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興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悼亡詩有廣義與狹義之別,筆者認為狹義的悼亡詩是專指哀悼亡故妻子的詩歌。悼亡詩之源頭一般認為可溯源到《詩經·邶風》中的《綠衣》,如第二節(jié)中“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1]詩人拿著亡故妻子的衣服反復細看,睹物思人,曾經的山盟海誓和花前月下的絲絲絮語都如在昨昔,思念和無奈導致的憂愁時刻縈繞心頭,其情感樸素真摯,耐人尋味?!对娊洝分客鲈姴⒎亲杂X意識的創(chuàng)造,首次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悼亡名篇的是潘岳,其《悼亡詩三首》是悼亡詩中的佳篇。也正是自潘岳之后,悼亡詩才逐漸成為中國詩歌的一種類型,在中國詩歌史上獨放異彩,豐富了中國詩歌的藝術殿堂。潘岳之后,歷朝歷代皆有悼亡佳作。如唐代元稹《遣悲懷三首》其二中的“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2]乃是經典傳世之句,千古流傳。此外如宋代蘇東坡、陸游,明代的于謙、朱有燉等,清代王漁洋、李振鈞、吳嘉紀、閻爾梅等。
閻爾梅,字用卿,號古古,又號白耷山人,徐州沛縣人,明崇禎三年舉人。眀亡后,閻爾梅以遺民自居,不肯出仕清朝,生性奇崛高岸,散財結交天下好漢意圖推翻清朝統(tǒng)治,恢復明朝,曾參加山東榆園軍起義,失敗之后無所依托,幾經沉浮終不改其志。他一生行跡遍布大江南北,所到之處均有詩歌記之。關于其詩歌總貌,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中云:“詩才若海,茫無涯涘,說者謂似太白,蓋論其古體。若律絕不薄七子,而格律謹嚴,聲調沈雄,純以史事隸之,與靡靡者異,當時無不重之。呂留梁睥睨一世,聞人譽之半似閻古古而喜。計東數康熙初京師耆舊,依年為次,舉孫承澤及爾梅炎武三人。獨為王士禛所輕,有戴廷栻者,祁縣富商,喜藏書畫古器,謹事傅山,嘗匿炎武藏金,亦丑詆爾梅,以附于士禛,是所謂蟪蛄不知春秋者矣”[3]。
閻爾梅在妻子張氏和妾樊氏自縊身死之后總共寫了十五首哀悼她們的詩篇,這些詩篇情感真摯深沉,字里行間充溢著對二位夫人深切的思念。悼亡詩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多,一直以來少有人關注,然在易代之際,閻爾梅的悼亡詩鮮明的時代特色值得我們注意和研究。閻爾梅的悼亡詩創(chuàng)作可分為三個階段:其一是在妻子張氏和妾樊氏自殺之后寫的《聞兩室人烈死哭之》二首。當時,遭清軍追捕的詩人在馮爾常處飲酒,妻妾張氏、樊氏自縊身死,詩人聞此噩耗悲痛欲絕,遂寫下此篇悼亡之作。其二是詩人之妻妾張氏、樊氏亡故三年后寫的《殮室人張氏、樊氏于南莊》八首和《再哭樊氏》二首,當年情勢危急,未及下葬張氏、樊氏,只能以草席卷之葬于樓前,三年后遭緝捕之事稍緩,還家重新下葬,時過境遷,回憶當年之情景,詩人寫下此傷感哀悼之作。其三是詩人在妻妾張氏、樊氏亡故二十周年忌辰時寫的《八月十九日亡室忌辰兒墓祭,作此志之》三首。
明清易代之際,山河動蕩使很多人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或許正是因為山河風雨碎的景象,才讓人覺得每一次的分離都像是訣別,是永生不見,而正是這種訣別與永不相見,才更讓人感到相聚的溫情猶如夏天的一股清泉,也如冬天刺骨的寒風,讓人痛徹心扉,難以釋懷。易代之際的動蕩不安帶給人最最切心的莫過于情感之真。詩人之《殮室人張氏、樊氏于南莊》其三:
