不太可能賦予嫌疑人沉默權。嫌疑人的“口供”是重要的證據(jù)種類之一。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實供述,將極大程度地全面直接還原案件過程。真正的罪犯當然清楚自己的作案動機、過程和結果,他的如實供述將有助于公安司法機關發(fā)現(xiàn)案件真相解救被害人。更為重要的是,對已掌握的證據(j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能夠與之相互印證,從而確認案件的情況;對尚未掌握的證據(j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能夠引導公安司法機關發(fā)現(xiàn)新的證據(jù)和事實。不論是與已有證據(jù)形成印證關系還是引導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都有助于法官對案件的認定達到“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程度。
陪審團制度下的“主觀標準”
為什么在美國,沒有找到章瑩穎也可以進入司法程序,法官不用為章瑩穎的下落苦惱嗎?
美國法官并不需要等待找到章瑩穎的原因有兩個:第一,美國法官對這種案件不承擔判斷事實的任務。在英美國家,這種案件會適用陪審團審判,案件事實的認定由12人組成的陪審團負責。他們來自于普通的社會群眾,未必掌握專業(yè)的法律知識,但他們將最終決定對被告人犯有某項事實的指控是否成立。至于法官,只負責根據(jù)陪審團的決議來適用法律。這樣的制度使得法官總是立于不敗之地——有沒有罪是人民決定的,與他無關。
英美法系的陪審團制度由來已久,最初的陪審團制度有“大”“小”之分。大陪審團負責決定提起指控,小陪審團負責裁判指控是否成立。檢察官要想成功地讓被告人被判有罪,需要先說服大陪審團對被告人提起指控,再說服小陪審團裁斷指控的犯罪成立。這兩個環(huán)節(jié)任何一個沒能成功,都不能最終讓被告人受到刑罰處罰。現(xiàn)在,英國已經(jīng)廢除了大陪審團制度,美國部分州還保留著大陪審團制度。但小陪審團制度一直在英美法系國家延續(xù)至今。我們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到12個社會大眾在法庭上組成的陪審團,就是小陪審團。
因此,在英美國家(也包括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控辯雙方在法庭上首要任務就是打動陪審團(主要是指小陪審團),使陪審團相信由己方還原呈現(xiàn)的案件事實過程。在此不論是“排除合理懷疑”還是“內心確信”的證明標準,都已變得不那么重要。帶有明顯競技色彩和表演色彩的庭審技巧才是勝訴的關鍵。即使最終仍未發(fā)現(xiàn)章瑩穎的下落,只要陪審團相信是嫌疑人綁架了章瑩穎,并據(jù)此作出有罪判決,就依然可以對其進行定罪量刑。相反,如果辯護律師成功打動陪審團,陪審團也可以認定嫌疑人本倫特·克里斯滕森無罪。
第二,陪審團作出判決秉持的是“內心確信”的主觀性證明標準?!皟刃拇_信”,通俗地講,就是裁判者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是否相信被告人有罪的判斷標準。它與我國“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相比,雖然也重視證據(jù)與待證事實的關聯(lián)性、真實性、可采性,但它更加注重裁判者的內心主觀感受,對案件事實的判斷更受裁判者個人的情感、閱歷、經(jīng)驗影響。從數(shù)量上看,沒有明確規(guī)定證據(jù)數(shù)量必須要達到“充分”的程度;從質量上看,也沒有要求事實一定“清楚”、證據(jù)一定“確實”。更為重要的是,它甚至不要求陪審團給出解釋就能作出裁決。
因此,即使沒有章瑩穎的尸體或身體這樣的關鍵性證據(jù),嫌疑人三緘其口拒不回答問題,只要陪審團基于內心確信作出了有罪判斷,嫌疑人本倫特·克里斯滕森也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徒法不足以自行?!奔热慌銓張F也是生活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除了陪審員這份暫時的工作外,他們與我們普通人無異,這樣就很難避免陪審員在判斷案件事實時受到生活經(jīng)驗與外界信息的影響,他們很有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自身價值觀念帶入對案件事實的判斷,放大“內心確信”主觀性標準的主觀程度。這也正是“內心確信”標準的一大特點。章瑩穎案件的多方參與者也在試圖利用陪審團“內心確信”的上述特點引導案件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fā)展。在嫌疑人第一次出庭受審之時,庭外就已經(jīng)聚集了數(shù)百人,希望能夠影響陪審團懲罰嫌疑人。對章瑩穎家人提供幫助的律師也呼吁華人進入陪審團以伸張正義。(摘自《方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