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豆薇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云漢》是《詩經(jīng)·大雅》中的一首詩,共八章,每章十句。朱熹《詩集傳》卷十八視此詩為“訴天之詞”,即言此篇是向天神表達訴求的言辭,在古代被稱為祝辭或祝禱辭。劉勰《文心雕龍》的《祝盟》篇,即講祝辭和盟誓的淵源流變。晚明賀復(fù)征編《文體明辨匯選》,收錄文章七百八十卷,其中選有“祝文”八卷,關(guān)于“祝文”的性質(zhì),則引述劉勰《祝盟》篇開頭第一段加以說明。鄭振鐸先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作《湯禱篇》,亦明確指出《云漢》與商湯的禱雨言辭一樣同屬于古代的禱雨辭①鄭振鐸《湯禱篇》最初發(fā)表于1933年《東方雜志》,后收入《20世紀中國民俗學(xué)經(jīng)典·神話篇》,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對該詩的性質(zhì)有了明確的認識。關(guān)于這篇禱雨辭產(chǎn)生的時代,本文姑且仍按《毛詩序》所說,定為周宣王時代,即西周后期的文本。周宣王姬靜是厲王、幽王之間的君主,在位46年(前827—前782)。雖然沒有突出政績,但處在厲王、幽王兩位昏君之間,也沒有大的過失,歷史上稱他為“中興之主”。漢人依據(jù)《毛序》普遍認為該詩表現(xiàn)周宣王大旱之年的焦慮和憂民之心。如東漢王充《論衡》卷八《藝增》篇云:“《詩》曰:‘維周黎民,靡有孑遺?!侵^周宣王之時,遭大旱之災(zāi)也。詩人傷旱之甚,民被其害,言無有孑遺一人不愁痛也?!盵1]所引詩句正是《云漢》中的名句。綜合上述認識,本文嘗試把《云漢》放在“祝文”體的發(fā)展脈絡(luò)中,來理解其作為祝禱文的獨特價值。
劉勰《文心雕龍·祝盟》開篇云: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風(fēng),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報興焉!犧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陳信,資乎文辭。②本文所引《祝盟》篇原文均據(jù)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75-177頁。
古代皇帝即位天下,要祭祀天地及四方群神,此所謂“六宗”?!暗毩凇迸c“三望”一樣屬于特定祭祀禮儀?!秶Z·楚語下》:“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在男曰覡,在女曰巫?!盵2]可見祭祀人員要選擇那些聰慧爽朗之人,對神可流利陳詞。所謂“祝文”,即祭祀神職人員對天神的祈禱性言辭,劉勰所謂“祝史陳信,資乎文辭者也”。常說文學(xué)起源于宗教,在祭祀天地神靈的儀式中,就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文體——祝辭。而“?!?,按《周禮·春官宗伯》的說法,就是負責向神靈祈禱的一種官員。
《祝盟》篇接著列舉早期的祝辭形式:
昔伊耆始蠟,以祭八神。其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保ㄗN闹妫﹦t上皇祝文,爰在茲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頗形于言矣。
