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
葉禮庭在《戰(zhàn)士的榮耀》這本書中,以親歷者和學者的雙重身份為我們細致入微地描繪了當代民族主義為很多欠發(fā)達地區(qū)帶來的紛爭。
與很多扶手椅上的理論家不同,作者根據自己的實際觀察,對人類群體性的自戀,以及由此產生的身份建構進行了深刻洞察。簡單說,人類群體會特別著迷于自己所屬群體與別的群體之間的微小差異并無限放大。在此基礎上,不同群體會被貼上“我們”與“他們”這樣的標簽;進而,一些在外人看起來十分細微的爭執(zhí)便會被無限放大并導致無休止的輪回報復。
中國人有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是一個事實,它滲透在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那么,人為何會以群分?人們給出的答案包括:文化、宗教以及依附于血緣之上的各種關系,等等。但在作者葉禮庭的眼中,這些所謂的差異其實不過出于自戀。
作者曾深入南斯拉夫的民族紛爭之地——米爾科維奇。該地居民在戰(zhàn)爭前上同樣的學校,在同樣的工廠上班,有著很高的跨民族婚姻比例,許多人宣稱自己是南斯拉夫人,而不是別的什么特定身份。作者試圖理解鄰居是如何變成敵人的,從前有許多共同之處的人最終是如何除了戰(zhàn)爭之外不再有共同語言的。
帶著這些疑惑,作者與一位塞族士兵進行交流,試圖找到問題的答案。一開始,塞族士兵會告訴他,克羅地亞人和塞爾維亞人從抽的香煙到所有一切都不相同;一會兒,士兵又告訴作者,克羅地亞人真正的問題在于他們認為自己“比我們優(yōu)秀”。而最后的答案卻是,他們實際上毫無區(qū)別。
虛妄的神話經不起蘇格拉底式的追問,作者葉禮庭在上述情景中展現了學者的求真精神;而戰(zhàn)士之前信以為真的理由也被現實擊碎。
盡管很多人類學的實地考察也揭示過不同人群自以為是的身份差異虛妄,但他們仍然十分自戀。比如,美國人類學家唐納德·布朗在其《人類普遍性》中就分析揭露了,之前許多人類學家對不同人群之差異性研究實則站不住腳。進而,許多人群之間所謂的看待世界的認知差異,說到底也正是作者所謂的自戀式差異而已。
對這些虛妄的神話,作者寄希望于一些真相和事實,這樣做是否能夠在不同群體之間達成一致或和解呢?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什么因素導致了不同人群之間的細微差異?這其實是在問文化、宗教等精神建筑之多樣性的產生原因。粗淺地說,這類東西要求人們按照其內在的信念看待這個世界。比如,一杯葡萄酒在一般人看來可能就是一杯葡萄酒而已,但在一些教徒看來可能就是某個宗教領袖的血液之類。文化、宗教信念的一般特點就是不太受到實際情況的約束,也即它們很大程度上并不與實際相對應。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對同一信念或經文盡管會形成解經的傳統(tǒng),但并非不存在其他的解釋可能。
在信念并不與事實對應的前提下,能夠維持群體和諧共生的一般而言只能是圣人、教主等人的權威。但問題在于,圣人和教主總會故去,后來者總是試圖壟斷文化、宗教信念的解釋權;但解釋并不唯一,這就造成了我們在人類歷史上常??吹降那闆r:圣人或教主棄信徒而去之后,文化或宗教群體總會陷于分裂的境地。
作者試圖以真相對抗群體性神話的虛妄,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拉丁美洲真相委員會對當地戰(zhàn)亂歷史的調查(見原書第五章)。這樣做在一定程度上能促使紛爭雙方達成共識。但我們更應追問,如果人們總免不了從群體的身份看待世界,除了那些虛妄的神話,我們還能相信些什么?
真相能破除神話,這會讓人們破除自戀的局限,進而認識到群體之間的差異其實并沒有之前想象的那般巨大。認清現實會讓人們認識到過去紛爭的虛妄本質,進而達成諒解與寬容。而作為現代人,我們更應明白,解釋世界的最好手段是科學理論,在此基礎上的現代公民身份建構與理性說理進程,則會進一步破除歷史殘留的虛妄。
(作者為西南政法大學哲學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