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孔豐
(安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規(guī)模龐大、人才輩出的桐城派陣營中,存在著為數(shù)眾多的文化家族。這些家族分布于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如在安徽桐城,有方、姚、馬、左、張、劉、吳、潘、胡、徐等家族;在江蘇無錫,有秦、薛、華、侯等家族;在浙江秀水,有陶、鄭、莊、楊等家族;在江西新城,有陳、魯、黃等家族;在貴州遵義,有黎、宦、唐等家族;在湖南,有湘陰郭氏、湘潭歐陽氏、湘鄉(xiāng)曾氏、新化鄧氏等家族;在河北,有武強賀氏、安平弓氏、棗強步氏、任丘籍氏等家族。它們的存在,是桐城派演變進程中一個別具意義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值得探究。至少有下列問題足以引人深思:這些桐城派文化家族的區(qū)域分布有何特點?文化家族以何種方式影響到桐城派的傳承與發(fā)展?傳統(tǒng)家族的近現(xiàn)代轉(zhuǎn)型對桐城派的命運有何影響?等等。倘能弄清楚這些問題,不僅利于推動清代文化家族史抑或家族文學史的研究,也利于深入拓展桐城派研究的視界。
桐城派始崛起于安徽桐城,此后一路浪翻波涌,流衍于江蘇、浙江、福建、江西、湖南、湖北、山西、河南、云南、四川、貴州、直隸等地,浩浩蕩蕩,波瀾瀚漫,澎湃文壇。在這個流派播揚演變的潮起潮落進程中,與之伴隨的是文化家族的接踵而入和脫榫退場。
從地理空間來看,桐城派家族的分布是不均衡的,區(qū)域差異較大。胡阿祥曾根據(jù)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及《補遺》,依據(jù)作家籍貫,制成桐城文派作家地理分布圖,并在《桐城文派作家的地理分布與區(qū)域分析》一文中指出:“從大區(qū)域來說,以山陜黃河—三峽一線為界,此線以東共出作家1097人,以西只出14人,東西方的差距非常懸殊,東方占絕對優(yōu)勢。在北起燕山,西起山陜黃河、熊耳伏牛二山、四川盆地西部邊緣以東,南、東至海的廣大范圍之內(nèi),到處都有桐城文派作家的蹤影。再以秦嶺—淮河一線分南北,南方出作家903人,北方出作家208人,南北方的地理分布也不平均,具有南多北少的特點。”[1]202作家出自家族,出產(chǎn)桐城派作家多的地區(qū),必然也是文化家族分布密集的區(qū)域。由胡阿祥的結(jié)論,我們亦可推斷:桐城派家族的地理分布也應具有東南多、西北少的特征。
就具體省份而言,桐城派家族也有南北分布不均的典型特征。胡阿祥曾指出,桐城派作家的區(qū)域集中分布區(qū)最顯眼的有三個,即“蘇南浙北、閩贛交界、河北平原”,另“湘水一線、膠萊平原、皖中皖南”地區(qū)也有盛產(chǎn)[1]204。由此再結(jié)合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不難看出,就桐城派家族分布來說,也多集中于江蘇、安徽、浙江、直隸、福建、湖南、山東、江西八省,其中山東、直隸是僅有的兩個北方省份。當然,湖北、廣東、廣西、貴州、河南、山西等省也有零星分布。
實際上,就桐城派作家分布較多的省份而言,其境內(nèi)桐城派家族的分布也呈現(xiàn)出不平衡的態(tài)勢。范當世弟子徐昂在《范伯子文集后序》中說:“桐城文章源于望溪,海峰嗣之,迄姬傳而大昌。門弟子之流衍,江蘇最盛,江西、廣西、湖南弗能逮也。”[2]71他道出了桐城派流衍分布不平衡的事實:江蘇分布最眾最盛,即便熏染桐城之學較深的江西、廣西、湖南等地亦不能及。我們依據(jù)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可發(fā)現(xiàn)作家及其家族州府分布的不平衡態(tài)勢。在江蘇,桐城派家族分布最密集區(qū)在蘇州、常州兩府,次密集區(qū)在太倉州、江寧府、松江府、淮安府、通州直隸州,而揚州府、鎮(zhèn)江府、徐州府則是零星分布。顯然,蘇南的桐城派家族多于蘇中和蘇北。在安徽,桐城派家族分布最密集區(qū)在安慶、徽州兩府,次密集區(qū)在廬州、寧國、鳳陽府,而池州、滁州、泗州、潁州等地寥若晨星。顯然,皖南(含安慶府)的桐城派家族多于皖中和皖北;在浙江,桐城派家族分布最密集區(qū)在嘉興、杭州兩府,次密集區(qū)在寧波、紹興、溫州、湖州等府,臺州、衢州、處州等府就比較少。顯然,浙西的桐城派家族多于浙東地區(qū)。在直隸,桐城派家族最密集區(qū)在冀州,次密集區(qū)在天津府、保定府、河間府、深州、定州等地,而廣平、永平、正定、順德、宣化等府僅零星分布。在福建,桐城派家族最密集區(qū)在邵武府,次密集區(qū)在福州府、汀州府、泉州府,而漳州、延平、建寧、臺灣、龍巖等地分布較少。在湖南,桐城派家族分布最密集區(qū)在長沙府和岳州府,常德、寶慶、醴州、辰州、衡州、永州等地較少。在江西,桐城派家族分布最密集區(qū)在建昌府,而撫州、寧都、贛州、南安、饒州、南昌、廣信等地分布不密。在山東,桐城派家族分布多集中在膠州、萊州府,濟南、兗州、東昌等地較為零星。