伊耆即神農(nóng)氏,他首先確立年終祭祀(蠟)的儀式,所祭者有“八神”:一是先嗇,谷物之神;二是司嗇,百谷之神;三是農(nóng),農(nóng)耕之神;四是郵表畷,守望莊稼的神;五是貓虎,即食田鼠和田豬的貓神和虎神;六是坊,防水患的堤神;七是水庸,灌溉排澇的水溝神;八是昆蟲,昆蟲神①對“八神”的解釋參閱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頁。。八神之名和所引的祝辭都出于《禮記·郊特牲》。虞舜祭田的言辭見《尸子》:“舜兼愛百姓,務(wù)利天下。其田歷山也:荷彼耒耜,耕彼南畝,與四海俱有其利。……故有光若日月,天下歸之若父母。”[3]771可以看出,記載于古代典籍中的祝辭都相對簡單,但都是比較正式的“四言”,且有押韻特征。所以劉勰將“祝辭”置于“文”類(有韻者)。
《祝盟》接著專講商湯的祝禱行為及祝辭:
至于商履,圣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己,即郊禋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躬,則雩禜②《說文》:“禱雨為雩,禱晴為禜(y ǒ ng)?!敝囊病?/p>
“圣敬日躋”出于《商頌·長發(fā)》,是說商湯圣敬之德與日俱進。關(guān)于商湯“玄牡告天”的行為,最初記載于戰(zhàn)國初年的《墨子》一書,其《兼愛下》篇云:“雖湯說即亦猶是也③孫詒讓《墨子閒詁》卷四注此句云:“《周禮·大?!妨恚毫弧f’,鄭注云:‘說,以辭責之,用幣而已?!讼挛模ā赌印废挛模┮嘣啤造粽f于上帝鬼神’。若然,說禮殷時已有之。”“說禮”即以言辭溝通上帝的祭祀儀式?!白^o”即與“說禮”相應(yīng),有“說禮”之時就有了祝辭?!白^o”中的問句即“以辭責之”,所以早期祝辭多問句。。湯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當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簡在帝心。萬方有罪,即當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4]。商湯名履,大旱之年,他“以萬方罪己”,表示愿意以己身換取上天對下民的寬恕,他所說的話,就是典型的“郊禋之詞”,即后世的“祝辭”。戰(zhàn)國末期《呂氏春秋·順民》中對商湯罪己行為的描述更加具體,“昔者湯克夏而正(治理)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于是翦其發(fā),酈其手④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以為“酈”當為《莊子胠篋》“攦工倕之指”之“攦”,還有《天地》篇“則是罪人交臂歴指”,以木夾十指而縛之。故“翦發(fā)”“酈指”俱罪人之形,有向天請罪之意。,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5],其彰顯了商湯以己身為犧牲,精誠感動上天的行為。這樣的儀式成為后來君主們紛紛效仿的行為?!缎绿茣肪硪话傥迨摺蛾戀梻鳌肪陀涊d陸贄曾上疏德宗皇帝:“今盜遍天下,宜痛自咎悔,以感人心。昔成湯罪己以興,楚昭王出奔,以一言善復(fù)國。陛下誠不吝改過,以言謝天下,使臣持筆亡所忌,庶叛者革心?!被实酃幌隆白锛涸t”,結(jié)果“雖武人悍卒無不感動流涕”[6]。到西漢末年劉向《說苑》卷一《君道》篇還附會出湯禱的祝辭:“湯之時,大旱七年,雒坼川竭,煎沙爛石,于是使人持三足鼎祝山川,教之祝曰:‘政不節(jié)耶?使人疾耶?苞苴行耶?讒夫昌耶?宮室營耶?女謁盛耶?何不雨之極也!’蓋言未已而天大雨,故天之應(yīng)人,如影之隨形,響之效聲者也。”[7]從中可以看出,漢代祝辭以四言問句為主,這種形式更便于表達一種反省罪己之意。