適我為宗婦,親喪禮再終。
耘田偕冀缺,舉案侍梁鴻。
歲課倉籍豫,賓筵俎豆豐。
爾時都不問,回首憶無窮。[4]這首詩寫妻子張氏勤儉持家,家中大小事務均由她操辦,第二聯用了冀缺和梁鴻的典故,此二人都是古代和睦相處、相敬如賓的模范夫妻,詩人用意明顯。緊接著寫張氏到了豐收季節(jié)能使其倉庫豐盈,賓客到來時有豐盛的菜肴招待,由此可知,張氏乃典型的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完美妻子。詩歌最后兩句乃全詩點睛之筆,亦是全詩重心之所在。整首詩都在做一件事——回憶,詩人在回憶往昔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回憶昔日與妻子張氏相處的種種溫馨場景,回憶張氏的種種付出與操勞,與張氏舉案齊眉、朝夕相處時怎么就沒有發(fā)現張氏如此多的優(yōu)點和能力?難道真如詩人所說未曾感受到?當然不是。夫妻兩人以各自的方式為家庭付出,這恰恰是雙方關系親密、感情和睦的一種表現。應該說此刻的詩人更能理解妻子之前的種種付出,此詩的字里行間都在回憶,回憶即是思念,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再如其八:
香銷紅葉句,弦斷《白頭》吟。
玉鏡臺空下,銀河駕兩沉。
惟當懷故劍,豈敢御新琴。
寄語冥泉氏,雙雙鑒此心。
回憶起與妻子張氏、妾樊氏從前的生活,想起當初迎娶二人時的場景,內心極度傷感,詩人在詩中表達了自己的心志——再不續(xù)娶。詩人愿以此為志來回報二位夫人對他的扶持與幫助。寄語冥泉帶去的是詩人對二位夫人刻骨的思念,也許,詩人只能用思念守護幾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恩情。
二位夫人死難之后,悲痛的詩人靜下心來回憶往昔時,心緒繁復,五味雜陳。如《殮室人張氏、樊氏于南莊》其四:
薄命遭離亂,焦勞二十年。
未完婚嫁事,先畢生死緣。
三女哀無母,雙兒失所天。
倉惶棺不及,稿席瘞樓前。
張氏、樊氏身逢離亂,喪身殞命,二十年來為家操勞,未曾過一天清閑的生活。面對已逝去三年的妻子,詩人內心是很復雜的,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詩人滿心愧疚與無奈。詩中第二聯寫兒女婚嫁之事都未完成,妻子就這樣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這樣的遺憾不僅僅是張氏的遺憾,更是詩人自己的遺憾與愧疚。面對失去母親的兒女,詩人無言相對,心中充滿了愧疚。詩的最后兩句更是倉惶悲涼,痛不欲生?!安患啊倍謱懗隽嗽娙水敃r面對險情和無法下葬二位夫人的無奈,更寫出了三年之后對此場景的愧疚。國破人民哀,越是生離死別,越讓人覺其痛徹心扉,如今重新下葬,讓詩人回想起三年之前的草草下葬,往事歷歷在目,愧疚就像一把刀在剜著詩人的心。再如其五中“沉埋三載半,一刻不能忘”,流亡三年,時刻未曾忘記自己的二位夫人,因此三年之后返回故地重新殮葬,以盡丈夫之情,全夫妻之義。
閻爾梅之妻張氏、妾樊氏非一般女子可比,如《殮室人張氏、樊氏于南莊》其一中“皇明三百載,古沛一雙人。云罨華山岫,風香泗水濱?!笨梢娖涞滦懈呷A。其二云“三禮承家訓,淮陰有姆師。父兄嚴教誡,子女辯華夷?!逼拮訌埵铣錾跁汩T第,家傳有三禮,自小愛讀詩書,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再如《再哭樊氏》中“嗟乎真畏友”。詩人視樊氏為畏友,可見樊氏之才華人品非普通女子可比。就這樣一位賢淑婦人在國破離亂之際卻未能幸免于禍?!稓毷胰藦埵稀⒎嫌谀锨f》其六:
