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八月之光》是美國著名作家威廉·??思{的長篇小說之一,自問世以來便一直好評如潮。本文從后殖民視角對其進(jìn)行闡釋,通過分析后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體現(xiàn)最明顯的種族主義,來論證出殖民主義的結(jié)果不僅對被壓迫者有害,也對壓迫者有害,其中,以對《八月之光》中的主要人物喬·克里斯默斯和加爾文·伯頓的分析為例。
關(guān)鍵詞:種族主義 喬·克里斯默斯 加爾文·伯頓
《八月之光》是美國著名作家威廉·??思{的長篇小說之一,自問世以來便一直好評如潮。評論家們贊揚它是一部“具有異乎尋常的力度和洞察力的小說”,“不論以什么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都是一部杰作”。[1]《八月之光》蜚聲中外,“重要原因之一在于就福克納的創(chuàng)作而言,這部小說第一次直接觸及了美國南方的種族問題?!盵2]眾所周知,種族主義是美國在文明演進(jìn)的過程中通過對異族的征服來確證白人優(yōu)越的手段。毋庸置疑,種族主義是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最顯著地體現(xiàn)。本文將從后殖民視角對《八月之光》進(jìn)行闡釋,通過對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探究來證明,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它不僅是一種思維方式,還是一種存在方式,它不僅對被壓迫者有害,也對壓迫者有害。正如法儂所斷言的那樣,作為后殖民主義的結(jié)果,所有被殖民者和殖民者都在遭受著精神扭曲,這種精神扭曲遲早會引發(fā)自我的崩潰。
初次接觸到《八月之光》時,認(rèn)為它是一部沒有希望的小說,似乎所有的人物都處在痛苦之中,其中,尤其認(rèn)為喬·克里斯默斯的悲傷“現(xiàn)今都比海沙更重”[3]。喬·克里斯默斯是《八月之光》中的帶有悲劇色彩的主人公。據(jù)福克納本人所說,“我認(rèn)為他的悲劇在于,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究竟是白人或是黑人,因此他什么都不是。由于他不明白自己屬于哪個種族,便存心地將自己逐出人類。在我看來,這就是他的悲劇,也就是這個故事悲劇性的中心主題: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一輩子也無法弄清楚。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人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的最悲哀境遇——不知道自己是誰卻只知道自己永遠(yuǎn)也無法明白?!盵4]而我認(rèn)為喬·克里斯默斯的悲劇不止于此,混血兒身份除了給喬本身帶來了“無家感”,使得他30年來在大地上像個影子一樣飄來蕩去,更重要的是,模糊的身份使得他在美國南方種族主義猖獗的地方以種族主義者兼被種族主義迫害者的身份共存。
種族主義的推行建立在白人優(yōu)越論的基礎(chǔ)上。正如西方文明史所證明的那樣,白人鼓吹自己是上帝的選民,白人是優(yōu)秀的人種,而黑人是低劣的人種,受上帝的詛咒。白人用武力使黑人屈服,用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使黑人順從??v觀《八月之光》,種族主義的身影無處不在,而焦點始終對準(zhǔn)喬·克里斯默斯。喬·克里斯默斯,圣誕夜被遺棄在一所白人孤兒院里,后被麥克依琴夫婦撫養(yǎng),十八年來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都遵照著白人社會的模式,盡管后來他像“一個幽靈,一個幻影”那樣在人間飄蕩,但當(dāng)他在穿越白人街區(qū)和黑人街區(qū)時所做出的不同反應(yīng)表明他屬于白人社會,他想屬于白人社會。正是這種想法,才導(dǎo)致懷疑自身有黑人血液的事實折磨著他。在養(yǎng)育他的白人環(huán)境里,他接受著白人的殖民主義意識,他相信白人至上,他維護(hù)白人血統(tǒng)的純粹性,他像一個種族主義者那樣處理他與黑人的關(guān)系。他拒絕同黑人女孩交媾,甚至當(dāng)他知道白種女人跟黑種女人睡覺時不惜毆打白種女人。他重視女性的貞潔,所以當(dāng)他知道博比是妓女時竟一時無法接受。