就屬于分布密集區(qū)的州府來說,桐城派家族在其所轄州縣內(nèi)的分布態(tài)勢也不均衡,有著明顯的差異。以安慶、徽州兩府為例。清代安慶府領(lǐng)轄懷寧、桐城、望江、潛山、太湖、宿松六縣,桐城派家族多集中于桐城,有方、劉、姚、張、馬、左、吳、光、戴、徐、潘、何、胡等數(shù)十家,而懷寧僅有方、潘、劉、鄧、查、李等族,望江僅何、倪兩族,宿松朱氏一族,太湖、潛山未見?;罩莞I(lǐng)轄歙、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六縣,桐城派家族多集中在歙縣,有程、吳、汪、鮑、方、金、江等族,而休寧僅有程、鄭、陳三族,婺源僅有齊、程兩族,祁門、黟、績溪三縣未見。至于嘉興、杭州、長沙、建昌、邵武、冀州等州府,其所轄州縣內(nèi)桐城派家族分布也有明顯的差異。這種家族分布不平衡的情形實際上也從側(cè)面表明不同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存在著差異格局。
當然,就桐城派家族分布最密集的縣域來說,當屬安徽安慶府的桐城。這不僅緣于桐城是桐城派的發(fā)源地,也與桐邑作家數(shù)量眾多、代有傳承相關(guān)。在桐城派的醞釀創(chuàng)建期間,方、劉、姚三家披荊斬棘,在理論建設與創(chuàng)作實踐上做出了重要貢獻。與這幾個家族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張、馬、左、吳、潘、徐、許、光、楊、鄭、周、章、朱、胡、蘇等族也先后卷進桐城派陣營,推波助瀾,合力驅(qū)動并延展著桐城派的運勢??梢哉f,在桐城派隊伍中,桐城的文化家族數(shù)量是最多的,力量也是最強的。這些家族聲氣相通,交相輝映,共同營造了桐城派豐沃的發(fā)展根基和持久的聲色光芒。即便到了桐城派的終局階段,以姚永樸、姚永概、馬其昶、吳闿生等為代表的桐城后學仍以維護桐城派的道統(tǒng)、文統(tǒng)為己任,挽危救頹,力延古文于一線。
需要指出的是,不同地區(qū)的文化家族進入桐城派陣營是有差異的,這種差異也影響到了文化家族以及桐城派自身的發(fā)展態(tài)勢。有些家族自進入桐城派陣營后,代代傳承桐城文法,堪稱桐城派世家,這尤以桐城一縣表現(xiàn)最為突出。像桂林方氏、麻溪姚氏、清河張氏、陳家洲劉氏、魯谼方氏、扶風馬氏、高甸吳氏等家族,在桐城派形成、發(fā)展、壯大、衰微的每一個演變階段,皆有他們的活躍身影,他們是桐城派興衰的參與者與見證者。
茲以麻溪姚氏和扶風馬氏為例。姚氏自元代由浙江余姚移居桐城,從始遷祖文一公傳至姚范,已是第十五代,他是桐城派形成期的重要肈基者之一;十六世姚鼐,是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十七世姚景衡、姚通意、姚原綬、姚原紱、姚骙等,十八世姚朔、姚瑩、姚元之、姚柬之等,十九世姚瑩之子姚濬昌、姚鼐曾孫姚聲等,二十世姚永楷、姚永樸、姚永概等,二十一世姚紀、姚豫、姚翁望等,皆是桐城派傳人。姚氏的姻親桐城扶風馬氏,其始遷祖為馬驥,初姓為趙,自明永樂年間入贅桐城馬家,遂承馬祀。傳至十三世馬春田、馬春生,皆是姚鼐的表兄弟,關(guān)系篤厚,可謂桐城派形成期的羽翼力量。十四世馬宗璉師事過舅舅姚鼐,是桐城派傳人;十五世馬宗璉之子馬瑞辰、馬邦基之子馬樹華等,十六世馬三俊、馬起益、馬起升等,十七世馬其昶、馬復震等,十八世馬其昶之子馬根碩、馬根偉、馬根蟠等,十九世馬其昶之孫馬茂元、馬茂書、馬茂炯等,也是代代傳承桐城古文。姚、馬兩族皆與桐城派契合甚深,七代傳承,堪稱桐城派世家的典型代表。由此亦可驗證桐城不愧為桐城派的大本營。
當然,桐城派世家不僅僅局限于桐城一地,在江蘇、浙江、江西、湖南等地也都廣泛存在。像江蘇無錫秦氏、薛氏,江西新城陳氏、魯氏,湖南湘陰郭氏、湘潭歐陽氏、湘鄉(xiāng)曾氏等家族皆可謂桐城派世家。
總而言之,在桐城派陣營內(nèi),來自不同省域、不同府縣的文化家族是促使和推動這個流派演變的重要力量。桐城派家族分布的不均衡性,不僅顯示出不同地區(qū)桐城派傳衍的差異性和不均衡性,也揭示出不同地區(qū)學術(shù)文化發(fā)展的差異性與復雜性。
