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志遠
一個從高樓施工腳手架上摔下來的工人,被送到急診室時出現(xiàn)重度休克。手術后,病人被轉到重癥監(jiān)護病房觀察,又經過十幾天的治療,病人終于脫離險境,被轉到普通病房。
經過幾周的療養(yǎng)與復健,病人已經可以出院。他們預定出院的前一天下午,病人的妻子請病房財務先試算一下住院的費用。知道了應付金額,家屬把我拉到一邊,說:“醫(yī)生,您之前提到的自費藥,是不是真的要收那么多錢?這筆費用太大,家里只剩我一個人工作,根本付不起。能不能請您高抬貴手,幫我們打個折,或是讓醫(yī)保報銷這一筆款項?”
“如果經濟上有困難,我只能幫你聯(lián)系社工來協(xié)助?!笔聦嵣希X的事情我真的插不了手。隨后,社工人員與他們談了很久,最后協(xié)商的結果是讓他們分期付款,逐月還這筆費用。
我本來以為這是最好的方案,豈料當晚,他們不辭而別,只留下空蕩蕩的病房,還有一些穿過的換洗衣服。夫妻倆就如同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甚至連門診都沒有回來看。我最后一次看到病人的名字,是在幾周后,醫(yī)院收到一份衛(wèi)生局下發(fā)的公文,上面指稱有病人投訴我們“濫收自費項目費用”。
時隔多年,我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每當發(fā)生類似的事,我不禁要問:“到底什么是生命無價?”總有一些家屬在手術前給醫(yī)生塞紅包,這或許代表他們認為這條命值多少錢。只可惜,人可能被收買,死神卻沒那么容易被收買。生命無價,只要能救一條命,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值得。然而,在這個社會的角落里有另一群人,他們把金錢擺在健康之前,因為經濟的重擔讓他們別無選擇。
又一次門診時間,一位老先生由他打扮入時、珠光寶氣的女兒陪同前來看診。老先生前兩天走路時不慎跌倒,渾身都是瘀青與擦傷。我撕下病人身上的紗布,一邊檢查傷口,一邊教他們換藥的方式。
“紗布和生理鹽水可以給我們一些嗎?”病人的女兒指著換藥工作車上的紗布說,“如果可以的話,美容膠帶我也要一點?!?/p>
“這可能有困難,藥品我可以幫你開,但這些換藥的醫(yī)用材料必須自己準備。藥店都有賣,價錢并不貴?!?/p>
“價錢不貴也算錢,你們醫(yī)院真小氣?!彼г沽艘痪洹N乙膊幌攵嘧鼋忉?,就當沒聽到。由于傷口的分泌物與血漬殘留,上一次覆蓋的紗布已經粘在傷口上,當我把紗布撕下來時,老先生疼得連連皺眉?!搬t(yī)生,拜托你輕一點,我爸爸很疼?!辈∪说呐畠翰蝗?,趕緊在旁邊提醒我。
“藥膏干掉之后紗布就會被粘住,必須忍耐一下。你們也可以選擇人工皮,它是油性敷料,撕下來的時候不會那么疼?!比斯てるm然醫(yī)保不能報銷,但一般人知道有不那么疼的換藥方式,很少會拒絕。
“好啊!那就貼人工皮好了!”她說。我一邊指示跟診的護理人員幫老先生準備人工皮,一邊跟病人女兒說明使用方式:“剛受傷的頭幾天,傷口的分泌物會比較多,必須比較頻繁地更換人工皮。像你父親這么多處傷口,一次換藥大約需要五六片。人工皮需要自費購買,如果用完了,直接去藥店就能買到?!?/p>
“人工皮要自費啊?”老先生一句話也沒說,他女兒卻大驚小怪,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那人工皮一片多少錢?我爸爸大概要換幾次?總共需要多少片?”她一連串問了很多問題,都是繞著錢打轉。“一片幾十塊錢而已。像他這樣的傷口,總共可能需要一二十片,頂多幾百塊錢?!蔽疑晕⒐浪懔艘幌隆牟∪伺畠菏滞笊洗鞯拿淼绞掷锾岬拿瓢鼇砜?,我相信幾百塊錢對他們而言不是問題。
“你一開始不是說擦藥膏就會好嗎?藥膏費用醫(yī)保應該可以報銷吧?我是不是只要買一些紗布就可以了?”她的問話讓我有些意外,但確實只擦藥膏也會好,所以我有些無奈地點點頭。他們換完藥后離開,但沒多久又折返。“醫(yī)生,請問一下,憑看診的收據(jù),去醫(yī)院樓下附設的藥店買藥能不能打折?”當她知道沒有額外折扣后,又是一陣抱怨,我只好請她離開。
雖然類似案例總讓我有些迷惘,但我還是會不改初衷地為病人看病,堅持“生命無價”的原則。
(石 心摘自中信出版社《拼命:只有醫(yī)生知道的生死一刻》一書,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