他故意找黑人的麻煩以顯示白人的優(yōu)越。但是,正如精神分析批評家所指出的那樣,每個人的心理歷史都始于童年時代的家庭生活經(jīng)歷。我們知道,喬·克里斯默斯的父親被祖父槍殺,也間接害死了其母親,而他本人也一直處于他的監(jiān)視之下,在“黑屋子”里生活:知曉的記憶相信有一條走廊,那是在一幢寬大長方的歪七扭八、冷清清回應(yīng)有聲的樓房里的一條走廊;這幢樓房的紅磚墻已被它的煙囪,更多的是它四周的煙囪,熏得烏黑黯淡;戶外空地鋪滿爐渣,寸草不長;這幢房屋困在煤煙直冒的工廠中間,還被一道十英尺高的鐵絲網(wǎng)包圍起來,活像一座監(jiān)獄或一個動物園。[5]更重要的是,他在這個“黑屋子”被視為異類——黑鬼,這奠定了他飽受煎熬的一生。阿德勒在《人的認(rèn)識》中寫道:“為了清查一個人的世界觀,應(yīng)該進(jìn)行調(diào)查研究,猶如從童年印象開始直至現(xiàn)今事物的狀況,劃了一條線。在許多情況下,人們將成功地確實開辟一個研究對象直至當(dāng)時所行進(jìn)的道路。這是條曲線,‘方向指示線,個人的生活從其孩提時代起概括地呈現(xiàn)在這條線上……因為真正起作用的始終是個人的方向線,這條線和輪廓是受到某些改動,但其主要內(nèi)容、能量和方向本身繼續(xù)存在,根深蒂固和從童年起就一層不變,它與童年的周圍環(huán)境并非沒有關(guān)聯(lián)。”[6]喬在書中第一次被明確稱為黑鬼是他因偷食牙膏而誤撞女營養(yǎng)師偷情,被發(fā)現(xiàn)之后,惱羞成怒地叫他“小黑鬼”“小雜種”。此外,作者也隱晦地提到,海因斯借著上帝的名義把他是黑鬼的事實告訴給孤兒院的其他孩子,由此使得喬經(jīng)常一個人像影子一樣單獨存在。童年時代被叫作黑鬼的經(jīng)歷讓他對自己的身份有了初次認(rèn)識。評論家溫斯坦認(rèn)為:“從表面來看,在??思{的世界中,一個人是誰是由他天生的血統(tǒng)來決定的,但深入研究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人是誰,是由他如何被稱呼所決定的,別人對他的稱呼最終會內(nèi)化為那個人?!盵7]事實也證明,成年后的喬即使遠(yuǎn)走他鄉(xiāng)也難以忘卻童年時代形成的身份認(rèn)同。兼具雙重身份意識的他,在踐行他作為白人的職責(zé)時歧視黑人,但因自身又?jǐn)y帶白人社會所憎恨的“黑人血液”而遭受著精神扭曲。
喬·克里斯默斯不僅遭受著有“黑人血液”的痛苦,更讓他崩潰的是他意識到他向往著白人社會,排斥黑人身份卻又眷戀黑人女性那旺盛的繁殖力——從四面八方,甚至在他體內(nèi),都咕噥噥地響著黑人婦女發(fā)出的沒有形體的芳醇甘美、生殖力旺盛的聲音,仿佛他和四周所有的男性生命都被推回到了暗黑無光、潮濕炎熱的原始狀態(tài)。他開始逃跑,眼里射出憤怒的目光,齜牙咧嘴地倒抽著冷氣,直往下一盞街燈處趕。[8]
他憤怒的原因或許能助我們窺見種族主義的一點端倪。法儂在《黑皮膚,白面具》一書中提出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分析種族的形勢必須重視性現(xiàn)象,從這一角度論證出白人嫉妒黑人的生殖力是種族主義長盛不衰的原因。兼具雙重身份意識的喬·克里斯默斯顯然意識到種族主義的迫害很大程度上源于白人嫉妒黑人旺盛的生殖力,而這生殖力是白人所沒有且想要的。法儂更進(jìn)一步地把種族主義與讓·保羅薩特分析的反猶太主義現(xiàn)象進(jìn)行對比,黑人被閹割這一事實說明“陰莖——男子生殖力的象征——被毀滅了,被否定了?!盵9]格雷姆對喬·克里斯默斯生殖器的破壞顯然證實了這一點。法儂認(rèn)為,白人對黑人的憎恨全在于“開化的白人對性放蕩的特殊時期有著無理性的懷舊。懷念狂歡的場面,不受懲罰的強(qiáng)奸,不加制止的亂倫。總之這些幻覺符合弗洛伊德學(xué)說的生活的本能。白人把自己的意圖投到黑人身上,表現(xiàn)的“仿佛”黑人真正有這些意圖”[10]。從這一點來看,白人對黑人的種族嫉妒促使種族主義的罪行大行其道。
喬·克里斯默斯的“黑人血液”制止著他生活在他向往的白人社會,而他的“白人血液”對黑人生殖力的渴望又無法讓他擁有安寧的生活。雙重身份意識帶給他的不是在白人世界和黑人世界自如切換的快樂,而是沒有容身之地的死亡。他的死亡,也向我們表明,種族問題暫時無解。
