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本名許順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居杭州。在《江南》《十月》《北京文學》《天涯》《清明》《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發(fā)表500萬字。有作品入年度選本及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關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小小說集《麻醉師酒吧》《愛人樹》、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
韓大爺有根長辮子,像背著把黑掃帚。
他在家里開了個茶室,叫“寒門茶室”。這名兒還是村小學陳校長取的。每日少不得有十個八個茶太公孵在那兒??臻e下來,他就捧把紫砂茶壺,在茶室里踱來踱去,亂話三千。他不喜歡坐,喜歡站。他講梁山好漢,他講三國草莽英雄。他講到激動處,頭就猛地一甩,背后掃帚般的辮子呼地掃到胸前,又啪地甩回到身后,定格成好漢亮相的標準動作,特有范兒。對此,茶太公們姑妄看之。但他自家頂真得緊,喉嚨梆響,武松有辮子伐?劉關張有辮子伐?賽過他有了這根辮子,就是武松,就是劉關張。天長日久,他就陷在這陳年百古里頭,辮子也就不是辮子那么簡單了。
每日下床,頭件事就費神費時地梳理這根好漢辮子;編成麻花,用阿高婆婆給的細彩帶結住辮梢,垂掛在腦后。只有辮子服帖了,韓大爺才像個韓大爺;一整日手腳利落、臉上著色。三角街都是無知無識的農民,看不慣他一個老男人留根拖地的死人辮子,嘴巴都生在人身上,免不了說東話西。父親對此倒是沒開過口,但他亂搖頭。母親就說他:“你去說人家做啥呢?”父親耷下粗短的八字眉:“我說話了嗎?”母親反問:“說話一定要用嘴嗎?”父親就說:“嗯扭話頭!”
“嗯扭話頭”是我們這兒方言,就是“沒有說頭”。
到了“破四舊”,三角街里沒啥好破的;要曉得,1942年前,這搭兒還是錢塘江灘涂;50年代才迎來遷徙高峰,來的以靠近紹興的東沙佬居多,窮是窮得來卵子叮當響。這話一般只說“窮得叮當響”,卻不知響的是“卵子”;我們那兒的人賊相,說話直截籠統(tǒng)。有好日腳過,誰愿意跑來這種鬼地方,鹽堿地上長滿了白毛?!按舐雅荨蓖艟廊账家瓜耄瑤兹沼孟聛?,腦袋脹得比蛋都痛;他屋里頭就癟嘴一撇,說:“這有何難?阿烏卵頭上不是有根民國手里的死人辮子嗎?”
“你倒是尖的。”汪精美惡狠狠地收拾了她一頓。
他屋里頭王小春樂得門閂杠篤腌菜,甕口氽大水。
明日一早,汪精美抹了把絲瓜臉,剛抬腳;小末代一臉起床氣,沖他咿嗚啦嗚地埋怨:“何里死進來只野貓,吧嗒吧嗒舔豬油,舔了一夜頭。”大末代哈哈傻笑,好像故意沖他爹叫:“野貓、野貓……”汪精美的四個小人都生歪了,好的不要,都要了爹丑娘蠢的猢猻相,蠢是蠢得來……難怪被他罵末代;小末代現在是老小,下面再有,就是老四。那辰光女人家要生到生不出為止。汪精美橫了大小末代一眼,悶聲不響走了。
他腿腳屁軟地來到寒門茶室,也不進門,就像狗干架似地把兩只前爪搭在窗臺上,伸進去半只頭,朝正在里邊捅煤球爐的韓大爺說:“阿烏卵,把你頭高頂那條臭帶魚剪了。”茶室里孵著七八個泥菩薩般的茶太公,他們木頭木腦歸木頭木腦,但賊眼烏珠都起了亮光。剪掉辮子,豈不是要他的命呀!還“臭帶魚”呢?韓大爺呆了一記,就說:“大卵泡,你就給我省省吧!要知道……”
韓大爺做了個好漢亮相的標準動作,特有范兒。
接著,他就說:“要知道,武松有辮子伐?劉關張有辮子伐?”
“就是說嘛,”汪精美順藤摸瓜道,“你這條臭帶魚是‘四舊。懂嗎?”
“放屁!”
“民國手里的老東西,不是‘四舊是啥?”
“大卵泡,你爹還是清朝手里生的呢!”
