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城沒變。
這是湯林憲回家后的第一個感覺。站在家門口的時候,他竟然一時間記不起來,上一次回來是什么時候了。四年抑或是五年?他記不清楚了。
只記得上一次,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成功簽約于吉城最大的建筑設(shè)計公司,他趁著離就職還有四天的空隙,回到小城來看望母親。得知好消息的親朋好友們也一一前來祝賀,畢竟這個連三線都算不上的小城里,像湯林憲這么出息的孩子還真是沒有幾個。
他有點自喜地應(yīng)付著親戚們的祝賀,他知道自己一路走來并不容易。母親寡居多年,在外人面前總是謹(jǐn)小慎微,所有的期盼都在他的身上。
而他也沒有讓母親失望,高考發(fā)榜的那個夏天,含辛茹苦的母親終于在所有人的面前揚眉吐氣——全省第二,去了吉城名校的建筑系。
大學(xué)四年他也不曾倦怠,還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被吉城的好幾家公司覬覦。
湯林憲記得那天,他把公司的聘書拿出來,大家圍著湯媽媽和湯林憲,由衷地祝福。
洪甜甜也來了,她混在人群里,只是淡淡地笑。
湯林憲記得洪甜甜的那個笑。四年前,當(dāng)他成為小城的理科狀元的時候,洪甜甜也是那樣笑的。
這次回來,小城似乎一切照舊,路還是那么窄,街道也沒有什么變化,可湯林憲的心境卻不一樣了。吉城數(shù)年,他終還是沒能按照自己的設(shè)想,成長為呼風(fēng)喚雨的商界強人。江湖險惡,他在學(xué)校的傲人成績和與生俱來的聰明頭腦,只是他進入游戲的入場券。商場里博奕的人們不是有膽有謀,就是背景深厚。比起他們,他依然只是個小地方出來的小人物,有勇有謀,就是沒有機會。像他這樣的人太多了,人人都在等著出頭之日,慢慢熬著吧!
門開的時候湯林憲低著頭,卻看見了一雙筷子般細(xì)長的腿——不是母親。
湯林憲心底一驚。母親獨住慣了,是最不喜歡旁人打擾的,難不成是新雇的保母?湯林憲心里想著,抬頭一看,竟是洪甜甜。
你回來了。洪甜甜口氣里并沒有多少驚喜。她轉(zhuǎn)過身去叫湯母:瑩姨,你看誰回來了!回過身來,她神情自然地從湯林憲手里接過行李,卻并不看他。
母親見到湯林憲回來,溫柔地讓他快坐。久未見她,母親看起來又蒼老了幾分。
母親問:一路上累了吧?
他笑著說還好,在飛機上睡了一會。說話間,面前的茶幾上已經(jīng)擺上了一杯茶和一碗餛飩,看樣子是洪甜甜做的。湯林憲這才注意,洪甜甜身上還系著圍裙。
她在廚房里收拾了一會,然后出來說:瑩姨,你們先聊,我單位還有些事,就先回去了。洪甜甜淡淡地笑了笑,走了。
吃完飯,倦意反倒襲來,湯林憲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蓋著母親從衣柜里拿出的被子,沉沉地睡去了。
02
這次回到家,母親溫和了不少。從他還是個男童開始,他的生命里就沒有父親。母親也是父親,一路的成長里都是嚴(yán)格的要求,肅穆清醒。
直到他從男童變成男人,母親才蛻變成原本該有的樣子。溫和的、柔軟的、笑瞇瞇的,忙進忙出、絮絮叨叨的。
他這次回去,沒有對母親特別解釋緣由,只是說自己想家了,所以用年假回來小住幾日。母親只是溫柔地點頭笑笑,眼神溫暖、語氣柔和。她心里明白,兒子回來遠遠不僅僅是因為掛念她。
她獨自帶大兒子,早就是一只獨立行走叢林的母獸,小獸的一切她都洞察細(xì)微。小獸在外受了傷,總是要歸巢療傷的。
即使這只小獸已經(jīng)成年。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湯林憲的房間,悄悄給兒子把被子蓋嚴(yán)。她在黑暗里注視著兒子臉的輪廓——熟悉,似乎又有些陌生。