劉勰所說的“素車禱旱”出自戰(zhàn)國中期楚國人尸佼所著《尸子》:“湯之救旱也,乘蓋素車白馬,著布衣,嬰白茅,以身為牲,禱于桑林之野。當此時也,弦歌鼓舞者禁之。”[3]432這也是對商湯禱旱行為的想象性描述。《荀子·大略》記湯之禱辭云:“湯旱而禱曰:政不節(jié)與?使民疾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宮室榮與?婦謁盛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苞苴行與?讒夫興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8]劉勰所謂“以六事責躬”的六事,即“政不節(jié)、使民疾、宮室榮、婦謁盛、苞苴行、讒夫興”,這些被認為會招惹上天的不滿而導(dǎo)致水旱災(zāi)害,國君和大臣都需要盡力避免。到漢代何休注《公羊傳》時,將此“六事”推衍為一般政治行為。其“桓五年傳”注云:“君親之南郊,以六事謝過自責曰:政不一與?民失職與?宮室崇與?婦謁盛與?苞苴行與?讒夫倡與?使男童各八人舞呼雩,故謂之雩?!盵9]由此可見,以問句為主是早期祝辭的主要特征。
朱熹《詩集傳》卷十八錄《云漢》,原文如下:
倬(高大) 彼云漢,昭(明亮) 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薦臻。靡神不舉(向所有神都禱告過了),靡愛斯牲(獻上肥牛、白羊之類的犧牲)。圭璧既卒(最珍貴的圭璧也呈上),寧莫我聽(難道神還不寬宥嗎)?(一章)
旱既大甚,蘊隆蟲蟲(天還不雨,暑氣蒸人)。不殄(絕)禋祀,自郊(祭天地) 徂宮(祀祖宗)。上下(天地) 奠瘞(將祭品埋在地下),靡神不宗(從郊外到廟宇,什么地方都禱祝遍了,什么神都求遍了)。后稷不克(管),上帝不臨(仍然不雨,祝禱無成效)。耗斁(耗敗,糟蹋) 下土,寧丁我躬(王愿以己身承擔;一說我這一生竟碰上如此大旱)。(二章)
旱既太甚,則不可推(除去)。兢兢業(yè)業(yè),如霆如雷(在上天面前憂懼之甚)。周余黎民,靡有孑遺(喻干旱引發(fā)饑饉疾疫,使人口大量減少)。昊天上帝,則不我遺(喻老天不肯為我留存人民)。胡不相畏?先祖于摧。(三章:可怕的大旱,一切都枯焦了,人民恐怕要沒有孑遺了。上帝不眷顧我,祖先也不保佑。最后兩句甚至說:怎么能不害怕?先祖的祭祀恐怕要斷絕了)
旱既太甚,則不可沮(止)。赫赫炎炎,云我無所(干熱無處躲避)。大命(國運)近止,靡瞻靡顧。群公先正(祖先),則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寧忍予?(四章:和上章一樣,指出大旱的嚴重——死亡將至。呼吁上帝祖先神靈保佑)
旱既太甚,滌滌山川(草木枯死之狀)。旱魃(旱神)為虐,如惔如焚。我心憚暑,憂心如熏。群公先正,則不我聞。昊天上帝,寧俾我遯(逃)?(五章)
旱既太甚,黽勉(辛勤)畏去(畏旱而逃去)。胡寧瘨(災(zāi)害)我以旱?憯(竟然)不知其故。祈年(春天祝豐年的祭祀)孔夙(早),方社(祭四方)不莫(暮,晚)。昊天上帝,則不我虞。敬恭明神,宜無悔怒(王那樣恭敬于神,神該沒有什么悔怒吧)。(六章)
旱既太甚,散(亂) 無友(有) 紀。鞫(窮)哉庶正(百官之長),疚(病)哉冢宰(宰夫)。趣馬(主管王室馬政之官) 師氏(司察朝廷得失之官),膳夫(管理君王飲食的官) 左右。靡人不周(赒,賑濟)。無不能止,瞻卬(仰)昊天,云如何里(憂)?。ㄆ哒拢捍蠛堤?,無計可施。什么人都訪問遍了,什么辦法都想了,但沒有人能夠阻止,仰望霄漢,仍沒有纖云——一種面對大旱的焦慮心情被寫出來)①《云漢》第七章提及許多官名,屈萬里《〈詩經(jīng)選〉選注》以為本章的意思是:“這次旱災(zāi),弄得百官都非常困苦,雖然每個人都被救濟到,但并不能解除他們的貧困”(中正書局,1976年版,第281頁)。這個解釋雖然吻合“鞠”“疚”的字面義,但與實際不符。應(yīng)該指這些官員都參與賑濟下民,賑災(zāi)之事使他們既貧且病。
瞻卬昊天,有嘒其星(明亮的星星)。大夫君子,昭假(祭祀) 無贏(過失)。大命近止,無棄爾成。何求為我,以戾(定)庶正。瞻卬昊天,曷惠其寧?(八章:仰望天空,繁星滿天;所禱求的何曾為我個人,實在是為了安定百姓。老天啊,何時才會賜予安寧的日子?)