汪精美被嗆住了。
哪朝哪代都不可能以卵來論資排輩的。但三角街那幫無知無識的農民,就會自說自話,也不管是隊里干部,還是前鄰后舍,都習慣以卵相稱:大隊長汪精美“大卵泡”,民兵隊長胡常?!皯呗雅荨保£犻L牛得水“歪卵泡”……還有“空卵泡”、“小卵泡”、“縮卵泡”等等。這,我就奇怪了,那玩意都囥在自家襠里,輕易不露面的,他們是怎么得知的呢?汪精美對此倒還算滿意。男人家嘛,屌大不是壞事;但韓大爺那句“你爹還是清朝手里生的呢”,就讓他呼吸不暢,青筋暴突,嘴里“呵呵”了兩大聲,右手猛地一拍茶室的窗臺,轉身走了。
汪精美旋即就找來了三個人。
韓大爺正捧著自家的茶壺,在茶室踱來踱去,喉嚨梆響,不知在嚼啥個舌頭;就見門口一暗,有東西擋住了照進來的太陽光。汪精美也不進門,他揮了下手,民兵隊長胡常福和民兵李富進去,把韓大爺硬拉死扯地拖出來。韓大爺自然是不愿意的,他拼命扭著被束縛的左右臂,身體后仰,雙腳頂著地面;但腳底打滑,剎不住,直到踩住門檻,他才使上勁。
韓大爺紅頭脹臉地極叫:“憨卵泡!死卵泡!”
胡常福和李富手一松,韓大爺向后摔去,他心下一慌,后退一步;誰知兩人又猛地一拉,他倒是自個兒跨出了門檻,雙腳一頓一頓地被拖到三角街大道地上。
韓大爺極叫:“大卵泡!你這是犯法!亂抓貧下中農!”
“阿烏卵,你卵啊勿卵!”
胡常福和李富將韓大爺撳翻在地,著地打了個滾,身體朝下,來個狗啃泥;兩人各用一只膝蓋頂住他的后背,扳過他的雙手,把他牢牢地釘在地上。
韓大爺怒吼:“大卵泡!你不得好死!”
昆元師傅縮在邊上,頭低得像個罪犯,捏在手里的剃頭刀更像把兇器。
汪精美就朝他吼:“你死人呀!”
昆元師傅就渾身渾腦直哆嗦。
昆元師傅是三角街唯一一個剃頭師傅,個子不是一般的矮小,給大人剃頭,腳下要墊只小凳;就是給小人剃頭,也得踮起腳來。我的頭都是他剃的。我每次坐上那把死人的老椅子,就寒抖抖的,總覺得他的細腳梗在抖,捏剃頭刀的小手也在抖;就怕他踮起的腳尖吃不起重量,呼啦一下,一只耳朵就沒了;或者腳底下一滑,呼啦一下,鼻頭開花了;再或者嬰兒般的小手一抖,呼啦一下,脖子劃開了,鮮血呼呼地淲出來……當然,這種事體從來沒有過,但我就是怕。尤其他邊給你剃頭,邊哼“日落西山近黃昏”,而且翻來覆去就這么一句;聲音低沉,帶著滄桑感,賽過在給顧客唱挽歌。
剛才,汪精美去借剃頭刀,昆元師傅只認死理:手藝人,吃飯家伙不離手。
那行,汪精美把他也一起“借”來了。
昆元師傅抖得哪里還下得了手呀?!翱章雅荩 蓖艟酪话褗Z過剃頭刀,扯住“臭帶魚”,刀起刀落,就聽得一片沙沙的割草聲,三下五下,“臭帶魚”就落在他手上。至此,韓大爺倒像死狗般趴在地上,一些些響聲都沒有了。汪精美將剃頭刀往地上一扔,“卵啊勿卵!”便得勝而歸。
距離韓大爺“受刑”處不到兩米遠的地方,韓家老大“六條腿”作烏龜坐。
“六條腿”是個死人,汪精美這樣作賤他爹,他動都不動,響都不響,只停下手頭的活,木頭木腦地盯著他們,臉上一絲絲表情都沒有,好像跟他渾身渾腦不搭界的,比那些趴在窗臺上朝外張望的茶太公都不如,他們倒還有些聲響呢。汪精美走后,昆元師傅撿起剃頭刀,像個驚慌失措的小人溜得賊快。胡常福和李富松開韓大爺,也走了。
大道地空蕩蕩的,只留下韓大爺和一片沉默的春光。
韓大爺從地上撿起上半身,盤腿坐在地上,像個打禪的老僧,茫然地盯著南天門;他的腦袋像被老鼠啃過的,頭發(fā)長長短短、七零八落的,在明亮中有著幾分凄涼。韓大爺沒有別頭去看老大。他滿嘴苦澀地問:“你是我生的嗎?”