兒子在吉城的這幾年,他們母子間的交流越來越少了,一是湯林憲忙,她也不想煩兒子。
二是從小到大,她似乎都不是個可以讓兒子撒嬌訴苦的媽媽。她繃得太緊,兒子也不敢放松。這樣的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了兒子成年。她只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兒子在工作上的成績和壓力,至于私生活,她竟然一無所知。
現(xiàn)在望著躺在這窄窄的單人床上的成年男人,她竟然有些緊張。
03
湯林憲在吉城的日子一直過得不太開心。直到他遇見景歡顏。
她是一家私企老總的獨生女,高中和大學(xué)都是在國外念的,湯林憲和她天天搭同一班地鐵下班。
后來有一次在等地鐵的時候,湯林憲鼓足勇氣找她搭話,誰知竟出奇順利。一開始湯林憲以為她也是個普通的白領(lǐng),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千金小姐,從頭到腳都是低調(diào)小眾的名牌,不顯山、不露水,難怪湯林憲有眼不識泰山。她家里早就給她備好了名車,可她注重環(huán)保,從來都只坐地鐵通勤。
湯林憲有些知難而退,可景歡顏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和真誠的性格,又著實讓他喜歡。他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自信開朗又真誠善良的姑娘。她雖然年齡比他小,可博學(xué)多才,知識面很廣,聊什么都不冷場。而且待人接物也很得體周到,夾雜著些俏皮的、惹人喜愛的小幽默。
湯林憲知道她身分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已經(jīng)在微信上聊了好幾個星期。姑娘明確地表示了對他的好感,他雖然欣喜若狂,可還是考慮了幾天才接受。他想自己還年輕,卻一直像個老學(xué)究一樣地生活。他也應(yīng)該談一場不計后果的、轟轟烈烈的戀愛,就像書里寫的那樣。
戀愛后湯林憲變得快樂多了,周末他不再當(dāng)宅男,而是跟著景歡顏去攀巖、去打網(wǎng)球、學(xué)習(xí)劍道。景歡顏也愿意走進他租住的小公寓,在狹小昏暗的廚房里,為他燒飯煲湯。有人陪伴的日子別開生面,他們倆像是地球的南北極一樣,如此不同卻又如此密不可分。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半年,然后有一天,景歡顏要他陪她去參加一個酒會。
湯林憲對應(yīng)酬交際很不在行,這也是為什么他在自己的公司里,還沒有出人頭地的原因之一。景歡顏說,酒會是自己父親的公司辦的,會有很多不同領(lǐng)域的精英到場,是累積人脈的大好機會,而且自己的父親也很想見一見他。
湯林憲有點緊張,可還是去了。那天他們沒有擠地鐵,而是由一身華服的景歡顏開車去了會場。以前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湯林憲也多多少少經(jīng)歷過些大大小小的場面??蛇@次去了,他卻不得不在心底感嘆,人真的是分不同階級的。像他這樣,從小城里拚過千軍萬馬,才一路走到今天,獲得一個留在吉城生活的機會,時時刻刻不敢倦怠,想要拚命追趕別人。
條條大路通羅馬,他還在拚死累活地想在通往羅馬的路上脫穎而出,趕上快車,卻不想,如景歡顏般這樣上輩子積了德的人,卻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哐當(dāng)”一聲出生在羅馬。
他穿著景歡顏為他挑選的禮服,手握著高腳杯,在冷暖適宜的私人公館里進退兩難。他望著不遠處,景歡顏正說著一口流利又昂貴的英式英語,和兩個外商寒暄。她和那身黑色晚禮服一樣得體、一樣從容,此時此地,如此相得益彰。
