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偉東
桂林小住
翻看民國時期出版的《旅行雜志》,1939年第11期刊登了王宏道寫的一篇文章《桂林小住》,讀來好像是一位客居桂林、深得桂林生活趣味的人給遠方朋友的信。
在當時的文人筆下,桂林是中國獨特的一個城市。其獨特,在于桂林既有城市的整潔干凈,又不乏鄉(xiāng)野的自然生機。這樣的桂林,是有自己的城市氣質(zhì)的,王宏道在文章中贊嘆為“像一位潔凈、清秀和愛健美的姑娘”,“沒有鄉(xiāng)下的泥氣,沒有都市的奢氛。樸素中帶著的鮮美幽靜里呈現(xiàn)活潑和可愛”。在他的眼里,與杭州、香港相比,桂林有著獨特的“清秀”和“孤雅”,而這樣的小城氣質(zhì),來源于青蓮般的山峰,山峰間色彩絢麗的朝霞,淙淙流水在山崖間流淌的聲音。
桂林的鄉(xiāng)野趣味,體現(xiàn)在居民對自然環(huán)境的融入。在這篇文章里,作者談到七星巖、月牙山,以及巖崖之間的祝圣寺,用“古樸幽邃”來形容。入夜,游覽這些地方,可以請寺中老僧提著火把沿著狹小的山路游覽,晚秋的清涼天氣里,高大的松樹吧嗒吧嗒落下一兩顆松果。如此幽深寒涼的夜色里,只聽見夜行的動物游走的曲折動靜。而市民生活其間,除了猶如明月松間寺廟、老僧帶來的安寧肅穆,也有日常生活的安詳恬靜。這樣的安詳恬靜,在作者筆下寥寥數(shù)句作了點染:“每到月半良宵,情侶愛伴,姍姍來遲,踏著黝古的月光,對著壁立的翠峰翡崖,訴衷談款?!崩仙⒙萌?、情人,月光下的桂林群山,意境深邃而幽雅,一路走向夜深人靜的山里,讓人想要從現(xiàn)代的城市穿越到古代的叢林。作者寫到城北的風洞山,“巍然鶴立,有羽化之氣概,山上有洞可容大廈,現(xiàn)今置有防空設(shè)備”,在這里,隱居著馬相伯老人。風洞山,即疊彩山。疊彩山的明月峰,是桂林市區(qū)最高的山峰,山南為越山,西面為四望山。“巍然鶴立,有羽化之氣概”,寫的是山,寫的也是作為中國文化精神代表的百歲老人馬相伯。
那時的漓江水勢似乎比較大,漓江如青綢鼓蕩著波濤洶涌的景致。作者寫道:“桂江繞著城東,橫在江上的是一索連的渡船,春風剪波,漾起瀾花,相擁相抱,直波連到象鼻山腳,才流出象鼻聳邃的山洞,投進大江東流而去?!闭缑駠鴷r期的老照片,漓江上橫著的木船,連成一座浮橋。碧波里,學生和平民,在這柔和的江水里游泳、劃船、曬太陽。游泳的人順著波浪,輕松地游過象鼻山,又被波浪輕輕擁上岸。作者認為:“不會有人想到世界上比這還愉快的事?!庇笫箒砉鹆值臅r候,省主席黃旭初就在小木船上與他做終日之游,隨手舀起一勺倒映著點點陽光的江水,可以解暑熱之渴。
1938年,王宏道筆下的桂林的城市趣味在于官員的平民化和平民的優(yōu)雅、城市布局的潔凈美觀。在文章中,作者著力寫到中山公園、西華門、風洞山,寫出了桂林的市政設(shè)施的潔凈,自然環(huán)境的清秀。中山公園即現(xiàn)在的王城,花紅柳綠的季節(jié),平民百姓在其間熱鬧,而省政府就在里面。作者認為,“廣西平民化的精神”就在官員的平民化上:“省政府主席黃旭初先生,灰布大裝,儼然一平民也。他從來不乘車子,每天晚上可看見他從西華門出來。”而高官家屬,也頗具平民風格:“白崇禧先生的夫人與諸公子,我們亦常看見他們在西華門口的餛飩鋪子吃點心?!?/p>