對于種族問題不僅給黑人造成痛苦,更給白人帶來致命傷害的另一個例證便是加爾文·伯頓小姐。為什么如此說呢?首先,《八月之光》給我們呈現(xiàn)的伯頓小姐承接他父輩的遺志客居異鄉(xiāng),與黑人相處,為黑人效勞,是一個反種族主義者,也因此被杰弗森鎮(zhèn)居民隔離疏遠(yuǎn)。但是,當(dāng)我們知曉加爾文反對蓄奴制的根源在于堅信“那些低賤的黑鬼,他們之所以低賤是由于承受不了上帝憤怒的重量,他們渾身黝黑是因為人性固有的罪惡沾染了他們的血和肉”,“我們現(xiàn)在給了他們自由,白人和黑人都一樣了。他們將會脫去黑色。一百年之后他們又會成為白人。那時我們也許會讓他們重新進(jìn)入美國?!盵11]這在本質(zhì)上也是堅持白人至上的美國種族主義觀念。伯頓小姐在孤寂的歲月里所堅守的也是種族主義者所推行的殖民主義意識。這也就是為什么當(dāng)沙多里斯上校在一夜之間殺死他的祖父和哥哥時他的父親沒有選擇報仇的真正原因。
在《八月之光》里,作為黑人形象出現(xiàn)的人們一直堂而皇之的遭受著屈辱,他們居住在低洼地區(qū),他們不敢輕易惹事甚至頂嘴,他們被隨意辱罵和懷疑,這一切??思{都向我們展示著時代所給予黑人的不公,但??思{通過伯頓小姐形象的描繪也在向我們陳述一個事實。白人對黑人的這種殘忍行為也反過來使白人一直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正如她父親在她小時候所告知她的一樣“記住這個。你爺爺和哥哥躺在這兒,殺害他們的不是白人,而是上帝加在一個種族頭上的詛咒,注定要永遠(yuǎn)成為白種人因其罪惡而招致的詛咒和厄運的一部分……這是每個已經(jīng)出生的和將要出生的白人孩子會受的詛咒。誰也逃脫不了?!盵12]自那以后,伯頓小姐一直飽受著精神的折磨,四十多年過著孤寂又絕望的生活,四十多年以種族主義者的身份與黑人打交道,四十多年來忍受著黑色的幻影并將一直忍受下去。伯頓小姐與喬·克里斯默斯的結(jié)合是必然的,兩個同樣孤寂的人,兩個幽靈,更重要的是伯頓小姐知道喬·克里斯默斯是一個黑人,并按照對待黑人的方式對待他,當(dāng)她與喬歡好的時候嘴里噓叫黑人時既充滿了享受,又充滿了憤怒。黑人那旺盛的生殖力使得她甘愿墮入地獄,不愿祈禱以贖罪惡的靈魂,而另一方面,她認(rèn)為她如今所受的苦都是根源于黑人,因黑人而受的詛咒被強(qiáng)加于白種人的頭上,使得她的祖父、她的哥哥、她的父親以及她自己一家都不得安寧。所以當(dāng)伯頓小姐的生殖力不再中用時,她立刻選擇了祈禱,也想讓喬祈禱,而她這樣的想法卻徹底激怒了喬——一個不相信上帝也愛他的男人——而死于非命。
伯頓小姐曾經(jīng)對喬·克里斯默斯說過希望他倆都死了才好,當(dāng)她把想法變成行動時,“目光里沒有狂熱,沒有怒火,而像所有的憐憫、絕望和信念那樣安詳鎮(zhèn)靜?!盵13]她希望喬跟她一起向上帝祈禱以贖自己犯下的罪孽,但喬拒絕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罪,還不打算屈服呢!伯頓小姐憐憫自己也憐憫喬·克里斯默斯,因為他們無端端的就被打上了宿命論者的印記,活在過去的陰影里走不出來。她感到絕望,是因為她無法拯救自己也不能拯救喬·克里斯默斯,連最后向上帝祈禱也做不到。她堅信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獲得安寧的辦法,才是一生悲劇命運的終結(jié)。伯頓小姐的死也從側(cè)面向我們展示了種族問題暫時無解。
不過,在對《八月之光》的研究中,有學(xué)者認(rèn)為,在??思{的觀念里,“死亡不僅不是終結(jié),反而為活著的人們制造了一種難得的生機(jī)?!盵14]“死亡并不意味著結(jié)束,相反,它可以讓生命以一種更有意義的方式得以延續(xù)?!盵15]小說中伯頓小姐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野里是被割斷的頭扭向她的身后,而我們知道,她的身后是她過去四十多年飽受黑色陰影纏繞的孤寂歲月,是她的父輩留給她的種族主義的創(chuàng)傷和來自于上帝的詛咒,是她和喬·克里斯默斯淫亂的罪惡,她的死亡也向我們昭示著所有的屈辱與不堪都已經(jīng)過去,正如那被燒毀的房屋一樣什么也沒留下,仿佛不曾存在過似的。當(dāng)喬·克里斯默斯死亡的場面呈現(xiàn)給我們時,??思{寫到,“他們不會忘記這個情景,無論在多么幽靜的山谷,在多么清幽宜人的古老溪邊,從孩子們純潔如鏡的面孔上,他們都將憶起舊日的災(zāi)難,產(chǎn)生新的希望。”[16]我們得知,歷史將成為記憶,促使我們?nèi)プ龀鲂碌呐?。正如莉娜帶著她的孩子和拜倫一起,在密西西比州一片寧靜祥和的土地上沐浴著八月之光,帶給我們無盡的安寧與希望。