維余因國變,無日不狂歌。
酒后空談躁,燈前苦口多。
禍來專自是,人去悔如何。
所以包羞返,冰天渡大河。
國亡之后,詩人終日飲酒度日,渾渾噩噩,而且經常酒后放歌狂言,無所顧忌,妻子張氏曾苦口婆心勸他不要酒后狂歌亂言,凡事須謹小慎微,不要因豪言狂語而惹禍上身,可曾經的燈下苦口換來的是一意孤行,到如今真的是惹禍上身?;貞浧甬敵醯臒粝驴嗫趧褡?,真是不勝感言?!盎凇焙汀靶摺倍之孆堻c睛地將一腔悔意傾注于筆端。
悼亡詩以其獨有的情感特色自立于中國詩歌史上,自潘岳以來,歷朝歷代皆有佳作存世,悼亡之作本就是人內心情感的一種抒發(fā)?!稓毷胰藦埵?、樊氏于南莊》其七:
難得陽城子,同心不負余。
感君能決絕,省我更躊躇。
隱忍江湖久,因循歲月虛。
拋荒誰敢殮?憤起賦歸歟。
樊氏乃山西陽城人,因此陽城子代指樊氏,詩的開頭就寫樊氏能夠與張氏共同赴義,他深感樊氏的堅決,正因為樊氏的離去讓他能夠一心一意的去抗擊清軍而再無后顧之憂,喪偶之悲之中蘊含著亡國之悲痛。樊氏慷慨赴大義以全其志節(jié),身為丈夫竟不能將其下葬,字里行間除透露出哀痛之外,亦有憤恨之情。再如《聞兩室人烈死哭之》其一中“從茲無內顧,長嘯白云巔”,詩人在聞聽二位夫人自縊身死之后,驚駭之余的他化悲憤為力量,將滿腔的憤恨轉向害他家破人亡的清王朝。
閻爾梅悼亡詩常借用魂靈來表達哀悼、痛恨之情。如《聞兩室人烈死哭之》其一中“忠魂星月照,血性鬼神憐”。詩人在此用鬼魂代指已經亡故的張氏、樊氏,贊美她們高潔的品格和偉岸的人格,生為明朝人,死為明朝鬼,二位夫人身上所體現出的民族氣節(jié)使人感佩。這兩句詩是在寫二位亡故的夫人,也是詩人在寫自己。閻爾梅在眀亡之后,以遺民自居,心志高潔,不與清朝合作,始終以前朝忠臣自居。再如《殮室人張氏、樊氏于南莊》其一中“衣冠無舊主,閨閣有忠臣。遺恨能為厲,南樓夜夜磷”。此處詩人用魂靈表達了自己的一種呼聲,希望張氏、樊氏的鬼魂找清王朝報仇,攪得清王朝不得安寧?;觎`寄托有二:一是對二位夫人深切的思念,二位夫人魂喪九泉,詩人悲痛萬分,情不能已,因此借魂靈表達對二位夫人的思念;二是以魂靈寄托詩人寧死也不愿與清王朝合作的心志。再如《八月十九日之室忌辰兒墓祭,作此志之》其一中“雙峰寂寂夾南樓,樓上招魂隔素秋?!贝司溆痔岬秸谢?,盡寫詩人對二位夫人的思念。其三中“忠魂一去杳無期,樂府新增遠別離”。逝者已去,永不復返,今日留下的唯有思念她們的詩歌,僅此而已。
通過研究蕭乾的自譯作品可以看出,斯坦納提出的闡釋運作理論對自譯過程的描述同樣具有適應性。但同時,自譯比闡述運作理論描述的翻譯擁有更多的自主權,享有“二度創(chuàng)作”的自由。自譯作為一種翻譯的特殊存在形式,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蕭乾在翻譯中運用異化、歸化、文內加注等翻譯策略,但仍以刪減為主,這與自譯者的特殊身份有關。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兼作者的雙重身份使譯者充分發(fā)揮了創(chuàng)造性與自主性,實現了創(chuàng)造主體與譯者主體的統(tǒng)一。
