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如果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以“國足”和“主場”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出來的很可能是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笑話:“如何讓國足打入世界杯”。其具體操作是:第一,通過運作,讓國際足聯(lián)分配給南極洲一個名額;第二,賄賂國際足聯(lián),使中國男足被分到南極洲賽區(qū);第三,中國男足和企鵝爭奪出線權;第四,客場逼平企鵝;最后,主場安排在三亞,熱死企鵝后直接出線。
這個腦洞大開的創(chuàng)作者還有一句個人見解,“按目前實際看,這五步走計劃的唯一難點是第四步”。今年秋天,國足沒能獲得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出線權—于是,這個笑話又被“愛之深責之切”的球迷溫習了一回。
笑話歸笑話,2018世界杯預選賽已經(jīng)是2002年以來歷屆國足表現(xiàn)最好的一次,出線的希望被保持到最后一輪,連“史上最強”的1997屆國足都沒能做到。值得一提的是,12分的總積分,國足在主場比賽里就拿了8分—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笑話里要把企鵝的客場安排在三亞。主場在哪里,不僅僅關系著己方和對手比賽時的天時地利人和,更關系著不同層次城市的發(fā)展脈絡、文化氣質以及體育消費的供需彈性。
A級比賽與“七大主場”
2018世界杯預選賽亞洲區(qū)小組賽階段,中國國家男子足球隊(以下簡稱國足)以深圳、沈陽、長沙、武漢、西安為主場,主場戰(zhàn)績?yōu)?勝1平1負。十二強賽階段的主場分別為沈陽、西安、昆明、長沙、武漢,主場戰(zhàn)績2勝2平1負,在武漢、長沙拿到6分,在昆明、沈陽拿到2分。前后歷時27個月的世界杯預選賽,一線城市中,除了2015年9月3日在深圳迎戰(zhàn)中國香港,北京、上海、廣州均榜上無名。
本次世界杯預選賽的主場城市選擇非常耐人尋味,二線城市幾乎包辦了近年國足的世界杯預選賽,而眾所周知的是,一線城市往往有著更好的服務環(huán)境,更完備的體育設施,免于中轉的航線,以及數(shù)量更加龐大的球迷。所以,問題出現(xiàn)了,為什么近年國足的世界杯預選賽很少將主場安排在一線城市?僅僅看世界杯預選賽也許不能說明問題,因為世界杯預選賽畢竟頻率較低,那么,如果把觀察范圍放大到國足的A級賽事,這個推論還成立嗎?如果成立,我們該如何認識這一現(xiàn)象?
國際足聯(lián)A級賽事(以下簡稱A級賽事)包括世界杯決賽周、世界杯預選賽、洲際杯賽決賽周、洲際杯賽外圍賽以及各類友誼賽。考慮到國足從1979年加入國際足球協(xié)會開始參與國際賽事,且五人制的沙灘足球賽、室內足球賽和11人制比賽的本質差異較為巨大,青年隊與成年隊的參與主體不相同,因此,本文將把統(tǒng)計的范疇劃定為:1979-2017年國足(成年)參與的11人制A級賽事主場城市。
38年里,國足參與的A級賽事主場城市的前三名分別是北京(37場)、廣州(25場)、昆明(15場),上海和武漢均舉辦了13場,并列第四,緊隨其后的是沈陽(12場)、天津(10場)、長沙(8場)、西安(7場)。亮點在于其趨勢,昆明、武漢、沈陽、天津、長沙、西安6個二線城市作為主場城市,從2001年起舉辦的比賽數(shù)量之和超過北京、廣州、上海。
在21世紀之前,北京占有絕對優(yōu)勢,截至2001年,北京舉辦了29場A級賽事;廣州舉辦了14場,上海舉辦了9場。到了2001年,6個二線城市舉辦了6場比賽,一線城市只有3場,此后,二線城市的比賽數(shù)量呈逐年增加的趨勢,北京已有4年、上海已有5年未舉辦任何A級賽事。