“那你說,我能做啥?”
“噢,你就看著你爹被大卵泡……”
“不就是一根辮子嗎?至于……”
“你是我生的嗎?嗯!”
韓大爺心情大變,戴了頂“六條腿”改制的無沿草帽,露出狗牙般的發(fā)梢;除了睏覺,他從不脫帽。每日早起梳頭,他都會一陣難過?!按舐雅?!憨卵泡!死卵泡!”在一陣謾罵中,他把無沿草帽重重地扣在頭上,用手啪啪地往下壓,直到壓實了。
韓大爺再亂話三千時,就變得不得法。講到曹操,他就從諸葛亮草船借箭講起;講到諸葛亮,他就從劉備劉玄德三顧茅廬講起;講到關羽,他就從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講起……大頭天話在他舌苔間跳來跳去,不分前后,不分章節(jié),剛剛還在講貂蟬被關羽的青龍刀砍了,忽然又冒出貂蟬在與呂布眉目傳情;反正那些古人也拿他沒辦法,死的說活就活了,活的說死就死了,講得沒頭沒尾、毫無連貫性。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
少了根辮子,他好像連腦子也壞塌哉。
九月,“六條腿”總算娶上了媳婦。
這門親事真當搖搖晃晃的。
從韓大爺和楊老頭說起這樁婚事,到事成總歸兩年都不止了。“六條腿”的阿妹韓豆豆,這個石眼佬,死活不肯嫁到楊家。楊家老大,她不嫁。楊家老大是個聾甏,看上去倒蠻和氣的,做是來得個肯做,但他都三十出頭了,而且耳朵邊敲鑼都聽不到聲音。楊家老二,她不嫁。楊家三個兒子中,就他最懶,都說他懶出蛆來。他自家也說,“汏浴不如汏被,汏被不如挖泥,挖泥不如挪床。”你想想看,這個人要懶到啥個程度?再說楊家老三,年紀倒和韓豆豆相仿,但這個二流子、破腳骨,名聲臭得像茅坑石頭,她也不嫁。韓大爺就逼她:“那你嫁誰?”
她說:“我誰也不嫁!”
韓大爺就說:“你就給我省省吧,要知道他是你大哥!”
“哥咋的啦?我欠他??!”
她石眼烏珠一瞪,跑了出去。
韓豆豆的兩只眼睛一大一小,左眼烏珠老是慌張地擠到鼻梁邊上,而右眼烏珠卻堂堂正正地站在眼眶中央,這使得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狡詐,又有些詭異,仿佛在心里打人的鬼主意。她沒有娘。她娘是死是活,誰曉得呀?反正1950年初搬來三角街時,就沒有她;韓家對此守口如瓶,也勿曉得啥個道理。
韓豆豆五歲那個春天,黃昏時分,也就是白天與黑夜的交界處,她在暗花花的池塘里看到一張女人臉,嚇得小臉煞白,回家就嘔吐、高燒、胡話……韓大爺請來阿高婆婆,折騰了半夜,她才還過魂來。但那張臉就烙在她腦海里,像一葉小舟漂泊在大海上;她從眉目之間,依稀認出是她娘。如果一個人認定是母親,就沒什么可怕的。從此,韓豆豆一發(fā)不可收拾,從池水里,從窗外雨中,從搖曳的麥浪上,甚至從緊閉的雙眼中,都能見到她娘。
三角街都是無知無識的農民,認定韓豆豆大小不一的石眼烏珠能見到鬼,而且確信她娘已經不在這個世界高頭了。
韓豆豆會時不時地跑出去,一路喊著“姆媽”。
這邊,韓豆豆不嫁楊家。那邊,楊家的獨生囡“茅草針”,更不嫁韓家。這個“六條腿”,是個雌的,誰會愿意呀?!她跟誰都這么說。楊老頭第一次跟她說,她一聽是“六條腿”,心就冰凍水陰。“六條腿”誰人不曉得呀?她走過大道地,天天碰見他。
“茅草針”就怪她爹,兩條腿的人不找,干嗎找“六條腿”?
她就問楊老頭:“你有記恨我嗎?”
楊老頭屋里頭,就是生她生死的。
“我恨你做啥?”楊老頭說,“還不是為了三個活寶?!”
“就算為了哥,你也不能把我當藥渣扔呀?”
“他又有屋,又會掙錢,有何不好?”