恍惚間有人不小心碰了自己,用英文說了句“抱歉”,還不等他好好回答沒關(guān)系,那人就消失了。湯林憲想,他誰也不是,別人連耐心聽他說句“沒關(guān)系”的時間,都不愿意浪費在他身上。
他突然覺得胃里不舒服,慢慢走出宴會廳。落地窗里映出他的影子,他看了一眼,芝蘭玉樹、英俊挺拔,價格不菲的禮服更襯得他意氣風(fēng)發(fā)??伤麉s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自卑過。
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從來沒有跟母親提起過景歡顏。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對他來說,也許只是一場短暫刺激的旅行。他跟著這樣的女人去看看世界,至于能否長久、有多長久,他不知道。結(jié)婚?那就更不敢想了。
這樣的苦惱他可以跟母親說嗎?絕不可能。更何況他在心底隱隱地感到,在他的終身大事上,他的母親似乎對他有別的期盼。
這期盼就是洪甜甜。
04
洪甜甜一家在他們高中那年搬來,成了湯家的鄰居。洪甜甜安靜、話少,在班里也沒有什么存在感,像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盆栽。高中的時候湯林憲忙于學(xué)業(yè),基本上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唯一的興趣就是打籃球。一個夏夜,湯林憲溫書到半夜,突然來了精神,自己跑到夜半無人的公園里去練習(xí)投籃。
他住的地方離街心公園走路只需要五分鐘,可是卻沒有路燈。他抱著籃球在黑暗里摸索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束手電筒微弱的光。他回頭一看,是洪甜甜。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快步跑到湯林憲的跟前,跟他并排站在一起。
湯林憲借著月光低頭看她,她瘦弱的、窄窄的肩膀,她細(xì)長如筷子的腿。有一秒鐘,他突然很想抱住她,可是他忍住了。
打那以后,但凡他又在半夜來了打球的興致,洪甜甜都會舉著手電筒陪他一起去。五分鐘的路程,每每在暗黑的夜里,都變得無比漫長。夜很靜,兩個人都不怎么說話。她乖乖地坐在公園的球場旁邊,看著被昏暗的路燈拉得頎長的湯林憲的身影,運球、彈跳、投籃。
少女的愛意氤氳在這炎熱的夜里,是這個夏天的秘密。
湯林憲不傻,他當(dāng)然明白洪甜甜對自己的心意,可是只能一直裝傻。生活容不得他分心,他沒有別的出路。他一直想找機會和洪甜甜好好談?wù)?,她的學(xué)習(xí)不如他,但也能勉強算是優(yōu)等生。他想鼓勵她,兩個人一起努力,一起離開這座乏味的小城市,到都市去。
可這心思很快就被繁重的課業(yè)擠到了一旁,那場談話還沒來得及發(fā)生,洪甜甜的父母就在他們高三那年,因為車禍意外離世。
洪甜甜的精神一落千丈,高考后,勉強去了一所大專學(xué)習(xí)醫(yī)護專業(yè)。
高考發(fā)榜的那天,小城電視臺派了記者來采訪他,街坊鄰居們都趕過來看熱鬧,也表示祝賀。洪甜甜淡淡的笑容在熱烈的環(huán)境里,顯得有點憂傷。
離開小城去吉城上大學(xué)的臥鋪火車上,湯林憲睡著了,洪甜甜濕漉漉的大眼睛在夢里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醒過來后湯林憲悵然若失,火車在腳下的鐵軌上轟隆隆地載著他離小城越來越遠,他明白這條相反的路也終于將他和洪甜甜分開。
