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39、39+、40床,是一個病室的三個床位。父親40床,一位遠姓大伯39床,另外是一位張姓老奶奶39+。加號是因為病室原定標(biāo)準(zhǔn)是兩床位,但為了面積最有效使用而塞加一張所致。
三位老人,分別是84歲、86歲、104歲。父親是其中最小的一位。老奶奶有個“老”字,當(dāng)然最年長。
最小的一位病情最輕,作動脈硬化的血管疏通,輸完液便回家。老奶奶病情最重,完全要靠別人侍候。
見到老奶奶是父親住院輸液的第三天。
未見到之前,先聞遠姓大伯的女兒提到39+床來的高壽的她。驚訝之余極想見到。
門開時,走進一對步履稍顯鈍重的老兩口,以為老奶奶已調(diào)到其他病房,換作他們當(dāng)中的一人入住。不免失望。
自己領(lǐng)悟錯了。已76歲的老兩口是她的兒子兒媳。老奶奶因為在其他樓層做常規(guī)項目檢查,他們先行到病房等候。
老兩口稱呼老人為老祖。
的確是老祖。但已是失卻健康的老祖。
吃喝拉撒睡全然依靠別人時,一個人又儼然回歸至嬰兒時期,嬌弱之態(tài)畢露,當(dāng)需他人呵護有加。通常所說的“老小孩”,想來有其中之意。
老奶奶因為食欲不振吃不進東西而入院。入院輸液的幾天,依然沒有效果,并且晚上易頻頻嘔吐。外地兩個70多歲的女兒也趕到了身邊,盡心照料。兩兒兩女加之兒媳,是老壽星的主要陪護人員。
每天早上自己陪父親走進病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探問老奶奶是否吃東西了。能吃東西,意味著身體好轉(zhuǎn)的可能??擅看尾⑽吹玫较胍拇鸢浮?/p>
39床的大伯在逐漸好轉(zhuǎn),肺部炎癥導(dǎo)致的咳喘明顯減輕,吃飯胃口好多了。不輸液坐起時,有了精神的眼睛東望西瞧,撓撓發(fā)癢的頭皮,再咂巴幾下嘴唇,也宛如一個嬰孩般乖憨。
只有父親倒像個老大哥,在護士未給他們打針之前,常常細心探詢他兩位病友身體恢復(fù)的進展情況。這些只能由他們的陪護人員作答,因為老奶奶只管昏睡,遠姓大伯耳背得厲害。而父親只不過比他稍稍好些,但也極為窘困:問和聽時,頭幾乎要貼到陪護人臉上。
三個病情輕重不一的病人,在步履輕盈、動作麻利的護士依次掛好點滴后,便開始陷入沉寂。
乍暖還寒的春日,屋內(nèi)的中央空調(diào)依然急促地開著。
急促的,還有老奶奶的心跳。鼻孔的輸氧管和心率監(jiān)視器上心搏量90至110之間過速且來回地雜亂交替顯示,老奶奶已處危重境地。
她已不能言說任何話。僅僅兩三天之前,還在表達因一天中一個對時的輸液而難挨的感受。她??蓱z巴巴地問,還沒打完?那樣的聲音一定是從每寸血肉里剝離而出,帶著令人心疼的無助。每到此刻,旁邊兒媳就說,還剩半瓶了。
每次問,都是半瓶。半瓶,總比一瓶充滿希望。多半混沌狀態(tài)的老奶奶,一切已失了自己支配和分辨的能力。身邊親人所能做的,也無非只有服從,服從內(nèi)心悲天憫人的良知,服從把希望寄予的藥物治療的挽救。病房里已然彌漫著沉重的氣息。沉重的氣息而且很快壓下來,壓住每個人的心頭。
心率一夜之間升至130,前一天最高的110已成最低。
病房里,已一刻不停地響起了她急促的喘息里痰在喉嚨里的咕隆聲。
老奶奶艱難的彌留時刻,兩個女兒已在暖和的屋里給親愛的媽媽擦洗干凈身體,穿上了壽鞋和壽褲,上衣因為鼻孔輸氧管的妨礙而暫時不能穿。兒子兒媳及孫輩們,已回去打掃閑置多年的老宅。病房里,陪伴老奶奶的,只有她70多歲的兩個老女兒。老女兒說,母親清醒時切切囑托的,就是百年時要她們倆給她穿衣服。她把她們歡喜地迎到世上做她的孩子,最后,她們不得不凄哀地向她先行辭別。
淚水漫上眼眶的自己,也仿佛變成了老奶奶的一個親人,代她昏花眼睛的女兒給她剪短指甲。指甲已是糠脆,指甲刀刀口剛一閉合,蒼白臉色如潰兵的它們就四散而逃。它們也在驚恐難過嗎?
驚恐的還有那些淤血。眼看著雙手十個指肚變?yōu)樽霞t一片。微弱氣息導(dǎo)致的血行不暢而壅滯的一個個手指,仿佛是老奶奶要撒手不管的一個個孩子,慌亂無奈中,陷入萎頓,失掉生氣。
主治大夫查房,知道父親出院,說:“今天三月初三神仙過,是個好日子呢?!睙嵝牡淖o士小姑娘,利索地拔掉最后一針針頭,笑吟吟地對父親說:“順利完成任務(wù),若有需要再來?!?/p>
收拾包。疊被子。要走了,父親卻在翻包找筆,坐在床沿寫起了什么。湊近,看到了簡單的兩行字:“祝遠兄早日康復(fù)。鄰床弟。即日?!?/p>
互相耳聾并沒有說上幾句話的同一病房的人,卻有某種微妙的契合,就像曾在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仗打完離開時的分手,活著的現(xiàn)實和繼續(xù)好好活下去的愿望令他們惺惺相惜,真誠祝福。
病房,一撥人走了,一撥人又來。可是,有誰愿意來呢!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