《毛詩序》云:“《云漢》,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厲王之烈,內(nèi)有撥亂之志,遇災(zāi)而懼,側(cè)身修行,欲銷去之。天下喜于王化復(fù)行,百姓見憂,故作是詩也”,指出此詩是周大夫仍叔對周宣王在大旱之年憂民情狀的摹寫,屬于紀實性作品。而朱熹《詩集傳》卷十八釋《云漢》云:“舊說以為宣王承厲王之烈,內(nèi)有撥亂之志,遇災(zāi)而懼,佩身修行,欲銷去之。天下喜于王化復(fù)行,百姓見憂,故仍叔作此詩以美之。言云漢者,夜晴則天河明,故述王仰訴于天之詞如此也。”[10]“舊說”指《毛詩序》的說法,朱子未置可否,“言云漢者”以下是他的新解,所謂“訴天之詞”明示此篇為告神之祝辭,且言辭優(yōu)美,反復(fù)稱說,屬于有“文”之辭。相形之下,上引伊耆和商湯的祝辭,只不過是殘簡斷片。從文體演變過程看,《云漢》標志著祝辭由只言片語的直接嘆唱發(fā)展為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文章形式。
首章前兩句相當于祝辭的序:“倬彼云漢,昭回于天”,描述天氣晴朗、萬里無云之景致。大旱持續(xù),莊稼枯萎,此種天象讓王十分憂慮?!巴踉弧币韵聻樽^o正文,其四言句式符合西周以來的常規(guī)文言,多以“胡”“寧”等詞引起反問語氣。其中“周余黎民,靡有孑遺”等語句,顯示一場旱災(zāi)之下,周代國王焦慮惶恐之情狀,這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焦慮。中間六章均以“旱即太甚”發(fā)端,向上天反復(fù)申述著一種慘痛的事實,以引出哀求之辭。末章為總結(jié),為收束,再一次仰望昊天,發(fā)出最后的祈求,而且聲明:這不是為自己,而實在是為了黎民百姓。
周人滅商之后,商代一些優(yōu)秀的政治傳統(tǒng)被繼承下來,其中就包括湯禱罪己的祭祀行為。據(jù)《尚書·周書·金滕第八》記載,一年秋天,成熟的莊稼遭遇雷電大風(fēng),邦人恐懼。成王與大夫穿上朝服打開周公所留下來的金滕之書,見周公當年愿以己身替武王去死之說,成王認為天降災(zāi)害是為了表彰周公而提醒自己不敬之罪。這段文字經(jīng)太史公改寫后寫在《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第三》中,寫成王罪己郊祀:“王出郊,天乃雨,反風(fēng),禾盡起。二公命國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筑之。歲則大孰(熟)?!盵11]可見周朝每遇天災(zāi),總是國君出郊,向上天禱告,而禱辭則延續(xù)了商湯以來的那種罪己、責問等元素,只是《云漢》中的求乞成分明顯多于往代??傊对茲h》是迄今所見的周代祝辭中最典范的一篇。
《云漢》在祝辭發(fā)展歷程中到底具有怎樣的典范價值,只有把它與后世祝辭進行比較方能看出。劉勰《祝盟》篇評春秋以降的祝辭云:
自春秋以下,黷祀諂祭,祝幣史辭,靡神不至。至于張老成室,致善于歌哭之禱;蒯瞆臨戰(zhàn),獲佑于筋骨之請:雖造次顛沛,必于祝矣。若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組麗者也。
表明祝辭在周宣王《云漢》之后有兩大變化,一是出現(xiàn)了一些“黷祀”“諂祭”現(xiàn)象,即不再依賴莊重的祝辭表達對上帝的誠意,而直接以錢幣求媚于神;二是祝禱的目標與對象下移,祝辭的形式也發(fā)生變化。劉勰舉了兩個例子,其一見于《禮記·檀弓下》:“晉獻文子成室,晉大夫發(fā)(諸大夫發(fā)禮以往)焉。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是全要領(lǐng)以從先大夫于九京也?!泵嬖侔莼?。君子謂之善頌善禱”。這一段被清人選入《古文觀止》卷三中,題為《晉獻文子成室》。