對于洪甜甜,母親一直都有憐憫之心,當(dāng)年他和洪甜甜的情愫,母親也是看在眼里的。因為湯林憲在功課上一直爭氣,所以她從來沒有說過什么。后來洪家出事,母親也只是嘆氣,說世事無常,見了洪甜甜就塞些錢給她。
后來聽說洪甜甜的舅舅收留了她,她在外地念大專的三年,每逢假期也都只回舅舅家。不過每年新年和生日,湯母都會收到洪甜甜寄來的賀卡。湯母是個中學(xué)老師,不少畢了業(yè)的學(xué)生也會寄賀卡和信件給她,可年年都寄,堅持下來的卻沒幾個。她沒有教過洪甜甜,洪甜甜卻是堅持最久的人。
她的賀卡別出心裁,不是買的,都是親手做的。再配上洪甜甜娟秀的字跡,讓湯母感到心疼。她唏噓世事無常,想當(dāng)年,如果洪家父母不出事,這兩個孩子說不定早就在一起了。
湯林憲工作以后,就再沒回小城探望過她。她心里寂寞,卻不愿抱怨。她明白,兒子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超出了她所能抵達的境界。她一直在小城里生活,只在年輕的時候跟著丈夫去過一次吉城。她明白想要在那樣的地方生存,還要過得好,就必須得付出代價,而她的孤獨就是這代價。不過,還好她的身邊還有洪甜甜。
洪甜甜是在湯林憲參加工作的同一年回到小城的。她本來在她舅舅介紹的一家診所里工作,后來她舅舅有意撮合她和診所老板的兒子,她礙于舅舅的面子,和那個男生約會了一陣,但最終還是曲終人散。
因為這個,舅舅挺不高興。她干脆辭了診所的工作,自己又回到小城,通過了當(dāng)?shù)蒯t(yī)院的考核,成了一名經(jīng)常值夜班的護士。
這些都是洪甜甜后來告訴湯母的。那日湯母聽見久沒人住的洪家屋子里傳來聲響,披了衣服出去一看,瘦瘦的洪甜甜扎著馬尾正在打掃。見了湯母,她笑著說:湯姨,我回來了。
05
湯林憲回來的第二天,景歡顏發(fā)了個郵件給他。在郵件里她說,希望湯林憲能夠好好陪陪媽媽,等到他冷靜下來,還是希望可以和他好好談?wù)?。她希望他不要這么輕易就放棄他們之間的感情。他點了“回復(fù)”,可寫了一行字以后,又煩躁地放棄。
他躺在小屋的黑暗里,想起景歡顏明艷的笑臉,心里微微作痛。說出來可笑,可是湯林憲不只一次地在心里想,如果景歡顏不是個富家小姐,那該有多好。
但是,如果不是出身在那樣的人家,景歡顏也不會是現(xiàn)在的景歡顏。她身上的一切,她的舉止氣息、眼神微笑,都會徹頭徹尾地變成另外一個人。那他也不會愛上她。
06
景歡顏第一次去他的公司找他的時候,他吃了一驚。眾多同事們說好了一起去吃大排檔,他不想不合群。他正想發(fā)簡訊跟她告假,卻不想她就等在寫字樓下,見了他,笑瞇瞇地過來挽他的胳膊。
她沒有開豪車,也沒有穿奪目的衣服。同事們?nèi)コ月愤厰?,她也去,落落大方的樣子很受歡迎。
可是沒過多久,有好事的同事還是八卦出了她的背景。一群理工男圍著湯林憲羨慕不已。連負(fù)責(zé)項目的經(jīng)理也過來巴結(jié)討好,說什么時候方便,想讓湯林憲牽線搭橋,與景小姐和景老爺吃頓飯。
湯林憲心里有火。在公司默默無聞這么久了,第一次成為焦點,卻是因為自己的女朋友。
坐在湯林憲對面的是個胖胖的眼鏡男,自從知道了湯林憲女友的背景后,就時不時打趣,開湯林憲的玩笑說:我要是你,就馬上辭職,回家給女人端茶倒水、按摩洗腳加陪睡。駙馬爺?shù)娜蝿?wù)就是伺候好公主,何必來和我們這些人一起苦哈哈地掙工資呢!
有好幾次湯林憲就差點跟他翻臉,可還是忍住了。這份工作來之不易,他不能搞砸。
他的這些苦惱,景歡顏一概不知。有一天她突然對湯林憲說:我們結(jié)婚吧!
湯林憲嚇了一跳。結(jié)婚?這是他不曾想過的事。他放下手里的書,望著景歡顏的眼睛說:你認(rèn)真的嗎?
景歡顏歪著腦袋笑了:怎么?你不相信?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和我結(jié)婚嗎?