文學家族之間的聯(lián)姻行為對文學流派的形成有一定的影響。羅時進說:“血緣親族之外,文化家族往往還有一個復雜交錯、關(guān)系紛繁(如累世婚姻、連環(huán)婚姻)的姻婭網(wǎng)絡。由于堅持在文化層次相當?shù)那闆r下建立家族婚姻關(guān)系,因此,其姻婭脈絡實際上成為在原有家族基礎(chǔ)上擴張的文學網(wǎng)絡。這一姻黨外親網(wǎng)絡,同樣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互感互動的平臺,甚至被設置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場。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文學群體乃至文學流派,正是在文化家族之‘家脈’發(fā)展中得以產(chǎn)生。”[3]6-7的確,文學家族之間相互締結(jié)婚姻,這層親緣關(guān)系會促使文學的交流與合作變得更加方便、更加頻繁,從而利于形成一片相互溝通、相互勾連的文學場域,與此同時也利于催生具有共同思想傾向的文學團體或文學流派。桐城派的形成與壯大,也離不開家族聯(lián)姻這一文化衍生機制的催化作用。
在安徽桐城,桐城派陣營中的方、姚、張、馬、左等世家之間通過相互通婚,構(gòu)建起了桐城派在當?shù)氐囊鲇H網(wǎng)絡。桐城舒蕪(原名方管)在談到家世時就說:“我們那里世家的觀念非常深,打不破的,結(jié)成一個關(guān)系網(wǎng)。最常見的是婚姻關(guān)系,互相串在一起,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比如,以我的外祖父馬其昶為中心,就可以畫出一個網(wǎng)絡圖:外祖父自己是姚家的女婿,他的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都嫁到了方家,另有一個妹妹嫁到姚家,還有一個妹妹嫁到左家。外祖父六個女婿,除了一個是湖北人之外,全是桐城的張、姚、方等名門大族。他的一個兒媳又是從姚家娶的。這樣,以外祖父為中心,桐城張、姚、馬、左、方五大家族就串得很緊了??峙挛宕蠹易謇锩嫒稳∫蝗藶橹行模伎梢援嫵鲆粋€串聯(lián)五家的網(wǎng)絡圖?!盵4]1他道出了桐城世家之間血脈相連的姻親關(guān)系。
茲以姚鼐姻親圈為例。姚鼐在《旌表貞節(jié)大姊六十壽序》中說:“張氏與吾族世姻,其仕宦顯貴者,固多姚氏婿也……子女皆婚姚氏:女嫁母侄,子娶姑女,邕然門庭之間,日浸以盛?!盵5]卷八,122《方恪敏公詩后集序》又云:“鼐家與方氏世有姻親?!盵5]后集卷一,265《方氏文忠房支譜序》亦云:“方氏與姚氏,自元來居桐城……其相交好為婚媾二三百年。”[5]后集卷一,257他的這些話指出了姚家與方、張兩家存在著世代婚姻甚至連環(huán)婚姻的復雜情況,也說明他們之間的確血脈相連。其實,姚鼐自己也與張氏屢有姻緣。他先娶黃州府通判張曾翰之女,后又繼娶屏山縣知縣張曾敏之女。他的次子姚師古也娶了庠生張元黻女,還有兩個女兒分別嫁給張元輯、張通理。在聯(lián)姻的影響下,姚鼐弟子圈中也有一些姻親背景的門人。如方績,繼配來自姚氏,為姚鼐叔父姚興易之女;方績子方東樹,其姑曾嫁給姚孔鈞之曾孫姚通意,而通意又是姚鼐之從侄;張元輅,其母為姚鼐從曾祖妹;馬宗璉,是姚鼐四妹與妹夫馬儀顓之子;張聰咸,娶姚鼐從侄孫姚元之妹;馬樹華,姚鼐表弟馬春生之孫;潘鴻寶,潘江五世孫,其配為張元表女,其兄潘鴻業(yè)之妻則為張曾敏女,等等。
當然,桐城世家的聯(lián)姻對象也會擴展到桐城境外,通婚于省內(nèi)外的名門望族??梢哉f,他們的婚姻枝蔓延伸到哪里,桐城派的網(wǎng)絡就會嫁接到哪里。像麻溪姚氏,就曾與安徽省內(nèi)的懷寧任氏、廬江王氏、休寧吳氏、全椒金氏等望族締結(jié)秦晉,還與省外的武進莊氏、南通范氏、宜興吳氏、漢陽江氏、曲阜孔氏等名門望族通婚。其中,它與南通范氏締婚堪稱桐城派傳衍的佳話。通州范氏,系宋代范仲淹次子范純?nèi)手笠嶂},世為儒族,自明朝范應龍、范鳳翼到同光年間的范當世,代傳詩文,風雅相繼,書香綿衍。當世先師法于張裕釗、吳汝綸,得桐城文章法門,后又娶姚瑩孫女姚倚云,問詩文于岳父姚濬昌,唱和于內(nèi)兄弟姚永楷、姚永樸、姚永概、連襟馬其昶之間,益得桐城遺緒,徐昂《范伯子文集后序》稱“夫異之(管同)、伯言(梅曾亮)而后,江蘇傳桐城學者,當巨擘先生焉”[2]71。當世之弟范鎧、范鐘亦曾受桐城文風薰冶,“師事張裕釗、吳汝綸及其兄,受古文法”[6]卷十,293,通州范氏一門由此匯入桐城文章一脈。在姚倚云的撮合下,范氏“凡婚嫁于桐城者四”(范毓《蘊素軒詩集跋》)[7] 629,如當世長子范罕娶馬復恒之女,范鎧次子范毓娶方家永之女,等等。