前些天,廣西師大出版社的退休老編審?fù)蹶苼黹e談。王老師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和我談到上小學的時候,他在王城時常碰到黃旭初。這位省主席總會俯身問他:“小朋友,上學去?”“小朋友,放學了?”側(cè)身讓小學生先走。
桂林的平民,作者以“樸素老實”來描述,沉浸賞春宴游之樂,饒有生活情趣;又熱心政治,不失現(xiàn)代市民的參政議政熱情。文章中談到當時的體育場是民眾政治集會的場所,孫科曾經(jīng)在這里“駐場演講”,受到桂林市民熱捧。當時的公共娛樂場所是樂群社,“供接見過境名人和當?shù)丶澥炕檠缰谩薄?/p>
文章刊登在《旅行雜志》1939年11期。文章里寫到馬相伯隱居在風洞山。據(jù)考,馬相伯先生應(yīng)李宗仁之邀客居桂林的時間是1937年到1938年。據(jù)此可以推斷文章寫于1939年之前。這一時期,正是抗戰(zhàn)初期,桂林作為大后方重鎮(zhèn),受到日軍狂轟濫炸,物價比戰(zhàn)前貴了好幾倍,但與國內(nèi)其他地方相比,物價仍低得多,市民質(zhì)樸良善,環(huán)境相對安寧,讓客居此地的逃難者感到溫暖。
作為抗戰(zhàn)文化城,桂林給戰(zhàn)時客居文化人留下了諸多美好的回憶,也留下了不少文化遺跡。隨著時光的流逝,有著這樣記憶的人漸漸老去,記憶便散落在古舊雜志的字里行間。有人提出在桂林建一條抗戰(zhàn)文化街,留住那個時代的一瞬間:比如馬相伯老人在風洞山凝望漓江的一道背影。
訾洲淘書
20世紀90年代初,我經(jīng)常騎自行車到訾洲。
從穿山路經(jīng)過一座沒有護欄的石橋過了小東江就進入訾洲了。江水清澈,兩岸砌著青石板,水草在江里晃動,鴨子在橋洞下來去穿梭。東江菜市后面還有老式的木樓。
那時,訾洲還是一大片撂荒的地,雜草叢生,有兩棵高大的女貞子在七八月間開著白色的花,到了深秋吧嗒吧嗒落下藍黑的果實。每到周末,訾洲的荒草地里,擺出一溜溜的舊書攤。帶著點兒冒險的快意,騎車沖上石橋飛快地下坡,把車鎖到樹下,就開始蹲在舊書攤前淘書。舊書攤不只有舊書,還有舊字畫、舊書信等舊物。一堆堆一排排,書的霉潮氣味在日光里飄著。舊書攤還有銹跡斑斑的舊銅錢、舊紙幣,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舊貨都能在這里找到。
夏天的午后,在這里逛上一兩個小時,淘到幾本有趣味的閑書,就靠著烏桕樹看,可以消磨一下午的時光。
有一次,我翻看一大堆殘破污舊的字畫,從字畫里掉出來一枚已碎裂的石頭印章,方印的一角已經(jīng)崩壞,污濁的印泥糊了印文,看不清是什么字,兩行邊款也模模糊糊,隱約有“齊璜白石山翁”的落款。不可能是齊白石刻的印吧!我拿舊報紙使勁擦掉印泥。朱文殘缺,四字中只模糊可辨“子厚”二字。我忐忑地問攤主這枚印多少錢,攤主要一百塊。我左看右看,朱文線條柔美沉靜,不像齊白石湊刀剨然,大開大闔的風格,和攤主討價還價:“怎么可能是齊白石的!最多是個摹刻白石的印。而且石頭都崩裂了。十塊錢!”一個戴草帽的老頭湊過來看印,指著印文念“子亭”。我們就“厚”還是“亭”探討了一會兒,依字形看,老頭說的似乎更有道理,“亭”為曲折的一橫表示亭子的頂,整體結(jié)構(gòu)方正,虛實有間。老頭問我要不要——我搖頭不要。我看不懂這價錢,對“齊璜白石山翁”的落款更是懷疑,齊白石刻的印章怎么可能流落到桂林!老頭于是和攤主討價還價,六十元成交,樂呵呵地把破印章握在手里拿走了。