當(dāng)然想過。湯林憲說。
想過就好。這個周末,你陪我一起回我父母家。
湯林憲有些遲疑,更多的是還未來得及消散的震驚。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與景歡顏的關(guān)系里,自己是會更被需要的那一個。景歡顏的求婚讓他受寵若驚之余,更是惴惴不安。
周末來到的時候,湯林憲換上了正裝,和景歡顏一起去了景家的別墅。比起他來,景家父母穿得要隨意得多,他們把湯林憲遞過來的禮品隨意地交給身邊的傭人,沒有直接跟他搭話,而是一左一右擁著景歡顏進了內(nèi)廳。景歡顏平時都住在自己的高層公寓里,很少回到這座大房子里來。
也許是很早就出國念書的緣故,景歡顏與自己的父母并不太親近。小的時候父母忙于生意,她是在保姆的陪伴下長大的。有一次在湯林憲的房間里,她看到湯林憲保存下來的家書,一臉都是感動和羨慕。湯林憲雖然很少給母親寫信,但是母親寄給他的信卻每一封都收得很好。
景歡顏說,自己離開家念書的那些年,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封信。父母只是每個月把錢打進她的戶頭里,僅此而已。說起這些,她有些傷感。她羨慕湯林憲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感情。
在景家的那頓飯讓湯林憲如坐針氈,景歡顏滔滔不絕地向父母說起湯林憲的好處,其他的三個人都沉默地聽著。湯林憲知道,景家父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同意這樁婚事的。也許在他們的眼里,他只是一個利用了天真富家女的感情,想在這個婚姻里撈點物質(zhì)實惠、平步青云的陰謀野心家。
席間他去了洗手間,正要出來的時候,聽見兩個幫傭的阿姨在門外嚼舌根子。一個對另外一個說:好好的世家公子不要,小姐將來一定會后悔。
那個世家公子湯林憲是知道的,是景父生意伙伴的兒子,叫蔡明慶,畢業(yè)于英國最好的大學(xué)之一,年紀(jì)輕輕就游歷四方,還是自由攝影師,在進入自家公司工作以前,光是游記就出了好幾本。做為年輕作者和攝影師,個人網(wǎng)站的點擊率也很高,網(wǎng)上還有他的一群迷妹。
和這樣的人比起來,自己顯然是要遜色多了。湯林憲想,如果自己也有女兒,當(dāng)然也是希望這樣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人來做自己的女婿。
景歡顏和他提起過蔡明慶,口氣里也有欽佩和贊賞。他們還曾經(jīng)約會過幾次,很可惜,雙方都不來電。
后來景歡顏有了湯林憲,聽說蔡明慶也在和一個住在吉城的美國華裔交往。景歡顏還曾想把他介紹給蔡明慶認(rèn)識,可湯林憲回絕了。
他告訴景歡顏:見到一個曾經(jīng)和你約會過的人,我恐怕要吃醋。
景歡顏聽了他的話以后,溫柔地笑了。湯林憲心里卻有點不是滋味,不是他對自己沒信心,但是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承認(rèn),有些勝負(fù)在你剛出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決定了。
吃完飯后,景歡顏和湯林憲一起回到景歡顏城中的公寓。一進門,景歡顏就懶洋洋地把自己掛在湯林憲的脖子上,撒著嬌說:你今晚就留下別走了,好嗎?
可是湯林憲完全沒有興致,他溫柔地抱住景歡顏說:明天一早我還得到公司加班。
那我開車送你。
算了,我還是回去吧!他在景歡顏的額頭上輕輕地一吻。
07
打那以后的好幾天,他都沒有和景歡顏聯(lián)系。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在這期間,毫無預(yù)兆的,自己被老板通知升職加薪,從開發(fā)部職員變成了市場部副總監(jiān)。同事們都圍過來,開香檳、切蛋糕為他慶祝,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望著那些幫他慶祝的人,陣陣羞辱感浮了上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沒有誰是傻子。
下班以后,同事們?nèi)轮屗埧?。可他借口說自己不舒服,徑直回了家。晚上的時候,景歡顏來了。
她買了很多好吃的,還有蛋糕,一進門就說要替湯林憲做大餐,慶祝他高升??匆姕謶椞芍鴽]動,她溫柔地過來撫摸他的額頭,問他是不是生病了。
湯林憲沒說話。
景歡顏自顧自地正要進廚房,湯林憲突然說:是不是你?
什么?景歡顏沒有聽明白。
我這次升職,和你還有你的父母,有沒有關(guān)系?你說實話。
這樣不好嗎?景歡顏回過頭來問他,你一直在公司里不得志,他們也是想幫你。
哦?真的嗎?他們怎么會愿意幫我?他們不是不喜歡我嗎?