此外,姚永樸長子姚東彥又娶范鐘女,這種回饋交叉式聯(lián)姻不僅進一步強化了通州范氏與桐城望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同時也鞏固了范氏在桐城派姻親網(wǎng)絡中的重要地位。此外,桐城派姻親支脈借助于范氏又嫁接到江西義寧陳氏家族身上。范當世女范孝嫦,嫁與義寧陳衡恪,而衡恪之父陳三立又游于當世門下,這種師緣與親緣進一步強化了桐城派與義寧陳氏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在江西新城,桐城派陣營內(nèi)的陳氏、魯氏、黃氏、楊氏等名門之間相互聯(lián)姻,構(gòu)建起了桐城派在新城的婚姻網(wǎng)絡。以陳、魯兩家締婚為例。陳用光《魯南畹七十壽序》說:“陳、魯于中田為著姓,陳氏之興后魯氏,而世為婚姻。”[8]卷七,676如陳用光娶魯潢女、魯仕驥姊,陳用光從弟陳沆娶魯河孫女,陳用光女適魯仕驥孫魯應祜,陳旭娶魯九皋女,陳用光從子陳希祖娶魯蘭枝女,等等。因為有這層密切的姻緣關(guān)系,兩家之間的文學交往、學術(shù)交流也較為頻繁,桐城之學在新城這兩家的傳衍也尤力。陳煦、陳用光、陳希祖、陳希曾、陳希孟、陳蘭祥等人皆曾師事魯九皋,受古文法,成為桐城派中人,而桐城之學亦因此漸漸涵化于新城陳氏家學體系之中。當然,陳氏姻親圈也曾拓展到新城以外,如山西壽陽祁氏也在陳氏姻親網(wǎng)絡之中,祁嶲藻曾娶江西新城陳用光之女,且?guī)熓玛愑霉猓芄盼姆?,“于立身本末、師友淵原、學力厓涘,若皆有以窺見仿佛”[8]卷首,517。祁氏由此進入桐城派陣營,其子祁世長、其孫祁友蒙也承傳家學,桐城文風在三晉大地漸熾。
可以說,桐城派的形成與壯大,家族之間的聯(lián)姻是重要的催化劑。家族之間交錯繁復的姻親網(wǎng)絡,構(gòu)建起了富有溫情的文學活動空間,容易催生家族文學群體或地方性文學群體,甚至產(chǎn)生文學藝術(shù)流派或集團。在某種意義上,桐城派可謂是由姻緣、血緣、業(yè)緣與地緣多線交織鋪展、交互影響而形成的文學集團。
家學是家族世代相傳之學,也是家族文化賴以傳承的一個重要途徑。它對家族成員及其后裔的知識積累、文藝創(chuàng)作、學術(shù)取向等都有重要的影響。從流派形成的角度看,當某一家族文人群成為流派的重要生力軍時,這個家族的學術(shù)文化也容易涵化成流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桐城古文之學進入文化家族之后,往往就成為家族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其傳承方式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點,大致有父子相傳、兄弟相傳、直系隔代相傳、叔侄相傳、舅甥相傳、隔代相傳等形態(tài)*曾光光在《桐城派與晚清文化》中對桐城派家學傳授的途徑有所概括,黃山書社2011年版,第116-120頁。。這些傳承路徑往往會有所交織,從而形成家學傳承的復雜網(wǎng)絡。
在安徽桐城陳家洲劉氏家族,其古文傳承有家學背景。劉大櫆是“桐城派三祖”之一,其文論主張與文學創(chuàng)作對桐城派的演進居功至偉;其族弟劉琢,“師事族兄劉大櫆,受古文法,從游最久,朝夕得其講論,詩、古文詞皆有法律”[6]卷三,148;其兄子劉越譚,“世其家學,有才宏逸”(《劉璇次詩序》)[9]471;劉宅俊,大櫆族裔,幼承父劉斗才之教,詩文精進,方東樹稱其詩為“卓然見先正典型”(蕭穆《劉悌堂先生墓志銘并序》)[10]203;劉元佐,宅俊子,“幼承家范”(方宗誠《劉岱卿哀辭》)[11]116,且與方宗誠交契甚深,惜壯年早逝。
在江蘇錫山秦氏家族,自秦瀛親炙桐城以來*參看拙作《谫論秦瀛與桐城派、陽湖派的關(guān)系》,《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7期,第79-83頁。,桐城古文之學在家族內(nèi)部綿衍相繼,薪火相傳。秦瀛治學論文與姚鼐相近,且兩人相交“彌有契合”(陳用光《刑部侍郎秦小峴先生墓志銘》)[12]505;其弟秦濂“師事兄,受古文法,每一藝成,為抉摘其瑕疵”[6]卷四,190;其子秦緗武“工古文……風格得之于父教”[6]卷四,186;秦緗業(yè)“幼稟小峴侍郎之教,篤志邃學,工詩古文詞”(楊昌濬《虹橋老屋遺稿序》)[13]578,“喜學歸有光、方苞、姚鼐三家,其為文清真醇雅,一守秦瀛家法”[6]卷七,235;其孫秦賡彤“以古文世其家學”,“讀其文說理必精,修詞必潔,深得震川、桐城之遺”(葉衍蘭《鐵華仙館集敘》)[14]349。
