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
一
最初,讀宋末元初周密的筆記小說《齊東野語》,其中有一個與朱熹有關的故事:浙江天臺營妓嚴蕊,不但“色藝冠一時”,而且才華出眾。一次宴會上,臺州知州唐與正讓她以紅白桃花為題賦詞一首,嚴蕊即席填了一首《如夢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碧婆c正大為稱贊,便賞賜給她兩匹雙絲細絹。不久,朱熹以“使節(jié)”的身份來臺州巡視,不知是惱恨唐與正對自己不夠尊敬、招待不周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竟然欲搜集他的罪狀加以彈劾,聽說他曾經賞賜給嚴蕊細絹后,就逼迫嚴蕊承認與唐與正有奸情??墒侨f萬沒有想到,嚴蕊雖然“系獄月余,備受棰楚”,卻“一語不及唐”。后來,嚴蕊被移籍紹興,關進紹興獄中,繼續(xù)受到嚴刑拷問,由于她堅決不“認罪”,可想而知,“兩月之間,一再受杖,委頓幾死”。幸虧沒過多久,朱熹被調往別處任職而離開了浙江,岳飛的第三子岳霖擔任御史,來到紹興。他很同情嚴蕊,便借慶賀新年的機會,命她當場作詞來表白自己。嚴蕊不假思索,口占《卜算子》詞一首:“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痹懒丶葰J佩她的才華,又可憐她已經病體支離,當即判其脫離妓籍從良。后來嚴蕊嫁給一個皇室近親為妾,平安地度過了余生。
朱熹對后世的影響極大,他為儒家經典所做的注解如《四書章句集注》等,成為明、清科舉考試中八股文的唯一依據。然而,明末清初的大學者毛奇齡卻不買賬,據《儒林瑣記》記載:毛某“掊擊宋儒尤力”,竟然扎了個草人,說這就是朱熹,讓他侍立在自己身邊,每從朱熹的注解中讀到有不夠準確、不夠貼切的地方,就“詰難撲責,以示貶辱”。
對朱熹印象的改變純屬偶然。
那一天,偶然從清人王應奎編著的《柳南隨筆》中讀到陸游于朱熹逝世后撰寫的一篇祭文:“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傾長河注東海之淚,路修齒髦,神往形留,公沒不亡,尚其來饗。”這篇短短的祭文總共只有三十五個字,卻凝聚著作者對亡友無限真摯之情。朱熹病終于福建建陽,陸游家居于浙江紹興,兩地遙隔千里;朱熹享年七十一歲,陸游長他五歲,此時已是七十六歲的高齡了。
陸游是筆者最崇敬的愛國詩人之一,他的詩篇令人蕩氣回腸、忠憤填膺,尤其是臨終那首《示兒》詩,更是千古流傳,婦孺能誦:“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樣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竟然與朱熹有著如此深厚的情誼,竟然對他的逝世如此悲傷痛惜,這里面一定有原因?;蛟S,朱熹也有其過人之處,有著令人崇敬的過人之處?