“呵呵,世界高頭有你這種親爹嗎?你看不到他著地爬嗎?下回我用根繩子牽著他爬回來,你就光榮煞哉?!”
“你……”
“你啥個你?我死也不嫁!”
“六條腿”是有間小草舍。但那也能叫屋嗎?當真天曉得啦!不說是茅坑所,最多也只是個披(方言,棚子),又小又矮,東接寒門茶室,西邊隔了叢蘆葦就是池塘,西墻上壁虎做窠,爬來爬去的。這是給他結婚做新房用的。好幾年了,屋頂都發(fā)黑了。只要不是落雨天,一大早他就從小門洞里爬出來,用六條腿爬到寒門茶室西邊的屋檐下,開始一天的生計。
“茅草針”打小看見他就發(fā)笑。她就是想笑,不知為啥。那兩條細腳梗不比蘆葦粗,用稻草編織的像只小船的草鞋,不是穿在腳上,而是綁緊在褲腿上,從腳踝一直綁到膝蓋。他用四只腳的小凳和兩條腿走路。雙手將小凳往前移一步,上半身趴在小凳上,頭往右一別,吃吃力力地將細軟的雙腿著地往前一拖,靠膝蓋撐在地上;再將小凳往前移一步,上半身趴上去,頭往右一別,又吃吃力力地將細軟的雙腿著地往前一拖……
她要前世做啥個孽,才會嫁給這么個人。
“六條腿”黑瘦小,像粒黑豆落在大道地上;有人買他東西,才來一句“我謝謝你!”說得可憐兮兮的,但那張豬腰子臉卻毫無表情。每年從小隊里分來稻稈和麥稈,韓豆豆幫他一起揀,一根根抽出、剝皮、捆好,堆在小草舍里。第二天用多少,頭天夜里就取多少,泡在大腳桶里。原本干脆易折的稻稈或麥稈,到了第二天就溫潤柔軟,取在手里,隨意折弄。他用稻草編織草鞋、飯桶和火囪保暖的草籮、床墊子等。只要是稻草能編織的家什,他都會。那時候人穿草鞋,草鞋就比較好銷。他還用麥稈編織草帽。一根根麥稈次第接續(xù),在他靈巧的手上,順服地編成寬兩厘米左右的辮兒;一點點延長,直到盤成盤;待草帽辮兒量足夠了,就縫草帽。一根白線繩,將辮兒一圈圈相互疊壓縫住,先是帽沿兒,再是帽盔兒,一氣呵成。草帽遮涼防雨,出工時必戴,草帽的銷量也不比草鞋差。他編織的草帽、草鞋等,就三三兩兩地掛在寒門茶室的外墻上。
整個大道地上,就他孤零零地坐在四條腿上;有日頭的日腳,他本人是沒啥變化的,但躲在他身后的影子,就像演雙簧里那個說話的演員,調皮地站起來,慢慢東移,慢慢長高,最后爬到寒門茶室的南墻上,但不說話。影子一半印在地上,一半貼在草墻上,在草墻與道地連接線上折成直角,像被狠狠地劈了一斧頭,把他的影子攔腰劈成兩半。
有時候他會停下手中的活,盯著某個地面發(fā)呆,好像硬梆梆的道地上長出花來。這要是給韓大爺看到了,就會給他當頭一記棒喝:“你個死尸,放些魂兒在身上!”“茅針草”走過大道地,忍不住要笑。啊喲!那個腦袋就像向日葵,滴溜溜地轉,雙眼發(fā)直,在那兒發(fā)癡。這要是給韓大爺看到了,他就直接拎起右手,“砰!”地一記拍在薄門板上,險些把搖當當的門板都拍碎了,震得“六條腿”屁股跳離了四條腿,頭就低到褲襠里去了。
“六條腿”都二十七歲了,還沒拉過女人的手。
三角街那幫無知無識的農民,對這樁親事倒是說法一致:“搞場!”