典故可以豐富詩歌內容,增強其可讀性,閻爾梅悼亡詩中大量使用典故。如《聞兩室人烈死哭之》其二中“決絕成名去,從容就義來。豈如文信婦,老矣辱金臺?!薄拔男艐D”指抗元英雄文天祥的夫人。當時文天祥的夫人為元帝縛于北京,被迫害致死。張氏、樊氏寧死也不愿被抓受辱的崇高氣節(jié)和偉岸人格,表現了與清王朝勢不兩立。再如《殮室人張氏、樊氏于南莊》其二中“陶翟同耕好,宗羅協(xié)趣宜,一朝風雨散,琴瑟永乖離。”“翟”乃陶淵明之妻,“宗羅”乃劉宋時隱士宗少文夫婦二人。陶翟情深義重,風雨與共,一起過著閑逸的世外桃源生活,令人羨慕不已;宗羅夫妻二人情志相投,感情深厚,隱于山林過著逍遙自由的神仙生活。詩人也曾向往此種逍遙的生活。陶翟夫妻、宗羅夫婦之間的恩愛使詩人愈發(fā)懷念他和二位夫人在一起的自由生活,但山河風雨席卷而來,一切都不復存在。再如其八中“玉鏡臺空下,銀河駕兩沉。惟當懷故劍,豈敢御新琴?!薄坝耒R臺”指晉朝溫嶠以玉鏡作為定情之禮迎娶表妹的故事,而“懷故劍”則是漢宣帝的故事。詩人以這兩個典故表達誓不續(xù)娶的心志,表達了詩人對亡故妻妾的懷念和深沉的愛,也說明詩人對二位夫人的愛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有絲毫的減弱。
閻爾梅悼亡詩擅長使用對比的手法傳情達意。其詩中對比有時空之對比,還有橫向之對比。如《殮室人張氏、樊氏于南莊》其一中“衣冠無舊主,閨閣有忠臣”。此處詩人將閨閣忠臣與號稱衣冠的為官者作以對比。作此對比,用意有三,一是頌贊二位夫人忠貞不二的崇高氣節(jié),二是通過對二位夫人品格的贊揚,痛斥那些厚顏無恥媚于清朝的所謂的為官者,對那些背棄舊主、貪圖功名富貴的名利之徒極盡諷刺。三是詩人以二位夫人作為鏡子在寫自己,表明自己的心志和立場。這種橫向對比更加顯示出二位夫人忠心可嘉,她們作為閨閣之人尚且如此有骨氣,而那些號稱國家棟梁的為官之人竟毫無氣節(jié)可言。其八中“玉鏡臺空下,銀河駕兩沉”,將昔日迎娶二位夫人之場景與今日之孤苦伶仃對比,凄涼倍增,傷感無限。曾經的迎娶場面是何等歡悅幸福,此時二位夫人均已亡故,昔日的比翼雙飛、歡樂無限對比今日的孤身一人,往日情分不復再重演,只能留存于記憶之中。再如《再哭樊氏》其一:
疇昔好風光,回思一夢涼。
瓊枝凋凍洛,玉樹萎嚴霜。
魂散招何處?歌終泣數行。
清秋傳樂府,十五嫁王昌。
傳統(tǒng)悼亡詩從先秦萌芽,經潘岳之手大放異彩,經唐代之元稹、韋應物等人的奠定,宋之蘇軾、陸游等人之拓展至元明清三代而獨立。閻爾梅以其獨特的方式對悼亡詩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他將喪偶之悲置于廣闊的社會背景之下,把伉儷之歿與亡國之悲結合起來,這樣的悼亡詩創(chuàng)作在中國詩歌史上屈指可數。嚴迪昌先生在《清詩史》中說:“悼亡詩代不乏佳作,但是伉儷之喪與家國之痛相合為一的,則屬罕見?!盵5]如《聞兩室人烈死哭之》其一:
秋夜急鳴蟬,南莊信駭然。
忠魂星月照,血性鬼神憐。
直欲成雙節(jié),安能計萬全。
從茲無內顧,長嘯白云巔。
一個“駭”字,寫出了詩人突然之間失去愛人的那種欲哭無淚的悲慟和無奈,的確并非人人都能體會這樣一種滅頂之災所帶來的苦痛,可是詩人在最后卻說“從茲無內顧,長嘯白云巔”。明清易代之際山河動蕩,面對滿清鐵騎,不要說像詩人這樣的小家庭,就連大明王朝也灰飛煙滅,明王朝萬千廣廈下的臣民幾乎是一夕之間失去庇護之地,家破人亡。詩人是億萬生民中的一員,可詩人想到的卻是家中再無牽掛,可以放手去謀劃抗清之事。再如《再哭樊氏》其二中“嗟乎真畏友,一夕徑飄然”。樊氏這樣一個秀外慧中的善良女子,一夜之間竟與詩人陰陽兩隔,這是何等的殘酷。但喪偶之痛乃個人之悲,與亡國之殤無法相提并論,閻爾梅悼亡詩中有明顯的亡國之悲音,喪偶之痛中全是亡國之殤。
閻爾梅悼亡詩把喪偶之悲置于明清易代大背景下,將亡國之殤與喪偶之悲結合起來,豐富了中國悼亡詩之內涵。前代之悼亡詩多以個體之悲情寫亡妻之痛,然閻爾梅則在喪偶之痛中抒發(fā)出亡國之悲,體現出深沉而強烈的時代悲愴,這是閻爾梅悼亡詩在情感意蘊上的突出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