舊書攤里還能淘到一些書信和手稿。記得有一次,一個收破爛的老人背著一麻袋舊書信讓舊書攤的老板收。一封舊信,信封、特種郵票品相完好的五毛錢(普通郵票的不值錢,一封舊信才一毛錢),老人數(shù)出兩千多封舊書信,從舊書攤的老板那里拿到五六百塊錢。這大約是收舊貨的老人的意外之喜。老人一張張數(shù)著錢過橋去“劉伯娘米粉店”里吃米粉。不一會兒,集郵的人就在舊書攤前擠了一堆,淘他們的寶貝。
在舊書攤里,還能見到一些手稿,最難得的是老式文人毛筆或者鋼筆的手稿,一筆一畫,看起來很舒服。
有一年,我在舊書攤翻到用墨水筆寫的一沓稿紙,紙張已經(jīng)泛黃,繁體字的墨跡洇染開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寫的是一篇散文,寫到抗戰(zhàn)期間的一個城市,城市里有一條江,江里有一個小洲??箲?zhàn)時期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小洲里。作者是抗戰(zhàn)時期流落到這個后方城市的文化人,到這個小洲里求租民房。作者遇到居住在小洲上的貧困村婦,她們把家里的木板房無償提供給抗戰(zhàn)傷兵療傷用。作為國民,她們愿意為抗戰(zhàn)做貢獻,而不愿意出租來賺錢。狹長的江中小洲,隔岸的山景,岸邊的蘆葦,開墾的瓜菜地,幾個只有簡陋木房子的農(nóng)婦……我讀出了熟悉的桂林的氣息,如果沒有猜錯,應(yīng)該就是訾洲啊。由于稿子是殘缺的,沒有頭尾,不知道作者是誰。那時,在書攤邊我也就是翻翻,沒有想到要收藏手稿。
多年之后,我讀到一本《想去漂泊》的書,看到似曾相識的文字,作者是艾蕪。我查閱了艾蕪生平??箲?zhàn)爆發(fā)以后,艾蕪一家到了桂林,曾經(jīng)居住在施家園。施家園毗鄰小東江,離訾洲不遠。閑時艾蕪帶孩子散步到這里,記下遇到的村婦、傷兵,是可能的。訾洲舊書攤上手稿的文字細節(jié)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如果真的是艾蕪的手跡,那是多么珍貴??!艾蕪筆下的這個小洲,猶如戰(zhàn)亂頻仍的國家,彌漫著荒蕪而又充滿生機的氣息。烏桕樹下是老式民居、淳樸而識大體的村婦、坐在門口曬太陽的疲憊而樂觀的傷兵……前年,我應(yīng)一家出版社之約編一本關(guān)于民國時期國民居住生活的散文集,把這篇文章收錄了進去。
而那方殘破的舊印章,再也沒有見過。直到最近讀《白石老人自傳》,看到他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七月到桂林,賣畫刻印為生。突然想到,那方被草帽老頭買去的印,是不是那時齊白石給某一位桂林市民刻的呢,或許,當年四十三歲的齊白石來訾洲郊游過。
訾洲呈梭形浮于水中,唐代莫休符在《桂林風土記》中說:“洲每經(jīng)大水,不曾淹浸,相承言其浮也。”故又稱浮洲?!蚌ぶ藜t葉桂林秋”,訾洲文脈悠長,自唐元和年間裴行立建燕亭、柳宗元撰寫《訾家洲亭記》起,歷代眾多文化人在訾洲留下足跡。
訾洲舊書攤已經(jīng)消失,舊書舊物舊時風情流逝在時光里。
月夜,漫步在現(xiàn)在的訾洲公園,記起唐代詩人趙嘏在遠方寫給桂林朋友的一首詩:
遙聞桂水繞城隅,城上江山滿畫圖。
為問訾家洲畔月,清秋擬許醉狂無。
天上江中,月亮一直在。
七星路
十幾年前,我出版過一本關(guān)于桂林的小書,里面寫到桂林的七星路的美妙。北京的一位讀者看到這本小冊子,到桂林旅游時專程安排出時間尋訪七星路。匆匆走過七星路,她略感失望。給我留言說七星路并不是我寫的那樣美。
我一直覺得有兩個桂林:一個是游客的桂林,一個是桂林市民的桂林。我寫的桂林是市民的桂林。一位游客匆匆走過,看到尋常市井生活,不太容易領(lǐng)略其中的妙處。比如,七星公園的猴子,對游客來說就是公園里他們可以喂食香蕉的動物,這些抓耳撓腮的淘氣猴子,和其他地方的猴子沒有什么不同。而對桂林市民來說,這些奔跑跳躍在山里的野猴子是桂林生活的一部分,有時,這些野生的猴子從山上跑到龍隱路上,跳上出租車的發(fā)動機蓋,隔著車窗瞪著眼睛和司機斗智斗勇;也有野生的猴子跑進市民生活的小區(qū)撒野,市民只好打電話請來公園的工作人員,哄騙著把猴子趕回山里。這樣的猴群,在桂林市區(qū)的山野里自由繁衍生息,偶爾有類似撒野的行為便成為晚報中的新聞,這些一般游客自然是看不到的。
七星路旁多種植楓樹和桂樹。三四月間,起伏的嫩葉成了一路綠色的霧,兩邊人家樓上,陽臺上的扶?;ㄩ_得鮮艷;十月以后,楓樹漸次染紅,在七星路鋪開濃淡不同的色彩。七星龍隱兩條路交叉處的玉蘭花香流溢在空氣中,我卻一直找不到玉蘭樹在哪里?;蛟S就在公園的圍墻內(nèi)。七星公園七星路大門的院子里有幾棵高大的樹,隨著秋天的臨近,漸次呈現(xiàn)出黃櫨般的紅黃夾雜的顏色,猶如濃厚的油畫。坐在伸向高遠天空的秋樹下的石凳上,聽秋葉飄落,令人有不知今夕何夕的迷離之感。七星路三里店大圓盤附近,道邊的桂花樹里,每到黃昏,小鳥群集,溪流般的鳥鳴聲一直流淌到夜里。十多年前汽車少,市民在夏日把著扇子,閑坐在樹下聽小鳥的鳴叫,一直能聽到天空中亮起星星。而今,汽車多了,鳥聲似乎也不如以前清亮。呼嘯的車流中,市民的腳步也急促起來。
孩子讀幼兒園的時候,周末晚飯后,我時常帶著他在七星路騎行,從三里店大圓盤一路走過天意服裝店、聞鶯閣餐吧、秋之果休閑食品店、澳門酒家,過了七星路金星路交叉口的小小的三金廣場,就到了兒子最喜歡的北方小吃店、北國村餐館、麥香坊,還有我熟悉的14路站臺邊的老曾的按摩店。再往西邊走,過了龍隱小學,到七星公園東門。我?guī)е鴥鹤域T車穿行街巷,看見文具店禿頂?shù)睦习逶跇湎滦〉首燥?;看到老曾按摩店里沒有客人,穿白大褂的老曾坐在椅子上聽收音機;看見桂湖米粉店門口擺著火鍋,三三兩兩的人在喝漓泉啤酒,油煙伴著爆炒的姜蔥散發(fā)著家常的親切味道。這些尋常的風景,旅游者看不到——即使看到,也難以體會作為一個桂林市民的生活感受:比如一路的氣味,普洱茶館老茶的陳香,金手指蛋糕店的面點的甜香,金陵小吃店鹵味的熏香,北國村東北風味館子的餃子香,平記冷飲店冰棍兒的幽涼的甜絲絲味道,尤其是經(jīng)過桂湖米粉店的桂林米粉香。晨練之后,經(jīng)過米粉店,這鹵水的香味勾著你的饞蟲,讓你邁不動步子,不坐下來吃二兩實在是走不過這桂湖米粉店的門。有一次,接待南京大學的幾位教授,就在這簡陋的米粉店里,他們每人吃了三兩又二兩,糯香的鍋燒、柔韌的牛肉片、潤滑的米粉,鹵水蔥花黃豆酸筍,客人吃得十分飽,尚且意猶未盡。多年后,和他們在南京見面,他們還談到桂林七星路上吃著米粉看門外桂花飄香的愜意——當時二兩米粉不過兩塊五。