“搞場”是我們那兒的方言,意思是散場了、沒戲了。
但韓大爺和楊老頭都不肯“搞場”,可又談不到一塊兒去。主要是韓大爺霸道,他要把女兒嫁給楊家老二,而不是老大;可是,楊家女兒卻非得嫁給他家老大,而不是老二。他說老二有對象了,只等老大的事辦了,就辦老二的。楊老頭就覺得憋屈,破氈帽摘下,戴上;戴上,又摘下。他裹了件破老棉襖,身上臟不拉嘰的,你是沒有看到破氈帽下那張苦巴巴的老臉,灰朦朦的,就像空關了十來年都沒撣過塵的老草舍,結滿了厚厚一層灰塵的蜘蛛網。他死活不松口,要么都嫁老大,要么都嫁老二。每次不歡而散。兩人來來回回跑了兩年,腿都跑細了;大家看在眼里,笑在心里,這兩個老死尸,明明不可能,還這么巴結。
最后,除了兩家嫁妝由韓家出,韓大爺不肯再讓半步;楊老頭一聲嘆息,也就答應了。
娶兒媳嫁閨女那晚,韓大爺戴著無沿草帽,掛著披肩灰發(fā),在茶室的藤椅里坐了一宿。
隔壁小草舍里,除了“茅草針”嗚咽的啼哭聲,就是秋夜難得的寂靜。
月光從天窗里漏進來,在茶室里慢慢地移動,像通天的階梯。秋蟲的鳴叫聲更像秋水,在草舍四周浮起來,越積越高,要把家氽走似的。韓大爺心里不踏實,也不知有啥個骨頭腦髓,在里面嘰哩咕嚕的。他想瞇一會兒,卻怎么也瞇不著;他支著耳朵,沖那柱月光發(fā)呆。
第一個茶太公來時,天才蒙蒙亮;韓大爺早就把開門要做的事,全都弄明白了。“早!”“早!”招呼過后,阿華伯又抱拳恭喜。韓大爺連聲謝謝。他渾身酸痛,感覺比新郎倌還累;對阿華伯恭維他“很快就要做爺爺了”,也節(jié)省到只“嗯”一聲。好在茶太公們七七八八地到了,茶室就熱鬧了,韓大爺也就不用費心了。
大天白亮了,隔壁才開門,“茅草針”過來燒早飯,茶太公們就問:“這是你兒媳婦呀?”
“嗯?!?/p>
“老太公享福哉!”
“呵呵,”韓大爺空笑著拐去隔壁,劈頭就問“六條腿”:“尿了?”
“尿……啥……”
“整個夜頭你來冬作啥?”
“爹,尿啥……”
“你說尿啥?!你說你幾歲了?還不如‘白腳膀家那條狗,人家狗跑過路頭路腦的,見株樹啥的,都曉得撩起后腿撒上幾滴,搶占地盤。”
韓大爺又在茶室藤椅上坐了一宿。
第二日早上,他又問“六條腿”:“尿了?”
“不讓尿?!?/p>
“你死人呀!人家不讓尿,你就不尿了?”
“人家不讓,我有啥法子?”
“那是你的地!”
第三日,韓大爺又問:“尿了?”
“沒?!?/p>
“完了,完了,早晚是人家的?!?/p>
這日夜里,茶太公們走后,韓大爺上完排門板,走進里屋,對橫在床上的老二說:“你得幫你哥一把;再這樣下去,你嫂子早晚是人家的。”韓老二白白眼:“幫?這種事情能幫嗎?”韓大爺病重似地哀嘆,一聲比一聲沉重:“唉!這只軟腳蟹!”
“唉!這只軟腳蟹!”
韓大爺搖著頭,撕了四根布條,讓老二走。
老二不走。
韓大爺撩起手,給了他一個呆人巴掌。
老二跳將起來,“你干嗎打我?”
韓大爺和老二來到隔壁小門前,韓大爺輕敲了兩下。
“誰呀?”
“我?!?/p>
“爹,啥事?”
韓大爺沒響。
門開了。韓大爺和老二進去。“茅草針”退了兩步,又問韓大爺啥事?韓大爺碰上門,閂上,朝老二橫了一眼。老二反而往后縮,不肯動手。韓大爺又拎起手,一個巴掌要劈下去。老二說:“她是嫂子,你叫我咋下手?”韓大爺說:“少啰嗦,叫你下,你就下。”老二一把揪住“茅草針”,往里屋拖?!懊┎葆槨斌@叫:“你干嗎?”老二漲紅了臉,把她拎到床上,死死地按??;韓大爺就用撕好的布條,把她的四肢捆在床角上。
“茅草針”在床上掙扎,極叫:“你們犯法?!?/p>
“放屁!你不給我生孫子,那才犯法!”
“六條腿”呆在那兒。
韓大爺就朝他兇:“你死人呀!”
