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秋
社會學家常常將中產階層視為社會的穩(wěn)定器,他們游離于既得利益者和下層人民之間的角力,也因此顯得更為平和與屈從游戲規(guī)則。不過,當社會角力的洪流滾滾而過,中產也不能幸免,一不小心,他們就有可能步入“下流”生活。
“月入兩三萬的人最焦慮”
馬云說,月入兩三萬的人最幸福。這月入兩三萬的收入標準,在中國,基本達到了中產階級的門檻。
林青(化名)便是這樣一個在別人看來很幸福的人。她在一家外資公司工作,先生是一家國企的小主管,有一個正在上幼兒園的孩子,如今,經過幾年奮斗,整個家庭月收入在四萬左右。
“事實上,我們過得并不輕松,即便是在濟南這樣消費水平并不是很高的城市?!绷智嘞蛴浾吡辛艘环葙~單。房貸是大頭,2008年結婚時,林青丈夫購買了一套80平米的兩居室,如今每月房貸在3000元左右。2017年,他們又借錢湊夠了首付,購買了一套140來平的房子,每月房貸在6000元。孩子上了一所不錯的幼兒園,每月學費3000元左右。購買了一輛24萬元的轎車,車貸4000元,油費加保險1500元,整個家庭吃穿用度,每月6000元。雙方父母年事已高,且都在農村,每月需要3000元。購買了幾份保險,每月2000元?!斑@些加起來,每月凈支出就接近3萬元,還有其他沒法算的細賬,每月下來,手里剩的錢也就幾千塊?!?/p>
“像這樣的開支狀況,基本要持續(xù)20多年,未來當然有可能會收入增加,但起碼在現在,我們的生活過得并不從容。而且,20多年以后,我們也老了。”
按照通行的中產家庭收入標準來看,林青一家年收入48萬左右,基本已經達到了中產的門檻,但扣除各種各樣的必須支出后,所剩不多。
“一年下來,家里就剩個幾萬塊錢,用來預防一些突發(fā)狀況。有些事情不敢多想,我們唯一希望的就是孩子、老人都能身體健康。大病致貧的事情同樣也有可能發(fā)生在我們身上。”
“不算賬不知道,一算賬就覺得焦慮。風險無處不在,而我們抵御風險的能力并不強,依靠的只是每個月的工資收入?!?/p>
林青丈夫正在考慮跳槽的事兒,他收到了一些民企的邀請,但他非常猶豫:國企收入雖然不高,但畢竟穩(wěn)定,民企收入雖然能高一些,但未來很難說?!拔覀兗彝サ臓顩r是,一旦有幾個月不能按時發(fā)工資,恐怕就得舉債度日,而我們連兩套房首付借的錢都沒還清呢。馬云說,月入兩三萬的人最幸福,在我看來,反而是這一群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人最焦慮?!?/p>
林青只能這樣安慰丈夫:“別想太多,40萬有40萬的活法兒,20萬有20萬的活法兒……”
徐輝是濟南某律所的聯席合伙人,在外人看來,這是一位從鳳凰男進化到中產的成功人士。徐輝出身農村,從一所并不太知名的大學畢業(yè)后進入了律師行業(yè)。經過七八年的歷練,如今的他每年收入大約在50萬左右,主要從事企業(yè)法律風險防控的管理和知識產權維權。
此外,他維護和管理的,還有其他3名執(zhí)業(yè)律師及其他助理組成的法律服務小團隊??梢哉f,他已躋身于服務社會“優(yōu)質資源”的律師系列,如服務于銀行、地產、制造業(yè)的老板。
伴隨著服務對象“高大上”的,還有他江湖地位和經濟收入的提升。當然,也有倍增的壓力。