殖民主義意識早已隨著美國白人占領(lǐng)美洲大陸時開始滲透在美國白人的頭腦中,而作為殖民主義意識最明顯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的種族主義也隨著時代的前進(jìn)而愈演愈烈?!栋嗽轮狻芬蚴芊N族主義侵?jǐn)_的白人黑人不止喬·克里斯默斯和伯頓小姐,還有很多很多的白人和黑人。盡管我們不能忘記,福克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南方白人,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種族主義也會對他造成影響?!八?,盡管他不論在講話或作品中都公開、明確地、有意識地掐露和譴責(zé)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種族問題上的傳統(tǒng)意識和價值觀念也被有意無意地帶到作品中,持別是帶到黑人人物的塑造中、造成了他作品中的矛盾性”。[17]這表明,種族問題已經(jīng)無孔不入的滲透在南方白人的生活中,種族問題的解決還有待時間來慢慢處理。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rèn)他不是一位堅定的反種族主義者,他通過各種期刊和演說都在強(qiáng)烈譴責(zé)種族主義對黑人乃至白人造成的傷害。特別是在他溫情地回憶他的黑人保姆卡羅琳·巴爾大媽時,他深信黑人受奴役不是黑人自己的錯,他還相信“人不僅僅會存活,他還能越活越好。他是不朽的,并非因為生物中唯獨他具有永不枯竭的聲音,而是因為他有靈魂,有能夠同情、犧牲和忍耐的精神?!盵18]我們要注意的是,這里的“人”不分白人和黑人。
注釋:
[1]Alwyn Berland:Light in August:A Study in Black and White,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2,p17.
[2]王立新,王鋼:《<八月之光>宗教多重性與民族身份認(rèn)同》,南開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1年,第1期。
[3]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圣經(jīng)·約伯記》,南京:南京愛德印刷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9頁,第6頁,第3頁。
[4]Frederick L.Gwynn and Joseph L.Blotner ed.,F(xiàn)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Class Conferences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1957-1958,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59,p72.
[5][8][11][12][13][16]藍(lán)仁哲譯,[美]威廉·??思{:《八月之光》,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6月版,第83頁,第79頁,第174頁,第178頁,第199頁,第330頁。
[6]轉(zhuǎn)引自萬冰譯,[法]弗朗茲·法農(nóng):《黑皮膚,白面具》,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44頁。
[7]Philip M.Weinstein,What Else But Love?The Ordeal ofRace in Faulkner and Morrison,New York:Columbia UP,1996,p170.
[9][10]萬冰譯,[法]弗朗茲·法農(nóng):《黑皮膚,白面具》,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127頁,第129頁。
[14][15]董麗娟:《狂歡化視域中的威廉·??思{小說》,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54頁,第52頁。
[17]肖明翰:《威廉·福克納研究》,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221頁。
[18]李文俊等譯,[美]威廉·??思{:《??思{讀本》,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4月版,第388頁。
(周麗 廣西南寧 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 530001)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