又是一個偶然,讀了南宋羅大經在《鶴林玉露》里記載的這么一個小故事:
朱文公有足疾,嘗有道人為施針熨之術,旋覺輕安。公大喜,厚謝之,且贈之以詩云:“幾載相扶藉瘦筇,一針還覺有奇功。出門放杖兒童笑,不是從前勃窣翁?!钡廊说迷姀饺ァN磾?shù)日,足疾大作,甚于未針時,亟令人尋逐道人,已莫知其所往矣。公嘆息曰:“某非欲罪之,但欲追索其詩,恐其持此誤他人爾?!?/p>
二
正是由于這種欽佩,筆者重新翻開《宋史》,將《朱熹傳》又仔仔細細地讀了幾遍,以期對他有更加明晰的了解:
朱熹祖籍江西婺源,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生于福建尤溪,十九歲中進士,歷任泉州同安縣主簿、知南康軍、提舉浙東茶鹽公事、知漳州、知潭州、煥章閣待制兼侍講等職,歷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于宋寧宗慶元六年(1200)病逝于福建建陽,享年七十一歲。
朱熹一生仕途坎坷,他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僅九考(共九年),立朝才四十日。他本人亦不喜為官,屢屢辭職,而將大部分的時間與精力用于著書講學,是繼程顥、程頤兄弟而后理學的集大成者,南宋“閩學”的創(chuàng)始人。作為一代宗師,他著述極豐,有《楚辭集注》、《韓文考異》、《通書解說》等,《宋史·藝文志》中著錄者有四十余種,未著錄的尚有二十余種,另外由其弟子或后人編纂的著作也有二十余種。清人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稱他“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矣”,顯然并非溢美之詞。
這位南宋大臣、大學者、大教育家的本傳洋洋萬言,而記錄其言論及奏章的文字就占了大約一半。重讀《宋史·朱熹傳》的結果,是筆者對他由欽佩變成了崇敬。因為,首先,他是一個敢于講真話的人。
紹興三十二年(1162)六月,剛剛登上皇帝寶座的宋孝宗趙眘下詔求取“直言”,朱熹就上了一份奏章,開宗明義地指出:“圣躬雖未有過失,而帝王之學不可以不熟講;朝政雖未有闕遺,而修攘之計不可以不早定?!苯酉聛砭团u開了:您“風誦文辭,吟詠情性,又頗留意于老子、釋氏之書”,可是您知道嗎,這些玩意兒于治理國家可沒什么用處喲。那么,身為一國之君,究竟該如何掌握“帝王之學”與“修攘之計”呢?首先,不可與“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金人議和,而是要勵精圖治,使國富而兵強,然后乘釁而動,收復失地。這不與陸游的愛國理念完全一致么?難怪陸游與他成了好朋友。
緊接著朱熹又教育起宋孝宗來:四海之“利病”,百姓之“休戚”,關鍵在于領導干部的好壞??;而領導干部的好壞,又在于監(jiān)督機制——“監(jiān)司”能否正常運轉,能否起到裁庸劣、進賢能的職責;而朝廷又是監(jiān)司的根本。老百姓能否“得其所”,能否安居樂業(yè),關鍵在于朝廷??墒?,眼下的情況究竟如何呢?無論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領導干部,還是監(jiān)督他們的“監(jiān)司”,都是“奸贓狼藉、肆虐以病民者”,只不過您陛下還不知道罷了——同樣明顯的是,朱熹這不等于是在指責宋孝宗嚴重失職么?
