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慶

齊白石與南京的一段淵源

據《齊白石自述》等載，齊白石不止一次到過南京。1909年外出巡游時，中秋節(jié)次日曾由蘇州來此，欲拜訪主政兩江師范學堂的書法金石大家李瑞清，不巧李氏去滬未歸，齊白石“刻了幾方印章，留在他家”，然后“匆匆逛了幾處名勝，就坐江輪西行”了。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由重慶還都南京。1946年6月，國民黨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主任委員張道藩到北平（1927年至1949年北京曾改此名）與當?shù)匚乃嚱缑飨嗑?，并以中華全國美術協(xié)會名義邀請北平畫家赴南京、上海舉辦展覽，希望促進南北間的藝術交流活動。但因時政動蕩不穩(wěn)等緣故，包括陳半丁在內的一些畫家均予謝絕，唯獨末代皇帝溥儀從兄、時任滿族文化協(xié)會北平分會理事長以及后來成為“國大代表”的溥心畬（1896—1963），與齊白石一起接受了邀請。齊白石感到自己入道迄今，名氣及賣畫主要還在北方，能有機會到江南走走，除可不斷揚名外，所展真跡供人鑒賞也有利于抑制坊間的造假行為。至于溥心畬答允張道藩，還有另一番考量，即受托向國民政府爭取滿人利益，希望實現(xiàn)國內各民族一律平等。故在談妥具體辦展條件后，便有了齊白石、溥心畬聯(lián)袂來江南辦展的消息了?！渡陥蟆贰洞蠊珗蟆返让襟w對此紛紛予以報道。

據當時《中央日報》《益世報》等載：是年10月14日晨，齊白石在四子齊良遲、隨身女護士夏文珠陪護下，與溥心畬等人一同乘坐飛機抵滬。16日晨再乘火車從上海出發(fā)，下午4點抵達南京下關車站。湘籍憲兵司令張鎮(zhèn)等人前往迎接，安排齊、溥一行下榻在石鼓路12號臨時居所。

齊、溥此行一共攜帶了500余幅作品。10月26日至29日，經過精心籌備的作品聯(lián)展在南京“香鋪營公余聯(lián)歡社一個通長的大庭內”（亦名“國民黨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文化會堂”，現(xiàn)已改造成“國民小劇場”，位于今洪武路129號大院內）舉行，齊白石畫作以花卉、山水、鳥獸類為主，而溥心畬的則多為工筆人物畫。國民黨元老、監(jiān)察院長于右任不僅設宴款待他們，畫展開幕時還與首都一些名流蒞臨祝賀，現(xiàn)場盛況空前，展品訂購一空。畫壇“南齊北溥”之譽不脛而走。

因得中華全國美術協(xié)會秘書、后來一度成為張道藩妻子的蔣碧薇等撮合，11月3日齊白石在“文化會堂”當眾接納張道藩為門下弟子。除與吳稚暉、張繼、陳果夫、陳立夫、梁寒操、陳樹人、馬超俊、羅家倫、傅斯年、蔣復璁、傅抱石、呂斯百等人見面外，另有一要事便是與溥心畬一同拜見了蔣介石。六朝古都的秀美風光和人文底蘊，深深地吸引著齊白石，閑暇之余還游覽了玄武湖、雞鳴寺、夫子廟等風景名勝地。

11月6日，齊、溥一行與張道藩乘火車前往上海，繼續(xù)舉辦畫展。在滬期間，齊白石與梅蘭芳、胡鄂公、符鐵年、朱屺瞻、汪亞塵等藝壇名流相見……11月15日畫展閉幕后，齊白石乘飛機離滬返回北平，溥心畬則到南京參加“國大”。齊白石此行共攜帶200余幅畫作，雖然全部售出，但因物價飛漲，換回來的一捆捆“法幣”竟然連十袋面粉都買不到，內心深感“真后悔此行”！

蔣介石“召見”齊、溥有玄機

據當時《中央日報》等報刊記述：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11月1日在南京專門接見了溥心畬、齊白石，會面近1小時。若論個人身份，兩人均為民間職業(yè)畫家，而蔣介石平時重務在身，這次抽空“召見”他們，主要有以下因素使然：

一是當時國內“反內戰(zhàn)”“反獨裁”呼聲四起，盡管國共內戰(zhàn)尚未開始，然而局勢卻不容樂觀，這年11月又將召開“國民代表大會”。而齊、溥兩人皆北方畫壇之佼佼者，在抗戰(zhàn)八年艱苦歲月中，齊白石盡管留滯北平，但自吟“壽高不死羞為賊，不丑長安作餓饕”，拒絕為日寇、漢奸作畫；身為舊王孫的溥心畬也因不滿“日偽”及“偽滿國”當局行徑，拒絕出任“偽職”，隱居京華頤和園內潛心研讀和創(chuàng)作，“十年不下（頤和園）萬壽山”。兩人行為受到不少人稱贊。因此蔣介石這次接見他們，既可收攏人心、維護自身形象，也有利于化解尤其是來自中共方面的統(tǒng)戰(zhàn)影響力。故據次日《中央日報》報道：“（從中）可見（蔣）主席關懷滿族、尊老敬賢之盛德?！碑敃r國民黨政府欲推薦兩位畫家為“國大代表”人選，但據1946年由湘潭老家赴南京陪伴祖父齊白石的長孫齊佛來回憶：齊白石以年邁等緣由予以婉拒。

二是蔣宋夫婦對傳統(tǒng)字畫較感興趣，宋美齡后來在繪畫方面還取得了一定成績，亦知曉齊、溥兩人在畫壇上聲名不小。1946年10月31日恰好又為蔣介石六十壽辰（實為59周歲生日），首都南京等地相繼開展了一系列的“祝壽”活動，包括10月30至11月1日在“文化會堂”舉行《祝壽畫展》等，張道藩已為此出了不少力。齊白石這次亦獻上了祝壽作品：即《人生長壽；天下太平》篆書對聯(lián)、《松鷹圖》（亦名《松柏高立圖》）國畫，另有“蔣中正印”“介石”印章兩方。他在圖畫中題詩一首：“松枝垂蔭芊芊草，柏樹高拏淡淡云。天日晴明風景好，呼鷹圍獵八千春。”因此蔣介石出面接見他們，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三是得益于張道藩的牽線搭橋，但張內心動機卻不純，即欲通過兩邊取悅來實現(xiàn)個人某些“私念”。人稱“機靈鬼”的文化政客張道藩在派系林立的官場上屢不得志，近來又因與沈怡（系蔣介石盟兄黃郛的小舅子）競爭南京市長失利，內心一度心灰意冷，遂生棄政從藝念頭。隨后便有了那場轟轟烈烈的南京“拜師”儀式，期盼日后在畫壇為自己打個好基礎。張道藩借此“表示今后不再從政”，也可向蔣介石表達個人并無政治野心之意圖。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齊白石一生命運起伏，故較注意與時政保持一定的距離。他這次來江南辦展前曾提出：“不拜會任何達官貴人?！钡虼诵杏袕埖婪热饲昂髲埩_，客觀上還得到了一些官場人士的照應，出于情勢、面子等因素考慮難免有違初衷。畢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另外，齊白石在獻給蔣介石的祝壽作品中，亦透析出他在歷經戰(zhàn)亂后渴望國家和平安定等基本心愿。盡管這段歷史在1949年后因為種種緣故塵封了較長時間，在“文革”期間曾受到一些人的指責，但今人不必過于苛求這位后來又成為“人民藝術家”的布衣老人，因為任何人恐怕都難以超越自身所處特定社會環(huán)境的制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