這樣的愜意,一般匆匆而過的游客估計就無法體會。
夏夜,循著七星和龍隱路交界處玉蘭香樟的氣息,馱著兒子一路騎到龍隱路的干休所——一個不大的大門,進去以后林木森森,山坡池塘掩映在高大的樹木間。這里開著一個高端的餐飲會所。我和兒子渴了,便進這個會所坐坐,接待客人的大堂經(jīng)理西裝筆挺禮貌有加,我們坐在高級沙發(fā)上,裝模作樣地看看昂貴的菜單,喝一杯服務(wù)員送上來的龍井茶。在香樟林的園子里聽蛙聲四起,看水塘里薄暮中的荷花漸次閉合。逛累了,我和兒子坐在干休所大門口小店前的小凳子上喝兩塊八一盒的“農(nóng)大酸奶”。
天色晚下來,我?guī)е鴥鹤油刳s,到了三金廣場,黑壓壓一群人站著、坐著,在看露天電影。放映機嘶嘶作響。兒子站在車子上伸著脖子看,我靠著紫荊樹扶著他。銀幕上侵略軍正向我軍根據(jù)地猖狂進攻,兒子看得入神。在碼坪街的臺階上張望,可以看到天璇、天權(quán)、天樞幾座山的山影,也可以看到明亮的星星。
除了七星路,從七星路分岔出去的巷子,也很有味道,比如前些年七星路二巷的桂北風味小吃一家連著一家,成為桂林特色夜市,入夜燈火通明;通往將軍塘的七星路三巷,綠瑩瑩的爬山虎爬滿公寓的墻,花瓣如瀑布般飄落的三角梅種在小院里。
這樣的七星路,一年四季里如花般漸次綻放出桂林生活的美好氣息,北京那位讀者匆忙之間當然無法體會。其中的妙處,要來多住幾天才能領(lǐng)略。
六合圩
六合圩圩日確切是哪一天,我并不是很清楚。聽說東環(huán)路花鳥市場里有人賣桂林及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圩日的地圖,比如草坪圩、九屋圩、海洋圩,都有詳細的日歷標注。這圩日地圖讀起來,算算農(nóng)歷和節(jié)氣,感受季節(jié)變換,想來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一般到了周六、周日,六合圩就熱鬧起來。
人流涌動,山崖下,靈劍溪水邊,各行各業(yè)搭起簡易的塑料棚:水邊擺字牌棚的、樹下設(shè)剃頭擔子的、靠山崖擺卦攤的,最多的是草醫(yī)攤和舊書攤。字牌攤里老人多,遠遠望過去,是一顆顆花白的、光亮的、蒼老的頭,喝著圩里就能買到的便宜的野茶葉泡的茶,吃一份米粉或蕨粑,能在這里消磨一整天。臨近六合菜市場有一座寬大的平房,周日有唱桂劇的,里面擺著一排排長條凳,門上的綠漆已經(jīng)斑駁灰暗,墻上白灰也已經(jīng)有些許脫落,墻上的黑板上白粉筆寫著下午兩點上演的桂劇戲目,門票一元五角。開演時,從藍漆斑駁的木窗看進去,有簡單化妝的演員在咿咿呀呀,抬手動腳。
閑時,我騎車從師大雜志社對面的朝陽西路沿著普陀山后山腳往六合圩騎行。這是條幽僻的小路,雜樹叢生。騎著騎著,山陰風涼,天光收斂,好像穿過時光隧道,騎回了民國。那個有點幽暗的灰藍色的時代,理想與現(xiàn)實、正義與邪惡交錯中的精神昂揚而又欲望詭異的時代。沿著山腳,從跑馬場的小路過去,經(jīng)過白鵬飛有些荒涼的墳?zāi)埂G啻u圍起來小小的墓園,里面有幾個人吆五呵六乘涼打牌。墓前臥一只幼小的土狗,它的一條前腿截去了大半截,縮著,毛色黃灰,滿臉無辜的表情盯著你看。