老二一把將他哥扔到床上。
韓大爺依舊坐在茶室里,黑暗中,他緊閉雙眼,支起耳朵,等著。
“茅草針”在隔壁叫、喊、罵、哭……要“六條腿”給她松綁,韓大爺感覺不妙,“軟腳蟹”要是給她松了綁,今夜就尿不成了,明夜也尿不成了,以后就更別想再尿了,“軟腳蟹”就永遠是死蟹一只了。在黑暗中,他突然直起身來,猛地一拍邊上的桌子?!芭?!”地一聲,把隔壁都嚇到了。韓大爺大聲吼道:“尿!”隔壁頓時鴉雀無聲。韓大爺等了會兒,又聽到“茅草針”的哭聲。韓大爺嘆了口氣,繼續(xù)等。又過了會兒,他聽到“茅草針”咝呀咝呀地叫,一聲重一聲輕,像是空口咬朝天小辣椒,嘴里不斷地抽冷氣。韓大爺這才松了口氣,在黑暗中將無沿草帽摘了下來。
第二日凌晨,韓大爺生煤爐時,將這頂戴了三個多月的草帽燒了。
韓大爺還在擔心呢,“茅草針”卻比往常都過來得早,茶室里才來了三四個茶太公,她低低頭,叫了聲“爹”,幾乎聽不見聲音,就進去做早飯了;但韓大爺聽見了,看她臉色也鮮刮了,心里頭就踏實了,知道這地屬于韓家了。
“茅草針”幾乎夜夜咝呀咝呀地叫。
三角街那幫無知無識的農民就只會調排她,故意問她怎么夜夜吃辣椒呀?新娘子滿臉通紅,低低頭,腳步凌亂,匆匆逃走了;惹得那些人在后背極叫:“辣的,辣的?!薄傲鶙l腿辣手的?!薄坝邪a頭哉!”他們只調排“茅草針”,卻對“六條腿”沒話說。
這家伙又黑又瘦,像釘子釘在大道地上。
“茅草針”咝呀咝呀一年,生下女兒阿花。
她咝呀咝呀一年,生下兒子韓陽。
她咝呀咝呀一年,生下二女兒。
……
她咝呀咝呀,就給“六條腿”掙來了“硬卵”的綽號。但這個拖兒帶女的小女人,小人都生了一堆,還像個小大姑娘,只要人家一說“辣椒”、“辣手”、“辣”什么的,就滿臉通紅,低低頭,腳步凌亂,匆匆逃走了。是的,她依舊像個女孩子。她喜歡下雨,只要下雨天,她就在大道地上跑啊叫啊笑啊,活脫脫像“小茄子”。
韓大爺又神氣活現了。他摘了無沿草帽,把披肩頭發(fā)編成短辮子,像把斧頭柄,掛在腦后。他又在茶室踱來踱去,中氣十足,亂話三千時也有條不紊了。他說關羽也是個愛美人的貨色,對貂蟬心生敬重,不忍心殺她,但又不殺不行,怎么辦呢?關云長眉頭一皺,就心生一計,提起靠在墻上的青龍刀,只朝貂蟬的影子砍去;誰知紅顏禍水的貂蟬也是命中該絕,大刀只砍了她的影子,卻如同砍在她身上一般,一代紅顏就這么香消玉殞了。
除了說古,他還有興趣講些稀奇古怪的事。
他說,有只蜘蛛,一心向往陽光,就在朝陽的地方結網,在一棵大樹的一個樹枝與另一個樹枝之間;太陽一出門,蜘蛛網就金光閃閃的,非常漂亮。其他蜘蛛就笑話它。有只老蜘蛛跟它說,我們的網是捕蟲神器,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吃飯家伙,你不能這么糟蹋;你應該結在角角落落里,結在陰暗的地方,那些個地方才是我們的食物喜歡飛來飛去的;但那只蜘蛛偏不聽老蜘蛛言,一意孤行,它就是向往陽光,就結在一個樹枝與另一個樹枝的空檔里,亮亮堂堂的。但生活不只是陽光,還有風還有雨,風來了,樹兒一鬧,就把偌大的網撕碎了;即便無風無雨,陽光燦爛,那又怎么樣?它成天守著亮晶晶的網有個屁用,連一只可吃的小蟲都沒有,而陽光又不能當飯吃……
在他喉嚨梆響的日腳里,辮子飛速地生長,三四年工夫,他又有了把掃帚辮子。
亂話三千時,他就頭猛地一甩,背后掃帚般拖地的辮子,呼地掃到胸前,又啪地甩回到身后,定格成好漢亮相的標準動作。特有范兒。大家都曉得的,那就是武松,那就是劉關張。昔日的韓大爺又回來了。