其后,朱熹又屢屢上書力主抗金,由于先后任宰相的湯思退、洪適都主張和議,與朱熹“論不合”,朱熹便辭官而歸。直到淳熙五年(1178),新宰相史浩任命朱熹知南康軍。朱熹一再推辭,朝廷不許,朱熹才至郡上任。第二年夏天,不少地方發(fā)生了大旱災,宋孝宗傳旨“監(jiān)司、郡守條其民間利病”,朱熹便毫不客氣地上疏指出:“今宰相、臺省、師傅、賓友、諫諍之臣皆失其職,而陛下所與親密謀議者,不過一二近習之臣?!倍@些“近習之臣”是些什么貨色呢?他們“上以蠱惑陛下之心志”,“下則召集天下士大夫之嗜利無恥者,文武匯分,各入其門?!焙眉一?,這不是明擺著在斥罵宋孝宗賢愚不分、忠奸不辨,是個親小人、遠賢臣的無道昏君么?這還罷了,可朱熹最后竟危言聳聽地說:“莫大之禍,必至之憂,近在朝夕,而陛下獨未之知?!彪y怪宋孝宗看了,要勃然大怒道:“這不是將朕看作亡國之君么?”其實,平心而論,宋孝宗固然沒有什么大作為,可是矮子里面拔將軍,在南宋諸帝之中,還算是滿不錯的。他在位二十七年間,國內秩序較為穩(wěn)定,政治較為清明,社會經濟亦呈現(xiàn)較快的恢復和發(fā)展勢頭?!端问贰ば⒆诩o》稱其“聰明英毅,卓然為南渡諸帝之稱首”,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以朱熹如此尖銳的言辭,孝宗雖然發(fā)怒,卻未加以“誹謗”、“大不敬”之類的罪名,既未罷官,又未嚴懲,更加可貴的是,當有人攻擊朱熹“疏于為政”時,孝宗還能實事求是地說:“朱熹政事卻有可觀?!币姘l(fā)可見他的寬宏大量。
淳熙十五年(1188)是宋孝宗在位的最后一年——因為翌年二月,他就將皇位傳給太子趙惇,即宋光宗,自己則退居幕后當太上皇。這一年,排擠朱熹的宰相王淮去職,朱熹入朝覲見皇帝。朱熹見了宋孝宗后,在指出一些弊政如刑獄失當、制錢病民、科罰之弊后,又直言指責孝宗道:“陛下即位二十七年,因循荏苒,無尺寸之效可以仰酬圣志?!本o接著,他覺得口頭奏對“有所未盡”,又寫了奏章遞呈進去,開篇就是危言聳聽:“今天下大勢,如人有重病,內自心腹,外達四支(肢),無一毛一發(fā)不受病者?!比绾胃淖冞@一大勢,那就必須抓緊六大“急務”:輔翼太子,選任大臣,振肅綱紀,變化風俗,愛養(yǎng)民力,修明軍政。每一條他都細加闡述,洋洋二千言。奏章送進宮廷,已是夜間漏下七刻,孝宗已經睡下了,又急忙披衣而起,“秉燭讀之終篇”。第二天,孝宗傳旨讓朱熹留在臨安城里主管太一宮,兼崇政殿說書,卻被朱熹極力推辭掉了。
緊接著在光宗、寧宗兩朝,朱熹照樣以敢說真話、直言進諫著稱。寧宗趙擴即位之初,改元慶元,宰相趙汝愚輔政,推薦朱熹入朝,并“收召四方知名之士,中外引領望治”,朝政為之一新。在這萬象更新的氣氛中,唯獨朱熹擔憂外戚韓侂胄干政,屢屢上書寧宗,又“數(shù)以手書啟汝愚”,希望引起警惕。可惜趙汝愚認為韓侂胄“易制,不以為意”。結果,韓侂胄以陰謀手段漸漸取得權勢,趙汝愚被罷去相位,貶逐而死。韓侂胄還不罷休,指斥理學為“偽學”,將朱熹、彭龜年等反對過自己的五十九人盡皆貶逐,繼東漢黨錮之禍、北宋元祐黨禁之后,又一手制造了“慶元黨案”。朱熹既逐,“侂胄益無忌憚矣”(《宋史紀事本末·道學崇黜》),于是專橫跋扈、結黨營私,權傾朝野,連寧宗皇帝也幾乎成了個傀儡。慶元六年(1200)三月,朱熹病逝。又過了幾年,韓侂胄妄圖以建立“蓋世功名”來壓抑普遍的不滿情緒,借以鞏固自己的權勢,又倉促伐金,遭到慘敗,他自己亦被禮部侍郎史彌遠等密謀刺死。
除了敢于講真話,朱熹的心中還一直裝著普通老百姓,這是他的又一可貴之處。