在江西新城魯氏家族,魯九皋是接引桐城之學的先導,嗣后代有傳承。其長子魯肇熊、次子魯肇光、三子魯嗣光、四子魯?shù)瞎饨允芡ビ?,能傳古文,如魯嗣光“其為文則守姚先生之矩鑊,而杰然欲自成其體”(《魯習之文稿序》)[8]636,等等;長孫魯應祥也“習聞其祖緒論,工詩文,有家法”[6]卷十三,374;族內(nèi)魯繽、魯云、魯希晉、魯元復等人亦皆師承魯九皋,能古文。如姚鼐稱魯繽古文甚佳,“其氣陵厲無前,雖極能文之士,當避其鋒也”(《與魯賓之》)[15]20。
在直隸武強賀氏家族,因賀濤先后師從張裕釗、吳汝綸,桐城之學由此傳入賀府,風雅相繼。其三子賀葆初、賀葆真、賀葆良得其父教,善古文,尤以葆真得父傳最深*《賀葆真日記》詳細記載了父親賀濤課子授學的情況,徐雁平整理,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造詣高超。其孫賀植新、賀翊新、賀培新、賀迪新等不墜家學,幼承庭訓,諳熟古文義法。此一輩中,尤以賀培新成就突出,他幼秉其祖賀濤之學,長師桐城吳闿生,所作矞皇典麗,卓越超妙,“為蓮池學者群體第五代的祭酒”[16]2,且又是桐城派終局階段的代表人物之一。
以上略舉桐城之學在諸家族內(nèi)部的代際傳承譜系,可視為家學傳統(tǒng)與桐城派文化傳統(tǒng)融匯與傳衍的典型代表。
實際上,即便家族成員皆奉桐城義法為圭臬,但鑒于眾人在學識、才氣、稟性等方面的差異,他們在古文創(chuàng)作風格上并非千人一面,而自有個性,自有格調(diào),自有特色。如江西南豐吳氏家族中,吳嘉賓文從姚鼐,推崇管同、陳用光,又師事梅曾亮,受古文法,所為文“英奇磊落,嚴峭深刻,才氣不可一世”(郭嵩燾《求自得之室文鈔序》)[17]319;仲弟吳嘉言,師事其兄嘉賓,“于文章各體皆深通,文則清峻空遠,心澹神閑”[6]卷七,252;從子吳昌籌,“少隨世父嘉賓,學得體要”[18]9b,為文文詞暢達,直抒胸臆,不逾規(guī)矩,已能造其藩籬,“遺文數(shù)十首,皆足與編修(吳嘉賓)所論相發(fā)明”(李元度《吳伯俞傳》)[19]309。又比如在湖南武陵楊氏家族,楊彝珍私淑桐城,推崇方苞,學文于梅曾亮,“亦以姚氏文家為正軌”(曾國藩《歐陽生文集序》)[20]286,“凡所為文率自道其胸臆之所欲言,無所規(guī)橅,而自合乎古之法度”(俞樾《移芝室文集序》)[21]2;其子楊琪光“習聞其父言古文法,復理梅曾亮緒論,其為文深沉奧衍,神致雋永”[6]卷七,255;琪光子楊世猷亦習聞祖父言古文法,纘承不替,為文“措辭甚艱而不苦于晦,用意雖瑣而不傷于繁”[6]卷七,257。總之,這些家族內(nèi)部諸成員之間的文風差異亦可表明:桐城派文風也存在著個性化、多元化的形態(tài)。
除了古文辭之學外,在桐城派的學術(shù)版圖上,經(jīng)史之學亦占有十分重要的板塊,并形塑著桐城派的屬性和品質(zhì)。推究桐城派的經(jīng)史之學,家學積淀與傳承之功不容忽視。這一點可從桐城麻溪姚氏家族身上窺測而知。姚氏世代有治《易》的學術(shù)傳統(tǒng)。早在十二世姚文焱就說:“余家世傳羲經(jīng)。”(《易經(jīng)圭約序》)[22]80可見《易》學為姚氏世代傳承之家學。在十二世中,姚文燮以治《易》著稱,他“談《易》如數(shù)家珍,秘理元機過于刻露矣”(《易盪序》)[22]78。姚文然亦精通《易》理,且“集中詮《易》特詳”(徐秉義《姚端恪公文集序》)[23]198,還強調(diào)一部《易》全在教人知“無咎”二字[24]680。此后,十三世中姚文然的四個兒子士塈、士堂、士堅、士基,以及姚士對、應甲、士莊、士圭、膚功等,十四世中姚士堅子孔銓、孔鎮(zhèn),姚士基子孔钅享、孔锳、孔鋕,等等,也都邃于《易》。十五世中,孔钅享子興渼、興漺,孔锳子范、淑等亦治《易》,其中姚范成就卓異,其《援鶉堂筆記》中《周易》一卷,不空言說經(jīng),而是言必有征,以經(jīng)解經(jīng),相互參證,多有發(fā)明。十六世中姚范長子昭宇、次子羲輪、四子勱隆及其侄子姚鼐等,承家傳治《易》之緒。其中姚鼐認為:“《易》學自當以程朱為主,若言兼采人長,則豈獨荀虞。凡說《易》有一言之當,皆不可棄。若執(zhí)漢學為主,則大非矣?!?《與陳碩士書·八九》)[15]70姚鼐侄孫姚瑩亦留心于《易》,其《識小錄》中《五十以學易》《朱子易經(jīng)本義》兩則札記可映射出他對《易》學的熟稔[25]21,37。姚瑩子姚濬昌承繼家學,撰《讀易推見》三卷。濬昌諸子亦都研《易》,仲子姚永樸“成童即喜讀《易》,逮后授經(jīng)皖之高等學堂,亦時有論著,以示諸生”(《周易困勉錄序》)[26]14a,著有《蛻私軒易說》二卷;季子姚永概《慎宜軒筆記》中《易》一卷,以義理為本,闡幽抉微,頗多創(chuàng)見。統(tǒng)而言之,麻溪姚氏治《易》自姚鼐以降至姚永樸、姚永概兄弟,大抵以宋儒義理為主,兼采漢儒考據(jù),注重調(diào)和漢宋《易》學。