景歡顏有些吃驚地望著他,又覺得他有些不對勁。靠近了一些,這才隱隱聞見他身上的酒氣。
你喝酒了?景歡顏說:你的胃不好,醫(yī)生說你不能喝酒的……
不喝酒怎么當(dāng)生意人,怎么幫你爸爸打理你們家的生意?湯林憲有些陰陽怪氣地說。
你喝醉了,你怎么能這樣說。
我很清醒,我很早就想說了。我知道你父母看不起我,覺得我配不上你,覺得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圖你們家的錢,對不對?湯林憲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一步一步走近景歡顏。
我在公司披星戴月、兢兢業(yè)業(yè)這么些年,還不如你爸爸給我們老板的一個電話。你說我是不是該對你父母感恩戴德,為他們當(dāng)牛做馬……
湯林憲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景歡顏的一個耳光打醒了。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景歡顏,看著眼淚一串串從她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景歡顏說:我一聽說你升職的消息,就想著要怎么幫你慶祝。我想你會多么高興,見到我,會把我抱起來轉(zhuǎn)圈,高興得手舞足蹈,卻不想會是這樣。書里面常說,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我愛上了你的全部,可對于我,你做到了嗎?我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里,就是有這樣世人眼里所謂的背景,如果你足夠愛我,那么這些都不會成問題。對于我父母的幫助,你也會坦然接受。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就這么反感我的父母。你以為他們的錢就是大風(fēng)吹來的嗎?他們白手起家,擺地攤、睡倉庫的日子你并不知道。你也不要覺得他們市儈,我們都是這世俗里的人,都吃五谷雜糧,誰也當(dāng)不了神仙的。
一個東西如果你想要,就要去爭取。我愛你、我喜歡你,我想要和你結(jié)婚,所以我努力了。我去找我父母談,希望他們了解你,看到你的好,也更能理解我們之間的感情。
為了說服他們,我嘗試了不只一次,也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后來他們妥協(xié)了,我的努力沒有白費。而你如果也愛我,想要成為我的丈夫,那么你是不是也該做出一些努力、一些犧牲?你需要做的只是卸下防備,真正嘗試著走進我的家庭,陪我父親打打高爾夫球,去見他的朋友,陪我媽媽聊聊天,僅此而已。
如果你連這樣的努力都不愿意嘗試的話,景歡顏停頓了幾秒,努力忍住噴涌而出的委屈,那么我也太高估我們之間的感情了。她接著苦笑了一下,我也太高估我自己了。
她擦干自己的眼淚,摔門而去。
湯林憲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他沉默地聽景歡顏說完,內(nèi)心一震。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才是躲在暗處洞若觀火的那一個,卻不想景歡顏的話一針見血,讓他無話可說。
天色已暗,他沒開燈,獨自一個人站在黑暗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獨。也就是在那個瞬間,他決定了,自己想要回小城看看。他想小城,他想媽媽。
08
湯林憲午睡完,獨自走進傍晚的昏暗里。母親沒有開燈,坐在客廳的躺椅上。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人。她的身影沐浴在微光里,像個漂亮的剪影。
湯林憲有點看呆了。母親聽見聲響,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說:你醒了?