但是有一日,也不曉得啥事體,韓大爺被帶去大隊部。
來押他的,還是“憨卵泡”胡常福和“死卵泡”李富。
那年汪精美剪了“臭帶魚”,興沖沖地趕去公社交差,誰知人家不賣賬,說他濫竽充數,被狠狠剋了一頓。那條“臭帶魚”被他扔進了東風河里。汪精美怪他屋里頭。但王小春隔年就給他生了個千金,千金像娘,漂是漂亮得沒話說;汪精美多么寶貝啦,比掌上明珠還掌上明珠。汪精美眼中就只有這么個女兒,那四個末代賽過沒爹似的。
汪精美把那筆賬就記在韓大爺頭上。
公社分派給大隊的“地富反壞右”名額不少,就兩個,一個是我母親,因為她是地主女兒,成份擺在那兒;另一個就讓汪精美犯難了,尋死尋活,就再也尋不出來了。也不是汪精美特意要把韓大爺打成“現行反革命”的,要怪就怪他自己,在茶室里墻的木板上,糊了一張偉大領袖像;是用飯子糊的,糊得倒是十分結實。誰知日長細久,木板在像背后偷偷地開裂,裂縫越來越大,終于有一日,把那張像紙撕裂了;而且撕裂的地方,怎么說呢,罪孽深重,把偉大領袖的頭像劈成了兩半。
韓大爺發(fā)現后,嚇得半死。
這日夜里,他關完排門板,爬到長條凳上,想把那張紙全揭下來;但是,當初糊上去時,拼命地糊得牢靠,現在要揭卻怎么也揭不干凈。本來,人家也沒太在意,但他揭過之后,輪廓還在,倒是讓人一下子發(fā)現了。
于是,他就成了第二個。
韓大爺自然不承認自己的罪行。那就沒辦法了,只有吊起來了。他頭上那根好漢辮子,剛好派上用場,大隊部門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樹,吊人是一等的。韓大爺被吊到樹上,雙腳離地足有半米把,腳尖怎么撩也撩不到;繃緊的辮子就像暴徒的手,使勁地拔他頭皮,韓大爺感到整張頭皮都被撕走了。但那些活畜生還嘻嘻哈哈的,你在前面推一把,他在后面推一把,讓韓大爺像秋千一樣蕩來蕩去,就靠他那根好漢辮子,像樹上掛了只長柄南瓜。
“大卵泡”要求不高,只要韓大爺承認自己的罪行。
這是死罪!韓大爺哪肯承認。
但到底吃不起痛,答應畫押。
“憨卵泡”和“死卵泡”就把他放了下來。
韓大爺回到家,哭得跟個女人。
他邊哭邊把那根好漢辮子盤起來,盤在頭上,辮梢翹在腦后,像條烏梢蛇。
他就等著去坐牢。
倒是沒判他的刑,只是在公社掛上號了;每有批斗大會,“憨卵泡”就來帶人。
除開批斗的日腳,天才三分亮,韓大爺就下床開門。他一下子老了許多,也不再亂話三千了;日里頭老打哈欠,一打哈欠就流老淚,撩起圍裙來擦眼里水。有時候他會獨自嘆息一聲,嘆息聲輕且悠遠,讓人聽了有不勝凄涼的感覺。
“阿華伯,來哉?”
“來哉,來哉?!?/p>
韓大爺聽腳步聲,就曉得來的是誰;每個人行走在世上,都有自己的走法。
阿華伯進門,韓大爺取來茶碗,和錫壺里的小包頭茶葉,給他泡上。
誰要泡得濃誰要泡得淡,誰喜歡水多誰喜歡水少,誰坐窗口誰靠里邊……
韓大爺心里有本賬。
茶室壁幾上有只不大不小的錫壺,裝有小包茶葉;來個茶太公,韓大爺就取一包,茶要濃的,就放整包;茶要淡的,就放半包,剩下半包擺在他桌上,或午后重泡,或走時帶走,或存放在茶室,明日再泡,悉聽尊便。
每年總有幾個日腳,讓茶太公碰頭,茶室門關得鐵鐵實的。
茶太公就搖頭,也沒話講,調轉頭,慢吞吞地離去。
韓大爺習慣夜里坐在藤椅里,腦袋垂得越來越低,最后滴著口水的嘴巴觸到了膝蓋。他總是這樣坐著打瞌睡,當他一覺睡醒抬起頭來時,褲腿上的膝蓋部往往已被他的口水弄濕了一大塊。因為他身體蜷縮著,蜷作一團,猶如冬天的貓。
也沒啥個征兆,有日夜里,他坐在藤椅里睡著了,就沒有醒過來。