誠如姚永樸在《蛻私軒讀經(jīng)記序目》中所言:“夫治經(jīng)之法,不越二家。守漢儒之訓詁名物,而無取專己守殘;守宋儒之義理,而力戒武斷?!盵27]1a姚氏治《易》之家法亦如斯言。作為桐城派世家,姚氏的這份家學資產(chǎn)也成為桐城派學術(shù)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除了麻溪姚氏家傳《易》學外,桐城派中其他家族也有專門之學。如廣西臨桂龍啟瑞家族,家傳音韻之學,龍啟瑞謂“治經(jīng)自是學人第一要義”(《致馮展云侍讀書》)[28]415,尤講求音韻之學,以姚文田《說文聲系》、張惠言《說文諧聲譜》、苗燮《說文聲讀表》參互讀之,間以己意析其所疑,撰成《音韻通說》,“自來言古韻者,于斯為備”(《古韻通說敘》)[28]469。啟瑞子龍繼棟少承父學,不僅擅詩文詞,亦通小學。他在獲罪流放期間,一本蔣廷錫《尚書地理今釋》和李兆洛《地理韻編今釋》,以韻為綱,以經(jīng)為目,以地名所見之字隸韻,折中諸說,撰成《十三經(jīng)廿四史地名韻編今釋》,殫見洽聞,津逮后學,殆有過焉。又如湘陰郭嵩燾家族,世傳四部之學,頗有建樹。以治《莊子》《管子》而論,郭嵩燾有《莊子箋注》《讀管筆記》,其次子郭焯瑩少承家學,亦撰有《校管札記》[29]856;其侄郭慶藩不僅有《莊子注釋》《讀莊子札記內(nèi)外篇》[29]849,還輯錄多家之說,并附郭嵩燾之論,間下己意按語,撰成《莊子集釋》,是書將西晉以來的治《莊子》精華匯為一集,“疏解精嚴,征引宏博,與王葵園《莊子集解》同時并負盛譽”[30]271。郭慶藩之次子郭振墉亦撰有《管子校注》[29]860??梢哉f,不同文化家族的家學背景,助添了桐城派學術(shù)文化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當然,文化家族的家學有時并不僅僅在家族內(nèi)部傳承,它也會因聯(lián)姻、師友等因緣而流播于族門之外,寖?nèi)肫渌易?。兩個或兩個以上家族的家學也由此產(chǎn)生交融,且相互資益。桐城派家族之間亦往往存在家學交流和融匯的現(xiàn)象*參閱徐雁平《批點本的內(nèi)部流通與桐城派的發(fā)展》,《文學遺產(chǎn)》,2012年第1期,第100-112頁。。這種文化資源的分享與交流不僅進一步強化了他們之間密切關(guān)系,也推動著桐城派學術(shù)的不斷向前發(fā)展。
古老中國自進入近代社會以來,在西力東侵和西潮激蕩的沖擊下,政治、經(jīng)濟、文化、思想、教育等方面皆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遷。西學的大量涌入、科舉制度的廢除、新式教育的興起,等等,這些外在的新環(huán)境、新變化,逼迫著傳統(tǒng)的文化家族不得不因時、因勢而變,邁出了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步伐。尤其在當時科學救國、實業(yè)救國思潮的鼓動激蕩下,許多家族成員紛紛棄文而從事理、工、醫(yī)、軍、商等業(yè),文化家族也因此在轉(zhuǎn)型的進程中呈現(xiàn)出多元化、復雜化的形態(tài)*參閱梅新林《文學世家的歷史還原》,《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1期,第177-191頁。。世易時移,這些接受新式教育的世家子弟,已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士人了,而是具有近現(xiàn)代色彩的知識分子了。他們也不再擁有“士為四民之首”的社會地位,而是逐漸趨于邊緣化。*羅志田:《近代中國社會權(quán)勢的轉(zhuǎn)移:知識分子的邊緣化與邊緣知識分子的興起》,《權(quán)勢轉(zhuǎn)移:近代中國的思想與社會》(修訂版),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153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文化世家的性質(zhì)及其成員身份地位的轉(zhuǎn)變,也影響到了桐城派的存在。依托于他們的桐城派自身也在新陳代謝,逐步現(xiàn)代轉(zhuǎn)型。