中國足協(xié)曾打算把“國字號隊伍”的主場固定下來。2012年中國足協(xié)在“中國之隊”新聞發(fā)布會上宣布,北京工人體育場、上海虹口足球場、武漢體育中心、天津奧體中心、長沙賀龍體育場、陜西省體育中心及秦皇島奧體中心有望成為國足主場。
但是,從2012年至今,北京工人體育場和上海虹口足球場僅各自承接過一場國足A級賽事。再比如秦皇島,它的舉辦頻率是以十年計的,第一次在2006年,上一次在2016年。最夸張的是2014年,國足跑了10個城市,除了一、二線城市,還跑了鞍山和郴州。郴州沒有民用機場,國足先飛到廣州又轉乘大巴—“七大主場”的設想最后還是“流產(chǎn)”了。
看來,我們需要回答的問題不僅僅是國足參與的A級比賽為何很少將主場安排到一線城市,還有國足為何如此“奔波流浪”。
由金字塔尖向下的移動
A級賽事中一線城市的退出,伴隨的是6個二線城市的崛起。2001年之前,只有沈陽在上世紀80年代舉辦過4場比賽,昆明在上世紀90年代舉辦過3場,而截至2017年,昆明的舉辦場次已經(jīng)超越上海,武漢的舉辦場次逼平上海,沈陽、天津、長沙、西安的舉辦場次也位列前茅,也就是說,在21世紀的17個年頭中,6個二線城市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了不起的變化,讓他們足以在大型足球賽事上和老牌一線城市逐鹿天下。
大型足球賽事對舉辦城市、舉辦場地往往有著嚴苛的要求,因此,從地區(qū)生產(chǎn)總值、地理交通、球場硬件這三個“物質性”要素來觀察6個“異軍突起”的二線城市,能夠較好地說明變化的原因。
足球消費是一種精神性消費,無法脫離經(jīng)濟發(fā)展的物質基礎,而判斷經(jīng)濟發(fā)展的指標就是地區(qū)生產(chǎn)總值。昆明、沈陽、西安2016年生產(chǎn)總值在4000-6500億元之間,基本屬于國內城市經(jīng)濟總量的第三梯隊。昆明是二線城市中唯一力克“北上廣”、擠占A級賽事主場三甲的城市。沈陽是上世紀80年代除北京和廣州之外唯一舉辦過A級賽事的城市,連上海都要到1998年才有余力舉辦,足以突顯出計劃經(jīng)濟時代沈陽的重要地位。
武漢、天津則是“萬億俱樂部”的成員,長沙預計將在今年加入。17年里,6個城市的生產(chǎn)總值都有明顯提高,昆明、沈陽、西安提高到2001年的5倍左右,“萬億俱樂部”的三個成員提高到10倍有余。
昆明的GDP是6個城市里最低的,但它的主場次數(shù)排名高企得益于自然條件:昆明地處高原,海拔達1800多米,這個高度讓很多來自平原、海濱的對手難以適應。
從地理交通方面來看,6個城市的機場設施都相當完備:興建早、模式成熟、開通的國際航線也多—畢竟國際足聯(lián)的A級賽事,對手都是“遠方的客人”,不太存在乘坐高鐵、大巴到訪的情況。
場地是保證足球賽事的重要條件,如果城市發(fā)達、交通便利,最后球員在破爛的草皮上艱難跋涉,實在大煞風景。昆明拓東體育場年頭最早,始建于1958年,上世紀70年代初國內足球恢復冬訓期間,拓東就是國足的練習場。1990年修建后,國足多次在此處攻城拔寨,2011年還以7比2的大比分戰(zhàn)勝老撾。長沙賀龍體育場排行第二,1987年落成,2003年擴建為賀龍體育文化中心,場地規(guī)模僅次于北京工人體育場和廣州天河體育場,2013年亞洲杯預選賽于大寶在大雨中奉獻了一記絕殺。
沈陽五里河體育場大名鼎鼎,這個興建于1989年的球場承辦過當年的亞冠決賽、2002世界杯預選賽,后于2007年拆除。沈陽奧林匹克體育中心于2008年啟用,自2014-2016年承辦了3場A級賽事。陜西省體育場又叫“朱雀體育場”,現(xiàn)為陜西長安競技俱樂部的主場,國足在此2比0擊敗卡塔爾,挺進2018世界杯預選賽十二強賽。武漢體育場、天津奧林匹克體育中心都啟用于2008年。
從上面的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6個二線城市的生產(chǎn)總值分為兩個級別,3個“萬億俱樂部”成員,3個在5千億平均線上。同時,它們幾乎從清末以來就在諸多領域領先省內其他城市,并作為交通樞紐勾連周邊地區(qū)。在球場硬件上,雖然可能和一線城市尚有差距,但也不至于差距過大而導致球隊的鄙夷。