別人一天的工作時間分為兩段:上午和下午。徐輝分為3段:上午、下午和晚上。 “晚上是我辦公的黃金時間,通常加班到凌晨一兩點,主要審核或草擬法律文書?!毙燧x說,白天是從早上7點開始的,梳理新一天的任務和工作安排,主要接電話或現場拜訪客戶,討論解決問題方案。
付出和回報越來越無法對等。近年,經濟形勢不好,很多老板開始就律師費的問題討價還價?!捌髽I(yè)經營困難,你能不能支持一下?”徐輝說,老板這句話意味著他希望你能減免律師費。
打個折還好說,有的律師費被老板一拖就是幾年,甚至賴著不給。
“太忙了,壓力特別大的時候,我甚至希望自己真的生一場病?!毙燧x說,這樣,就有正當理由讓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假期”了,不至于有負罪感。
像林青、徐輝這樣從底層一步步靠知識和經濟,逐漸擠入中產階層的個體而言,實屬不易。守護和保衛(wèi)這份家業(yè)和事業(yè),更是難上加難——特別是處在一個社會、經濟等各方面,正發(fā)生巨大裂變的時代里。
資產的焦慮是這一類中產階級所面臨的最直接的焦慮。林青夫婦和徐輝都是出身農村,父輩們給予他們的資源支持并不多,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培訓自己的中產品位,各種各樣的生活開支就將他們拖入了一個數字游戲之中。他們位于中產階層的底部,財富的不安全感是他們最大的焦慮。
“我不敢掉隊,我恐懼未來活得不如別人”
宋銘,一位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十幾年的職場打拼,己經實現的財富足以令她“美美容養(yǎng)養(yǎng)花,沒事去趟溫哥華”;已經獲得過的影響全國行業(yè)規(guī)則的工作業(yè)績,也足以令她此生驕傲。她曾經早早立愿35歲退休,做一個云游四方的老太婆。
可是,她幾乎從來沒有閑過,從一條戰(zhàn)壕跳進另一條戰(zhàn)壕,基本是零時差。剛剛讀完EMBA,就再一次把自己扔進創(chuàng)業(yè)的煉爐,成為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這家公司正在加速起跑的突破期,她像個性別不明的女漢子那樣沖鋒陷陣,顧不上花容失色,忘記了我本嬌娥。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是盯著屏幕度過,有多少次會議控制不住地對著下屬咆哮,又有多少次在享受喜悅的五分鐘之后就開始下一輪焦慮。
豐衣足食,情懷小資,又為什么要這樣“自找苦吃”?
這沒有答案,這是一個群體的生存寫照,一邊是入世的成功,一邊是出世的向往,人們在撕扯中掙扎著前行。
撕扯他們的,一邊是馬云、馬化騰、王健林們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財富、夢想、活著就是要改變世界的熱血燃燒。種種成功學鋪天蓋地,如果沒有事業(yè),人生的價值如何體現?而另一邊又是星云大師、凈空法師們的勸世恒言,人生本修行,萬般皆身外,何必苦苦相爭?
“我不敢掉隊。”宋銘說,“我恐懼未來活得不如別人?!?