在桐城派文化家族中,家族成員思想的開明與解放,是這個家族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思想基礎(chǔ)。傳統(tǒng)的文化家族往往以科舉入仕為家族發(fā)展之本,族中成員自幼攻經(jīng)讀史,能詩擅文,以求博得功名。在中西交沖的大背景下,作為時代思潮的先覺者,一些文化家族也開始關(guān)注泰西之學,不再排斥新學、西學,而是或主動或被動地接觸和汲取著域外新知。他們在這個學習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化變了自身的傳統(tǒng)特性。比如在桐城高甸吳氏家族,吳汝綸曾進入曾國藩幕府,由此“睜眼看世界”,“于西人新學新理尤兢兢,嘗欲擷彼所長,化裁損挹,以大行于天下”(吳闿生《先府君行述》)[31]6b。他在《學堂招考說帖》中說:“竊謂廢去時文,直應廢去科舉,不復以文字取士。舉世大興西學,專用西人為師,即由學校考取高才,舉而用之,庶不致魚龍混雜?!盵32]第3冊,463在《與李季皋》中亦說:“竊謂今后世界與前古絕不相同,吾國舊學實不敷用。今外國所以強,實由學術(shù)微奧,成效昭著。各國骎骎面內(nèi),各用其學戰(zhàn)勝,吾學弱不能支?!盵32]第3冊,194他的“廢去科舉”“吾國舊學實不敷用”這些言論在當時可謂大膽、超前,顯示出開闊的眼界和拔俗的見識。吳汝綸之子吳闿生自幼承父教,又得范當世、賀濤等人指點,不僅深諳桐城之學,亦涉獵西學新知。二十四歲時,他又負笈東瀛,留學于早稻田大學。民國初年,又任教育次長、總統(tǒng)府秘書。他曾翻譯《克萊武赫斯丁傳》《法律學教科書》等書,又撰有《譯理財學序》《西史教科書譯序》《法律學教科書序》《徐靜瀾所譯生理學序》《經(jīng)濟學譯序》等文章,不僅顯示出他對異域新學的熟稔,也揭示出桐城文章正在融匯和吸納前所未有的新知識、新思想。不過,當這種新知識、新思想出現(xiàn)得越來越多,而桐城文章又無法吸納和承受時,它的衰落命運也就無法避免了。又比如在桐城葉氏家族中,葉玉麟曾師從馬其昶,得桐城古文真?zhèn)鳌2贿^,他并不排斥白話,他的名下有許多著作,如《白話句解老子道德經(jīng)》《白話譯解莊子》《白話譯解韓非子》《白話譯解墨子》《白話譯解莊子》《白話譯解國語》《白話譯解孫子兵法》等,都是用白話解釋經(jīng)典。*據(jù)葉揚介紹,這些著述很多不是祖父自己動筆的,實際上都是一幫子弟兵,他的叔伯幫助寫的。參見《百年斯文:文化世家訪談錄》,鄭詩亮采寫,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49頁。他的兒子葉蔥奇承受庭訓,思想開明,給其子葉揚講《西游記》《水滸傳》里的故事,還讓其子看《紅樓夢》《儒林外史》,閱讀視野已越出詩、古文之苑囿。葉揚母親鄭家,也是很開明的。據(jù)葉揚自稱,“外祖父鄭孝胥是辦洋務出身,他是跟李鴻章的兒子李經(jīng)邁一塊到日本去的,在神戶、大阪做領(lǐng)事,對所謂西學的態(tài)度,非常開明、通達。外祖父的孫兒一輩,也就是我的一些表哥,很多是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的”[33]149。吳、葉家族兩代人在風云莫測的時代變局背景下,解放思想,因時而變,變而能達,這不僅改變了家族命運,也改寫了桐城派的現(xiàn)代命運。
文化家族積極參與社會變革,是桐城派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作為家族中的佼佼者,如曾國藩、張裕釗、吳汝綸、薛福成、黎庶昌等人,秉承傳統(tǒng)的儒家經(jīng)世精神,懷有承當世運的自覺意識,致力于匡濟世務,注重實學,創(chuàng)辦洋務,引領(lǐng)古老中國邁出現(xiàn)代化的步伐。可以說,“他們是當日中國最先自覺地回答和回應西方?jīng)_擊的人物”[34]21。在無錫城西薛氏家族,薛福成在十二三歲時,“慨然欲為經(jīng)世之學,以備國家一日之用,乃摒棄一切而專力于是”(《上曾侯相書》)[35]215。曾先后師事曾國藩、李鴻章,并協(xié)助他們籌辦洋務事宜,其《籌洋芻議》就是他多年籌辦洋務的思想結(jié)晶,其中《變法》一章開啟倡導變法運動之先聲;他又曾出使英、法、意、比四國,洞察西方諸國經(jīng)濟、政治、教育、文化等情況,認為“歐洲立國以商務為本,富國強兵全借于商”[36]574;“知西國所以坐致富強者,全在養(yǎng)民教民上用功”[36]818??梢哉f,他是薛氏家族最早“睜眼看世界”之人,也是“一名集愛國者、改革者和啟蒙者于一身的有志之士,堪稱在近代中國新陳代謝歷史進程中承前啟后的杰出思想家”[37]2。薛福成之弟薛福保亦曾入曾國藩幕府,習聞曾氏論文之旨。后又入閻敬銘、丁寶楨幕府,頗顯才干,思想也超俗。他在《士說》中說:“今夫士者,治農(nóng)工者也;仁義者,士之耒耜斤斧也?!盵38]586在薛福成的言傳身教下,他的兒子薛南溟亦甘心放棄仕宦轉(zhuǎn)辦實業(yè),入軍繅絲業(yè),先后創(chuàng)辦永泰、錦記、隆昌、永盛、永吉五家繅絲廠,又投資??