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盆而歌的悲傷

楊時旸

堅硬外殼下的柔軟悲傷，瘋癲裝扮下的淚水和絕望，外人誰又能讀懂？

從未見過如此獨特的處理悲痛的方式，更何況，這電影中所涉及的悲痛是喪子之痛。那份不可言語的哀傷在整部電影中一直被巧妙地隱藏，故意地遮蔽。尤其在開場，夫妻倆瑣瑣碎碎地整理家務(wù)，準備出門，雖然房間里彌散著一絲落寞，交代了守喪的一周剛剛結(jié)束，但是所有人都不會意識到，這一對中年夫婦失去的是他們的獨子。人們都會本能地猜測，或許，故去的只是久病的老人，而且是關(guān)系疏離的那一種，因為畢竟，那對夫妻太過平靜了，平靜得似乎像是終于松了一口氣。

以色列的這部《一周和一天》沒有任何對于獨特文化的強調(diào)，只是細密地敘述日常，而且都是那種和悲痛不相干，甚至完全相悖的日常。這故事中，人們處理喪子之痛的方式近乎鼓盆而歌，不明就里的人們或許會因此責難這對父母，覺得他們沒心沒肺幾近放浪形骸。但當人們進入故事，才會慢慢發(fā)現(xiàn)，那些悲痛的碎片到處都是，如煙如霧，無法化解，而他們故作的無所謂和假瘋癲，只不過是抵擋，最終卻依然無法逃脫于深邃的悲痛。有時，狂笑比痛哭更加蝕骨。

《一周和一天》是從一場誤會和沖突開始的。守喪期的最后，鄰居一家拿著一盤自制的沙拉前來探望，男主人艾亞看到客人敲門，卻故意躲進了后院的一角，他想避開這場尷尬的會面。但最終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沖突取代了寒暄，艾亞的不滿來自于鄰居長久以來的冷漠和怠慢。在后來的故事中，一切才被交代，原本，他們是親密的朋友，但是艾亞的孩子生病之后，漸漸就少了聯(lián)系，直到孩子去世，整個守喪期，也未見鄰居一家的人影。其實，仔細想想，未必是鄰居的冷漠造成了疏離，他們只是不知所措。面對對方的喪子之痛，他們也是凡人，并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和言語撫慰對方。逃避，或許是容易的方式，這是人之常情，只不過，這一切成為了艾亞發(fā)泄的一個借口。無論是這最初的口角還是后來又莫名而來的那場扭打，都成為了有趣的對照。身處其中的艾亞也好，旁人也罷，大家對于這樣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情形，都不知道該作何表現(xiàn)。作為父母，他們想保有尊嚴，戲劇性的哭鬧不在他們的選項之列，但四處沖撞的悲傷又該如何釋放呢？所以，才有了后來那些看似荒唐的事。

母親維基搬弄著花盆，預(yù)約了牙醫(yī)，堅持去學校完成一個嚴苛老師的本分；父親回到孩子臨終的醫(yī)院，尋找一張忘記帶走的毯子，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孩子臨終時止痛的醫(yī)用大麻。看到了吧，原本，他們都希望用瑣事的碎屑掩埋掉悲傷，但卻意外激發(fā)出了啼笑皆非。笨手笨腳的父親無論如何也卷不好大麻，只能求助于那對已經(jīng)和自己鬧翻的鄰居的兒子，那個吊兒郎當?shù)男』镒雍退黄鹪诜块g里吞云吐霧。這外界看起來的放縱，卻意外拯救了他，自己的孩子曾經(jīng)用這些煙霧緩解肉身的疼痛，他現(xiàn)在用同樣的煙霧化解內(nèi)心的疼痛。

父親、母親和鄰居那個不爭氣的孩子，三個人在一個屋檐下的時刻，在各種不著調(diào)的歡鬧之后，意外構(gòu)成了一幅完整的家庭圖景，這意外的臨時組合成為了現(xiàn)實的慰藉。這樣類似虛構(gòu)的救贖，不只出現(xiàn)了一次，它陸續(xù)上演，給這個底色悲傷、表面歡鬧的故事浸染了一點暖意和無盡的慨嘆。父親艾亞在醫(yī)院里，被隔壁病房的那個小姑娘帶領(lǐng)著，玩起過家家的游戲。他們扮演著醫(yī)生，給病床上姑娘孱弱的母親做著虛擬的手術(shù)，診治疾病，但在現(xiàn)實中，那個女人行將就木，無藥可醫(yī)。小女孩閃亮的眼神中滿含希冀。所有人其實都在依賴某種虛擬的希望抵抗現(xiàn)實的絕望，過家家的手術(shù)，鄰居孩子的陪伴，還有那個男孩瘋魔般癲狂表演的“虛擬吉他”，一切都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事物，給他們帶來了勇氣和支撐。

這故事中有兩次紓解，那場旁觀他人的葬禮，算是一次，葬禮上男人的發(fā)言像是說出了父親艾亞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所有感想；而另一次，是母親維基的落淚，在牙科診所的治療中，眼淚慢慢滴落，她又急速抹去。堅硬外殼下的柔軟悲傷，瘋癲裝扮下的淚水和絕望，外人誰又能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