晉獻文子即被稱為“趙氏孤兒”的趙武,為晉國名臣趙衰、趙盾的后代。他被封官后建造新宅。宅成后同僚前來祝賀,張老的祝辭不同凡響,三個“于斯”祝賀趙氏宗祖受到祭祀,趙氏家人可以迎來送往,趙氏宗室得以復(fù)興?!叭I(lǐng)”表明趙武決心勤謹行事,以免家族再遭殺戮之禍。張老的祝辭因為切合趙氏家族的遭際,并表達了對未來的祝福,被稱為“善禱”之辭。但畢竟不關(guān)乎社稷大事。其二見于《左傳》哀公二年:“衛(wèi)大子禱曰:曾孫蒯聵敢昭告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鄭勝亂從,晉午在難,不能治亂,使鞅討之。蒯聵不敢自佚,備持矛焉。敢告無絕筋,無折骨,無面?zhèn)约笫?,無作三祖羞。大命不敢請,佩玉不敢愛?!盵12]衛(wèi)國太子蒯聵因請人刺殺父親的寵妃南子夫人,而被父親驅(qū)逐出境。此時他隨晉國大將趙鞅討伐鄭國。祝禱之前,先向先祖申述事由:鄭聲公(勝)作亂,威脅晉國安全,趙鞅討伐,我蒯聵義不容辭,親臨戰(zhàn)陣?!案腋妗币韵卤磉_心愿。周代祝禱必敬獻以璧、珪,蒯聵拿佩玉以獻,祈求祖先保佑不傷及筋骨皮肉。實為一個膽小鬼在請求祖宗保命,《左傳》記下這段行事,實則對蒯聵表示諷刺。這兩個例子可佐證后世祝辭的多樣化趨勢。劉勰對漢代祝辭的評價,也參照“成湯之心”,《祝盟》云:“所以秘祝移過,異于成湯之心……禮失之漸也。”他以為漢人祭祀山川百神的祝辭雖出碩儒之手,但到后來則參雜了方術(shù),多以長生久視求告于神靈,有失祝辭為黎民祈福之本義。又如《史記·封禪書》所云:“祝官有祕祝,即有菑祥,輒祝祠移過于下?!睂⒆镞^轉(zhuǎn)移給臣下,又有失“罪己”之擔當精神。
在戰(zhàn)國祝辭中,劉勰表彰了宋玉的《招魂》,稱其為“祝辭之組麗者”?!墩谢辍芬磺甙儆嘧?,為宋玉為招屈原之魂而作。其時屈原被無罪放逐,宋玉有為其師祈福延壽之意。全文有小序、正文四段和“亂曰”一段構(gòu)成①本文所引宋玉《招魂》原文及分段參閱今本蕭統(tǒng)《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40-1554頁。。小序前六句代屈原聲口道出“離(罹)殃愁苦”之意。于是托為巫陽招其魂魄以歸之。正文第一段“去君恒幹,何為四方些”,以反問句阻止魂魄向四方離散,以神話中食人怪獸為意象,極言東、南、西、北、天上、地下都不能去。第二段假設(shè)屈原魂魄已歸來,由巫陽(男巫曰祝)導(dǎo)引入城門(修門)。又以“容像”設(shè)于私室,便于魂魄識容知歸。然后備言宮室之美。先說“高堂邃宇”的位置及外觀,再言其冬暖夏涼——冬天置灶(突)于室外,火氣自下而入,即成溫室;夏天則“川谷徑復(fù)”,風(fēng)光宜人?!敖?jīng)堂入奧”以下講臥室之美,“華容備些”以下又極言侍寢者容態(tài)之美,最后又進一步陳述園林果蔬之美。與第一段敷敘令人驚恐的情狀不同,此段盡顯華美優(yōu)雅溫馨之狀。第三段假設(shè)魂魄歸來,當有酒食之設(shè):先寫食材有稻、麥、黃粱,味則咸酸辛甘具備,還有飛禽走獸制作各種精美佳肴,再勸以美酒。第四段寫飲宴中又有女樂歌舞相與為樂,演唱《涉江》等楚地優(yōu)美樂曲,此間“士女雜坐”,極盡人間之樂。最后“亂曰”一段收束,摹擬屈原魂魄歸來后在春天的云夢澤與楚王射獵的情景?!罢小迸c“祝”音近義通,“招魂”即?;?,故《招魂》可視為言辭“組麗”的祝辭。
劉勰對中國祝辭傳統(tǒng)的描述實際上創(chuàng)立了一種評價祝辭的標準,而祝辭在后世要發(fā)展演變?yōu)橐环N文體,就必然需要確立典范之作,宋玉的《招魂》正好提供了這樣的范例?!对茲h》作為產(chǎn)生于中國祭天儀式已高度成熟的西周后期,其本身在內(nèi)容和表達方式上也高度成熟,堪稱祝辭之典范形態(tài)。而劉勰《祝盟》卻為何沒有提及此篇?原因是此篇早已作為反映周宣王憂民美德的詩篇,被編《詩》者收入《大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