导啅S、慶豐紡織廠,成為近代繅絲業(yè)的著名民族資本家。薛南溟之子薛壽萱肄業(yè)于蘇州東吳大學,又赴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學校鐵路管理和經(jīng)濟管理,后接管永泰絲廠,積極引用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制度,業(yè)績更勝往昔,焜耀東南。經(jīng)兩代人的不懈努力,永泰集團成為絲織業(yè)的翹楚、民族工商業(yè)的楷模。*有關(guān)薛南溟、薛壽萱的創(chuàng)辦實業(yè)情況,參看夏剛草《無錫城中前西溪薛氏》,《江蘇文史資料》第131輯《太湖望族》第1冊,江蘇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無錫市政協(xié)學習文史委員會編,2000年12月,第51-60頁。薛氏家族由此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科舉入仕之家向近代工商業(yè)家族的成功轉(zhuǎn)型。
如上所述,近代社會中文化家族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不僅改變了家族自身的發(fā)展軌跡,也改變了桐城派的屬性和命運。從某種意義上說,近代桐城派不再是一個傳統(tǒng)的文學流派了,而是一個具有強烈革新意識的文學流派,甚至還是一個具有鮮明改良色彩的政治團體,它參與和見證了近代中國社會的每一步探索與變革。王達敏說:“為了救亡和啟蒙,當桐城諸家分別成為洋務派、立憲派、革命派的時候,以西學為圭臬的時候,甚至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的時候,桐城先正所尊奉的孔孟程朱之道、秦漢唐宋之文已經(jīng)無處安放。可以說,當西潮涌來那一日起,當中國踏上現(xiàn)代化之路那一日起,當桐城派開始轉(zhuǎn)型那一日起,桐城派式微的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39]伴隨著近代以來中國社會遭遇“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許多出身文化世家的桐城派傳人秉承數(shù)代一脈相承的“因時而變”的觀念和經(jīng)世致用的理念,積極迎接時代巨變,桐城派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由此而啟動,它一直持續(xù)到1949年以后因為新的政治文化出現(xiàn)而漸告終結(jié)。
有清一代,桐城派是一個作家最多、著述最豐、流播最廣、綿延最久、成就最顯的流派,它深刻地影響著那個時代的政治、文化、文學、學術(shù)、教育、思想等諸多方面,這種浹髓淪肌的社會影響甚至還持續(xù)到20世紀的上半葉。推究和追溯這種影響的成因,存在于這個流派陣營內(nèi)部的不同地域、不同面相的文化家族,應當不容忽視。他們在桐城派由一縣之隅不斷拓展到華夏內(nèi)外的恢宏歷史過程中,各張學說,各逞才智,共襄盛業(yè),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們是這個流派得以延續(xù)兩百余年的生存之基、力量之源、發(fā)展之本。這些家族在自身的文化建設過程中,有意識地將桐城古文之學有效地化入家學資源,從而夯實和豐富著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并且代代相承,有力推動了桐城派的傳播與衍遞。
從某種程度上說,桐城派是因為文化家族的大量參與而漸起漸興,又是因為文化家族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而愈衰愈危。在這帶有“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意味的演變態(tài)勢中,桐城派也深深地烙上了家族化的色印。透過這鮮明的文化印記,我們不僅可以體認到這個流派演進的內(nèi)在機制與傳承方式,甚至還可以感知到清代文學乃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演變的潛在根脈和深層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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