面對著皇帝,無論是言談還是奏章,他都把老百姓擺在一個重要的地位反復告誡:“四海利病,系斯民之休戚”,“天下之務莫大于恤民”;他直言指出“民力之所以重困”的原因,就是殷切希望皇帝能夠“愛養(yǎng)民力”。在擔任地方官的九年之中,朱熹更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實事。淳熙五年(1178),朱熹受命治理南康軍(郡名,治所即今江西贛州)?!端问贰ぶ祆鋫鳌氛f他在南康任上“興利除害,值歲不雨,講求荒政,多所全活”。什么叫“荒政”?《宋史·尤袤傳》中記載說:與朱熹同一時代的南宋官員尤袤任江東提舉時,也碰上大旱災,他便效法朱熹“講荒政”,即下五等的農戶,所欠租賦在五斗米以下的,全部蠲免。尤袤推行于諸郡的結果,是“民無流殍”,與朱熹的“多所全活”起到了同樣的效果。
淳熙八年,浙東一帶久旱無雨,水源枯竭,農田龜裂,造成嚴重饑荒。是年八月,剛從知南康軍任滿的朱熹,移官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出于對災民的關心,朱熹“即日單車就道”。在上任的路上,他就移書他郡,募集米商往浙東販糧,并鄭重許諾給以減免稅收的政策優(yōu)惠。于是,米商們的糧船紛紛駛往浙東,待朱熹到達任所時,“客舟米已輻輳”。朱熹又經?!皢诬嚻镣綇摹?,四處察災情,訪民隱,所到之處,人們都不知道他就是堂堂的提舉使大人,于是那些貪贓枉法、不積極救災的官員都受到嚴厲查處;還有一些貪官污吏則識相地棄官而去。這一來“所部肅然”,官場風氣亦為之一變。浙東地區(qū)舉凡“丁錢、和買、役法、榷酤之政,有不便于民者”,朱熹“悉厘而革之”。救荒有了成效,朱熹又“隨事處畫”,為百姓謀求“經久之計”,并嚴肅查處各地有行賄受賄、徇私枉法行為的官吏。朱熹一系列的便民措施,得到了浙東百姓的衷心擁護。宋光宗即位后,朱熹改任漳州知州。他又根據當?shù)貙嵡椋献鄰U除所屬各縣的“無名之賦七百萬”,并減免“經總制錢四百萬”,大大減輕了百姓的負擔。
三
除了敢于講真話、心中裝著老百姓外,朱熹還有許多優(yōu)點:比如說重視教育、重建白鹿洞書院;比如說安貧樂道,雖然因“簞瓢屢空”而不得不經常向人借貸,可是“非其道義則一介不取”。這些都不細說了,不過關于朱熹彈劾唐與正一事,《宋史·朱熹傳》中倒有比較詳細的記載,筆者再參照《宋史·王淮傳》、《宋史·鄭丙傳》及《續(xù)資治通鑒》等有關史料,敘述如下:
唐與正即唐仲友,與正是其字。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七月,朱熹以浙東常平茶鹽公事的身份視察災情來到臺州,臺州百姓紛紛狀告知州唐仲友貪污受賄、違法收稅等劣行。朱熹“按得其實”,便向朝廷上章彈劾。哪知唐仲友與宰相王淮不但是同鄉(xiāng),還是兒女親家,與吏部尚書鄭丙又是好朋友,此時因鄭丙等人的推薦,已經被提拔為江西提刑,只是還沒來得及離開臺州。朱熹一連上了三份奏章,都被王淮扣留著不奏知孝宗。朱熹毫不氣餒,繼續(xù)上書,一共上了六份——《鄭丙傳》說是十份。王淮看看實在隱瞞不下去了,才將朱熹及唐仲友自辯的奏章一并交給了孝宗。孝宗令人查究??墒且粍t由于王淮、鄭丙等人的庇護,二則宋孝宗亦“不欲窮其事”,唐仲友僅僅被免去原職,那江西提刑卻改由朱熹擔任。這大概就是《齊東野語》中所說的調往別處任別職吧?不過在《宋史·朱熹傳》與《續(xù)資治通鑒》卷一百四十八上,都是“辭不拜,遂歸”五個字,也就是說,朱熹沒有接受任命,而是棄了官職,回家鄉(xiāng)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