湯林憲點點頭,又說:對不起,睡過了頭。
母親說:看你太乏,所以晚飯的時候就沒叫你。今天有點不舒服,甜甜知道了,就非要過來給我按摩??峙率且兲炝恕?/p>
洪甜甜這時候抬起頭看著他,對他微微一笑。
母親說:晚飯的時候看你太睏,也沒認(rèn)真做飯,自己吃了些剩飯。你如果餓了,就和甜甜一起出去吃點吧!她剛從單位回來,就過來給我按摩了。
湯林憲看著洪甜甜,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母親又說:你好久沒吃湯包了吧!對面小區(qū)外面新開了一家灌湯包店,味道不錯,你去嘗嘗。又撥了撥洪甜甜說:甜甜,林憲好久都沒回來了,路恐怕都不熟了。你領(lǐng)著他去,也讓他請你吃飯。
一路無語。
吃飯的時候,洪甜甜才說了第一句話:你長高了不少。
湯林憲一愣,然后笑著說:也胖了。他看了看洪甜甜:你怎么沒變?還是那么漂亮。
洪甜甜笑了笑:怎么可能沒變!眼神都不一樣了。
湯林憲問了她在醫(yī)院的工作情況,她都淡淡地答了。又問她現(xiàn)在還像以前那樣,愛看小說嗎?洪甜甜笑了,她說:除了上班、照顧瑩姨以外,也就只剩這點愛好了。
湯林憲記得,在學(xué)校的時候,洪甜甜就喜歡看小說。她本來就有點偏科,數(shù)學(xué)沒有語文好。語文老師也說,她寫出的文章都太傷感,個人主義的東西太強,高考的時候是會吃虧的。湯林憲那時候還勸過她,讓她少看點閑書,要多做做練習(xí)題。
瑩姨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洪甜甜說,天一冷就咳嗽、關(guān)節(jié)疼。
這些我都不知道。湯林憲有些內(nèi)疚,謝謝你照顧她。
沒事,反正對門住著。我平常也沒什么事,閑著也無聊,正好和瑩姨做個伴。
湯林憲想問洪甜甜有沒有男朋友??墒撬肓讼耄€是沒問出口。
兩個人回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屋里黑著燈,想必母親是睡了。洪甜甜在樓道里跟湯林憲簡單道了聲謝,就開門進了自己家。
09
湯林憲躡手躡腳進了家門,先去母親的房間里看看她。床頭的臺燈開著,可是床鋪卻平整光潔,沒人。他去了自己的屋,母親也不在?;氐娇蛷d,他把燈打開,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
湯林憲趕忙抱起母親,大喊著“媽”。母親沒反應(yīng),湯林憲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掏出手機打電話,叫了急救車。
洪甜甜不知道什么時候也過來了,她顯然比湯林憲鎮(zhèn)定得多。救護車來的時候,她沒怎么猶豫,就跟著湯林憲一起上車去了醫(yī)院。
大夫說湯母有心臟病,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最近也許是因為天氣不好,所以犯病了。
湯林憲低下頭。也許在潛意識里,他還一直以為母親還不算太老。他離開小城去都市上大學(xué)的時候,母親還是那么精練能干、獨立清醒,從來不需要別人照顧。
洪甜甜一直陪著他。母親被安排留院觀察,手續(xù)也都是洪甜甜給辦的。
湯林憲在母親的病床前陪了一夜,洪甜甜正好在醫(yī)院值夜班,但是不同科室。清晨五點,洪甜甜下班,順便過來看了一眼湯母,要回去的時候,湯林憲執(zhí)意送她。
從醫(yī)院出來,一直叫不到車。湯林憲掏出手機,要用打車軟件叫車,洪甜甜笑了:這里不是吉城,你這樣永遠也叫不到車的。
她說:沒關(guān)系,我自己沿路走一段。有拉活的司機師傅看到我,就會給我停車了。
那不行,萬一是黑車怎么辦?湯林憲說,叫不到車,那我也得送你。不能讓你自己一個人這樣走回家。
洪甜甜又淡淡地笑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經(jīng)常這樣走,心里也就不害怕了。
湯林憲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他不再說什么。起了露水,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洪甜甜瘦瘦的肩膀上。走吧,我送你。
一路上他們都沒怎么說話,湯林憲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些夏夜。他,還有洪甜甜,被那一束光照亮,肩并肩,在美好的夏天夜晚,永遠不停地走下去。
你在吉城的工作很忙吧?洪甜甜突然說。
瞎忙。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你呢?過得好嗎?