如果把這些A級賽事的主場城市根據(jù)上文提到的3個物質性要素排列起來,我們將看到一個由一線城市、“萬億俱樂部”二線城市、5千億平均線二線城市、三線城市構成的金字塔,“北上廣”牢牢占據(jù)了塔尖,武漢、天津、長沙等在其下方,昆明、沈陽、西安等再降一層,最下方的一層是為數(shù)眾多的三線城市。
國足對A級比賽的主場城市選擇,正經(jīng)歷著從金字塔尖逐漸向下部轉移的過程,這個現(xiàn)象就像是中國經(jīng)濟、城市發(fā)展的縮影。
“胡煥庸線”以東的流浪
探討“國足參與的A級比賽為何很少將主場安排到一線城市”,不光要看到物質性的因素,非物質性因素也是極其重要的原因,比如足球氣氛、城市檔期、供需彈性,往往在物質性的基礎上對主場的選擇產(chǎn)生更為深遠的影響。
一線城市與二線城市的足球氣氛相差并不算遠。北上廣深四地一共擁有5家中超俱樂部和4家中甲俱樂部,球迷文化已經(jīng)具備了相當規(guī)模。多個二線城市雖然起步略晚,但也從甲A時期就有本地足球文化存在,西安、昆明、沈陽等城市地理位置上有點“偏安一隅”,但也一直有中超、中甲俱樂部,從未缺少熱情的球迷和成形的球迷文化、體育消費、定期觀賽的生活方式。
而且要論對國足的興趣,二線城市的觀眾明顯更加濃厚。北上廣深的本地俱樂部隊實力強,球迷的關注也分外熱烈、集中;一線城市的球迷更習慣通過直播收看國外聯(lián)賽,對國足贏球沒什么信心,興趣自然大減。昆明、武漢、沈陽、天津、長沙、西安6個城市的俱樂部,只有天津泰達口碑尚可,其他城市的俱樂部隊往往成績低迷、乏善可陳。
城市檔期有時則體現(xiàn)出主場選擇的敏感性。2018世界杯預選賽十二強賽本來計劃把北京作為主場,后出于安保和比賽日期的考慮未能入選。北京歷史上發(fā)生過比較重大的事件,1985年5月19日,國足在北京工人體育場1比2敗給香港隊,失去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出線權。賽后失望、憤怒的球迷掀翻了國足大巴并沿街進行破壞,這起騷亂被定性為“有組織的破壞活動”,史稱“5·19事件”。
此后,國足的重大賽事逐漸轉移到北京以外的城市舉行,北京一般只擔任“不傷和氣”的友誼賽主場。一線城市由于人口密度極高,國際性會議、活動較多,安全壓力很大,完成賽事安全保衛(wèi)工作并維持交通秩序所需的人力、物力經(jīng)常超出負荷,相比之下,二線城市就多出不少余地。
中國足球1994年就邁進了市場經(jīng)濟時代,足球比賽除了競技本身,還帶有很強的經(jīng)濟價值,擔任主場會為當?shù)亟?jīng)濟帶來良好的推動效果。在歐美傳統(tǒng)足球強國,國家隊的比賽有點像“巡回表演”,各大城市輪流接待球星們,球迷們敲鑼打鼓,在足球相對不發(fā)達的地區(qū)甚至有一種“扶貧”的感覺。據(jù)說國足在郴州的比賽就被戲稱為“送戲下鄉(xiāng)”。
球賽也能帶動旅游業(yè)。一般來說,在有出線希望的情況下,國足的比賽基本上能為承辦城市帶來2-3萬人次客流,有一部分是省外觀眾。迎來國足和大批外地球迷,可以拉動相關消費:球場周邊的酒店客房爆滿,而且“來都來了”,名勝古跡要看一看,紀念品也得買幾樣。特色小吃?“不吃不是中國人?!?/p>
球迷是否到場支持,也跟其文化娛樂需求和供給有關。一線城市的文化娛樂活動比二線城市豐富得多,像北京就經(jīng)常有足球豪門俱樂部的商業(yè)比賽、還不止一場,這時候就沒什么人愿意去看觀賞性不強的國足比賽。而在二三線城市,國字號球隊的來訪算得上一件大事,不管比賽結果如何,哪怕是湊熱鬧、“攢人品”、“強勢圍觀”,也得參與一下、現(xiàn)場發(fā)發(fā)朋友圈。
原因總結到這里,另一個疑問開始浮出水面,二線城市這么適合國足,為什么國足的主場沒能固定下來?“七大主場”排除北京工體和上海虹口,不是還有五大主場?
