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明朝萬歷年間的一個早晨,豐城名人阮一白突然死去。消息傳到縣衙,縣令莫威正在臨摹一張字帖,手一顫,毛筆落在紙上,暈染成一團(tuán)黑墨。阮一白是豐城百年來最著名的書法家,一手字深得顏氏三味—字字樸實(shí)、渾厚,堪稱豐城一絕。這樣一個人突然死去,自然是個損失。
莫威默默地坐下,沒了一點(diǎn)臨帖的心情:這不只是因?yàn)樨S城損失了一位文化巨匠,更因?yàn)樽约菏チ艘晃涣紟熞嬗?。長長嘆息一聲,莫威望望桌上的字帖,這還是阮一白贈送給自己的呢。莫威揮揮手,準(zhǔn)備坐轎前往阮家吊唁。
阮一白的家,在豐城的東南角。半小時后,莫威在阮府下轎,進(jìn)了阮一白的家。阮一白的兒子阮直書出來迎接,滿眼含淚。莫威拍拍阮直書的肩,以示安慰。出于職業(yè)上的習(xí)慣,他詢問起阮一白的死因。
阮直書流著淚,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
阮一白為了寫字繪畫方便,獨(dú)住一個小院。每天,阮直書都會去看父親。今天去時,他發(fā)現(xiàn)父親的門窗緊掩。每天此時,父親都起來了,今天卻沒見影子。他擔(dān)心父親病了,敲敲窗戶,喊:“爹,起來了嗎?”不見應(yīng)聲,忙推門,門并未閂,進(jìn)去,父親坐在桌案前,口鼻流血,早已服毒身亡了。
“服毒自殺?為什么這么確定?”在莫威的印象中,阮一白是個開朗的人,沒有特殊情況,是不會走這一步的。
“父親有一封遺書,留在桌案上。他最近丟失了一張顏真卿真跡,很是憂悶,經(jīng)常念叨著他師父的一句話,我們以為他只是說說,誰知他真那么做了?!比钪睍煅手?,說不出話來。
“什么話?”莫威警覺起來。
“父親的師父當(dāng)年有一張顏真卿真跡,他在離開人世前,交給父親,又怕父親丟了,讓他發(fā)誓,‘帖在人在,帖亡人亡,誰知今天真的應(yīng)驗(yàn)了?!比钪睍t著眼圈說。
對于阮一白手頭那張顏真卿真跡,莫威十分清楚,而且親眼見過。他還請阮一白老先生給自己臨摹了一張,以便時時欣賞。
莫威為阮一白如此癡心于書法而震撼,眼圈也紅了。過了一會兒,他想想,問:“能讓我看看你爹的臨終遺言嗎?”
阮一白點(diǎn)點(diǎn)頭,說:“還在父親的書案上?!闭f著,帶著莫威向父親的小院走去。院子很靜,只有幾只鳥雀在跳躍,叫出一院子的凄冷。到了書房,只見一張書案,古色古香,擺在房中央,一張?zhí)珟熞?,放在桌案前?/p>
可房中已人去樓空,一片清冷。桌案上,放著一張宣紙,莫威走過去,輕輕拿起,只見上面寫道:“‘帖在人在,帖失人亡!誓言猶在耳邊,真跡卻不知何處。斃命之后,何顏見師父于地下!”字寫得豐厚、敦實(shí),是阮一白手跡無疑。大概由于死前心神不寧,紙的右上角,有手指沾過墨痕沾污的痕跡:而毛筆,放在紙的左邊。
“毛筆一直就放在左邊嗎?”莫威看了看,連忙詢問。
阮直書點(diǎn)點(diǎn)頭:“父親用左手寫字,也是書界一奇。”
“這就對了?!蹦c(diǎn)點(diǎn)頭,阮一白是左撇子,毛筆當(dāng)然應(yīng)放在紙的左邊。他拿起毛筆看看,筆桿上還有墨痕,可能是阮一白手指上沾著的墨痕涂抹上去的。莫威沉思了一會兒,又拿起宣紙,看了一會兒,捋著胡須,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
出來時,莫威又一次提出到靈堂前祭拜祭拜。阮直書陪同著,祭拜完畢,上了一炷香。莫威沒有離開,而是看著靈堂上的挽聯(lián),一副副欣賞起來,然后,目光停在一副挽聯(lián)上,久久沒有移動。只見挽聯(lián)上寫道:“師容依舊,德高如山。”聯(lián)后署名“弟子李名敬獻(xiàn)”。
“李名是誰?”指著挽聯(lián),莫威很感興趣地問。
“我爹的弟子。”阮直書介紹。
“好書法,我想寫一幅字,本想請阮老先生,但阮老先生駕鶴歸西。哎,看來,只有請這位高手了,不知阮兄能不能代請一下?”莫威誠懇地請求道。
“當(dāng)然可以?!比钪睍豢趹?yīng)了下來。
第二天,李名應(yīng)邀來到縣衙,剛走進(jìn)大堂,只聽莫威一聲喊:“綁了!”眾衙役一擁而上,一繩子捆了李名。李名大驚失色,直叫無罪。
莫威坐在公案后,一拍驚堂木:“殺害師父,怎說無罪?”
“我?guī)煾该髅魇亲詺?,您怎可隨意冤枉好人!”李名大怒,掙扎著站起來,爭辯道。
“哼,你以為給師父茶中下毒,再以你師父的口吻寫一份遺言,就可以逃脫罪責(zé)嗎?你知道你師父是天生的左撇子嗎?”莫威指點(diǎn)著李名問。
“知道啊!師父死時,筆就捏在左手上??!”李名爭辯道。
“左撇子拿筆,墨怎么可能抹在紙的右上角?這說明,是有個右手寫字的人,作案之后,寫完字放在那兒的?!蹦劬φR膊徽5赝蠲?。
李名愣了一下,大聲爭辯起來:“即使如您所說,就不可能是別人嗎?”
“阮老先生的字,不是誰都能寫出的,除了你,還有誰能寫?”莫威問完,拿出李名的挽聯(lián)和阮一白的遺言,放在一塊兒,讓李名看,字體一模一樣,不差絲毫。
“不,師父對我恩重如山,我絕不會做如此豬狗不如的事情,請大人明察秋毫。”李名痛心疾首,不停叩頭,“求大人捉到真正兇手,還我清白,替我?guī)煾笀?bào)仇!”
莫威一聲冷笑,拿出一張字帖,舉得高高的,正是那張丟失的顏真卿真跡,道:“李名,你睜大眼看看,我手上拿的是什么?”李名抬眼一看,臉色灰白,驚叫:“怎么—怎么可能在您手里?不可能!”
“你能賣出去,我就能買回來?!蹦曇衾世?,在大廳內(nèi)回旋。
李名面對那張字帖,低下了頭,交待了害死阮一白的經(jīng)過。原來,最近,他看上了“翠云樓”一個女子,為討那女子歡心,花錢如流水,他本不富裕,無奈之下,就打起了師父收藏的字畫的主意。為了賣個大價,他偷了師父的顏真卿真跡。
幾天后,阮一白就知道了這件事,逼他贖回。他錢已花完,無奈之下,就殺人滅口,在阮一白杯中下了劇毒。阮一白死后,他又寫了一份遺言,然后把筆放在了阮一白左手中,這才悄悄離開,至于遺言右上角的墨痕,是他磨墨時,手指上不小心沾上的。
他講完,低下頭。莫威讓李名畫了押,讓衙役把字帖拿給李名看。李名目瞪口呆,原來,這字帖并不是顏真卿的真跡,而是師父送給莫威的一張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