老二帶著媳婦回來了。
老大結婚后第二年,他就做了人家的入贅女婿。姑娘的父親在七甲渡口做船工,和阿華伯熟。是阿華伯做的介紹。老二嫁過去后,就頂替了丈人老頭,做了渡口船工,有了份穩(wěn)定的工作。日腳據說過得還算滋潤,隔年就生了個兒子。但韓大爺的葬禮上,小人沒來。老二媳婦很會哭,嗓門又大,三角街那幫無知無識的農民,都說孝順的。
韓豆豆也來了。
這是她嫁出去后,第一次回娘家。
韓豆豆這個石眼佬,別說像老二媳婦那般哭法了,就連滴眼里水都沒流。
她嫁到楊家后,楊老頭就把家庭大權交給了她。她那個丈夫,懶得出蛆,能坐不站,能躺不坐,成天像個死人;連出門撒泡尿都懶得動,就在臥室的草墻上插了根竹管,直接通到茅坑。據說他懶得連女人都不碰。但韓豆豆嫁過去后,小人倒是能生的,差不多隔年生一個,個個都是兒子。她把頭個兒子,過繼給楊家老大;第二個兒子,又過繼給了楊家老三;剩下來的,才是她和老二的。
三角街那幫無知無識的農民,都說石眼佬把楊家三個活寶塞到石榴裙下哉。
有人把“小茄子”介紹給楊家那個聾甏,就給她硬梆梆拆散了?!靶∏炎印笔莻€花癡,才十五六歲,卻相當成熟,顯山露水的胸,緊繃繃的屁股,比同齡人成熟;她來過三角街,春天油菜花開的時候,唱著歌兒,一蹦一跳地出現在大道地上。
騷×騷街上,
買朵花戴戴;
一騷騷到娘舅家,
娘舅問伊幾時嫁?
初三初四都好嫁。
三角街女人心里藏著捂著的羞答答的東西,到了她身上,就變得肆無忌憚的,蓬蓬勃勃的,你瞧她兩角辮子彎彎的,正中里還插了朵從路邊順來的野黃花,別人家還穿兩用衫,她早就剩下一件滿是黃雨點的白底花襯衫。那時候沒有胸罩這玩意,襯衫都是貼肉穿的,也不曉得把頭一頭二顆鈕扣扣上,暴露出一片倒三角的白花花來,那個招搖呀;再說褲子,倒是深藍色的,但兩只褲管不知怎么的都被撕開了,走一步路褲管就張一下大嘴,呼地露出一段白腿來,白得甚是扎眼,跟“白腳膀”有得一拼。楊家那個聾甏是巴不得的,但韓豆豆發(fā)瘋了,抄起掃帚把來相親的“小茄子”打跑了。
這個石眼佬厲害的,把聾甏牢牢地拴在石榴裙下。
聾甏那個做呀,出門不見太陽,回家只見月亮,為她做牛做馬做了一輩子。
還是楊家老三,那個破腳骨,也不知韓豆豆使了啥個妖法,也歸順了她。她倒是會用人的,家里家外,前鄰后舍,還有跟小隊里,絕對錙銖必爭。碰到這種事體,她就派破腳骨出馬,那個二流子,啥個下作事體做不出來呀,大家都怕了他。所以,楊家從來不吃虧的。
韓豆豆把兩個兒子過繼給老大老三,聾甏和破腳骨就對她死心踏地。呵呵,照三角街那幫無知無識的農民的說法,這哪里是過繼呀,就是親生的,好不好?他們甚至說,老二那幾個兒子,也未必就是老二的。韓豆豆在楊家當起了女王;那日腳過的,三個男人伺候。不,還有個楊老頭呢。
韓大爺盤在頭頂的辮子,被放了下來。“茅草針”給他重新梳頭,編成麻花,用從阿高婆婆那兒討來細彩帶,結住發(fā)梢。入殯時,這根好漢辮越過右肩,攤直在他身前,就像抱著把灰白色掃帚。
韓大爺下葬在王步山。距離三角街二十多公里。
韓家長孫,“六條腿”和“茅草針”的獨子,五歲的韓陽披麻戴孝,坐在送終的船上。他第一次坐船,特新鮮,也特高興。為了表達這種心情,他大聲地叫“六條腿”:“爸爸,爸爸。”“六條腿”摟住他,問他想說啥?
韓陽一臉神往地說:“等你死了,我們也坐這只大船,好不好?”
三年后,這句無忌的童言,竟成了讖語。
你知道“六條腿”是怎么死的嗎?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