本文的統(tǒng)計范圍實際有限,假如把五人制、其他年齡組以及女足的比賽算進來,恐怕主場城市將顯現(xiàn)出更加分散、下沉的趨勢,江蘇常州、山東淄博、貴州都勻、四川綿陽、重慶永川等地都將榜上有名。深究下去,答案又似乎回到了“客場逼平企鵝”的“唯一難點”上。
2018世界杯之前,國足已經(jīng)連續(xù)缺席三屆世界杯預選賽十二強賽,10年無大賽讓中國球市元氣大傷。2013年6月11日,國足在工人體育場0比2負于荷蘭隊的比賽,上座人數(shù)才3萬上下,遠遠不及國安隊的號召力,而且不少觀眾還是拿著贊助商的贈票。2009年,上海動用“八萬人體育場”承辦中德之戰(zhàn),最終上座人數(shù)不到3萬。如果對手不是老牌勁旅就更慘,國足2012年虹口對陣新西蘭,場外黃牛票連10元都賣不出,最終上座1.3萬人里還有一部分是新西蘭的擁躉。
國足的“技不如人”、“屢戰(zhàn)屢敗”,使承辦賽事往往成了“賠本買賣”。承辦國足比賽,承辦方要支出包括承辦費、安保、場租、酒店食宿以及當?shù)刈銋f(xié)管理費等費用,如果是純粹的市場行為,成本回收只能通過兩大權益:票房和現(xiàn)場部分廣告牌招商。
這兩大權益中,票房是核心,按照目前行情,一場普通的A級熱身賽(非歐美傳統(tǒng)強隊)成本在200萬元左右,除去各種贈票,需要真實購票人數(shù)達2萬人左右,再加上部分現(xiàn)場廣告權益,承辦方才能收回成本。但國足的賽事要真正賣出2萬張球票談何容易,據(jù)說南昌的友誼賽里,承辦方投入220萬元,33000多人上座才勉強“保本”。
由此可見,國足在A級比賽里主場城市的不斷分散、下沉,一方面是中國城市發(fā)展機會的下沉,二三線城市發(fā)展勢頭良好,基礎設施完備,人們的文娛需求逐漸增強;一方面是國足的連續(xù)性失利使一線城市的觀眾喪失了觀賽興趣和消費動力,且這一趨勢正在向二線城市蔓延。
如果把6個二線城市投射到中國地圖上,一條“胡煥庸線”昭然若揭:近年來最受國足青睞的6個主場城市均在“胡煥庸線”以東。這條北至黑龍江省黑河市、南至云南省騰沖市的虛擬連線,在中國足球的國際性賽事里依然發(fā)揮著區(qū)隔性的作用,這也使我們今日的討論成為十九大報告里提出的“新矛盾”的一個折射?!昂鸁ㄓ咕€”一直用來區(qū)分中國的人口密度和氣候,其實很大程度上,它也區(qū)分著中國城市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文化消費水平,無論國足在城市間如何奔波、流浪,最終都沒有跨過這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