還好。洪甜甜說,自己以前也曾想過要去飄泊四方,可在外面碰得頭破血流以后,才覺得還是故鄉(xiāng)最好。
還是一個人?湯林憲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洪甜甜沒說話,兩個人又走了一段。洪甜甜看見一輛停在路邊等待接活的出租車,她停下腳步,慢慢地卸下湯林憲的外套說:謝謝你的外套,我先走了。
不等湯林憲回話,她就要轉(zhuǎn)身,卻被湯林憲一把拉住,拽進自己的懷里。
洪甜甜掙扎了兩下,無果。只能在湯林憲的懷里無聲地哭了。
甜甜,對不起。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道歉,可還是忍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你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一廂情愿地等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可還是不想放棄。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松開她,從自己的懷里捧出她的臉。他望著她,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欲說還休的嘴唇,那一刻他真想吻她,真的想??墒撬彰厝套×恕?/p>
他明白,一旦他吻下去,情況將會更加復(fù)雜。她怎么辦?他們怎么辦?他和景歡顏之間又該怎么辦?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也能時刻權(quán)衡利弊、保持清醒。他真恨自己的這份清醒。
10
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湯母出了院。一回到家,她就問湯林憲: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吉城?回來的這幾天,本來想你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卻不想讓你更忙、更累了。
湯林憲說:別這么說,都是我不好。我只顧著自己的工作,沒有照顧好你。
湯母慈祥地笑了:你不用擔(dān)心我,只要你過得舒心快樂,我就別無他求了。我已經(jīng)不能幫你什么,只求不給你添麻煩就好了。
湯母的話讓湯林憲心里難過極了。他告訴了母親關(guān)于景歡顏的事,說他們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對于景歡顏的家境,他也如實說了。
湯母很是吃驚,但終究還是高興的。她說:她對你好就行。你大了,婚姻大事自己作主就好,媽媽只能祝福你們。什么時候把她帶回來給我見見,我這有你奶奶傳給我的一對翡翠玉鐲,我要當(dāng)面給她。
湯林憲點點頭。他說:媽,我剛升了職,這次回來也有幾天了,我想明天就走。
湯母點點頭,不再說話。
11
離開小城的前夜,湯林憲在鏡子里久久地注視著自己,他還是要回到吉城去,要去和景歡顏結(jié)婚,去面對景家父母以及進入這段關(guān)系以后所有的復(fù)雜局面。當(dāng)那個擁抱以后,他把自己的這個決定告訴洪甜甜的時候,她眼神里有什么東西突然滅了。
湯林憲明白自己只能這樣做。他記得在醫(yī)院里陪床的那個晚上,他趴在昏睡的媽媽身邊,自己也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了媽媽的聲音。
你累了吧!如果你累了,就回來吧!我等著你,洪甜甜也一直等著你。
媽媽溫柔的囈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近在耳邊。一時之間,他也分辨不出這是否是自己的夢境。
可他又想起這些年,自己從小城到吉城的日子,這么長的路,都是他一個人走的。
那時在小城里,在他拚命讀書的日子里,他總是以為,只要他金榜題名,去了大城市,那以后的一切都會是坦途了。他卻不知道,這以后的種種要比在學(xué)校的時候艱難多了。但是事到如今,他不能放棄。
第二天一早,湯母去火車站送他。洪甜甜沒來,陪著湯母來的是湯林憲執(zhí)意要請的小保姆。湯母絮絮叨叨地囑咐他,他認(rèn)真聽著,不住點頭,他們倆誰都沒有再提起洪甜甜。
火車進站臺的時候,湯林憲俯下身去給了母親一個擁抱,他說:保重,我們會很快回來看你。母親說好。
12
湯林憲買的是慢車,火車搖搖晃晃走走停停,每個路過的小站都會停靠。湯林憲想起了他離開小城的那年夏天,心里五味雜陳。
不知道什么時候,上來了一個女孩。她看起來十八、九歲,穿著一件舊的本地工廠的工作服,顏色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很不合身的樣子。她也許是要離開家鄉(xiāng),去大城市里打工。
硬邦邦的綠皮火車?yán)?,窗外的景色紛紛向后退去。湯林憲的對面坐著一個無聲哭泣的女孩。她一只手捂著嘴,另一只手在空中,向著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揮手告別,眼淚倏忽而下,多到擦也來不及。
她一直哭、一直哭,湯林憲望著她,覺得她像是要把自己這些年從未曾流過的眼淚,也一起流在了她十八歲的旅程中。
責(zé)任編輯/乙然
作者簡介:
呂傳彬,現(xiàn)居重慶。從事醫(yī)學(xué)工作的文學(xué)愛好者。先后在《中國鐵路文藝》《短篇小說》《北方文學(xué)》《躬耕》《羊城晚報》《新民晚報》《龍門陣》《故事大王》等刊物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