再往前騎,轉(zhuǎn)過山崖就看到靈劍溪旁邊,嵌在山中的祝圣寺的紅墻了。墻內(nèi)有念佛聲隱約傳來,墻根照例有三四處卦攤。時而有黃袍僧人迎面走過,頭發(fā)剃掉留著青黑的發(fā)根,匆匆忙忙的樣子。我把車靠在身邊,沿著山崖邊的一路舊書攤看舊書。
有個周日,我騎車騎到山崖下溪口橋頭的剃頭攤。剃頭攤在枝葉茂盛的大樟樹下。我剃了個光頭,花了四塊錢,一堆頭發(fā)碎屑飄落在樹影晃動的夕照里。剃頭攤靠近的山崖上,刻著巨大的六個字:“靜江府大都督?!?/p>
掛在樹枝上的斑駁的鏡子里,我看到有點陌生的自己。
胡謅出幾句順口溜:
攢動古寺紅墻下,
潮涌春雷牌桌旁。
郎中草藥新炮制,
涼棚爐沸大碗茶。
記得,江蘇《東方瞭望周刊》記者周晴云前幾年和我談到,桂林保留桂北民風最完整的是六合圩。不經(jīng)意間走到這里,好像時光倒流到民國——外地朋友來桂林,要真正感受鄉(xiāng)土的老桂林,應(yīng)該來這里。在這里你可以用很少的錢吃到正宗的桂林糊辣、灰水粽、艾葉粑、擔子米粉,喝到瑤家新茶;不同的時令,還可以看到桂北的各種草藥,一路鋪開,聽賣草藥的人講講雷公藤、隔山香、半支蓮、魚腥草;可以隨便坐在破舊的小凳上花幾塊錢讓草醫(yī)給你拔罐刮痧。
前兩天,《廣西城鎮(zhèn)建設(shè)》約我寫寫桂林的“老街”,談?wù)劺辖值淖冞w。我想到了六合圩。從六合路口,沿著普陀山北麓,有酈道元探訪過并在《水經(jīng)注》記載過的彈子巖;有宋人梁安世為之寫下《乳床賦》的留春巖;有從堯山發(fā)源,經(jīng)省春巖、留春巖、彈子巖、張曙墓、普陀山,與小東江匯合,繞月牙龍隱穿山而入漓江的靈劍溪;還有幾乎是嵌在山崖上的香火頗旺的祝圣寺;祝圣寺往南,便是桂林文化名人李征鳳先生的墓,一路蕭瑟中有老跑馬場,一直到歐家村。
祝圣寺門口的靈劍溪兩岸,香樟倒映,油菜花黃,尚有大片菜園、簡易棚屋。一抬頭,山崖壁立數(shù)十丈,有梟鷹在天空盤旋發(fā)出一兩聲鳴叫;一轉(zhuǎn)身,山崖之間,一樹樹細碎白花春意涌動,噴發(fā)襲人的清香。
這樣的景致在桂林也算平常。不平常的是景致下的生態(tài)群落:村民、市民、僧侶等樂在其中,小吃食鋪、草醫(yī)攤點、茶棚牌檔擁擠其間。數(shù)米之隔,與建干路的都市繁華恍若隔了半個世紀。如果能由市政建設(shè)規(guī)劃一下,似乎可以在這里建成體現(xiàn)桂北鄉(xiāng)土文化的風情老街,或可再現(xiàn)黃繼樹先生《桂系演義》里的民國桂林。
此地荒蕪疏野,污穢雜亂。我想,規(guī)劃這樣一個桂北風情街,一方面,需要疏浚水源,治理目前散發(fā)著臭氣的靈劍溪,讓一脈清流,游魚歷歷,鷗鷺翔集;另一方面,需要專業(yè)的規(guī)劃,依照清代及民國桂林建筑做現(xiàn)代的環(huán)保而不失時尚的設(shè)計,民居、商鋪、戲院、茶棚、農(nóng)家圩等老桂林的百行百業(yè)尊重其內(nèi)在的民間生態(tài)運行,自然水系、植被生長、危巖治理,形成一個內(nèi)在可循環(huán)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把桂林煙雨、嶺南風情融入其中。
高聳入云的巖崖、潺潺流水的溪流、隨處可見的文物遺跡、自由飛翔的群鳥,悠閑生活其中的百姓,是老街的主體。如果能做這樣的規(guī)劃設(shè)計,有益于民生,有益于桂林自然文化生態(tài)的保護,或許能成為頗具特色的桂林本土文化地標式的街區(qū)。