社會發(fā)展太快,宋銘們總覺得身邊的腳步隆隆,不斷有人超車而去,他們不敢停下,生怕成為吃灰的落伍者,生怕成為被嘲諷或者憐憫的弱者。
有人已在中產圈層中掙扎,但更多的白領則在努力尋找擠入中產階層的階梯。趙欣似乎找到了感覺。
趙欣今年27歲。2011年7月,她從一家外語大學畢業(yè),學的是日語。不過,她的理想是做記者,她認為“這個職業(yè)有社會價值”。但畢業(yè)那會兒,她給報社投出很多簡歷,都沒被錄用。
最后,她選擇了和媒體相近的行業(yè)——某公關公司上班。
白領的日子比較清閑,“除了翻譯,就是寫寫軟文和新聞通稿。”趙欣說,一個月有7000多塊錢,扣除房租、泡吧、吃日本料理,基本屬月光族。
但寫軟文的感覺,讓她找不到“像做記者那樣的職業(yè)尊榮感”,因為總感覺“誰給錢就給誰包裝”。有時,一些產品沒那么好,也要違心包裝好。特別是去幫助一些企業(yè)做危機公關,“明明是企業(yè)的錯,又想方設法去維護這家企業(yè)形象,為這家企業(yè)狡辯,甚至請水軍站隊”。
這份工作無論從物質還是精神上,都沒法滿足趙欣的需求。
即便這樣一份工作,很多人仍在為保住它而爭斗。公關公司的總監(jiān),大都從外部突然空降進來。伴隨著新總監(jiān)到來的,是一番新的洗牌。
趙欣厭倦了為斗米而爭斗的生活。兩年前,她利用閑暇時光和自身的外語優(yōu)勢,在國外電商平臺開網店賣手機殼。
“每月有3萬多塊錢利潤。”趙欣說,現在人民幣貶值,如果成交的現金流大,扣除匯損后,還有因匯率變動帶來的可觀收入。
不過,趙欣也有焦慮,她的焦慮在于:她認為自己這種賺錢的方式并不穩(wěn)定,而且離自己喜歡的職業(yè)越發(fā)遙遠。
她曾想不顧一切地辭去工作,旅游然后靜心寫作。不過僅僅是想想?!跋肓舜蠹s有十分鐘,一個客戶打來的質問電話打斷了這個白日夢?!?/p>
“穩(wěn)定器”的另一面
在學者眼里,中產階級們擁有相對一致和穩(wěn)定的共同價值觀,他們對底層有關懷、有同情、亦有敬畏,他們會主動承擔起社會責任,去推動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發(fā)展。然而,有意思的是,在當代中國,你難覓這樣有擔當的中產階級。
三聚氰胺事件之后,國產奶粉不可靠,但中產階層發(fā)現還可以代購國外奶粉,于是,無人追討監(jiān)管漏洞,中產階層們反而是轟轟烈烈地投入了扶持我國代購行業(yè)的事業(yè)里。
常外“毒地”事件后,買了學區(qū)房的中產階層趕緊查了下房子之前的土地用途。不是“毒地”的話,就長舒一口氣,再無下文。
他們似乎更喜歡在比較中完成一場踩踏。比如,今年上半年,朋友圈流傳著一篇神文《成都小區(qū)里的階級斗爭》,開頭就呼吁“望江錦園、望江水岸、金潤華府的業(yè)主,我們應該團結友愛”,來對付錦東庭園和致瑞雅苑的業(yè)主。
文中這樣洋洋自得地說:“我們萬科金潤華府的業(yè)主,以生意人居多,家庭年收入多在50萬以上。望江錦園、望江水岸的業(yè)主,多是農科院、林科院和其他省直機關已經熬到管理層上的中高級人才,握有一些權力,收入水平也比較高。我們萬科金潤華府、望江錦園和望江水岸在一起,可謂社會菁英的黃金組合。而致瑞雅苑、錦東庭園的業(yè)主,尤其是致瑞雅苑,大多是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做的是第一線的工作,收入水平較低,難以為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買單?!?/p>
……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中產階級力圖獲得一個不被打擾的世界,卻不料,有人早已將他們定位成了“為了國家發(fā)展而犧牲的炮灰”。
2016年的《上海證券報》,刊發(fā)了一篇《央行有捍衛(wèi)人類價值觀的天然責任》的文章,署名作者是大房鴨公司董事長周洛華。文章里有一段話頗有意思。
“他宣稱,英國社會是通過將中產階級不斷貧困化來提高國家整體素質的:一次又一次,英國中產階級通過自身努力來到了社會中間層,他們躊躇滿志,對自己的能力和國家的前途充滿信心,然后這種樂觀情緒就像一股洪流把他們裹挾著推送到一個新的屬于他們時代的泡沫中去,泡沫破滅后,他們又回到社會底層,與之伴隨的就是英國底層社會的民眾普遍都受過良好教育,接受主流的核心價值觀,英國因而實現了國家的整體進步……”
我們的中產階層們,夾著尾巴兢兢業(yè)業(yè)地生活。他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圈層,守護著自己的經濟獨立……
然而,若是有一日,他們所賴以生存的“經濟”信仰真的破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