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芳華》的布景新得扎眼。標語條幅是新的,上面的字是新的。宣傳畫是新的,畫上的人物形象是新的。文工團的軍裝、襯衣是新的,就連那些青春氣息肆意、荷爾蒙爆棚的肉體也是新的,新到像是新生代嬌生慣養(yǎng)的女娃兒們,不像那個缺吃少穿年代應(yīng)該有的窘迫樣子。
為了還原年代感,導(dǎo)演會要求布景對拍攝道具、服裝、背景等進行做舊,這是常識。常聽人說,某某電影年代感還原得真棒,沒聽說哪部電影布景新得脫離了時代——《芳華》除外。馮小剛好像對此也沒有做過解釋。那就只能猜測:導(dǎo)演想要用《芳華》的新,來襯托某種舊,想要通過一種對比,對觀眾進行心理層面的刺激,希望觀眾去了解電影更深的內(nèi)在。
這樣的對比在《芳華》中處處可見,以青春對枯萎,以完整對殘缺,以美好對戕害,以不舍對割裂……這種對比制造了潛在而強烈的戲劇沖突,感受到這種沖突的觀眾,會忽略掉劇情上的平淡與轉(zhuǎn)折上的突然。一個看上去很小的“偷軍裝事件”為何會貫穿一個女兵的悲劇一生?一個“學(xué)雷鋒標兵”為何因為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擁抱而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榮譽?……只有在對比之下,才能摸得到影片內(nèi)在跳動的脈絡(luò),也能感受到馮小剛借著抒發(fā)“文工團情結(jié)”想要表達的“電影野心”。
在宣傳策略上,《芳華》已經(jīng)被定義為一部類似“致青春”的電影,這種大面積的宣傳口徑也影響了不少觀眾對《芳華》的認知——討論被凝固在潔白的大腿、單純的情感、美好的回憶這個層面上,至于戰(zhàn)爭的血腥與殘酷、集體主義對個體的戕害、天注定般的命運不平等,成為被弱化的主題??煽吹降娜水吘鼓芸吹剑斗既A》也不是那種一味講究含蓄的電影,相反,它已經(jīng)說得很直白了,怎么理解,還要看觀眾從哪個視角切入。
因為喜歡某段生活經(jīng)歷,就想去給那段經(jīng)歷拍一部電影,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不是想到了就去做那么簡單。馮小剛?cè)绻皇菫榱藵M足自己的“文工團情結(jié)”,那么電影完全可以走《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的輕喜劇路線,也吻合他以前被固化的喜劇風(fēng)格。但嘗過《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蓮》等深度創(chuàng)作滋味的馮小剛,顯然已經(jīng)不愿意隨隨便便做一部電影,如果不在《芳華》中砸出點響來,是沒法填補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的。
熟悉馮小剛電影的觀眾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位擅長做加法的導(dǎo)演。在王朔的小說上做加法,他拍出了《甲方乙方》等數(shù)部好看的喜劇。在劉震云的作品上做加法,他拍出了《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蓮》這樣或深沉或具批判性的電影。但在拍《芳華》的時候,馮小剛是做減法的,這給他制造了不小的困難,要知道,很多時候做加法容易,做減法反而很難。
讀過嚴歌苓原著小說的讀者,會從小說里感受到人物心理更細膩、更敏感的變化,也會對人物命運的曲折與人生色調(diào)的灰暗有更深刻的體會。有些觀眾不明白馮小剛為什么不能按照原著去拍,這恰恰說明了問題所在,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精神失常的女兵在大禮堂外面的草坪上獨舞,昔日的女戰(zhàn)友對欺負殘疾退伍兵劉峰的聯(lián)防隊員罵了句臟話,這樣的情節(jié)讓觀眾熱淚盈眶。是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計有多么獨到嗎,并不是,在別的影片里,大家也看到過。但偏偏在《芳華》中,它有著戳人淚腺的功能。
觀眾為什么落淚,比馮小剛為什么要拍攝這些情節(jié)更值得琢磨?!斗既A》不止是為那段流逝的歲月刻一座紀念碑,也不是只想為受了委屈的英雄說句公道話,它更想喚醒觀眾去關(guān)注那些大歷史背景下每個小人物的命運,他們念念不忘的青春與時光,經(jīng)過了時間的洗禮后,值得懷念,哪怕這懷念背后,藏著一聲壓抑的、長長的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